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
广州出差刚结束,又接到公司通知要我单独再去一趟深圳,只好跟赵姐分道扬镳。深圳那边的事情比较棘手,我一直拖到9号下午才坐上了回星城的高铁。
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蔚蓝。
出差的这段时间,我早已不堪忍受每天只能跟蔚蓝聊两三条内容简短且没有温度的短信。我俩认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闹这么严重。我眼中的蔚蓝可一直都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偶然任性时也会撒撒娇闹闹小性子,但那对我而言也是种享受,而不会像现在这样变成活生生的折磨。
我想结束这份折磨,我想跟蔚蓝重归于好,想每天跟她开心地通电话聊短信,开心地跟她汇报我这两天又多赚了五百块私单晚上请她吃大餐,开心地听她跟我讲今天遇见一个奇葩的男患者四十多岁了打针还会哭。
我几乎马不停蹄地赶到医院,找遍了除女厕所和急救室外所有她可能出现的地方,却连蔚蓝的影子都没见到。
我手拿礼物,一条蒂凡尼的项链,不单因为项链漂亮,还因为它们的产品包装都是一种很舒服的蓝,叫蒂凡尼蓝,我觉得这种蓝就是蔚蓝。咬牙刷信用卡时,我还为自己想到这么好的理由而沾沾自喜。可现在,我只能尴尬地拿着这个蓝色包装盒,失落地穿行在混乱的人流中。
一个咬字清晰有点端着架子的声音叫住了我,我扭头看见一张讨厌的脸,彭达。
“你来找蔚蓝?”他问。
我目光警惕,没有答话。
“她今天放假了。”似乎认定我会不相信,他淡淡一笑,“其实理论上她是没假的,我专门给她放的,她最近状态不好,就让她休息一下。”彭达讲话慢条斯理,或许因为职业的缘故,见惯了生死,他很沉得住气。
“你还真是好上司。”我话中带刺。
“谢谢夸奖。”他不恼,温雅地反击,“你也是个好男友。”
“……”
这个过分彬彬有礼的男人总是特别容易激怒我。这次蔚蓝不在,我也不用再顾忌,逼近他一步:“彭主任,不如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现在跟蔚蓝是出了点小问题,但我们之间的感情没你想的那么脆弱。你心里在打什么小算盘别以为我不知道。”
“知道不奇怪,这点我从没刻意隐瞒。”彭达自信地笑了,“不过你放心,我从不乘人之危。”
“那可说不好了……”我不信任地扯了扯嘴角,“你们医生不是都爱趁火打劫吗?”
他眼神骤然变冷,收回了笑意:“你侮辱我职业的同时,也侮辱了你女朋友。”
我一时语塞,心知自己有点过分了。眼前的男人像一堵从不主动攻击却也无法撼动丝毫的墙,叫人十分疲倦,我懒得再多纠缠。才转过身,彭达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跟上来:“谢牧,你可能不知道,自从你们吵架后蔚蓝这些天就再没有笑过,整天郁郁寡欢。以前她可一直是咱们科室的开心果,托你的福,现在这些福利我们都享受不到了。”
我像根木头扎在原地,但没回头。
“你们之间的事我了解不多,她很少讲。”话里加深了几分力量,“但我还是想告诉你,蔚蓝这种好姑娘值得任何一个男人珍惜。她不是你打发无聊空虚的玩物,或者摆脱旧爱的替代品,别再那么混账了,听明白没?”
像有一只柔滑的手穿堂而过,悄无声息地揪住我的心,这个该死的彭达,果然是外科医生,每一句话都像手术刀在给我开膛破肚。四周人群涌动,声音嘈杂,突如其来的茫然中,某句话又清晰地浮现:谢牧,你其实并没有你以为的那么了解自己。
二
我走出医院,手里攥着手机再没勇气拨通蔚蓝的号码,正失魂落魄不知道要去哪,胡伟大打来了电话,他的问题粗暴简单:“人在哪?”
