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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历史上的“纪检干部”们

从先秦到晚清,政坛政事中出现频次最高的官员之一,就是御史。御史的职责范围,也曾有点变化,比如刘邦要给陈平增加食邑封赏,就是下诏让御史去办理的。晁错为御史大夫,位列三公,权位在九卿之上,对于外交内政均有极大的建言建树。不过御史的主要职责,还是监察各级官员的失职和不法行为,同时处理相应的司法案件,有点像现在的纪检干部。

御史这活儿事关官员的身家性命:因此十分敏感,马虎不得;也因此,御史这活儿,需要在公认的价值坐标上,秉公办事,有所担当,一旦掺杂私心、失诸把握,本来的祛邪扶正就会适得其反,自己也会留下身前身后的污名。

宋神宗时,御史蒋之奇和彭思永由一个因结怨报复而生造的谣言,弹劾欧阳修“帷薄不修”、乱伦通奸。欧阳修为此连上八疏,请求宋神宗“差官据其(蒋之奇等人)所指,推究虚实”,如果查有其事,请将自己“显戮都市,以快天下之怒”;如果查无此事,也请“彰示四方,以释天下之疑”。兹事体大,神宗要求蒋、彭二人“具传达人姓名以闻”,即交代信息来源。蒋之奇说信息得自彭思永。彭思永却说:“出于风闻,年老昏缪,不能记主名。”按宋朝的惯例,御史谏官有权“风闻言事”,并且可以拒绝交代信源。最后,因为蒋之奇、彭思永始终不肯交代信源,又拿不出任何实据,宋神宗相信欧阳修是受了诬陷,撤了蒋之奇、彭思永的御史之职,贬去外地,又“出榜朝堂,使内外知为虚妄”,还了欧阳修一个清白。

也是宋神宗时,御史何正臣、李定、舒亶等人因党争的派系恩怨,利用手中的权力,对苏轼下手,他们对苏轼的诗文深挖细研数月,然后望文生义,整理材料,上纲上线,“至于包藏祸心,怨望其上,讪渎谩骂,而无复人臣之节者,未有如轼也”,从而兴动了“乌台诗案”。这几位御史,竭力要将苏轼一举置于死地,后在各种折中之下,苏轼被发配去了海南。

不过,历朝历代的御史选拔,于人格人品上还是有着相当严格的要求,因此多数的御史能够刚正不阿、一身正气,所作所为可圈可点。但是,所谓的御史这活不好干,在于他们既在是非价值上有所担当,又常常会承受相当的政治风险。

中国书法“颜体”的创立者、大书法家颜真卿在当御史时,去地方查办一起多年被捂盖子、和稀泥的冤假错案,很快冲破阻力、厘清头绪,查办落实。当时该地久旱不雨,案子查清后,天上正好下起雨来,百姓都觉得这是“颜青天”断案清明所致,所以人称“御史雨”。颜真卿任职御史四上四下,也就说明了御史这活儿真的不好干。御史通常会选拔人望口碑均佳的忠直耿介之人担任;但如果是在皇帝不明、奸佞当道的时候,秉持公正、依法办事,弄不好就会得罪权贵,招来风险。正直的御史,本当不枉纵一个坏人,也不冤枉一个好人。当宰相杨国忠为泄私愤而欲借御史整人的时候,遭到颜真卿的坚决反对,结果颜真卿即被解职外放。正所谓“直不见容”,为人正直刚毅的颜真卿后又连续得罪了宰相李辅国、元载、杨炎和卢杞;而这五位权相无一例外地都是史上出了名的坏料。最后在卢杞千方百计陷害、排挤颜真卿的时候,颜真卿对卢杞说:“你父亲被安禄山杀害,头颅传到我镇守的地方时脸上还有血,我不忍用衣服擦拭,而是用舌头把血舔干净了,现在你竟忍心如此不容我吗?”卢杞闻言“矍然下拜”,然而又“衔恨切骨”。不久卢杞奏准唐德宗,让年近八旬的颜真卿前往李希烈叛军军中劝降,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卢杞要借刀杀人,但是既有皇命,颜真卿义无反顾地去到叛军军营,痛斥叛军行径,终被李希烈杀害。

