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01
章钊睁开了双眼,时间是2017年9月8日晚上11点。夜深人静,房间关着灯,一抹月光斜照在墙壁上,像是来自异世界的钟摆。
很多个没有睡意的夜晚,章钊总会在玩累了手机之后,盯着这抹月光胡思乱想,脑袋里上演了各种故事,这些故事大多有着相同的开头——一个神秘人突然翻窗进来,说他就是被命运选中的少年,世界即将毁灭,没时间解释了,赶紧上车。然后章钊头发一甩,大手一挥:“带路!”
今晚的章钊不再想入非非,梦想已然照进现实。
想到这儿,男孩的胃不由得一阵紧缩,耳边一阵“嗡嗡嗡”的白噪音。他蹑手蹑脚地掀开被子,翻身下床,生怕弄出一丁点响动。
三年前,章钊的父母开了一家夜宵店,生意不错。最近店子在搞装修,全年无休的小两口总算能歇上一阵,章钊也不用再去店里帮忙到凌晨。恰好章妈这几天又在朋友圈里刷到一篇名叫《早睡的八大奇迹》的热门文章,每天睡得特别早,简直是天赐良机。
章钊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从床底下翻出早就收拾齐全的牛仔背包,他犹豫了两秒,将枕头底下的Switch也塞进背包。
章钊打开电脑,点开一个Word文档,里面是一封几百字的信,大意为:爸爸妈妈,我要离家一阵子,今后的人生由我自己做主。你们不用担心我,也别来找我,我不会有事的,快的话一年半载,慢点的话两三年,总之等我学成归来后,你们就什么都明白了。
章钊最后瞄了一眼电子信,几乎可以想象明天一大早老妈看到信后崩溃的尖叫声,他有点儿想笑,又有点儿难过,然而他心意已决,说什么也不会再回头。他轻轻跳上书桌,打开了窗户。
昨晚星城降下一场恐怖的红雨,整座城市犹如迎来了末日,一时间人心惶惶。本地新闻还上了微博热搜。此刻,章钊从9层楼的窗口往外眺望,这座城市早已回归了往昔的平静,夜风徐徐吹来,带着初秋的凉意,章钊深吸一口气,跳了下去。
夜色下,一个敏捷的身影在小区楼的空调板上来回跳跃,如同武侠电影中飞檐走壁的刺客,眨眼间就安稳落地。章钊最后抬头看了一眼9层楼的窗户,在心里说了声再见。
深夜的马路上车辆稀少,排列整齐的路灯低头沉默,落寞的光圈笼罩着路面,一直延伸到尽头。
章钊头戴一顶鸭舌帽,握紧背包肩带,脚步一点点加快,不一会儿,他情不自禁地跑起来,最后是奋力狂奔。热血在他体内翻涌,壮烈的音乐似乎也响起了,前方就是光,是希望,是崭新的未来,等着我,我马上——
“猴子!”
章钊脚底一滑差点摔倒,他惊魂未定地回过头,旁边的网吧门口正站着四个男生,人手一瓶功能饮料。
四人都是章钊的高中同学,为首的男生名叫余凯,“猴子”这个外号就是拜他所赐。余凯笑嘻嘻地冲上来,一把勒住章钊的脖子。余凯高大结实,相比之下,弱不禁风的章钊像一株柔弱的小白杨,被他粗壮的手臂压弯了腰。
“啊疼疼疼疼……凯哥饶命!”章钊赶紧示弱。
余凯松开章钊,拍了一下他的脑袋,看似心情不错:“真是巧了!我们正要去找你!”
“找我?干吗?”章钊挠了挠头。
“游戏五黑差个人,这不就想到你了吗?”
章钊心说得了吧,我技术那么菜,哪次不是众人嫌?你们躲着我还来不及。果然,余凯贼贼地笑起来:“走,先去你家吃点东西,回头哥请你上通宵。”
这是余凯的老套路了,每次都会呼朋引伴去章钊家吃免费夜宵,不说别的,光是麻辣小龙虾就能消灭十几斤,一顿下来按成本价算都要大两百块钱。作为补偿,余凯会请章钊玩通宵,一次通宵网费才十二块,傻子都知道不划算。
章钊的爸爸心大,不计较,管账的妈妈可不傻,好几次都拐弯抹角地暗示儿子,以后别老把同学往家里带。章钊不是听不懂,他也有难言之隐:要不是看在免费夜宵的分上,余凯一伙人才懒得搭理他,更不可能带他玩。
“凯哥,这几天店里在搞装修,下次呗。”章钊赔着笑脸。
“少来!”余凯不信,再次勒住章钊的脖子,嘴里一股烟味,“就你家那店还搞装修呢,我看找个漂亮服务员才是正经事……”
章钊的笑容僵住,他甩开余凯的胳膊。
余凯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向来没脸没皮的章钊会起这么大反应。他讪讪地笑了笑:“开个玩笑嘛,你这人真没劲。”
玩笑?
嗬,去你的玩笑。
章钊冷冷地看着余凯,不愉快的回忆顿时冒出来:上个月五人一起在网吧上通宵,他们四个人玩得热火朝天,章钊被晾在一旁打人机。由于太过无聊,后半夜章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但很快他就被一阵笑声吵醒,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就听到余凯刻意压低的声音:“说真的,他妈第一次端着菜出来时,我差点吐了。”
“还黄大姐夜宵店呢,这不宣传欺诈吗?那张脸叫黄大婶都是抬举了。”
“长成那样就别出来吓人了,也不怕影响生意……”
章钊很想跳起来将余凯暴揍一顿,可最终他只是假装睡觉翻身不小心从椅子上摔下来,打断了同学们的谈话,然后大家一起幸灾乐祸:“睡觉都能摔,这个傻子哈哈哈……”
——傻子。
不知什么时候,这成了章钊的专属标签。但这不能怨别人,路是章钊自己选的。每当感觉到自己跟大家格格不入时,每当在同学的眼神中察觉到若有若无的嫌弃时,章钊就会下意识地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耍宝。然后同学们就会开怀大笑,所有因他而起的尴尬和不快都烟消云散。
起初被人嘲笑,章钊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但久而久之便习惯了。对这事,他有一套自己的看法。就拿玩狼人杀来说,有人是洞悉一切的预言家;有人是救死扶伤的女巫;有人是行使正义的猎人;有人是危险嗜血的狼王;有人是任人宰割的平民。而作为平民,天一亮发现自己“死”了,只能露出一副无辜又迷茫的表情。
章钊就是那个平民,他一直演得很好。不管同学们叫他“傻子”“笨蛋”还是“蠢货”都没关系,他甚至可以安慰自己这是对他高超演技的称赞,对他在小圈子中的地位的肯定,但谁也别想欺负老妈。
章钊的老妈年轻时虽算不上美女,却也温柔贤淑、小家碧玉,追求者不在少数。后来因为一场高烧引发急性肺炎,药物治疗时体重暴增,一下从45公斤变成了65公斤,更糟的是,那场高烧不可逆地烧坏了她脑袋里的某些神经,她无法很好地控制面部肌肉,只能永远歪着嘴巴,几分钟不擦嘴,口水就会顺着嘴角流出来,像电视剧中常见的弱智。
“喂,你不会真生气了吧?”余凯被章钊的眼神搞得不自在,他倒不是怕这小子,只是单纯的不想翻脸。毕竟同学一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况且章钊既是大家的“快乐源泉”,又是大家的“免费夜宵食堂”,多划算一朋友啊。
章钊对此一清二楚,他捏紧了拳头:是时候给他点颜色瞧瞧了!这个自以为是、狂妄自大的蠢货。快说啊,说他的鼻孔大得像河马的鼻孔,这句话你早就想说了吧!反正从今以后你俩之间也不会再有任何瓜葛,没什么好怕的。如果他要揍你,你也不用怕,你有异能啊,你不用再隐藏了。
“当然生气啊!”章钊嬉皮笑脸地说,“一个服务员怎么够?至少要三个!一个穿兔女郎装,一个穿女仆装,还有一个穿机甲服,这样才带感嘛!”
短暂的沉默后,深夜的街头爆发出一阵欢笑。
余凯也松了口气:“哈哈哈!走,我们上网去。”
“不了,凯哥,我还有点事。”
“这个点了还能有啥事?”余凯问。
“啊那个……我小叔住院了。”章钊拍了拍背后的背包,“我给他送些衣服过去。”
“行,那明天学校见。”余凯求之不得,生怕自己客套一下他会真的答应。四个男生有说有笑地走进了网吧,章钊愣在原地,只想狠狠给自己两耳光,都是要去拯救世界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没出息!
