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狄仁杰 刘伯温如何能善终
君臣关系,构成了最为精彩又别具启示的历史长卷。君臣关系的状况与王朝和政局的状况紧密关联,因此明君贤臣相得益彰,这是理想的状态。但是君臣之间的权力关系是不平等的,那么就其本质而言,他们的关系是什么状态,决定的因素在于君主个人是什么状态。君主行不行,主要是看他的吏治行不行;而吏治行不行,最重要的一点则要看君主的手段硬不硬。这个手段的核心,说白了就是生杀予夺的力度。汉宣帝与太子刘奭的一段对话很有意思,刘奭“柔仁好儒”,“见上所用多文法吏(法家刑官),以刑绳下”,大臣杨恽、盖宽饶只因“刺讥辞语”即被处死,便对宣帝说:“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汉宣帝顿时变了脸色,厉声说:“汉朝自有汉朝的法度,本来就是‘王道’‘霸道’兼而用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事实上,在宣帝“以刑绳下”的吏治之下,“吏称其职,民安其业”。宣帝随后叹道:“乱我家者,太子也!”刘奭即位,果然软弱无能、信用佞臣,以至大权旁落、纲纪紊乱。司马光称:“甚矣,孝元之为君,易欺而难悟也。”毛泽东1957年4月在同《人民日报》负责人及有关领导谈话时曾说过汉代“从元帝开始,每况愈下”。
以通常的历史现象看,有威严的君主,就有稳定的政局。但是如果像武则天、朱元璋那样对大臣刑杀过重,那又过犹不及了。《旧唐书》称武则天“制公卿之死命,擅王者之威力”,武则天一生共杀害朝廷大臣三十六人,还不包括受牵连的人员,她甚至还杀害自己的亲属包括儿子在内的共二十三人,唐宗室三十四人。但是与朱元璋这个群臣的克星相比,武则天实在又是小巫见大巫了。不说朱元璋接二连三地杀掉的大臣,他假手胡惟庸案、蓝玉案,就杀了四万五千人,开国功臣也十去其九。然而,在这样肃杀甚至是大清洗式的诛杀险境中,却有两个重要人物能够“幸免”,一个是武则天时期的狄仁杰,一个是朱元璋时期的刘伯温。“硕果仅存”当然是夸张的说法,但他们这种在非常情势下的生存个例,又为君臣关系提供了什么特别的解读呢?
狄仁杰的主要身份,不是通俗演义中的神探大法官,而是武则天的宰相。
唐高宗死后,李显即位,是为唐中宗,但政事皆由皇太后武则天决定。中宗试图组成自己的权力集团,欲以岳父为侍中(宰相),辅政大臣裴炎“固急以为不可”。李显大怒:“我就是把天下给他也无不可,难道还吝惜一侍中吗?”裴炎将此事报告给了武则天,武则天马上命羽林军解除了中宗的卫兵武装,宣布废黜中宗的帝位。中宗嚷道:“太后废黜儿臣,儿臣何罪之有?”武则天怒斥道:“你要把大唐江山送给你岳父,这难道不算是弥天大罪吗?”李显被废外放,武则天改立李旦为唐睿宗,自己临朝称制,而后李旦被软禁,武则天自立为帝,改国号为周。
对于武则天篡位自立,狄仁杰不管在哪里任职,从不发表支持或是反对的言论。狄仁杰认为,朝代轮转,君主更替,对于老百姓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坐在皇帝位子上的人能否让国家振兴,让百姓安居乐业。事实上,武则天的治国理政的方式确实颇有成效。狄仁杰一旦把这一点想明白了,也就知所进退,站稳了根本的政治立场。英国公徐敬业以武氏“僭窃帝位”而起兵,结果败亡;名士骆宾王脍炙人口的《为徐敬业讨武曌檄》,“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结果也不了了之;其间那位裴炎进言还政于睿宗以平息叛乱,被武则天怒而处死。而在这个过程中,狄仁杰因为自己清晰的认知,从不参与搅和。