“市医院。”
“别动,哥马上到。”
电话挂了好一会,我才惊觉今天是什么日子,忙去超市买了个红包。
老胡的车出现时我脸色没有那么糟了。不管怎样,在朋友面前就应该开心一点,真有什么伤心事,那也要等到喝得伶仃大醉之后再哭。我一直觉得,烟酒都是好东西,烟可以粉饰颓废,让一个不得志的人变得优雅,酒则可以原谅脆弱,让一场伤心大哭变得顺理成章。
我一上车,老胡就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伸向我,我忙装蒜:“干吗?要看手相啊,不用看了,瞧你印堂发黑今晚必有血光之灾。”
“赶紧的!”老胡不吃我这一套,“再贫信不信哥把你从立交桥上扔下去。”
我贼笑着拿出用红包包好的五百块钱,递给他:“生日快乐。知道你缺钱,今年礼物就来点实际的。”
“有觉悟,哥喜欢!”老胡眉开眼笑,把红包塞进口袋。
老胡带我去了7号餐馆,王侯守着一桌子菜等半天了。我一看桌底下囤着的三箱啤酒就知道情况不妙,预测今晚凶多吉少。
“哥最近手头紧,先请大家吃顿饭。改天有钱了娱乐活动再补上。”老胡抄起筷子,“来,吃菜,再不吃都凉了。”
我吃了两口菜,正要满上酒杯,就见刘雯雯从店内厕所出来,朝我们这一桌径直走来,我手一抖,酒洒了半桌,好端端一碗卤香鸭变成了啤酒鸭。
刘雯雯没好气地坐下,老胡忙打圆场:“咱们好些年没聚了,今天我生日,把雯雯跟鹿夏也一块喊上了。先说好啊,今天这桌没外人,有什么不愉快大家敞开了谈,朋友嘛,没啥过不去的。”
我就知道胡伟大刀子嘴豆腐心,不会真忍心看我们几个人越走越远。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们之间年深日久堆积出来的问题不是一顿饭就能解决的。
果然,刘雯雯语气尖锐地接话了:“敞开了谈?哼,说得轻松,那也得她今晚有脸过来呀。”
王侯怪异地冷笑一声。
“猴子你笑什么?我有说错吗?”刘雯雯霸道地瞪他一眼。
“没错,怎么会错啊?雯姐的话就是宇宙真理,我这种凡夫俗子哪敢质疑呀!”猴子心不在焉地反击着。
“不敢当。”刘雯雯不羞不怒,笑着引开话题,“我听人说,你这新婚生活过得不怎么美满嘛?”
猴子夹菜的手僵在半空,脸色垮下来,显然被戳到了痛处。他筷子举起又放下,放下又举起,似乎还想和刘雯雯抬个杠斗两句嘴,但最后只是认栽般地长叹一口气。
“这才结婚几天啊?你这激情是火箭燃料吗?也烧得太快了点吧!”我忙讲白烂话救场。
“该不会是那啥方面不和谐吧?兄弟,这可是病,得治。”老胡赶紧接了个恶俗的玩笑,还是他懂我。
“东方男科医院,竭诚为您服务!我们的口号是:定海神针,重振雄风!”我压着嗓子学出广告腔。
“滚滚滚!”猴子遭不住我俩的揶揄,满腔苦水再也藏不住,“你们来评评理!好好的去巴黎岛度蜜月她给临时取消,说要攒钱买新房。我家那么大一房子都够开洗脚城了,她非说一年之内必须搬出去,跟我爸妈住一块没尊严。我爸妈每天给她端茶倒水洗衣做饭把她当皇太后供着,她哪没尊严啊!还有,一天到晚事儿多,睡前多玩一把游戏要管,早上晚起床半小时要管,喝麦片没洗杯子要管,洗澡超过二十分钟要管,再过两天,拉屎带几格纸估计都得明文规定了……”
猴子正说得起劲,桌上手机响了,他赶忙接起,腔调立刻从呼风唤雨的王将军换成了给皇太后做牛做马的王公公:“喂,亲爱的。这不,朋友生日在外头吃饭呢,回家估计要晚一点啦,哎哟宝贝瞧你这话说得……我对你的爱那是日月可鉴。放心啦,先挂了喔……”掐了线,苦大仇深的王将军又回来了:“老子不是怕她,老子是懒得吵架怕扫大家兴!人生如戏,全靠演技!笑什么笑!不准笑,还笑……”
我跟老胡笑得都要合不拢嘴了,俨然两个癫痫病患者。
“嘁。”刘雯雯摆出“我早就知道”的傲慢神色,“婚前小白兔,婚后母老虎,就你这种愣头青还傻兮兮地以为自己捡到宝了呢,现在骑虎难下,肠子都悔青了吧?婚礼那天我哪一句话讲错了?”