章钊揉揉鼻子,继续赶路,他拿出手机,在QQ的特别分组栏里找到唯一的头像,是一只可爱的熊本熊,网名叫“还想长高的CC”。上个月是“要减肥的CC”,上上个月是“再不惹爸生气的CC”……名字总是随着生活情况而改变,唯独个性签名从未变过: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
章钊知道,这是《大话西游》的经典台词,还有后半句——“有一天他会踩着七色云彩来娶我”。但不知为何,陈诗诗没写上去。
章钊见头像还亮着,忍不住发了条信息:还没睡?
对方没有回复,章钊意料之中地咂咂嘴,将手机放回了口袋。
很快,章钊来到了母校常青路小学。
一年前,这所小学跟另一所小学合并,上百名小学生浩浩荡荡地去了新校区,被遗弃的老校区转眼就落败了。空荡荡的教学楼,幽静的操场,长满常青藤的国旗台,有气无力的生了锈的铁门,它们像一群风烛残年的老人,坦然地等待着拆迁队来终结这一切。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小时,为了缓解紧张,章钊在操场上绕起了圈。月光皎洁,脚下的炭渣跑道发出干脆面被挤压时的细碎声响,迎面而来的微风里夹杂着草木枯萎的荒凉味道,耳边似乎又响起了熟悉的广播体操音乐。
“预备,原地踏步——走!”章钊哼了小调,手也跟着摆起来,“第一节伸展运动,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
做到第二节扩胸运动时,章钊索然无味地停下,他穿过操场,来到母校的北校门,大家更习惯叫它“后门”。母校的后门紧贴着一条清澈的小河,出来就是一座石板桥,那会儿很多同学都喜欢从后门回家,有些同学会去河里抓螃蟹,有些同学则沿着河对面的废弃铁路一直走,到尽头的小竹林去探险,章钊也去过一次小竹林,但并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石桥比记忆中的要小上许多,怎么看都像一座大型玩具桥,曾经清澈见底的河水如今也成了一条臭水沟。章钊站在桥上,离家出走时的兴奋慢慢冷却,更多的是紧张与不安。章钊看了一下时间,离约定时间还有五分钟。手机就在这时闪烁了一下,是“还想长高的CC”回消息了——
还想长高的CC 2017/9/8 下午 11:55:46
刚洗澡去了,才看到。怎么啦,有事?
隔壁班老李 2017/9/8 下午 11:56:03
没啥事,睡不着,随便聊聊?
还想长高的CC 2017/9/8 下午 11:56:32
今天不行,明天学校组织去爬山,得早点睡。
隔壁班老李 2017/9/8 下午 11:57:01
哇,贵校福利真好!
还想长高的CC 2017/9/8 下午 11:58:42
算了吧!要跟家长一块儿去!徒步登山,还要在山顶搭帐篷过夜!真不知道是哪个魔鬼想出来的!
隔壁班老李 2017/9/8 下午 11:59:05
那也比上课强啊。
还想长高的CC 2017/9/8 下午 11:59:15
没出息!活该一辈子学渣!不说啦,姐要睡了。晚安。
章钊愣了一下,他刚鼓起勇气把“其实我有事跟你说”发送出去,熊本熊的头像便暗了。章钊说不上失落还是庆幸,他收回手机,一抬头就被身旁的人影吓了一跳。
“啊——你你你……什么时候来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是你聊得太投入了。”男人高出章钊半截,身穿环卫工的土黄色制服,帽檐压得很低,眼睛隐藏在栗色刘海之下,隐约露出半张脸。
由于隔得很近,章钊能看出对方的皮肤很好,是那种男明星拍洗面奶广告时才有的光滑质感,他的鼻梁挺拔,鼻头精致,薄唇的线条很性感,看上去像亚欧混血,还是混得非常成功的那种。
男人没有敌意,但章钊还是紧张得直咽口水。他看了一眼手机,晚上12点整,真是准时得可怕。
“你就是那个……异能团的人?”
“对。”
“哦哦,你好……”章钊赶忙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心的汗,朝男人伸出手,“我叫章钊。”
“我知道。”男人没有伸手,保持着很官方的微笑,“章钊,星城本地人,十七岁,目前就读市一中2年级体育班,跳高特长生,去年破了全市青少年跳高纪录。父母经营着一家叫‘黄大姐夜宵店’的餐饮店,招牌菜是麻辣小龙虾、手撕鸡、秘制羊肉火锅,上个月营业执照过期,补办执照的同时顺便进行翻新装修,装修风格是……”
“行了行了!”章钊有些尴尬,“你们也查得太清楚了吧?”
“我们可是正规的官方异能组织,不是什么问题少年收容所,相关的背景资料必须查清楚。”
章钊基本已经相信眼前的男人了,不过他还是谨慎地试探道:“这么说,你也有异能?”
“当然。”
“让我见识见识。”
男人举起右手,修长的食指上燃起了一团火焰,他摊开手掌,手指上的火焰像一条有生命的细蛇,飞快地流动到了掌心,并在快速旋转中变成一个炫目的火球,跳跃的光线照亮了章钊瞠目结舌的脸庞。
男人一挥手,火球化为漫天的火星消失不见。
“我去,这招厉害!”
“小意思。”对方朝章钊伸出手,“现在我要没收你的手机。”
章钊“哦”了一声,刚想把手机掏出来,却惊讶地发现手机已经在对方手上,男人拿着他的手机晃了两下,往河里一扔。
“喂!”章钊差点跟着跳下去,“不是吧!就这么扔啦?”
“这是规定。”
“这也太严格了吧?你们组织不放假的吗?中秋国庆什么的就算不能回家总可以给父母打个电话吧,没手机多不方便啊。”
“你想不想成为真正的异能者?”对方冷冷地问道。
章钊一愣:“想啊……”
“你想不想惩奸除恶、伸张正义、维护世界和平?”
“想……”章钊心说老兄您也不小了怎么还跟我一样“中二”呀?
“那你想不想危险来临时能把心爱的女人搂在怀中,告诉她‘别怕,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当然想啊!”一提到这个章钊就热血沸腾。
“以你现在的情况,也只能想一想。”
“喂,这话有点伤人……”
“章钊!”男人突然高声道。
“到!”章钊本能地立正。
“你以为我们龙凤九天异能团是少年宫培训班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无规矩不成方圆!没有钢铁般的意志和决心,是不可能成为英雄的!一个人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就必须先斩断过去!”尽管男人穿着一套寒酸的环卫工制服,但并不妨碍他发言时的磅礴气势。
男人转过身,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一届不如一届。”
“老师……”
“叫老大。”
“老大,我知道错了!我包里还有个Switch,您看要不要一起扔了?”
“不用了。”男人手一扬,“跟我来。”
02
章钊乖乖闭嘴,跟着男人来到学校的正门口。
门外的路边停着一辆锈迹斑斑的垃圾车,但后车厢里并没有垃圾。两人钻进驾驶室,男人发动汽车,摇上车窗,摘下了帽子。章钊惊了一下,对方竟是一个跟自己年纪相仿的男生。虽说两人年纪差不多,却又有着天壤之别,这主要还是因为对方的那张脸。
章钊以前只在时尚杂志上看到过这种脸,介于男孩的青涩和男人的性感之间,赤裸着上半身,叉开大长腿,弓背坐在真皮沙发上,用一双迷离又深邃的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你,班上的女同学会尖叫着称呼这种生物为“妖孽”。章钊虽然欣赏不来,可当他在现实中见到这样的人时,还是难免一阵心惊。
车上路了,橙黄色的路灯光有节奏地漫进驾驶室,像轻盈的溪水,一层层地洗刷着对方刀刻般的完美侧脸。
“大哥,我们去哪儿?”章钊忍不住问。
“当然是去基地。”对方专心开车,看他挂挡时的僵硬动作,似乎对这辆垃圾车不是很熟悉。
“那个老大,咱们异能团很穷吗?为什么……要开这种车啊?”
“我们龙凤九天异能团是直隶于国防部的特殊机构,明朝锦衣卫知道吗?”