岳飞的名字千秋百代为人牢记,而与岳飞关联的一个人物何铸,或许人们就不那么熟悉了。何铸进士出身,历任州县官职,以品德高尚、品性刚直,累官至监察御史、御史中丞,当时因无御史大夫,何铸即为国家的首席监察。宋高宗和宰相秦桧以“莫须有”的罪名将岳飞诬入大狱,然后“走司法程序”,交由何铸审理,也是希望借何铸的名声定罪岳飞,以压制朝野的非议。何铸原与秦桧关系不错,他对秦桧常有配合,秦桧对他也多有提携,审办岳飞的任务就是秦桧亲自指派给他的。“铸引飞至庭,诘其反状”,但是在审理岳飞“谋反”案的过程中,何铸发现所有指证均为不实诬告,“既而阅实俱无验。”其后,“飞袒而示之背,背有旧涅‘尽忠报国’四大字,深入肤理。”岳飞向何铸展示了背上的刺字以示心迹,何铸内心震撼。同时何铸自身也就来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如果秉持御史的忠正天职,宣告岳飞无罪,那就会狠狠地得罪秦桧和宋高宗,而自己则很可能就此遭遇厄运;如果屈从于秦桧,将岳飞定罪,自己安享荣华富贵自不必说,可是却会狠狠地昧了自己的良心。最终,“何铸察其冤,白之桧。”果然“桧不悦曰:‘此上意也。’”何铸将岳飞的冤情禀报秦桧,秦桧很不高兴地说:“给岳飞定罪是皇帝的意思。”何铸又坦陈己见:“铸岂区区为一岳飞者,强敌未灭,无故戮大将,失士卒心,非社稷之长计。”秦桧语塞。何铸随即被解职,并被要求出使交战的金国。何铸明白秦桧借刀杀人的用心:“是行犹颜真卿使李希烈也。”岳飞案改由秦桧心腹万俟卨续审,岳飞遂被定罪并被杀害。等到何铸活着从金国回来,秦桧、万俟卨又指责他包庇岳飞,是岳飞朋党,要将其流放到蛮荒的岭南之地。何铸后被贬往地方担任低级官职,并且被不断地调遣折腾,至死都未回到南宋的都城杭州。何铸的余生有些悲情,但是他的内心却应该很踏实。

唐代著名的文学家柳宗元和刘禹锡,都曾经担任过监察御史。这里的原因也许是,这些大家在熟读圣贤书并且自己著书立说的过程中,比较注重道德的自我完善,这是大概率的事情。因此他们以正直坦荡的立身品德而被选任御史,也是人尽其才、适得其所。但恰恰也是因为如此,他们的御史生涯会常常受挫,刘禹锡就因为在御史任上反对宦官专权和藩镇割据,被贬为一个地方小县吏。柳宗元和刘禹锡的诗文千古传诵,但是他们的仕途却很不得志,屡遭贬谪、几经波折。

御史因为触犯皇帝、得罪权臣而被直接杖杀处死的也不乏其人。

当然,许多御史秉持公正地上疏和进言,虽然会承受风险,却能行之有效而不背黑锅,不然御史这个行当就不会前赴后继、有声有色地绵延两千多年了。唐代的中兴名相裴度曾经担任过御史中丞,当时中央部门“宣徽院”的一些差役每年秋天要到京城附近的郊野校阅鹰犬,所到之处,这些人就依仗朝廷中央的来头,骚扰当地官吏,好吃好喝还要索拿钱物礼赠。下邽县令裴寰是一个有才能有责任感的官员,他就不给这些家伙送礼送钱,于是这些差役就一起诬陷裴寰狂言侮辱朝廷,唐宪宗随即下诏将其拘捕入狱,要以“大不敬”的罪名予以处置,宰相武元衡委婉地劝解,正生着气的宪宗不予理睬。裴度觐见宪宗,以御史中丞的职责,陈述裴寰无罪。宪宗正在气头上:“给我查实!如果裴寰确实无罪,就杖责那些差役,如果差役所说属实,就将杖责裴寰。”裴度当即抗辩:“若论责罚,陛下所言圣明。只是裴寰作为县令,体恤陛下的子民,不搜刮百姓钱物伺奉差役,对他的这种做法,怎么可以加之于罪呢?”宪宗听了觉得有理,怒色渐消,下令释放了裴寰。