猴子理亏,还是嘴硬:“这一事归一事。不管怎么说,我结婚那天你当着大伙儿面给我难堪就是不对!”
“活该!谁让你要把那姓林的叫过来?”刘雯雯毫无歉意。
“退一万步,就算鹿夏不是我朋友也是我邻居,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结婚喊她参加怎么呢?你不想见她你换一桌坐啊,碍你什么事了啊?一把年纪了当自己还小啊,以为全世界都围着你转啊,什么玩意?”
“……都少说两句,不吵架,吵架伤感情。”不吵架三字快要变成老胡的口头禅了。
刘雯雯唰一声站起来,把半杯酒撞翻了:“我不管,反正以后谁还跟姓林的来往,就当没我这个朋友!今天我话搁这了,你们看着办!”
“刘雯雯你至于么?”我看不下去了。
“至于!”刘雯雯恶狠狠地堵回来,“要不是林鹿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让陈柏言受了刺激,他能逃婚三年渺无音讯?!也只有你们这群猪脑子才相信林鹿夏是无辜的。我以前天天跟她在一块,她是什么样的货色我未必不清楚?”
我们三人默不作声,一时找不到反驳她的话。
“啊,对了……”几乎是突然之间,刘雯雯的神色舒展开来,像是电影中那些人格分裂的女演员,“这三年里,陈柏言有联系过你们谁吗?如果有,可别藏着掖着。”
见大家纷纷摇头,她失望的眼角又泛起微妙的欣喜——直到现在,她还坚信陈柏言会最先联系她,她才是众叛亲离的陈柏言唯一可以信赖的人。爱情啊,总是盲目到可悲。然而可悲之人一天不醒悟,这份痛苦便也像幸福一样叫让甘之如饴。
生日饭吃得并不愉快,也不算糟。毕竟是二十多年的好朋友,只要避开林鹿夏这个“雷区”,刘雯雯基本能保持在正常人的状态,大家也就相安无事。而那晚林鹿夏果真没出现。
我跟胡伟大顺路,晚上他开车送我回家。
星城的夜晚很美,透过车窗看马路两边流光溢彩的霓虹灯,像是上帝把一杯巨大的鸡尾酒打翻在了夜色中。音乐电台里放着黄家驹的老歌《光辉岁月》,初中那会老胡特爱这个英年早逝的香港歌手,他学唱粤语歌有模有样,嗓音低沉又粗哑。
——钟声响起归家的讯号
——在他生命里
——仿佛带点唏嘘
——黑色肌肤给他的意义
——是一生奉献肤色斗争中
——年月把拥有变做失去
——疲倦的双眼带着期望
……
原本大气苍凉的旋律在岁月的侵蚀下变得陈旧而感伤。
老胡开口说话了:“说真的,我到现在还没搞明白陈柏言那小子怎么想的?有长相,有能力,名牌大学毕业,老爹家财万贯,女朋友也是极品,换我做梦都会笑醒。他倒好,放着这么滋润的日子不过,玩失踪,这几年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可能刘雯雯没说错,真是鹿夏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我之前还听人说她在外面有男人……”
“你听谁说的?”我十分不悦,“怎么连你都信起这些风言风语了。”
“嗨,就那些长舌妇呗。”老胡早预料到我会不高兴,讪笑道,“其实有什么关系呢?鹿夏长得那么漂亮,爱她的男人千千万,就算犯错也有那个资本……”
“鹿夏到底做过什么我不清楚。”我打断,“但陈柏言绝对还活着。”
其实吃晚饭时我就在考虑要不要说了,这会终于没忍住拿出了照片。老胡看了眼,十分吃惊:“你哪弄的?”
“前些天在广州出差,闲逛一家精品店,它就挂墙上。老板说客人太多,记不起什么时候拍的了。但你看照片上的笑容,哪像是受了刺激,我看这小子活得挺滋润的。”
“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老胡咂咂嘴,掏出一根烟塞进嘴里,“这事你还告诉了谁?”
“鹿夏。”
“你都有蔚蓝了,别朝三暮四了行吗?”老胡痛斥我的模样像是我诱拐了他女儿。
“我就单纯觉得应该告诉她,没别的心思。”我心虚道。
“少来了,我还不了解你?你就是狗改不了吃屎。”老胡嘲弄地哼了声,并无恶意。
“诶,我说老胡……”我认真地问,“我那天就给鹿夏挡了一杯酒,有那么严重吗?”
