《我在故宫修文物》
王:在《喜马拉雅天梯》之后,你们很快就开始做了《我在故宫修文物》。因为之前有一个电视版,所以大家都很期待这个电影版,社会反响比较热。现在我们来聊聊《我在故宫修文物》,这是不是算你们这个团队目前制作过的最大项目?
雷:很多人以为这是个大项目,其实是个小项目,就是跟《喜马拉雅天梯》比起来而言。《喜马拉雅天梯》的制作费是1300万,宣发大概是400多万,加起来接近1800万,而《我在故宫修文物》呢,前期拍摄费200多万,不到300万,后来加上宣发,七七八八也就是800万。所以《我在故宫修文物》其实是一个小项目,可是有大动静。实际上这个项目的调研期和《喜马拉雅天梯》是同步的,我是在2010年暑假和君健、杨慧他们先做了《我在故宫修文物》这个片子的调研。调研做完以后是故宫的八十五周年,央视来找我,说要拍一个纪录片,因为八十周年的时候,周兵[29]、徐欢[30]他们拍了《故宫》,反响特别大,他们现在想做第二部。这几年我和君健一直在做传统文化保护的相关影像,当时进故宫做调研,我们就直接进了文保科技部,就是文物修复这个部分,觉得非常有意思。他们这帮人吧,干活都是那样,干到中午就在故宫里铺上褥子睡午觉。修文物的时候,比如说这个杯子吧,修着修着觉得不舒服了,就出去遛弯去了,等回来修了两下,又觉得不舒服就又出去了。所以他们的工作状态是和现代人的工作状态完全不一样的,我觉得非常有意思,非常打动我,然后我们就说拍这个。但是那时候,机缘不巧吧,就没拍成。国庆节我们又跑到西藏去拍另一个项目,后来就有了《喜马拉雅天梯》嘛,这个事情就一直放着。一直放到了2014年,《喜马拉雅天梯》刚拍完,正在做后期,故宫那帮人又找过来。因为2015年是故宫的九十周年,2014年底,他们换了院长,换成了单霁翔,他的一个观点,就是一个博物馆,最重要的不是那些宫殿,最重要的是那些文物,而文物里最重要的就是文物修复和文物保护。那时候已经有《喜马拉雅天梯》这样一个经验了,所以直接把《喜马拉雅天梯》的摄影班子搬过来就好了。而且做这个影片的人非常少,《我在故宫修文物》长期在宫里面拍摄的就5个人,一个导演、俩摄影、俩助理,就没了,连录音都没有,因为不能举录音挑杆话筒,怕把文物划拉掉了,那得多少钱啊?你根本赔不起。所以在那样的情况下,组建了一个小规模的团队。并且就在故宫这几个小院里拍,成本也非常低,吃、住又都在北京,成本又降下来了,所以它从投资规模上来说并不非常大。然后拍了4个月,从3月底开始拍到7月,又差不多剪了四五个月,就剪完了。原计划是2015年12月,就是在故宫九十周年的时候推出来。后来央视又来找,他们觉得在2016年的元旦需要一个开年的大片,他们当时已经审了几个片子,觉得这片还不错,就挑它了。当时播了之后,其实对于我们来说也没觉得怎么样。当时有一个人,是我们团队主要的剪辑和导演,也就是前面说的,在2002年拍《大四》的那个学生。你看,我的队伍就这么接上了,当时他是自己拍自己,现在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纪录片导演了。当时我们就聊有没有新的方式,我们就是觉得要做一个年轻人喜欢的纪录片,就这么一个感觉。那我们做的跟之前比较火的《舌尖上的中国》还不太一样,因为《舌尖上的中国》还是以脚本、摆拍为主,而《我在故宫修文物》和《喜马拉雅天梯》一样,都是跟拍的、抓拍的,都是这样一种方式。做完了以后,就有人把它扔到了B站(哔哩哔哩动画)上,所以当时有人跟我说,是B站盗播了你的片子。我自己都不知道B站是什么,然后我就用学生的账号赶紧上去一看,根本就看不见片子,全是弹幕。我说这根本就不是在看片子,是在刷弹幕(笑)。但是没想到这个片子在B站上火了,火了之后B站就说,那就收购你的片子。慢慢他们把片子放在比较重要的位置,一来二去,就越来越火。到后来,基本上你能想象到的,国内所有的媒体吧,不管是高端的《人民日报》、新华社,还是市场化的媒体,包括一些“大号”,还有《三联生活周刊》什么的,全都发了大的文章,这就变成一个现象级的东西了,但是后来的这些情况完全不在我们自己设计的范围之内。
《我在故宫修文物》剧照
(雷建军提供)
王:那就是说,在你们不知情的情况下,你们的片子被放到B站上了,并且火了,而且在此之前在中央电视台已经播过了?