但是狄仁杰在谁当后任皇帝的问题上又是有原则的,因此也不是没有遭遇过杀头的风险。当武则天想立自己的侄子武三思为皇太子时,“众莫敢对”,因为弄不好这就是掉脑袋的事情,但是狄仁杰却当众反对,理由很硬:第一,“天下人并未厌弃唐朝,若立太子,非庐陵王(李显)不可”;第二,“姑侄与母子哪个关系更亲近?陛下立儿子为太子,千秋万岁后可以配享太庙,若立侄子,可从没听说有侄子将姑姑配享宗庙的。”武则天大怒:“此朕家事,卿勿预知!”在这个节骨眼上,狄仁杰不顾生死、不依不饶,继续抗辩,并且说到了君臣关系中作为大臣的责任:“要说起来,那天下的事都是陛下家事。君王是首脑,臣下为四肢,犹如一个整体,况且我现在担任宰相,怎能不管这事呢?”此后,武则天梦到一只大鹦鹉,两翼折断,狄仁杰又借机说道:“武是陛下的姓氏,两翼应指二子。陛下现在只有庐陵王、相王(李旦)二子,只要起复二子,两翼便能振作。”狄仁杰有理有节,武则天终于回心转意。
官场具有高风险,何况武则天当政后,任用酷吏以剪灭可能的对手,狄仁杰也曾经被史上有名的酷吏来俊臣诬告谋反而入狱。然而怎么才能化险为夷、死里逃生?这需要智慧。狄仁杰被捕后当场认罪,来俊臣得到口供。狄仁杰向狱吏借来笔墨,从被子上撕下一块布帛,书写冤屈情况,塞在棉衣里,请求送回家中。儿子发现书帛即向武则天诉冤。武则天看罢帛书,召来俊臣前来询问,来俊臣一味辩解,又以狄仁杰认罪的《谢死表》呈给武则天。武则天亲自召见狄仁杰,问他为何承认谋反。狄仁杰泣曰:“我如果不承认谋反,已经死于酷刑,也见不到陛下了。”武则天又问为何要作《谢死表》,狄仁杰说从未写过,经查证发现那果然是伪造的。狄仁杰就此逃过一劫。
当然,狄仁杰一贯的耿直忠诚及其诸多事迹,也是有目共睹。所谓日久见人心,因此狄仁杰非但未遭杀身之祸,反而越来越受到武则天的敬重。武则天尊称他为国老,从不直呼其名,对他的退休请求始终不予批准,并对官员道:“如果没有十分重要的军国大事,就不要去打扰狄公。”武则天不让狄仁杰行跪拜之礼:“每当看到你跪拜,朕就会感到痛楚。”狄仁杰去世后,武则天痛哭道:“朝堂空矣!”
明代的开国元勋刘伯温虽然也是“幸免”,但是其对于君臣关系的读解却与狄仁杰截然不同。刘伯温以足智多谋、运筹帷幄、敢于任事而著称于世,世称“三分天下诸葛亮,一统江山刘伯温;前朝军师诸葛亮,后朝军师刘伯温”。在辅助朱元璋夺取天下的过程中,朱元璋对其几乎言听计从,多次称刘伯温为“吾之子房(张良)也”。当时君臣之间配合默契,相得益彰。明朝建立以后,朱元璋对大臣、功臣大开杀戒,刘伯温为何能够“幸免”,这似乎又是人们感兴趣的事情。
君主什么样,君臣关系也就什么样。实际上,刘伯温是赶上了朱元璋的“辣手”,没赶上朱元璋的“杀手”。明朝建立以后,刘伯温殚精竭虑,全身心投入新朝建设,颇有建树,还时常为朱元璋说古论今;但是神机妙算且熟知历史的刘伯温却没有算到,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君臣关系将会发生的变化。朱元璋出身贫寒,早年当过和尚,做了皇帝以后对早年旧事有许多忌讳;与此同时,他君权神授、唯我独尊的意识又极度夸大。当上皇帝以后,朱元璋显然不希望身边有这么一个被别人视为“帝师”的人。高瞻远瞩、英明卓识的,到底是谁?于是朱元璋要开始给刘伯温“校路子”了。一次,他对刘伯温说自己多么操劳辛苦,刘伯温说,天下已定,“上位”(皇帝)可以放松一些了,此说立刻遭到朱元璋严词批驳。过了一阵,朱元璋又对刘伯温说,执政似可宽松一点,刘伯温回道,执政恐怕还须严谨,不能放松,这立刻又遭到朱元璋的严厉训斥。刘伯温是何等明白之人,他立刻看清形势,然后以家事为由请辞回乡,朱元璋即刻批准。几个月后天象出现异常,朱元璋又将懂得天文象纬的刘伯温召回应天(南京)。