“知道知道。”
“国家每年至少要给我们拨款三百亿,怎么可能穷?!这只是我们组织为了深入民间而惯用的伪装。”英俊少年往车窗外一指,“看到那家沙县小吃了吗?还有那家申通快递,都是我们组织的眼线。”
“厉害!”
“这叫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世。”老大叹了口气,“年轻人啊,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厉害厉害。”章钊叹为观止。
“别说话,我要专心开车了。”少年对这辆手动挡的垃圾车果然不太熟,章钊本想说自己可以代劳,托他爸爸的福,他初中就会开车了,转念一想还是算了,大哥看上去是个很要面子的人。
章钊系上皱巴巴的安全带,看着车窗外,垃圾车正缓缓开过市一中的校门口,明明是每天都要出入的校门口,此刻却让人如此陌生,章钊有点恍惚,这大概就是恍若隔世吧。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章钊偶然发现了自己跟别人不太一样。那是一节稀松平常的体育课,每次跳高测试都能轻松过关的章钊忽然心血来潮,想看看自己到底能跳多高,他奋力一跃,这一跃,把体育老师看呆了。
当天放学,体育老师就去章钊家里登门拜访了。体育老师开门见山,希望章钊能成为一个跳高特长生,说他是个老天爷赏饭吃的好苗子,只要用心培养,假以时日,成为奥运冠军也不是梦。
一听到“奥运冠军”四个字,章钊父母眼睛都直了。夫妻俩心里也清楚,儿子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先不说奥运冠军那么遥远的事,有个特长傍身,将来考大学也多点门路。
父母商量了一晚,觉得这事靠谱。
对此,章钊是拒绝的。没有别的原因,他就是单纯觉得跳高这项运动太不高雅了,总让他想起《射雕英雄传》里欧阳锋的蛤蟆功。章妈也不是省油的灯,一咬牙给儿子买下一台电脑当生日礼物,章钊立刻屈服了,别说什么蛤蟆功,练《葵花宝典》都没问题。
有了电脑之后,章钊彻底沉迷二次元了,一有时间就坐在电脑前看动漫、玩游戏,恨不能把头塞进去。对于放学后的跳高训练章钊是能逃就逃,肚子痛、胃痛、头痛、脚痛……全身上下可以痛的地方都让他痛了个遍,一直痛到了小学毕业。
上初中后,章钊死活不肯再进体育班,父母也拿他没办法。他就那么浑浑噩噩地混了两年,成绩永远垫底,班主任每学期给他写的结语都是那八个字:心态乐观、发挥稳定。
照这样的情况发展,别说上高中,上职高都成问题。
章爸一向心大,认为儿孙自有儿孙福。章妈可不这样想,每天唉声叹气、忧心忡忡。某次她听人说,星城南郊的山上有一座状元庙特别灵,很多人家都去那里打泉水给孩子喝,孩子喝了之后脑袋立刻开窍,个个金榜题名。
爱子心切的章妈心动了,当天下午就去状元庙打了两桶神水,扛回家的路上赶上暴雨,被淋成落汤鸡。第二天章妈就发烧了,随便吃了点感冒药,捂上被子昏睡了一天,谁知感冒非但没好,还恶化成肺炎,直到晚上才被邻居发现送去医院。而当时的章钊正在网吧跟同学打游戏,章爸是长途货运司机,还在外省开车。
一个月后,章妈出院了,却变成了一个歪嘴巴的胖女人。
那之后章爸辞了工作,和章妈开了一家夜宵店。至于章钊,他躲在房间里哭过两次,把电脑游戏全删了,漫画书全烧了,还把那些贵得要死的手办全捐给了灾区——根本不管灾区的孩子用不用得上。
中考前的最后一个月,章钊跑去办公室找体育班的老师,说想转班,当跳高特长生。提前秃顶的高大中年男人嗤之以鼻,章钊软磨硬泡,总算争取到了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章钊没受过专业训练,不会背越式跳高,用的还是最原始的跨越式跳高。老师站在跳高架旁边,一点点将跳高栏杆往上提:1.5米,1.6米,1.7米……一口气升到了2.1米,老师的手开始抖。
这次章钊没能跳过去,事实上,他的腿已经跨过去了,但手臂不小心打到了栏杆。章钊从软垫上爬起来,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算了,老师,您就当我没说过吧。”
老师冲上去一把抓住章钊的肩,激动道:“你爸电话多少?我要跟他谈谈!”
一个月后,章钊虽然没参加过任何市级比赛,但还是凭着过硬的实力考上了市一中。章钊收到市一中的录取通知短信时,章妈那张不再美丽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那一刻章钊觉得特别骄傲。
章钊虽然迟钝,但也渐渐意识到自己有着别人不具备的某种能力。在经过大量的实验后,章钊基本确定:只要集中精神,他可以改变周身的地心引力,这也是他跳得比别人高的原因。
有那么一段时间,章钊着了魔似的在网上搜索着“超能力”“异能”“基因变异”“超自然力”“神秘力量”“玄学”“巫术”“魔法”等关键词,他几乎看遍了所有捕风捉影、故弄玄虚的资料,后来他又看牛顿、爱因斯坦和霍金的著作,试图通过科学理论搞明白自己的特别之处,结果却越看越晕。章钊不是一个有毅力的人,很快他就放弃了,接受了自己拥有一个“没什么用的超能力”的设定。
进入市一中后,章钊靠着耍宝很快就跟班上几个男生混熟了,体育生都不在乎文化成绩,只要短时间内没有比赛,白天的训练一结束,几个男生就会逃课去打台球、上网、吃夜宵。
章钊对这样的生活谈不上满意,也谈不上讨厌,反正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他很有自知之明:普通家庭的孩子,没钱,没背景,没才华,不帅,基本没啥存在感——耍宝的时候除外;交几个算不上真心但好歹可以打发孤单和无聊的朋友,混到高中毕业,混个大学文凭,再混个工作,然后找个老婆——等等,找老婆这件事还是得认真对待。
只有在夜深人静时,章钊才会忍不住去幻想那个不一样的人生:他不隐瞒自己的异能,直接打破跳高的世界纪录,成为奥运冠军,为爸妈争气,为国家争光,然后接广告、拿代言、迎娶漂亮女明星,走上人生巅峰。
每当这个念头产生时,章钊很快又退缩了。那是一种很矛盾的奇怪心情——他无比想要干出一番大事业,让所有人刮目相看,可又无比害怕,总觉得事情不可能这么顺利。种种事实证明,关键时刻他的异能常常会失效,然后事情就会被搞砸。退一万步,就算他真的出名了、赚钱了,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吗?似乎也不是……章钊不愿再去想这些现实的东西,他更喜欢做梦,梦想着有一天,他的同类会找到他,拉着他一块儿去冒险。有热血的同伴并肩作战,有神圣的使命驱使他前行,他什么也不用担心,既不孤单,也不迷茫,还很安全,这才是他喜欢的人生。说来说去,他就是个没有担当却渴望能成为主角的人,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但是三天前的一通电话,改变了一切。午夜12点整,章钊趴在床上玩手游,一通没有来电显示的电话打进来,电话那头的人使用了变声器,杂音还特别严重。
对方:“你……渴……望力……量……吗?”
章钊:“啥?渴?不渴啊?”
对方:“你……渴望……力量……吗?”
章钊:“益阳?我家不在益阳啊,我家住星城。”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小会儿,接着传来一阵窸窣声,对方把变声器摘下来,换上一副有磁性又略带轻佻的男性嗓音:“果然便宜没好货,现在听得清了吗?”
“可以了。”章钊舔了舔嘴唇。
“章钊,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
“我就是你想找的人。”
“我没想找你。”
对方轻笑一声:“你不是一直在网上寻找着自己的组织吗?我就是那个组织派过来的人。”
章钊还有点糊涂,但眼皮重重跳了一下:“你怎么知道这些事?”
“我们组织什么都知道。”
“你……到底是谁?”
“我是……”对方略一停顿,“龙凤九天异能团的副团长,代号JY。”
“JY?那个游戏主播吗?我有一个同学是你的粉丝。”
“不是那个JY,不过我以前倒是很爱看他打WAR3的职业联赛……”对方咳嗽一声,“别转移话题,我们现在谈论的是很严肃的事,这关乎你的命运!”