雷:是啊,央视当时已经播过了。所以现在回过头来说,《我在故宫修文物》是我们做得最轻松的,同时也是社会反响最大的项目。《喜马拉雅天梯》是花了大力气的,反响也还行,但是远远没有达到《我在故宫修文物》这样的一个状态。然后再后来,我们就找了侯孝贤的剪辑师廖劲松。他做剪辑指导,又剪了一个电影版,去电影院放。当时我们的想法就是,这就是纪录片,拍的是故宫啊,已经是这么大的IP了,电影院你不得给排片啊?但是最终证明,扔到电影院不行,排片量非常低,最后接近800万票房收入,实际上离《喜马拉雅天梯》还差接近500万,这就是现状。所以回过头来说,我觉得我们可能已经有很好的资源、很好的品牌,花了很大的精力去做院线,但是一旦到了院线,你就会面临一个非常残酷的商业竞争。上《喜马拉雅天梯》的时候,正在上映《星际迷航》,上映《我在故宫修文物》的时候,正在上映《长城》,这就是你面对市场的时候一定要面对的,这些你永远躲不开。因为中国现在每个星期都有大约8部商业电影要上院线,你说你挑一个日子,没有其他电影竞争,是适合上纪录片的,那没有,所以你永远是在一个非常非常残酷的竞争环境下去做的。我觉得直到有一天中国有自己完整的艺术影片院线了,像我们这种类型的片子,没有多少受众的纪录片、艺术电影大概才会有自己的出路,这只是一个想法了,而现在,只能用自己的肉身去挡别人的炮弹,没有办法。
王:那么通过你之前的这几次尝试,已经有几个项目了,你觉得将来这条路会怎样,纪录片走商业化的道路发展前景如何?
雷:应该说到现在为止,这两个项目都不能算赚钱,这是从商业的角度来说,但我觉得还好,它赚了吆喝,所以我们想好的这条路肯定还是要走下去。到现在,我们还在拍的这个片子,还是瞄着电影版去做的,为什么呢?其实就是我刚才讲到的初衷。我们原本做一个独立的影像,影响力非常有限。那我们做一个电视纪录片,其实影响力也有限。现在唯一有动静的,对社会产生影响的,就是上院线的电影这样一个东西。同时我也想,院线电影还只是一小部分,我还可以再剪成其他不同的版本,比如说互联网版本、电视版本、手机版本等等。所以将来的纪录片不再是一个单纯的版本,而是一个体系,我觉得这是未来真正要做的。还有,将来有可能它就是一个人类学的版本,不注重人物、不注重事实,特别注重完整性这样的东西,这也是有可能的。我设想它应该是一个打包的东西,比如都可能叫《喜马拉雅天梯》,都可能叫《我在故宫修文物》,但是你进去看到的时候,会发现有10个不同的版本,也就是不同状态的产品,但这个产品系列的头部内容是电影,因为只有电影才能吸引那么多人的关注,这个关注不仅仅是观众的,还有媒体。媒体都是自发的,你说你自己独立去做一个片子,就这样没有声息的,那哪有那么多媒体来跟你。所以说这都是自发的,电影它已经是一个完整的工业体系了。
王:对,你们是利用这样一个成熟的工业体系,把我们学术的,或者是其他类型的影像嵌到里面去。
雷:对,我们这是借力打力,用好它的这样一个体系。我觉得电影这个体系本身是没有原罪的,不能仅仅用学术或艺术的眼光去批判,就看你用什么样的方法去用它。所以还是那句话,制作要保持一种学术独立性,但是发行阶段一定要用商业的或工业的模式。
王:所以,现在在我们学院的队伍里,开始有了你和你的团队所做的这些尝试,对影片最后出口的实践,或者说是推动影像与社会对接的实践,这是开创性的探索与尝试。
雷:对,很多人就是敢这样去做。你看他们都可以这样做,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做?先开始做起来,然后慢慢多了,也就顺了,一步、两步、三步,我想我们每一个记录都有一部纪录片要冲院线,这样观众就会慢慢被你打动,会说我们还可以在院线看这种片子。比如说《我们诞生在中国》[31],当然它是自然类的电影,是体量很大的一种类型,它的票房非常好,有7000多万的国内票房,然后已经有了1500万美金的美国本土市场票房,并且它宣发的时间点选得很好,是习近平主席访美的时候发的,这就是迪士尼的打法,就是按照正经的商业电影的模式去做宣发,现在票房前前后后加起来已经2500万美金,就是一个多亿人民币了,全球的票房。人家也是一部纪录片,只不过是以自然为纪录对象而已。我们的期许就是将来有没有可能,像我们这种人文类的、社会类的纪录片,也能做到5000万、8000万、1个亿这样的票房成绩。我想这并不是赚多少钱的事,票房只是一个指标,标志你的影片在社会当中的影响力,就算平均20块钱一张票,200万的票房就是10万人在看,2000万的票房就是100万人去看你的影片,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
王:是啊,现在是应该积极推动,让文化产品对外发出我们的声音。在这一方面,电影自从诞生起就一直是一个很重要的渠道,而且我想这大概也是目前能做到的让纪录片走向大众的最好渠道?
雷:是的,我觉得让纪录片走向大众,现在这是最好的方法。当然,还有另外一些好的方法,比如说短纪录片,现在已经有一些公众号,像“一条”“二更”这种,它的阅读量和点击量就是非常大的。不过目前这些,还基本上属于一种尝试,平台上内容很多,真正的纪实类的短视频还不算特别多,但是我觉得会有发展,尤其是到今年。这是我觉得在纪录电影之后另外一个纪录片发展的路径。纪录短片更适合年轻人去观看,它用5分钟可能也能表达你用50分钟想说的事,也更适合现在的媒体。所以我自己觉得,纪录短片将会是一个大的趋势,也有可能比纪录电影更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