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刺仇敌
十二花坐了日军的汽车,一路驶往东南乡,回到老家村子。打听到父母坟头,摆上供品,烧纸点香,跪地磕头,泪如雨下,一遍遍念道思念父母之情,就连跟随的日伪军也都为之动容。祭毕父母,哥哥的坟头却无人知晓,只得作罢。他又提出要去孟家庄拜见伪军中队长梁筠懿,请他帮忙照顾一下乡间的亲邻。
孟家庄在桥头镇驻地北边,驻着伪军一个中队,中队长梁筠懿,身兼威海伪军大队副大队长。其为本土人士,原本只是地方一霸,因为投靠日本人,死心塌地为日本人卖命,被石川重用,领兵驻守桥头重镇。他本有家室,又在威海城里娶了个唱刀马旦的名伶为妾,时常奔走于威海桥头两地。尽管娶妻纳妾,仍满足不了其风流之性,驻地四下稍有姿色的年轻女子,皆成了他的猎物,弄得有闺女的人家无不提心吊胆。
当下几个日伪军听十二花说要去拜见梁筠懿,想想过不了几天这美人就成了石川的室中人,得罪不起,况且去桥头也算顺路,何不搭个顺水人情?再说折腾半天口干肚饥,去梁筠懿那儿怎么也能蹭口米面腥荤,赚个肚儿圆。于是汽车便开往孟家庄。
到了孟家庄伪军中队,梁筠懿听到哨兵禀报,立马从屋里出来,到院中迎接威海卫来的日伪军。一打眼看到十二花,他两眼顿时发了直,觉得这女子简直就是天上下来的仙女,比当年三朵儿更加勾魂。当听说十二花有事求他,要跟他单独说几句话,心下兴奋不已,忙安排手下好吃好喝招待其他人,他乐颠颠地领十二花到他办公室说话。
进了办公室,梁筠懿顺手掩门,两眼直勾勾盯住十二花不放。他个子不高,腰圆体胖,生一张红脸蛋子,此时有美人上门,虽不知有何来由,但看这女子眼神似对自己有意,心里便急挠挠的,脸蛋子更加红了,笑眯眯地问:“请问美女子……”十二花说道:“梁队长,久闻大名,今日相见,果然是英雄好汉。”梁筠懿得意地说:“不敢不敢。请问……”十二花道:“我是十三门楼的十二花。”
她话一出口,梁筠懿便瞪大了眼:“哦?十二花,威海卫谁人不知哪个不晓,第一大美人啊!我正想去十三门楼会会姑娘哪,没想到今天在此一睹美人风采,荣幸荣幸荣幸天大的荣幸!”十二花道:“来不及说闲话。今日事出突然,冒昧来见梁队长,有事相商。”梁筠懿道:“好说,好说,什么事都好说。”
十二花看他一眼说:“实不相瞒,贱女虽在烟花之地,但至今守身如玉,我不想把我的处女之身随随便便给一个市井嫖客,我要等到一位我心仪之人。可是……前几天石川看上我,非得……要了我……他虽然不是市井之辈,可他是日本人,我打心底不愿把我……我的处子身给一个日本人……”梁筠懿愣怔怔地说:“你、你是说……你、你……”十二花平静地看着他说:“我这么冒昧,这么毫无矜持,请梁队长理解。小女子很早就听来来往往的客人提到过您,知道您是一位了不起的大英雄,心下早就暗自崇慕,心想如果有朝一日能得到梁队长这样的大英雄垂青,情愿付以处子身。没想到石川……我今天借故来桥头,就是为了跟梁队长相见,了却……我的心愿,如果梁队长不嫌弃,就、就……”
梁筠懿瞪大眼睛盯着她:“你是说今天跟、跟我……”十二花点头:“嗯。要是梁队长愿意,就现在。”梁筠懿有些蒙乎,眨巴着眼看十二花。十二花轻叹一声:“唉——或许是我自作多情,梁队长这样的大英雄,怎么会对一个烟花女子……”
梁筠懿回过神来,快步出门,对门卫交代几语,回屋关紧门,一下抱起十二花进了里屋。里屋是梁筠懿休息的地方,也是他日常作乐之处。他把十二花放到床上,迫不及待要动手脚。十二花躲闪开,催道:“梁队长快点儿宽衣,时间不多,莫要拖沓。”梁筠懿已顾不了许多,三下两下脱掉衣裤,急慌慌上前要为十二花脱衣解带。他刚一近身,十二花突然从怀中掏出剪刀,全力刺向梁筠懿。梁筠懿一惊,然而已躲闪不及,锋利的剪刀扎进胸口,痛得他“啊”的大叫一声,喊道:“来人哪!”门外卫兵撞开门冲进来,只见十二花举着带血的剪刀又朝梁筠懿扎去,急忙开枪,击中要害,十二花倒在了床上。