“废话!蔚蓝当时脸都绿了好吗?”老胡提高了声音,“你想想,如果现在蔚蓝把你晾一边,为了一个曾经爱过十几年的男人挺身而出,你什么感觉?”
我自动代入彭达的脸,光是想想就气得浑身发抖:“估计会跟他玩命吧。”
“臭小子知道自己多混账了吧……”老胡开怀大笑,笑了会又转而老气横秋地叹气,“哎,你们倒是踏实,结婚的结婚,找女朋友的找女朋友,都过上了好日子。就我惨,我爸妈这些年全国跑运输,风里来雨里去的好不容易攒了一套房钱,结果全花我爸的糖尿病上了,现在还住着八十年代的老宿舍。我呢,跟我小舅去广西做药材生意,好巧不巧赶上中药最受争议那两年,亏得血本无归,差点把肾都搁那了。现在啊我什么都不信,只信钱。”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可真别扭。”
“有吗?”胡伟大用力皱了下眉头,像是一个努力减肥的胖子不相信自己又胖了。
我笑着感慨:“记得以前你一下花掉小半年的生活费只为了请大家去听一场演唱会,那个老胡哪去了?”
“以前傻,不知天高地厚……”他眯起眼吸了口烟,“再说,以前我就算一下花掉一年的生活费,也有一群好朋友轮流救济啊。现在你们这群狼心狗肺的一个个都只顾自己了,我要再不悠着点,这不是作死吗?”
“是不是特心寒?当初罩过的小弟如今都成了白眼狼。”我调侃。
“别扯了,说得好像你们真把我当过大哥似的。”他回头看我一眼,笑得颇为无奈。我有些伤感,不再说话,歌声还在车厢内回荡。
——今天只有残留的躯壳
——迎接光辉岁月
——风雨中抱紧自由
——一生经过彷徨的挣扎
——自信可改变未来
——问谁又能做到
三
深夜,街边的夜宵摊生意已经如火如荼,它们杂乱无章却自成一派地堵在小区门口。老胡很省事地把我扔在马路边,说了声拜拜便开车跑了。
心一静下来,我满脑子又是蔚蓝了。在一遍遍地拷问下,曾经那么确定的事竟然变得模糊而陌生。这种感觉好比,原本十分熟悉的汉字你反复盯着看,反而会突然不认识它。我走到一个卖烧烤的小推车旁,刚要开口买点吃的,一阵轻柔的光明迅速地从头顶消失,仿佛你正背对着巨大的电影屏幕,突然有人“啪”的一声关掉了放映机。
头顶的路灯熄了,午夜来临。
一时间我胃口全无,纷繁的往事在忧伤又寂寥的黑夜中弥散开来。
大三那年,认识蔚蓝没多久,我就发现了她是一个很有趣的姑娘,换一种说法就是很招人喜欢。开朗率真、充满朝气,有一种从来不怕麻烦别人的本事。事实上,被她麻烦过的人通常都后知后觉乐在其中。
日子明明是一张很无聊的白纸,而她却能妙笔生花。
比如拉我去看球赛时总是叫我先猜哪个球员先犯规,猜错了就喝雪碧加酱油,你知道那玩意有多销魂吗?谁喝谁知道。
比如骗我去她寝室修电脑,最后却变成了陪她一起玩弱智的恋爱养成游戏。硬是把从小励志当大明星的女主角培养成了一个护士,别人都让女主角去上才艺课,她倒好,三天两头让女主角跑去医院做义工。