“你说你说。”章钊懒懒地翻了个身。
“相信你已经发现了自身的不同寻常之处,也急于找到自己的同类。我们龙凤九天异能团,正是一个这样的组织,现在,命运之门即将开启,你要不要加入我们,一起踏上荣耀的征途……”
“停停停……”章钊可不傻,这种中二的台词放在动漫里叫热血,放在现实生活中那就是神经病!他想起自己之前看到的一则新闻:沉迷穿越剧的女大学生被一个自称可以回到清朝的骗子骗走三千块学费。这骗子八成跟他们一伙的。
“谢谢关心,我没兴趣。再见。”
“等一下!”
“大哥我没钱,你去骗别人行吗?别以为查了一下我的网页浏览记录再买个廉价变声器就可以充当神秘组织了!有点新意行吗?”
对方停顿片刻:“看来你不相信?”
“我信你个大头鬼。”
“你现在打开窗户。”
“干吗?”
“照做。”
章钊有气无力地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好了。”
“说几个字?”
“什么字。”
“随便。”
章钊眼珠一转,脱口而出:“盖世英雄。”
电话挂了。
章钊愣在窗前,和以往没什么两样,星城的夜色繁华,市中心的摩天高楼像一片光怪陆离的水泥森林,霓虹灯相互交融,晕染成一片炫目又迷离的光斑海洋。
章钊觉得很可笑,为什么自己会照骗子的话做?难不成真的相信他会带来奇迹?只要对着夜空喊出“盖世英雄”,腾云驾雾的神仙,或者开着直升机的特工就会出现,然后带自己去拯救世界吗?一股既失落又恼怒的情绪涌上胸腔,章钊朝着窗外大喊了一声:“章钊你个笨蛋!”
章钊刚吼完,他的脸就变成了荧光蓝,并且越来越亮。章钊的瞳孔一点点放大,他的眼中倒映着整座城市——此刻的星城俨然成为一片蓝色汪洋,闹市区中所有霓虹灯都闪烁着耀眼的蓝色,所有的巨幅广告屏都换上了蓝色背景,并且统一写上了四个白色汉字——
盖世英雄。
“到了。”
章钊猛地从座驾上弹起来:“啊?到了吗?”
“对,下车。”自称龙凤九天异能团副团长、代号JY的英俊少年用命令的眼神看了章钊一眼。
章钊不敢怠慢,立刻跳下车。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烧焦味,同时掺杂着食物腐烂味和金属生锈的气息。章钊很快意识到,这气味来自身后不远处一片被电线网隔开的水泥坪,上面堆满了未分类的垃圾,就像一座座微光闪烁的小土丘。
章钊正前方是一栋占地面积有商城那么大的老旧建筑,左边看起来像办公楼和宿舍,右边盖着一间工厂,工厂上方竖着五根细长的烟囱,在阴森的夜幕下,像死神瘦骨嶙峋的手指。
代号JY的美少年推开铁网门,往工厂方向走去。章钊避开地上坑洼的脏水泊,紧张地跟在他身后。
“老大,这里是……基地?”章钊发问了。
JY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觉得呢?”
“不太可能啊,这里……怎么看都像垃圾厂。”
“没错。”JY继续向前走,头顶的声控灯亮起,“这里以前是垃圾焚烧厂,星城三分之一的生活垃圾都会被运到这里焚烧。十多年前,这家垃圾焚烧厂排放出的气体被检测出二恶英超标,几经整顿之后还是关了,一直废弃到现在。”
“厉害!”章钊违心地夸奖着,“谁能想到呢,咱们龙凤九天艺能团会藏在这种地方!”
JY停下,转身。
头顶的声控灯熄灭,昏暗的月光下,少年碧蓝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寒意,章钊本能地感觉到危险,他收回嬉皮笑脸的表情,后退一步,右手摸向裤袋的瑞士军刀。
“谁想待在这种又脏又臭的地方啊。”JY笑了,话中却没有笑意。
章钊不知道对方想表达什么,只能继续胡扯:“是啊,我也认为应该改善一下环境,国家每年给咱们拨款三百亿,随便花点零头就可以……”
“骗你的。”
“什么?”
“我之前说的,”JY一字一顿,“都是骗你的。”
“砰!”
工厂破旧的铁门被人粗暴地撞开了,一个男人冲出来。他穿着破旧的白大褂,披头散发,脸颊消瘦,双眼布满了血丝,表情激动而扭曲,给人一种魔怔的癫狂感。
“啊——”男人欣喜若狂地冲上来,一把抱住章钊。章钊吓坏了,他不敢挣扎,浑身僵硬地绷紧。
男人双手按住章钊的肩膀,他看上去消瘦而虚弱,力气却大得惊人,章钊感觉自己的双臂几乎要脱臼。
男人把鼻子凑到章钊的脸上,像只缉毒犬一样用力地嗅了几下:“哈哈哈……就是他,没错……我能闻出他血液里的味道,啊,是圣子之血……”男人看向JY,“你果然有两下子!”
“能为林教授效力是我的荣幸。”JY微微欠身,语气谦卑,“请放心,目标是自己上钩的,一切都已妥善处理,不会引起怀疑,绝不会有人追踪到这里来。”
“很好!”林死死瞪着章钊,那感觉就像饥肠辘辘的饿狼面对一头鲜美可口的羊羔,必须强忍着兽欲才不至于一口咬下去。
“实验马上开始!”男人松开章钊,朝着天空张开双臂,“老师!您伟大的计划马上就要成功了!老师,您等着,我不是无用的废物,我还是您最优秀的门生……”
面对这突如其来又匪夷所思的转折,章钊心知大事不妙,已经害怕得说不出话,他没有犹豫,拔腿想跑,JY早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挡住他的去路。
章钊掏出瑞士军刀,掰了好几下才把刀刃掰开,他哆哆嗦嗦地用刀指向JY:“别……别过来……我……我不怕你……”
JY伸出手,用食指和中指夹住刀刃。紧接着,奇异的事情发生了,白色刀刃开始变亮,接着是淡粉,再是暗红,之后转为橙黄,数秒之内,刀刃上的温度就达到了900摄氏度!
“啊——”章钊物理成绩再差也知道什么叫热传递,他飞快地松手,手心还是被刀柄的高温烫伤了。
章钊放弃反抗后,接近熔点的瑞士军刀瞬间黯淡下去,JY把刀折叠好,放回口袋:“没收了。”
章钊要哭了:“你们到底是谁……想做……”
注射剂的针管粗暴地插入他的颈动脉,麻醉剂像一股电流,瞬间麻痹他的全身。章钊听到了自己放缓的心跳声,身体沉沉地下坠,意识消散之际,他听到了林的声音:“别怕……很快就会结束……很快……”
03
黄昏的小竹林里,一个7岁的小男孩拼命地奔跑,夕阳被竹叶裁剪成无数细碎而锋利的血斑,打在他无助的苍白脸庞上。男孩想要逃离这里,可是无论他怎么跑,前方永远是密集的竹林,根本看不到尽头。
这时候,四面八方传来了其他男孩的大笑声:“跑啊!胆小鬼!继续跑啊哈哈哈……”
男孩重重摔倒了,他想站起来,双腿却不听使唤。他终于哭了起来,双手捂住耳朵,痛苦地哀求:“不要说了,求求你们不要再说了……”
章钊在惊恐中醒了过来,迎接他的却是更大的惊恐。
他的嘴巴被胶带严实地封住,四肢被拘束皮带死死捆住,像一个活标本,被钉在冰冷的手术台上。头顶的无影灯全开,十几盏刺眼的灯泡如同巨型蜘蛛邪恶而惨白的眼睛,幽幽地打量着猎物。
“唔唔……”章钊奋力挣脱,束缚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牢固一百倍,无论他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
很快,他放弃了。他开始观察四周,房间很破旧,左边是一个生锈的机械控制台,控制台上面是块黑板大小的玻璃窗,窗户上蒙了一层灰色污垢,隐约看得出外面的工厂模样,这里应该是工厂的控制室。
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血腥味,章钊用力偏过头,余光瞄到自己的左手臂,上面插着针管,鲜血正源源不断地从透明软管中流走,恐惧钻进章钊的大脑皮层,他又开始挣扎:“唔唔……唔唔唔……”
“你还是省点力气吧。”靠门口的墙角处,JY跷腿坐在一张折叠椅上,百无聊赖地修剪着自己的指甲。
“唔唔唔……”
JY同情地叹了口气,站起来,慢慢走向章钊:“一个成年人的血量大约是4000毫升,失血超过百分之三十会有生命危险,现在我们只要你800毫升的血,百分之二十,会有点难受,但还死不了。”
章钊稍微冷静了下来。
JY撕开了章钊嘴巴上的胶带。
“啊——”章钊像个溺水之人,他用力吸了几口气,“不要杀我……求求你……我什么坏事都没做……”
“你的反应能有点新意吗?”JY有点失望。
“我想回家……我要回家……”章钊快哭了,他今年才十七岁,没上过大学,没谈过恋爱,没去过日本的秋叶原,他还有好多事情没做……现在这些都不可能了,他很可能会死在这里,没人知道,没人在意,跟他的尸体做伴的只有一堆垃圾。
“你要敢哭我就把你嘴堵上。”
章钊憋住了。又过了一会儿,他冷静了不少,总算鼓起勇气问道:“这么说……龙凤九天异能团是假的?”