却说屋外对面屋顶上,有两双眼睛紧盯着这边,正是杨子千和梁大胆。原来昨天杨子千得知梁大胆和十二花被敌人抓走,就想方设法要搭救二人,可是石川住处有重兵把守,戒备森严,别说搭救,就是靠近一步都不容易。无奈之下只好先赶去十三门楼报了信,不知老鸨是否有搭救之策。夜幕落下,大地渐暗,杨子千又回到石川办公室附近,以寻机施救。到晚上九点来钟,忽然看见灯光昏暗的大门处走出一人,其形体身姿颇似梁大胆,急忙藏身路边大树后,暗中盯视来人。来人愈行愈近,看时果然是梁大胆。杨子千不知就里,不敢贸然现身,悄悄跟在后面行一程,断定并非石川设下圈套,方才快步上前,两人惊喜相见。梁大胆说了十二花担保相救之事,并说第二天十二花要去老家为已故父母烧纸上坟,两人便决定寻机救出十二花,于是连夜赶往十二花老家村庄。今日上午十二花在父母坟前烧纸祭拜时,杨子千和梁大胆就躲在近处树丛中,可没想到石川派这么多兵力看护,也是无从下手。待闻听十二花要去孟家庄伪军据点,两人赶忙抄近路急奔而去,悄悄潜到梁筠懿办公室对面屋顶,探查情形。从十二花所乘汽车进院,到十二花跟随梁筠懿去办公室,二人都看在眼里,只是不懂十二花唱的哪出戏。
直到室内传出梁筠懿的惨叫声,门口卫兵破门而入,紧接着枪声响起,二人一下猜到了十二花的复仇壮举。梁大胆噌的一下要起身,杨子千一把按住他。此时听到枪声的日伪军呼啦啦跑到院中,端枪持刀,把梁筠懿办公室围得水泄不通。不一会儿,梁筠懿手捂胸口,被几个官兵抬出办公室,搬上汽车,往威海卫方向疾驰而去。又有四个伪军,拽着十二花的四肢,把她抬出来,扔到墙角脏乱处。一个威海卫的佳人,落得如此悲惨下场,她的父母兄姊在阴间若知此情,岂不气得再死一番!梁大胆流下泪来,杨子千咬紧牙关,两人趴在屋顶默默无言。
这时一个抬十二花的伪军说:“班长,这闺女就这么撂着,不大好吧?找个地场埋了吧。晚上要是起尸(诈尸)了……”一个应道:“这么俊的大闺女起尸了?美死你啦!刚才小队长不是说了吗?不能埋,梁队长去威海卫治伤,一天二日就回来,要亲手把她大卸八块,还要割下这个……泡酒哈……”梁大胆恨得咬牙切齿,骂一声“狗杂种”,揭下一片黑瓦要砸向伪军。杨子千用力扯住他,低声说:“走,下去商量。”
两人轻轻下了屋顶,跑到据点附近一个草垛旁,躲到缝隙里。梁大胆着急道:“怎么办啊?六朵儿妹子就这么死了,这尸体还要被他们祸害!我真想冲进去拼了,把六朵儿尸体抢出来!”杨子千道:“我也想这样,拼个鱼死网破,可那样有什么用,据点里那么多伪军,都有枪,结果就是咱多搭上两条命,一事无成。”梁大胆一瞪眼道:“那咋办?我们就眼睁睁地认熊?”杨子千沉默一会儿,想想说:“刚才那伪军说了,梁筠懿最快也得明后天回来,十二花的尸体他们暂且不会乱动。白天我们没法子,只有等晚上……”把嘴凑到梁大胆耳旁,如此这般说几句。梁大胆不住点头道:“行,这村里我有熟人,菜刀绳子破布我去办理。”两人猫身离开据点,往村里而去。
半夜时分,孟家庄据点周边一片漆黑。据点门口挂一盏马灯,昏黄的灯光照向门口附近。两个伪军端着枪在门两旁站岗。门西伪军说:“兄弟,带点儿眼神,瞅着我身后。”门东伪军说:“瞅啥?”门西伪军说:“还能瞅啥?”往院里墙角指了指,压低声音,“那闺女别、别起尸了,从身后过来抓我。”门东伪军哧地一笑:“胆小鬼!还怕女尸抓,咱俩换换,叫她抓我,巴不得呢。”说着两人换了位置。换到门西的胆大伪军哼起小调:“女尸女鬼快快来,是抓是搂我都爱……”
突然门东伪军朝他摆手:“别、别唱了别唱了,听听啥啥、啥声音?”那伪军停止哼唱,转着脑袋听,只听见门南不远处有低微的“咕咕”声。门东胆小伪军害怕起来:“兄弟,是不是……女、女鬼……”门西伪军又朝他嗤一鼻:“不是说你呀,怎么就当个汉子了,胆子比女人还小?”端着枪朝前走两步,又转过头小声说,“是村里谁家跑散的鸡,我逮住咱俩烤了吃,明儿谁来找,就说没看见。”胆小伪军连连点头:“那是那是。兄弟能抓来鸡,我啃个小腿就行。”胆大伪军咕噜一句:“你就是啃小腿的命。”朝着“咕咕”声轻手轻脚走过去,一会儿走进黑影里。胆小伪军抻着脖子看不见人了,小声喊:“二子,小心点儿。”胆大伪军没来得及回话,突然黑暗中蹿起两个身影,一个勒住他的脖子,把菜刀抵在他脖子上,凑他耳边说:“乱喊乱动抹你脖子!”一个夺下他的枪,把破布塞进他嘴里,掏出绳子将他捆绑起来。两人正是杨子千和梁大胆。杨子千在东北做事时,学得一招口技功夫,没想这回用上了。