当然,还有考试前一星期想去图书馆突击复习占不到座位,就把我拉去了存放各种人体器官的实验楼,一边看着透明器皿里被福尔马林浸泡得格外狰狞的眼球,一边背着课本,玩的就是一个心跳,她还美其名曰:这叫加深印象深入记忆法。别说,还真有效,后来只要一想到那双死人眼睛,我做梦时都能把那一篇文章倒背如流。
当我意识到自己跟蔚蓝成为默契十足的“好朋友”时,是大四的春天。那会发生了一件事,说起来可能有点荒谬——我多了一个弟弟,亲弟弟。我妈瞒着我偷偷生下他时,已经四十四岁高龄了。
我生在一个非常“热闹”的家庭。我爸固执、古板,原则古怪到令人发指,而我妈急性子、暴脾气,还有着一颗加强版林黛玉的玻璃心,这种组合简直就是天雷勾地火。他们结婚后没有哪一秒相互看顺眼过,把吵架一事当成婚后最大主题,吃饭吵、睡觉吵、看电视吵,难得六一儿童节陪我去趟公园也要吵。真的,如果他们把吵架的热情专注在事业上,现在我认识的朋友估计都是王思聪级别的了。
偏偏他们吵架时最常说的一句话还是“要不是看孩子还小,我早跟你离了”,好像我才是阻碍他们离婚和自由飞翔的罪魁祸首。
小时候,我特别羡慕林鹿夏,因为她有一个爸爸绅士妈妈贤惠的好家庭,我也羡慕胡伟大,因为他有一对从不管他让他自由成长的爸妈,我甚至羡慕刘雯雯,刘雯雯至少还能立场坚定地站在妈妈这一方,一起“同仇敌忾”她爸爸。可我呢?他们两个我都讨厌,到后面一度变成了讨厌自己。
上大学后,我总算从这种罪恶感中逃离出来。大学四年我很少回家,我妈常给我打电话,通常都是撕心裂肺地哭诉,说这日子过不下去啦,反正我也长大了,她没什么后顾之忧了,一定要离婚。我从不劝我妈冷静,只是默默听完,然后说:“你想清楚了就行。”
可笑的是,离婚这事他们从没付诸行动。大四那年,当我妈在电话里又是愧疚又是兴奋地告诉我,给我添了一个弟弟,而之前瞒着我是怕我担心时,我简直哭笑不得。
我的第一反应是,可怜的弟弟,你又要过上哥哥曾经的生活了——成为一对失败夫妻的精神寄托,成为他们婚姻痛苦却无法解脱的罪人,每天晚上躲在房间里被门外激烈的争吵声吓得委屈地掉眼泪,还傻傻地把一切错都归咎于自己。
这事让我非常郁闷,整天窝在寝室睡大觉,蔚蓝给我打电话我也无精打采爱理不理。四月初的某个傍晚,天空飘着毛毛细雨,蔚蓝找到寝室来了。我无奈,蓬头垢面地下床给她开门。
“给你三分钟……”她看了我一眼,嫌弃地撇撇嘴,“算了,给你十分钟,赶快收拾下,陪我去个地方。”
二十分钟后,我撑着用移动话费积分换来的雨伞跟蔚蓝去了艺术楼。那栋楼有九层,建成一个圆形玻璃杯的形状,楼下有一个广场,上面林立着奇形怪状的路灯,像魔幻电影中那树木全部枯萎的黑森林,据说这栋前卫的建筑还得过市里评选的设计一等奖。因为下雨,又是晚饭时间,广场上只有我们两人。
蔚蓝急切地把我拉到广场中央,看了眼手表,飞快地跑走,接着一个轻盈的旋转,她站在二十米开外的广场边缘朝我喊:“许愿!快许愿!”