“谁会取这么老土的名字?”JY耸了下肩。
“那你还用来骗我?”
“我这不是临场发挥吗?我以为中二少年都吃这一套。”
“你果然一点都不懂二次元!”章钊没忍住吐槽,这让他感觉气氛缓和了一点,“那天晚上,整个城市……都出现那些字,是怎么回事?”
“自家产业,一句话的事。”
“啊?”
“没什么,这不重要。”
手机响了,铃声是一个女孩冰冷的声音,死气沉沉地重复着:老公,你的电话。老公,你的电话。老公,你的电话。
JY接过电话,声音立刻变得恭敬,半分钟后,他微微皱眉:“2000毫升?恐怕实验体会失血过多……或者分两次采集,我可以去医院弄点血袋给实验体……好,是,明白。”
JY挂了电话,看向章钊,眼神冷了下来。
章钊知道自己死到临头了,他本以为自己会哭天喊地,结果却出奇地镇定:“大哥!死之前我想打个电话……”
“放弃吧。”JY拒绝了。
“等等……我不是求救,我发誓!就一个电话,30秒!或者QQ留言也行……唔唔……唔……”
“别挣扎了,不管你现在做什么,都会有遗憾。”JY将章钊的嘴封上,有条不紊地从消毒铁盒里拿出输液管,并用橡胶带绑住章钊的手臂。
“死亡,就是最大的遗憾。”JY将针管插入了静脉。
04
十分钟后,JY推着小推车走出控制室,推车上码着一个正方形冷藏箱,里面存放着两袋1000ml的新鲜血浆。地面并不平稳,深蓝色的冷藏箱不停地撞击着推车扶手,发出有节奏的哐当声响。
JY吹着口哨,悠闲地穿过垃圾焚烧厂。顶棚零星地亮着几盏节能灯,微弱的光亮不足以驱散空旷的黑暗,整间工厂都笼罩在一层稀薄的惨淡中,散发着工业废墟特有的冷寂。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输送垃圾的履带轨道,轨道的尽头林立着十个大型焚烧炉,焚烧炉后面密布着老化的管道。曾经,成千上万吨的垃圾被源源不断送往这里进行分类、焚烧,再化为废气排向天空,余下的少量废渣,则会被汽车运走进行二次处理。
很快,JY来到尽头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前。他推开门,走进职工宿舍区。宿舍一楼是热水房和职工澡堂,这是出于便利的设计——工厂用天然气焚烧垃圾,分出一根管道就可以为宿舍提供热水。
随着工厂的倒闭,天然气也停止输送了。然而两年前,一个查不到的户头又给这里续费了,但这些输送过来的天然气不再需要烧垃圾和热水,而是用来发电和其他用途。
至于职工澡堂,则被改造成了实验标本存放室。JY算是见多识广的人,可当他第一次跟着林步入澡堂时,还是感到毛骨悚然,他觉得自己进入的不是实验室,而是恶魔的厨房。
澡堂里光线昏暗,阴湿的墙壁上立着十几个大型培育缸,每个培育缸中都灌满了福尔马林,并浸泡着酷似人类的尸体。之所以说酷似,是因为JY不确定它们究竟是人类还是死徒,又或者是两者的结合体。
这些尸体大小不一,从身形判断,年龄最小的可能只有几岁,大的则有十几岁,它们的身躯扁平、四肢瘦长、皮肤惨白,涣散的褐色眼珠怔怔地看着一个方向,在水草般的发丝下若隐若现。
不是所有尸体都这样,有几具尸体实在让人过目难忘。比如一个约莫十岁的“男孩”,它浑身长满美丽而阴森的彩色鳞片,这些彩色鳞片流动着不可思议的光泽,像月光下涓涓溪流中的鹅卵石;还有一个几岁的“女孩”,它瘦小的双臂已经腐烂,但依然看得出来,她的手臂内侧跟身体是连接在一起的,中间生出薄膜般的黑色皮肤组织,类似蝙蝠的翅膀。
当然,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是排在最尽头的实验标本,肉眼已经无法判断它的“性别”和“年纪”。这具尸体通身褐黄色,没有皮肤组织,没有五官,非要形容的话,就像一具被大火焚烧后的身体,还没来得及彻底融化就让人淋了一桶黄油。
据林说,它体内的细胞一直在不停地分裂、增生和死亡,新陈代谢是普通人的一千倍,体温高达几百度,它体内仿佛同时住着一个恶魔和天使,恶魔不停地灼烧它,天使不停地治愈它。
“就像一块永远煮不熟的烂肉。”林打了个恶心的比喻。
“看来死对它是一种解脱。”JY说。
“解脱?”林笑了,他的眼神与其说是恶毒,不如说是对某种邪恶力量盲目的痴迷,“不不不,它还活着。我不过是想办法抑制住了它的新陈代谢,让它进入深度睡眠,虽然是个失败品,但眼下还有点价值。”
“这些都是计划的一部分?”JY继续问。
“准确地说,是计划中必要的牺牲。历史已经证明,最伟大的真理都在血与火的淬炼中诞生。快了,拭目以待吧,宇宙终极的真理之门即将打开……”JY不再说话,他知道,接下来就是林慷慨激昂的“传教”时间了。
JY追随林已经一个月了,对于这些实验体早已见怪不怪。可是今晚,当他穿过澡堂尽头时,背脊还是不由得冒出一股凉意。直觉驱使JY回头,身后,唯一还活着的实验体静静漂浮在培育缸中,它歪着脑袋,用一双深绿色的眼睛盯着他——在无数次的感染、溃烂和流脓后,它失去了所有的皮肤组织,包括眼皮,所以即使是沉睡状态时它也睁着双眼。
有那么一瞬间,JY还以为它醒了。在那黯淡无神的瞳孔中,他捕捉到了一丝稍纵即逝的冷意,那是来自灵魂深处的仇恨,是对这个世界的滔天怒火。
宿舍二楼的食堂,如今已是林的实验室。食堂的桌椅都被清空,各种仪器、器皿和电缆塞得满满当当,随处可见白色稿纸,上面写着杂乱无章的数学公式,有一种二战时期德国生化实验室的既视感。
实验室中央,立着一个足有报刊亭那么大的特殊器皿,是一个真空培育槽。培育槽里悬浮着一团介于气态和固态之间的白色物质,它神秘而脆弱,像是人刚从嘴里吐出来的水烟,又或是一个几近透明的水母。
林俯身撑在一台主仪器旁,双眼通红地盯着电脑屏幕上的数据,确认无误后,他头也不回地朝JY下令:“血液!快,给夏娃输血!”
所谓“夏娃”,就是培育槽中间的那团白色物质。林费尽千辛万苦,经历了数不清的失败,才终于把“它”培育了起来。对林而言,它就是他的恋人,他的缪斯女神,他的信仰。
JY不是不理解这种情感,但对“夏娃”这名字还是有点接受无能。
“遵命。”JY毕恭毕敬地打开冷藏箱,拿出一袋血浆,高高挂起,并将输液管插入某台仪器的接口中。
两秒后,所有仪器都被激活,主仪器上的七盏灯泡开始疯狂闪烁,屏幕上不断涌出数据匹配的提示信息,林的脸上流光溢彩。与此同时,培育槽的底部,升起一团红色的血雾,起初的几秒,血雾有意避开漂浮在最中央的白色神秘物质,渐渐地,血雾似乎熟悉了对方,将它缠绕。忽然,白色物质发力,将所有漂浮在器皿中的血雾一点不剩地吸入自己体内,最终混合成了一团淡粉色的物质。
“继续!继续——”林哑着嗓子大喊,“完全吻合!太美妙了!我就知道,这世上存在着神性宿体……哈哈哈哈我成功了!我找到真理之门的钥匙了!”