要说史上最牛的御史,晚清时期的江春霖应该是一个。江春霖担任监察御史不久,即针对都察院都御史,也就是御史部门的领导陆宝忠钳制科道(御史言路)、吸食鸦片,弹劾他“触犯烟禁,素行谬妄,不宜长御史公之职”,把顶头上司赶下了台。

江春霖上朝时发现慈禧的脸孔比年轻姑娘还光润,于是奏道:“老佛爷的贵体安康是臣民之福。不过微臣劝您不要用洋人的胭脂花粉,那里头有毒素。”慈禧乍听一惊,遂令宫女端水来。满朝大臣也是惊诧地细看江春霖如此冒犯太后,会是什么结果。宫女端来温水,替慈禧洗了脸,让他江春霖看仔细,原来人家慈禧天生丽质,根本没涂脂抹粉。江春霖赶忙下跪请罪,慈禧笑笑:“真是戆直御史,赦你无罪。”慈禧虽然没有怪罪,但是对于江春霖的警示教训在于:御史这活不能仅凭“察言观色”就构成参奏的材料。

此后江春霖不避权贵,访察吏治,重要的弹劾奏章六十余件,每一件都言之凿凿,有理有据,令闻者慑服。他数次上书弹劾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凯,“交通亲贵、把持台谏、引进私属、纠结疆臣、遥执兵柄、阴收士心”等等,均符合事实,也正是摄政王载沣及清室宗亲忌惮袁世凯的地方。

特别难能可贵的是,于右任因在上海创办《神州日报》以宣扬新思想,苏松太道蔡乃煌将其抓捕入狱,江春霖却一一查实蔡乃煌的贪污渎职,上书弹劾,又让于右任的家人上诉,不久,蔡乃煌被革职。于右任获无罪释放。以后于右任任国民政府监察院院长时,特地为江春霖的《梅阳山人》文集作序,并为其遗照题词:“松柏之坚,姜桂之辛,是皆难老之征,以寿我天民。”

1910年年初,江春霖第二次参劾首席军机大臣、庆亲王奕劻,奕劻权势熏天,党羽遍布朝野,江苏巡抚、山东巡抚、陕甘总督,都是儿女亲家,同时奕劻的贪赃枉法、卖官鬻爵,人所共知,《泰晤士报》也提到他家就是中国官场“集市”,连门房都设了“收费站”。此上疏犹如捅了马蜂窝,经《大公报》《申报》披露后,世间“争阅先睹为快,一时辗转传抄,顿令洛阳纸贵”。但是摄政王载沣却需要倚重奕劻,于是在这场挑战当中,风险就全部转移到了御史江春霖身上,载沣以四岁的宣统皇帝名义下诏:“率以数十年前捕风捉影之事及攻讦阴私之言,皆属毫无确据,恣意牵扯,谬妄已极。国家设立言官,原冀其指陈得失,有裨政治。若如该御史两次所奏,实属莠言乱政,有妨大局……似此信口雌黄,意在沽名,实不称言官之职。江春霖著回原衙门行走,以示薄惩。”江春霖由此被免御史,回原部门报到。诏谕即发,舆论哗然,都察院五十八名御史联名呈上奏折,请求朝廷收回成命,但遭当政者拒绝。“谏不行,言不听,不去何待”——江春霖就此辞职。他离京时,“行李萧然”,御史台的同僚知其两袖清风,大家凑了两千两银子为他送行,江春霖坚辞不受。江春霖在京城为官时,母亲、夫人和弟弟全家始终留在农村老家,过着农耕生活,他一不置田产,二不盖新屋,三不养奴婢。这固然是因为清廉,同时也是作为一个御史的自律:“吾自为言官,则置身于度外,若稍有自家利益,何敢批逆鳞、捋虎须,以一身冒万险而不知悔?”日后袁世凯做了大总统,邀其出山为官,也被拒绝。江春霖被梁启超称为“古今第一御史”,被辜鸿铭称为“直声震朝野,人皆曰真御史”,但是做一个好御史,真心不容易。

江春霖离京还乡时,京城逾万人士为他开欢送会。途经上海时,有十多个团体数千人为迎送他齐聚一堂。当江春霖回到家乡莆田时,县城人士超过万人隆重聚会,欢迎江春霖入城,“足以代表真正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