我撑着伞,像个傻子一样干站着,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照做了。我闭上眼睛许了个愿,希望专业考试别挂科。睁开眼时,四周的灯竟然全亮了!有那么一刹那,我错觉世界是被自己的愿望给点亮的,这种感觉真奇妙。
蔚蓝满意地跑回来,抓起我的手冲向了艺术楼。
“快点,要赶不上了!”她兴奋地叫道。
艺术楼没电梯,只有巨大的旋转楼梯围绕在建筑外围,我们一边爬,一边通过透明玻璃看整个大学在自己的脚下变小。爬上楼顶时我俩已经累得不行,我们不再撑伞,扶着栏杆,俯瞰着大半座星城,因为下雨,傍晚的天空阴霾,透着沉闷的灰蓝色的光,黑夜即将来临,远远看去,城市还在沉睡,只亮着稀疏的灯火。
我还在喘气,蔚蓝仍抓着我的手,眼神无比笃定:“等下,马上要来了。”
紧接着,神奇的一幕降临了。
城市里像藏着无数闪光的多米诺骨牌,从西往东,铺天盖地蔓延过去。一秒后,星城的路灯被全部点亮。这种视觉冲击让我感到轻微的窒息,胸腔由内而外散发出紧张和兴奋,后来我才知道,这种感觉也叫悸动。
蔚蓝飞快地从背包里翻出了一个彩纸礼花筒,啪的一声在我头顶炸开。
“生日快乐!Happy birthday!祝你天天开心梦想成真永远十八岁!”到现在,我都忘不掉她动人的笑容,和嘴角那两个若隐若现的梨涡。
那天确实是我生日,但我没告诉任何同学。
“怎么样!这份生日礼物还行吧?”她得意地问。
我真的很感动,却习惯性嘴硬:“你这哪是生日礼物啊!你不过是投机取巧,借花献佛。”
蔚蓝皱了下鼻头:“哼哼,就知道你不满足。等着啊。”她的刘海被雨水打湿,软趴趴地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她兴致勃勃地从蓝色小背包里掏出了一个印着海绵宝宝的小铁盒:“来,自己打开。”
我笨手笨脚地拆开,里面躺着三张卡片,上面分别用马克笔画上了简单的表情,第一张是笑脸,第二张是哭脸,第三张是怒脸,怒脸上有一个大大的红叉。
“第一张卡是开心卡,你不开心的时候,就可以用这张卡召唤我,召唤咒语就是我的手机号码,那么我就会讲个笑话逗你开心。”她认真地解释着,脸颊泛起浅浅的绯红,“第二张是安慰卡,在你特别难过的时候可以用这张卡召唤我,我将无条件陪着你安慰你,直到你好受点,先说好啊,小女子卖艺不卖身!别想歪了……”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别笑,严肃点!最后一张卡了!这张叫免死金牌!”
“等等,为什么这一张风格差那么多……”
“哎呀别插嘴,烦死了。这张免死金牌呢,就是说,如果你什么时候惹我生气了,不管我有多生气,用这张卡,我将无条件原谅你!”她认真又腼腆地朝我眨了眨眼,露齿一笑,“好,说完了。接下来,大寿星有什么安排呢?我不介意陪你吃顿大餐什么的喔?”
“请就请。”我难得豪迈了一次,将卡片装回小铁盒里。后来,这些卡片我一张也没用过,因为卡片上的服务,她总是免费给我了。
那时候如果继续这样往下发展,我跟蔚蓝相爱只是水到渠成的事。可惜两个月后,我收到林鹿夏跟陈柏言的婚礼请柬。
婚礼那天,陈柏言逃婚了。
原谅我一再提起这件往事却又一再跳过,不是所有回忆都是温馨甜蜜的糖果,总有一些回忆是流血溃烂的伤口,让人避之不及。
总之一星期后,我去了广州,甚至没跟蔚蓝告别。去广州之后,我过上了两点一线的无聊生活,日复一日。
我变得孤独。
在众多孤独的时间里,最无法忍受的还是不得不一人去新一佳或者沃尔玛这种大型超市购物,买一个人用的牙刷、香皂、洗衣粉,吃一人份的酸奶、鸡蛋、方便面,什么都是一个人,好像被世界遗弃的孤儿。
当然,还不止这些。
以前无聊的时候蔚蓝会拉我去玩游戏——去超市里捉迷藏。大型超市很像迷宫,特别适合躲躲藏藏,规则很简单,一人躲,一人找,找不到,十分钟后就去柜台会合。玩累了,就抱着一车零食去结账。