“神性宿体?”JY难以置信,“就那个……废物?”
“你懂什么?!”林激动地喊起来,“这可是老师千挑万选出来的优秀样品。”
“千挑万选?”JY语气更轻浮了,“他不过是个连猎能者都算不上的普通人,我实在不明白他优秀在哪儿。”
“无知!愚昧!”林愤怒地打断他,“你们猎能者自以为可以靠着自身觉醒和后天的训练掌握能,这是对神最大的亵渎!你们没有神性,只是神失败的产物,你们根本不配接受神的恩赐,只有老师,只有他……”
“林大人,正因为我无知和愚昧,才决定跟随您一起寻找真理之门啊。您的老师……”JY停顿了下,“这世间最伟大的人,究竟有着怎样伟大的灵魂和思想呢?这个神性宿体又到底能做什么?”
“二十年前,老师和我……”林狂热的眼神一点点冷静下来,他缓缓回头,“为什么停下来?”
“是。”JY面带微笑,取出第二袋血浆,挂在已经干瘪的第一袋血浆旁,“二十年前你们……”
“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林厉声呵斥,“继续!”
“遵命。”JY不再多问,将输血管插入仪器中。十秒后,培育槽的底部再次腾升出一股血雾,和之前一样,血雾先是躲避,接着在神秘物质四周环绕,最后神秘物质将其吸入自己体内。
“对!对……我的夏娃,我的宝贝,你是多么的美妙……加油……就差最后一点了,最后一点……”林整张脸都贴在培育槽外,瞳孔放大,表情扭曲,像是毒品吸食者进入高潮前的最后一秒。
神秘物质似乎不想让林失望,它在吸食完最后一口血雾后,开始了复杂的转化,看得出它在努力压缩自己,试图把自己从气态变为稳定的固态,短暂又漫长的十秒过后,它变成了一枚血红色的“珍珠”。
林嘴角的笑容僵住,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神秘物质的稳定固态仅仅维持了一秒——时间仿若静止,一秒后,神秘物质无声地爆炸了,它化作一团混沌的粉末状血雾,灌满了整个培育槽。
“不!不——”林绝望地嘶吼,一拳又一拳地砸向坚固的培育槽,换来的不过是流血不止的十指。林一脚踢翻控制仪器,痛苦地跪倒在地,“我的计算不可能有错!不可能……夏娃不应该死的,我的夏娃!该死,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JY静候在一旁,脸上始终保持着和煦的微笑:“林教授,别难过,我相信你伟大的理论绝对没错。”
“什么意思?”林愣住。
“因为——”JY卷起左手的袖口,露出手臂上的创可贴,“第二袋血浆,是我的。我嘛,也想看看自己到底有没有神性,现在看来还真是没有啊。”
短暂的震惊和愤怒后,林的眼底闪过一丝欣喜:“这么说,你还没有杀掉那小子?”
JY耸了耸肩:“没办法啊,任务中牵连无辜者受害是要扣学分的。”
“我早该想到!你是猎能学院派过来的人,你们这些可恶的猎能者,休想窃取我和老师的研究成果。”
“先申明,无论是我,还是学院,对你的变态实验一点兴趣都没有。我就是想放长线钓大鱼,把你和你老师这种人渣一网打尽。”
“哈哈哈哈……”林猖狂地笑了起来,“就凭你?”
“我承认我低估你了。”
“嗬,在我身边忍耐了这么久,滋味不好受吧?”
“拐骗青少年这种事还好,就是你不爱洗澡这点叫人头疼。”JY咂了咂嘴,“鲱鱼罐头据说是全世界最臭的食物,我尝过一次,老实说,跟你现在的气味……”
“砰砰……”林忽然拔出腰间的手枪,JY迅速闪躲,子弹打在操作仪器上,激起零星的火花。
林不恋战,夺门而出,JY追出实验室,两人很快来到一楼,穿过阴森的澡堂时,林听到逼近的脚步声,再次举起枪朝身后一通乱射。
“砰砰砰……”枪膛的火光照亮了暗沉的澡堂,培育缸中的尸体快速闪现,像即将从阴森壁画中走出来的恶灵。少许子弹凿穿了培育缸,刺鼻的福尔马林喷溅。
子弹打光后,林冲出澡堂,锁上了铁门。这阻止不了JY,JY一脚踢开铁门,穿过垃圾焚烧厂,追到章钊所在的控制室——不出所料,林已经用手术刀挟持住手无寸铁的高中生。
JY叹了口气,无奈地往门口一倚:“同学!我说了马上走,你听不懂人话吗?”
章钊被一把锋利的手术刀抵住下巴,害怕得说不出话,要是说得出来他一定会委屈地大喊:你以为我不想走啊!莫名其妙被人打了麻醉针,又被抽了1000毫升的血,我现在脑袋都是晕的,总得喝口水缓一缓吧!哪知道这才几分钟你们就杀回来了,根本不按套路出牌……
“别动!再动我杀了他!”锋利的刀刃压迫着皮肤之下柔软的颈动脉,稍一用力就会划破。
“冷静。”JY立刻举起双手,“你冷静一点。”
“转过身去!”
“你先放下手术刀……”
“转身!立刻!”
“好,好……”JY转身,双手抱头,一副束手就擒的样子。
林可不傻,他才不会接近JY,他把枪咬住,腾出来一只手在白大褂口袋里摸出弹夹,磕磕绊绊地换上。
JY背对着林,但光从声音就能判断出林的动作走到了第几步。当林用枪口对准自己的后背时,他及时喊住:“林教授。”
“怎么?想求饶?来不及了……”林的中指放在扳机上。
“我知道自己要死了。”JY叹了口气,“在死之前,我真的很好奇,伊甸园计划到底是什么?”
林脸色一沉:“你还知道什么?”
“你的老师,是不是黄昏……”
“住口!”
“那个组织是不是……”
“住口!住口!不要提那个组织!要不是他们,老师也不会抛弃我!不管怎样,我绝不会背叛老师!可恶的猎能者,我什么都不会说!去死吧!”
林开枪了,奇怪的是子弹全打在地板上。不知何时,他的手臂垂下来了,这把手枪仿佛一下变重了——不对,不是枪的问题,他的整个身体都异常沉重。
林并不知道,这是因为章钊使出了月白猎能的某一招,导致地心引力增大了三倍。林也没空去纠结这些,迅速抬起手臂。
“砰砰砰!”这一次,子弹全打在天花板上,林的身体变轻了,整个人像漂浮在水中。依然是章钊在作祟,这次他将周身的地心引力减至六分之一,两人体验了一次月球之旅。
林还打算调整手臂,JY没给这个机会,他飞快地冲上前擒住林的右手,林的手腕在一阵剧痛中脱臼,手枪跌落在地。与此同时,章钊飞快地下蹲,像条泥鳅一样从林的手臂中溜走。JY一拳挥向林的下颚,林被这力道掀翻,撞倒了手术台,倒地不起。
JY捡起地上的枪,麻利地卸掉弹夹,同时一脚踢开地上的手术刀,瞬间解除了所有威胁。
他伸手将章钊拉起来:“我说过吧,咱们不会失败。”
“你可没说过我会被人抹脖子!”别看章钊激动地抗议,他双腿已经在打战了。
“杀死我之前,他不会伤害你。”JY很自信。
“那要是我刚没使出异能呢,你不就死了吗!你死了我还会远吗?”章钊抹了一把冷汗,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自己竟然像电影里的特工一样临危不乱还拯救了同伴。
“不会。”JY狡猾地笑了,“我穿了防弹衣。”
半小时前。
林忽然改变主意,打电话叫JY一次性准备2000毫升的血液。JY挂了电话后,清楚自己的卧底游戏结束,绝不能牵连无辜的人命是猎能学院执行任务时的底线,越过这个底线,任务失败不说,还可能被送上猎能法庭。
“死亡,就是最大的遗憾。”JY没有犹豫,将针管插入了自己的手臂,“所以我不会让你死。”
“……什么?”