然后在大封功臣时,封了一批公爵,里面没有刘伯温,又封了一批伯爵,还是没有刘伯温。到二十天以后,朱元璋“才想起了”刘伯温,封了他个伯爵,俸禄二百四十石,而同时封伯的,比如汪广洋,其功绩不能与刘伯温相提并论,俸禄是三百六十石,同样是开国元勋的李善长俸禄四千石。朱元璋一次曾说:“没官妇女(罪臣被‘充公’的女眷),止(只)给功臣,文臣岂能得给!”可见其对文臣本来的排斥态度。刘伯温对此心知肚明,再次告老回乡。回乡后,他饮酒弈棋,口不言功,拒绝县令造访,不与官方来往,保持极度低调。尽管如此,他仍然被缠上争讼而赴应天请罪,朱元璋随即割去了他的俸禄,刘伯温再也不敢回乡,只好老老实实地在朱元璋的眼皮底下待着。一次重大祭祀以后把贡品“胙肉”分给群臣,刘伯温也分到了一份,朱元璋知道后说,他又没参加祭祀,凭什么分给他胙肉,扣他一月的俸禄!其实刘伯温的俸禄早已被全部扣除,这么做似乎只是要恶心恶心他而已。看来在明朝开国之初,刘伯温动辄得咎,是朱元璋对大臣动手打压的首要目标。
是时刘伯温沉疴缠身,朱元璋派胡惟庸带御医前去探望。刘伯温服了御医的药后,觉得肚子里好像有一些石块挤着,十分难受。他抱病觐见朱元璋,向他禀告了自己服药之后不适的情形。朱元璋不以为意,轻描淡写,恩准他回乡。在刘伯温回乡之际,朱元璋给了他一封绝交诏书,“君子绝交,恶言不出;忠臣去国,不洁其名”,商人在外行商,官吏在外谋职,能够终老回乡,已经很幸运了,以后不必再见了。
一个多月后,刘伯温病逝于家乡,享年六十五岁。比起以后被诛杀的那些功臣,刘伯温又算是得以善终了。有说刘伯温是胡惟庸派人毒死的,因为当初朱元璋要让胡惟庸当宰相,为此征求刘伯温的意见,刘伯温因胡惟庸专横跋扈、刚愎自用的秉性,说“这就像驾车,这是个会把辕木弄坏使马车翻覆的人”,由此与胡惟庸结了怨,日后朱元璋也指定毒死刘伯温是胡惟庸的一大罪状,但据史家分析,这都是缺乏事实依据和操作可能的;又有说是朱元璋指使人毒死了刘伯温,这同样也不靠谱,当时刘伯温已是风烛残年、过气老头,而朱元璋对大臣也还未开杀戒。刘伯温本来已经病势沉重,他应该还是正常病故的。
那么,如果刘伯温更长寿一些,活到朱元璋对功臣大开杀戒的时候,他的境况又会如何呢?也许他能够继续“幸免”。
第一,刘伯温虽然不是朱元璋核心人马“淮西集团”的成员,又是元朝遗臣,但是他对朱元璋忠诚可鉴。
第二,朱元璋轻视鄙薄文臣,但是文臣比如刘伯温却没有威胁。朱元璋以后因“蓝玉案”对武将动手,诛杀一万五千人,也许就是记取了“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的道理。
第三,刘伯温去世五年以后,胡惟庸被朱元璋以“擅权植党”“枉法诬贤”的罪名处死,此后又给他安上了“通倭谋反”之罪,前后牵连处死三万余人,包括对李善长的满门抄斩。而刘伯温除了与胡惟庸不睦之外,在任御史中丞时,刚正不阿、秉公执法,处死过犯下大罪的宰相李善长的部属亲信,与他也结下了梁子。因此这两位淮西集团的骨干成员也没少在朱元璋跟前诋毁刘伯温;而他们的共同点都是文化不高,因此在对文臣学士的鄙夷不屑上应有共同语言。然而到了“胡案”兴起,冤家的冤家就是自己人啦。此后朱元璋频频召见刘伯温的儿子,对其大加赞赏,其间说了一句关键的话:满朝都是朋党,只他一个不从,一世是个好人。而在封建君主特别是在强势的朱元璋时代,“不党不群”乃是最为重要和正确的政治立场。因此,如果刘伯温当时在,或许因此而能逃过一劫,也未可知。
总之,上述的几个因素中的每一个,也许都不足以让刘伯温“幸免”,但是如果它们加在一起,也可能会让刘伯温得以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