这些快乐的往事,导致我在广州逛超市,每路过一个货架时都会下意识地期待着一个画面:蔚蓝突然从货架后面跳出来,想故意吓我一跳,没能得逞,只好双手背在身后傻笑。而这种注定要落空的期待,我不停地重复,然后不停地失落。
忘记逛了多少次超市,我鼓起勇气给蔚蓝打了个电话,那边已是空号。我打电话给张大鹏,问到了他昔日女神吴莉莉的手机号,吴莉莉冷淡地告诉我:“蔚蓝有男朋友了,以后别来找她了。”后来我才知道吴莉莉在撒谎。
吴莉莉的态度,让我意识到当初自己的不告而别有多自私,我伤害了蔚蓝,辜负了她的期望。之后我不再试图联系蔚蓝,只是在夜深人静时越发频繁地想念她。
三年后的春天,也就是今年三月初,我在公司加班至深夜,没赶上地铁,只能搭出租车,那晚的广州下着蒙蒙细雨,回家的路还很长,我在车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惊醒后我睁开眼,刚好赶上十二点整路灯齐齐熄灭的一幕。就在那一瞬,心里的灯似乎也跟着熄灭了,我胸口疼得厉害,像被一把钝器剐去一块肉。
我又想起下着小雨的广场,想起艺术楼的天台,想起在刹那间被点亮的星城,想起蔚蓝跟我解说卡片作用时的认真模样。我终于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爱上了蔚蓝,自从遇见林鹿夏以后,我很久很久没再爱过谁了,我甚至迟钝得不知道那种感觉叫爱。
一个月后,我辞去广州的工作,回到了星城。
“……帅哥,想吃点啥?”烧烤摊的老板十分尴尬,我站在他摊位前半天一样东西也没点,还一脸苦大仇深像是看到了杀父仇人。
“不好意思,不吃了。”我转身离开。
四
我坐车回了一趟家,之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去市医院。深夜两点,这个一直冷酷、忙碌、见证着各种生死离别、人情冷暖的钢筋水泥怪物,此刻也露出了它疲倦而温柔的一面。强劲的白色灯光把大厅照得透亮,无人问津的安静暴露在每一寸空气里。
我走到空空荡荡的座椅区,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坐下,唯一陪伴我的是一个衣衫褴褛且睡得酣甜的流浪汉。
我不知道蔚蓝什么时候会出现,但没关系,我愿意等。
醒来时,我隐约听到了吵闹的讲话声,一个不知道看病流程的中年大妈跟脾气不好的前台护士争执着。而我姿势丑陋地蜷缩在长椅上,双手夹在腋下,竟然睡着了!我忙坐起来,身旁两个患者立刻把我腾出来的位置给占了。
我哈欠连天地伸了个懒腰,然后我发现有什么不对,一扭头,蔚蓝正和颜悦色——至少表面上很平静地坐在我身旁吃着包子。其实吃包子也是分人来的,驾驭不好就会显得又土又,比如胡伟大,有一种王二进城的即视感。但我看着蔚蓝吃包子,简直比电影里那些女神喝星巴克还要赏心悦目。好吧,我承认我带有强烈的主观情绪。总之我的意思是,能在醒来之后立刻看到她,真好。
我慌忙地整理了下睡乱的发型。
“什么时候过来的?”蔚蓝声音淡淡的,眼神漫不经心地飘浮在大厅往来的人流中。她生气时分三个阶段,最高阶段就是顽强而决绝的冷战,中等阶段是红着眼睛跟你争吵,初级阶段,也就是现在这样,十分高冷地坐在你身边,爱理不理,其实是等着你去哄。
“半夜两点。”我诚实又小心地回答。
“吃吗?”她把吃了两口的豆沙包递给我,“我吃不下了。”
我殷切地接过,大口吃起来,好像从没吃过这么美味的食物,后面因为吃得太急都噎到了,蔚蓝无奈地叹了口气,又递过来一杯热豆浆,我刚喝一口,又被烫得吐舌头,活像个小丑。
蔚蓝有些心疼,但假装无所谓。
我想起了什么,忙从裤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卡片,对,就是那张画着怒脸表情和一把大红叉的免死金牌,蔚蓝当年送我的生日礼物。
我递给她,蔚蓝没接,她快速瞅了下,眼眶立马红了,起身就要走。
“蔚蓝。”我喊住她,“还算数吗?”