“章钊,接下来你要做的决定,才将真正改变你的命运。”
“还来?!大哥,别玩我了行吗?”章钊又要哭了。
“听着,我来自一个叫猎能学院的正义组织,在这里当卧底一个多月了。我还没查出林为什么会选中你,但我调查过你,知道你的猎能是什么,现在我有一个计划,你得协助我。”
“等等……什么猎能?”
“就是我们之前说的异能,不用拘泥这种细节。”
“可是我超没用的啊,我那猎能有啥用,万一失败了怎么办?”
“不会失败。”
“那说万一?”
“没有万一。”
JY用拘束皮带把林捆好,既然什么话都套不出,就只能把他押回学院进一步审问了,普通审问不奏效的话,也不排除采取极端的方式,比如让高级幻紫猎能者潜入他的深层意识领域。
当然,这些都是领导们要考虑的事,跟JY没关系。他的卧底任务结束了,在有限的条件下他尽了最大努力,A+的评分是不指望了,能混个B+都谢天谢地,赶紧把上学期欠的学分补上,这样,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又可以高枕无忧地……到处玩了。
JY拿出手机,心情愉悦地拨通了搭档的电话。就JY所知,他的搭档这两天也要来星城执行一个短期任务,昨晚十一点半出发,现在是凌晨三点多,差不多要下飞机了。
“嘟——嘟——”手机打通了,但没人接,就这样响了三十秒。JY抬起头,发现章钊正像只金毛犬一样眼巴巴地看着他。
“给总部打个电话,占线。”JY尴尬地解释。
“你们总部也太寒酸了吧,人工服务系统都没有?”
“多嘴!”
得意忘形的章钊缩了下脖子,一脸“主人,我知道错了,别打我”的可怜样,他犹豫再三,又问:“老大,接下来要怎么办啊?”
JY放下电话,语气转为严肃:“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忘记今晚发生的一切,做回普通人。”
“开玩笑,这事我怎么可能忘掉?每天做噩梦好吗!”
“到时候自然有办法让你忘记。”
“哦,这样啊……那还有一个选择呢?”
“记住今晚的一切,成为跟我一样的人。”
“跟你一样的人,你是说……猎能者?”章钊小心翼翼地说出这三个字,很奇怪,当他讲出口时,一股热流涌上胸腔,就好像体内有个开关,吧嗒一下打开了。
“对,猎能者。”
“我想想啊,我想想。”
“一分钟。”
“这可是人生大事啊,哪有这么快……”
“砰——”
控制台上方的玻璃窗被不明物体撞碎。JY刚感觉余光里闪过一抹黑影,碎玻璃就飞溅过来。多年的实战让JY养成了一种生存本能,这种本能驱使着他的身体无视大脑的指令,直接做出回应——事发时,章钊只听到耳边玻璃破碎声,眨眼他就被JY扑倒在地,这中间的两秒好像被剪辑师剪掉了。
JY迅速起身,揪住章钊的衣领,将他拽出控制室,就像赶火车的旅客拖着一个行李箱。章钊一点也不恨JY的粗暴,慌乱中他看清了破窗而入的东西:一只可怖的人形死徒,它通身褐黄,仿佛淋了一层浓稠又恶心的黄油。但那并非什么黄油,而是从死徒身体里分泌出来的一种沸腾的、带有极强腐蚀性的液体,它像一只得了狂犬病的野狗,发出狂躁而痛苦的呜咽声,两秒后,它朝地板上的林咬下去。
“呃啊——”那是章钊这辈子听过的最惨烈的声音,万蛊噬心不过如此。
林的肩膀被咬碎,死徒像一只巨大的黄色水蛭攀附在猎物的背上。死徒表皮的腐蚀性液体像融化的奶油一样大面积溢出,很快包裹住了林,男人的血肉立刻被高温烤焦,蒸发出一阵血雾。这个过程中,死徒的四肢一点点镶进林的胸膛并开始融化,就像两尊蜡像,在高温之中一起融化,然后交融。
“老师……救我!救……我……”林的哀号声越来越微弱,最终消失在了可怖的血雾中。
章钊再也忍不住,一口吐了出来。
“振作点!”JY面不改色,他扶起章钊,给了男生一巴掌。
章钊清醒了一些,他强忍着作呕的冲动,抹了一把嘴巴,拼命点头:“我……我没事……我不怕!”
JY从口袋里拿出了章钊的手机,原来当初JY并没有把它丢进河里:“会开车吗?”
“会……”
“走正门,开着那辆垃圾车离开这里!越远越好,不要回头!”
“可是……”
“走!”JY厉声命令。
章钊很想告诉JY:你别看我没用又胆小!但我已经有了觉悟!从今以后,我要成为你这样的人,我要当猎能者!我刚才说给我时间考虑只是在矜持,我怕我答应得那么快,你会觉得我不慎重……
但是章钊什么都没说,他拔腿就跑。他很清楚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留在这里只会拖JY的后腿。
跑出几步后,章钊忽然停下:“大哥!你叫什么名字?”
JY微微一愣,千钧一发之际,他还是腾出两秒钟,认真地打量了一下这个高中生:身板瘦弱、脸色苍白,凌乱又毛糙的黄头发被汗水浸湿,软趴趴地贴在额头上,无辜又滑稽,可他那双小眼睛里,却有什么东西在燃烧。
“姜佑。”
“姜佑。”章钊重复。
“行了,快闪开,别碍事。”姜佑摆摆手。
“是!”
姜佑看着章钊跑走的背影,苦笑了一下:这小子真是蠢得可以。不过男人嘛,蠢对了地方也是一种美德,有机会的话可以考虑收他做小弟。
姜佑转过身,手中多出一把小刀,那是之前从章钊那儿缴获的瑞士军刀。短短几秒内,刀刃的温度就骤升到1400摄氏度。接下来,这把接近熔点的短刃将成为姜佑的贴身武器,斩断血肉之躯就像斩断一把杂草那样轻易。
控制室中的血雾渐渐消散,死徒出来了,它的身躯由黄色变为深红色,裸露在外面的是血淋淋的肌肉组织。
死徒趴在地上,像一只八爪蜘蛛——确实是八爪,因为它已经拥有四只手和四只脚,其中一条腿是残缺的,但不影响它站立。死徒的头颅也变成两个,一个是之前没有五官的黄色脑袋,还有一个挤压在脖子上,像发育畸形的双胞胎,仔细看,还可以分辨出林生前的面庞,他的眼球夸张地凸出,像被捏爆的金鱼,长发遮住的嘴巴不停张合着,发出怪异的呻吟,仿佛还在呼唤他的老师。
姜佑眼中的温度冷下去。
如果他的推断没错,这只生物同时拥有极强的炽金猎能和苍青猎能,前者对身体进行强化和改造,后者对身体进行修复和治愈。然而不知什么原因,它的“收能系统”强大到无法控制,“释能系统”又存在巨大缺陷,就像一台不断充电却无法释放能量的容器,迟早会毁灭。于是,它的身体只能以一种残忍却有效的方式来达到“能”的平衡,那就是不断地自我焚烧和自我修复。
现在,这只死徒靠着吞噬新的生命体抑制住体内混乱的“能”,并完成了一次粗暴的“进化”。但这不过是饮鸩止渴,为了填补痛苦的深渊,它会不断寻找新的生命体进行吞并,放任不管的话后果不堪设想——吃下十几颗豆豆的蛇还可以称之为贪吃蛇,但是吃下成百上千颗豆豆的蛇只能是魔鬼!
这么可怕的东西,竟然只是一个失败品。伊甸园计划究竟是什么?林和他的老师究竟想要制作出什么?他们的野心究竟是什么……姜佑稍一分神,死徒扭曲的身体已经出现在头顶——好快!二十多米的距离,它只需一跃。
“轰!”