“不算数,期限过了。”
“我续期!续期还不行吗?”我大喊,引来不少围观群众。
蔚蓝终于还是笑了,那是一个虽然还心存委屈和介怀但又拿我没办法的笑,她慢慢走到我身边,温情又嫌弃地皱眉,帮我抹去了残留在嘴角的面粉渣:“晚上七点来接我下班吧,想续期,看表现。”
涅槃重生,大难不死,反正上次体验这种感觉还是高二那年,我为林鹿夏打架被抓,以为自己会被记过,结果教导主任只让我写了一封检讨,第二天还夸我检讨写得深刻感人,留在了教导处当范文。
回到公司,我一整天都亢奋得跟打了鸡血似的,哪怕是同事厚颜无耻地把自己的工作推过来,我也露出春风般和煦的微笑,大方地揽下来。
晚上我去医院接蔚蓝下班时,她彻底不生气了,又变成了那个朝气蓬勃的姑娘。她换下职业装,穿着修身红白格子衬衫和浅蓝色牛仔裤,背着一个黄色帆布双肩包,黑色长发扎成一个干净利落的马尾,俨然一副朝气甜美的大学生打扮。
我骑摩托车载蔚蓝去了“国境以南”,那是我大学附近的一家咖啡馆。老板娘是个高冷美女,抽烟喝酒,文身特别酷,而且该店的营业时间、咖啡质量和价格都是不确定的,唯一的标准就是,看老板娘心情。
以前蔚蓝特别爱带我来这家店,因为她觉得每次来都有惊喜。今晚我们来到店里时,老板娘一副没来得及从宿醉的后劲中缓过神的状态,半天才认出我们。端咖啡上来时,她感慨:“好久不见了呀,有三年了吧。”
我吃惊地看着蔚蓝:“你后来没再来过?”以前我曾说过这家店要一起来,其实也就随口说说,不想她当真了。
“毕业后太忙了,没时间啦。”蔚蓝口是心非地瘪瘪嘴。
我心里感动得都要融化了,忙招呼老板娘:“今天是我跟我女朋友在一起第三十五天纪念日,有什么特别点的晚餐吗?”
“什么三十五天纪念日啊,好丢人!”蔚蓝一副败给我的神情。
“听这意思,是要来个烛光晚餐咯?”老板娘露出大方又美丽的坏笑,“酒我这里倒是有很多,不过牛排你得去隔壁西餐厅点了。”
十分钟后,我跟蔚蓝吃着隔壁服务员送来的菲力牛排,喝着老板娘提供的私藏红酒,还煞有介事地点上了几根蜡烛。吃到一半蔚蓝忽然笑了:“还记得咱们第一次吃烛光晚餐吗?”
当然记得,大三那年的秋天,蔚蓝有阵子特别着魔如何用电饭煲做蛋糕,把自己寝室的电饭煲搞报废后仍贼心不死,跑来我们寝室做实验。后来就做出了我至今都无法忘记的蓝莓果酱蛋糕——一坨热乎乎黏哒哒紫蓝色不明物体,不过好歹能吃。
蔚蓝非常开心,从包里拿出了两个粉红色的灯泡。我们还翻出了张大鹏为了治青春痘而私藏的红酒。如此,一顿无比山寨的烛光晚餐诞生了。
那晚我们一边吃,一边模仿着中欧贵族们那种矫揉造作的腔调对话,一分钟起码要笑场三次。后来张大鹏回寝室,见到两个小灯泡和我们被照得诡异的脸,给吓得半死,还以为我们在搞什么邪教仪式。
其实跟蔚蓝在一起时,这种荒唐又开心的事还有很多,因为太快乐,当下总是难察觉。像一杯低调的美酒,总是尝过很久之后,舌尖才会泛出甘醇。
我忽然又想起什么,忙对她说:“闭上眼。”
她愣了下,照做了,还在一边笑:“先说好,不准亲脸!你一嘴的胡椒酱。”
我拿出藏在口袋里的蒂凡尼项链,悄悄给她戴上了。那条项链的吊坠是一只金色的小鹿,当时看到它第一眼我就很喜欢了,在我眼里蔚蓝就像一只鹿。
“好了。”我十分满意。
她睁开了眼,轻轻拿起胸前的项链打量。
“喜欢吗?”我柔声问。
她抬头,眼里泛起幸福的微光,嘴角却调皮地微翘:“你猜?”
“不喜欢也没关系,可以拿她去换钱,两千大洋你肯定喜欢。”我耍嘴皮子。
“你太懂我了!”她欢快地眨着大眼睛,握住吊坠的手却下意识地紧了一下,分明在口是心非。
我们在“国境以南”喝了不少酒,一直到老板打烊。
晚上蔚蓝跟我回公寓,明明有电梯,蔚蓝红着一张微醺的脸,非吵着要爬楼梯,像个撒疯的小酒鬼。爬到五楼时她爬不动了,我坏笑着一把将她横抱在怀里,两人打打闹闹地上了六楼。
走廊上站立着一个颀长而妙曼的女性身影,旁边站着一个小孩,窗口露出的微光里可以看到她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摁响我家门铃。
蔚蓝一见有人,忙从我的怀里跳下来,她落地的声音点亮了声控灯。一阵轻微的眩晕后,我看清了林鹿夏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