死徒扑了个空,重重撞向一个集装箱。
闪向一旁的姜佑飞快地扔出手中的瑞士军刀,军刀带着残酷的高温,将死徒的一只手臂钉在集装箱上。
死徒毫无知觉,没有叫喊,只是气急败坏地拉扯着受伤的手臂,两三下就把整只手臂撕了下来,恶心的污血从断口处喷涌而出,洒了一地。可是不到几秒,喷涌的鲜血就消失了,就像打开的水龙头被人迅速拧紧——死徒身体上的缺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修复。
姜佑没有坐以待毙,他跑了起来。
死徒似乎还没办法灵活控制新身体,不具备连贯的行动力,它的追击方式并非爬行,而是瞄准一个方向,一次性蓄力和冲刺,犹如用弹弓打出去的石头,粗暴简单,破坏力极强,缺点是呈直线、不能转弯、不能中途急停。
之后的几分钟里,从高处俯瞰的话,会发现两个敏捷的身影在垃圾输送履带组成的网格上高速移动。
一个身影不停地跳跃、转弯、灵活多变;另一个身影则凶猛地冲刺着,不断地撞上障碍,不断激起巨大的声响和漫天的烟尘。就这样,彼此的速度越来越快,频率越来越高,到后面,肉眼只能看到一条直线在追逐一条灵活的曲线,直线的每一次射击看似都要逮住曲线,却又都被狡猾的曲线避开。
在长达五分钟的高强度消耗下,两个身影的动作都慢了下来。放眼望去,垃圾焚烧厂像是被十头爆裂的钢牛耕过,原本排列整齐的垃圾输送履带也仿佛变成了一团被猫戏谑过的线团,一片狼藉。
姜佑宽大的环卫工衣服多处开裂,死徒与他在半空中擦肩而过时制造的劲风,就像利刃一样锋利,割开了他的衣服。
姜佑扯下了外套,里面是一件V领白T,胸口被汗水浸湿,随着剧烈的起伏,性感的胸肌若隐若现。
姜佑没兴趣跟死徒玩捉迷藏,他真正的意图是消耗对方的体力。要对付这只再生能力极强的死徒,常规的劈砍没用,必须使用持久而剧烈的焚烧,作为高级流玄猎能者中的火焰元素大师,姜佑有优势。
但这点优势还不够,想要解决这只死徒,就必须制造出一个范围极大的高温熔炉,对它进行长时间的焚烧,直至它彻底融化。消耗它的体力,是想确保当这个“熔炉”出现时,它没有力气再逃出焚烧的范围,前面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温水煮青蛙。至于姜佑自己能否全身而退,他尽量不去想这个问题。
前方的烟尘一点点散开,死徒的身影再次出现,它没再急着进行下一次进攻,它也快到极限了,身体从鲜红变回了褐黄色,那滚烫的液体又开始从身体里源源不断地分泌出来,它变得痛苦和焦躁,接着纵身一跃,撞碎了左面澡堂的墙壁。
——不好!
姜佑立刻明白过来,那十几具实验体,正是这只死徒最好的能量供给。果然,不一会儿,浓郁的血雾从墙壁的破洞中弥漫出来。
姜佑淡淡一笑,真是失策啊,一个等级B的常规卧底任务,最后竟被逼到要玩命的境地。
姜佑没有犹豫,反手一掌,墙壁上天然气输送管“哐当”一声脱节了。
天然气开始泄露,空气中立刻弥漫开一股臭味——天然气的主要成分是甲烷,本身无色无味,但为了让用户们及时察觉从而杜绝危险,天然气里一般会加入四氢噻吩。
姜佑屏息凝神,目光冷厉。
“老公,你的电话。老公,你的电话……”
手机铃声响起,姜佑眉宇间的杀气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孩童般的欣喜,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拿出了手机。
“找我有事?”是一个女孩的声音,冰冷的语调,没有不耐烦,也没有感兴趣,明明是疑问句,却像一句陈述句。
女孩的声音正是姜佑的手机铃声,不过光是隔着电话,就能感受到她绝对不是会去录“老公,你的电话”这种羞耻台词的人。这都是姜佑煞费苦心剪辑而成的,除了“老公,你的电话”,还有“老公,起床了”“老公,晚安”等等,可惜素材实在太少,不够他拿去做成兰博基尼的语音导航。
“我本来还想着去机场接你,临时遇上点事。”姜佑语调轻柔,完全听不出刚跟死徒搏杀过的迹象,倒像正在一边泡澡一边喝红酒。
“不用。”
“大半夜的,一个人多不安全啊,我让管家去接你。”
“不用。”再次拒绝。
“好好好,你说不用就不用。”姜佑声音里透着宠溺。
“还有事?”
“没事了。”姜佑微微仰头,眼神柔软,“睡前要记得喝牛奶。”
对方与其说不想回应,不如说是懒得回应:“车来了,挂了。”
姜佑心满意足地收回手机,这次状态的切换没有之前那么快,他弯着嘴角,似乎还在回味着某种幸福的滋味。
一声巨响,墙壁彻底倒塌,整间工厂都在痛苦地战栗。浓郁的血雾从澡堂深处涌出来,一个体型接近轿车大小的死徒从血雾中缓缓爬出来。
说真的,如果可以,姜佑一点也不想见到这只死徒,他已经找不到确切的语言来形容它的邪恶与堕落。不过对方也没打算让姜佑慢慢欣赏它臃肿丑陋的身躯,它狂怒地咆哮着冲向姜佑。
很奇怪,就在这一刻,姜佑想起了母亲。他想起那位红发女人美丽而仁慈的眼睛,想起了她饱含悲悯的哭诉,想起她曾经紧紧握住自己的手,跪在庄严而寂静的教堂中虔诚地祷告:“神啊!有何神像你,赦免罪孽,饶恕你产业之余民的罪过?不永远怀怒,喜爱施恩。必再怜悯我们,将我们的罪孽踏在脚下,又将我们的一切罪投于深海……”
“将我们的罪孽踏在脚下,又将我们的一切罪投于深海。”气流骤然紊乱,姜佑的栗发狂舞,刘海下,那双美丽的碧蓝色眼睛一点点染上血斑,最终凝固成了深红的琥珀。
“融火,”少年扬起右手,打出一个清脆的响指,“炼狱!”
“砰——”
毁天灭地的爆炸声响起时,章钊驾驶的垃圾车已经开出很远。天空骤然被点亮了一秒,前方暗淡的公路被照成了一条惨白的直线,整个世界仿佛都在上帝的怒容之下打回原形,接着,无边的黑暗慢慢回归,将四周的荒郊野岭一点点吞噬。再接着,轻微的震动从地面传来,哪怕是坐在车上,依然能感觉到空气中的战栗。
章钊握紧方向盘,手心都是汗。他透过后视镜,看到了身后地平线上冲天的火光。他很想掉转车头,想看看姜佑是否活了下来。可他不能,他的任务就是安全离开,他能做的就是相信对方。
十分钟后,垃圾车下了高速,开回市区,在常青路小学门外停下——不知道是不是天意,垃圾车开到这里时正好没油。
章钊精神恍惚地跳下车,刚走了两步就蹲在路边“哇”的一口吐出来。把胃里的东西都吐光后,他才有了一点真实感。他暂时不想回家,穿过小学的操场,又来到学校后门的小石桥上。
四小时前,他站在这里。
四小时后,他回到这里。
一切都没变,一切都已改变。
章钊很想给自己一巴掌,这样说不定他就能从自家的床上醒过来。可最终章钊没有那么做,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他并不希望今晚发生的这一切只是个梦。手机就在这时响起,章钊看了一眼,是“还想长高的CC”回过来的QQ消息。
还想长高的CC 2017/9/9 上午 04:02:23
什么事啊?
隔壁班老李 2017/9/9 上午 04:02:41
哇!你还没睡?!
还想长高的CC 2017/9/9 上午 04:03:15
烦死了,失眠了。刚还打雷了呢,你听到没?
隔壁班老李 2017/9/9 上午 04:04:01
没有,你做噩梦了吧。
还想长高的CC 2017/9/9 上午 04:04:19
不可能!绝对打雷了!我家的狗狗都被吓醒了!对了,你到底要说什么事呀?
还想长高的CC 2017/9/9 上午 04:04:49
快说,别卖关子。
还想长高的CC 2017/9/9 上午 04:05:50
喂?还在吗?死掉啦?
章钊攥着手机,那句话他早就编辑好了,可就是发不出来——你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我会踏着七色云彩来娶你。
手机充电提醒再次弹出来,只剩下最后百分之一的电了。脚下是潺潺的流水声,蝉鸣从河两岸的柳树上传来,黎明破晓前的凉风从很远的地方吹过来,章钊仿佛又听见了竹叶簌簌的声响,还有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嘲笑声:“跑啊!胆小鬼!继续跑啊哈哈哈……”
章钊知道,有些事,如果非得等一个最好的时机,那么只能是死里逃生的此刻。有些话,如果这一秒不说,那么这辈子他都不会再敢说。
少年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
“嘀——”手机没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