制住这个伪军,杨子千对梁大胆耳语一番,两人分头行动。门口那个伪军听到这边有细小的声音,不知怎么回事,一会儿又听到“扑棱扑棱”好似鸡翅膀的扑打声,高兴地问:“逮住了?兄弟。”见没有回声,便端着枪探头探脑小心前行几步。忽然梁大胆从身后扑上,一胳膊勒住脖子,拖着就走。杨子千冲过来卸了枪,堵了嘴,捆绑了手脚。两人把两个伪军结结实实捆绑在一起,从旁边找来自做的简易担架,还有一把铁锨,带着两条枪猫腰溜进据点大门。两人白天看准了伪军抛放十二花的具体位置,没费劲就找到地场。铺开担架,摸索到十二花的尸体,梁大胆低声念叨:“六朵儿妹妹,我们哥俩搬你到你大云哥那儿,跟我们走吧。”
刚念叨完,突然听到开门声,转头一看,不远处一间屋里走出两个伪军,打着哈欠朝大门口走,看样子是去换岗。杨子千一看急眼了,要是伪军到大门口换岗就露了馅,赶忙学起猫叫,喵——喵——。两个伪军果然停下步,朝这边看。矮个子伪军说:“班长,老话说,停尸不能见猫……”高个子伪军说:“老子今天那一枪打得准,正中心窝,就是十只猫来也起不了尸。”说着两人朝这边走。梁大胆一听就是他打死了十二花,顿时心头火起,不等那厮走近,一个饿虎扑食冲上去,吓得两个伪军“哇——”的一声叫,掉头就跑,没跑两三步,就被梁大胆和杨子千各自扑倒。事急无措,杨子千一拳将矮个子伪军打昏,收枪回退。梁大胆也把大个子伪军打晕,又用脚踢他。
这时屋里的伪军听到喊声,嘈杂惊慌,纷纷起床。杨子千急忙对梁大胆说:“赶快走吧!”梁大胆却四下转来转去,找到一块大石头,两手高高举起,砸向高个伪军脑袋,说:“这是替六朵儿妹妹砸的,是死是活随你命!”他跑身回去,跟杨子千一起把十二花尸体搬上担架,四支长枪一并放上,两人抬起担架就跑。跑到大门口,伪军也从宿舍跑出,朝着两人就开枪。两人抬着担架拐出院门,身后的马灯被乱枪打灭,顿时一片漆黑。两人白天就摸清了行动路线,虽是夜黑无光,但跑起来轻松顺畅。而身后追赶的伪军眨眼就不见了前面人的身影,追了一程,乱放几枪,草草收兵。
杨子千和梁大胆抬着十二花的尸体离开孟家庄,望着星斗一路北行,一个时辰走出桥头镇,两个时辰到了老虎山东麓。此时天光微明,山形朦胧。两人找到大云的坟墓,把担架放在坟前。梁大胆扑通跪地,泪如雨下,抽泣道:“大云老哥……我梁大胆对、对不住你,虽然找到了六朵儿,可是、可是……都是我没能耐,没能让六朵儿活着来、来看看你……今天,我和杨兄把六朵儿带到这边了,你父母那边坟地,鬼子和伪军都知道,不敢把六朵儿小妹埋在那里。在这儿跟你做伴,她有你这个大哥照顾着,会安心的……”天亮起来,两人轮番挥锨挖坟坑。不长时间坟坑挖好,把十二花放进去,埋葬起来。这对哥妹的坟头,就相依相伴留在这里。
两人腹中饥渴,要到凤林集用饭,便捡些树枝捆成两捆,把四条枪藏在里边,折根大树枝担了而去。在凤林集吃饱喝足,杨子千让梁大胆在店里稍歇,他要回沟北村一趟。不到一个时辰,杨子千赶回,脸上带着笑意。原来南曲阜村缫丝厂掌柜结了工钱,送到沟北村刘船东家,他顺便带上了,要回牟平老家一趟,送些钱给老母家人。梁大胆则说要去西边毕云那里练功。两人一商量,一同先去王冰那里聚一下,把四条枪留下来,跟王冰道个别。
二人赶到墩前,正好王冰在家。酒饭毕,二人要告别了,杨子千拿出结算的工钱,要留些给王冰,以做时来吃喝之费。王冰不快地说:“别说你我在关公面前叩过头,义结金兰,就是再普通的朋友,只要是为抗日做事,在这儿吃喝理所当然。”执意不收。杨子千见他意诚,只得作罢。出王冰家门,三人相互道别,各行其事而去。
一晃过了数月,跨进1939年门槛。元月,郑维屏接到新任命,当上山东省第七行政区督察专员兼保安司令、东海区特派员等官职,拼凑起国民党杂牌军万余人,并在各县建立保安团。而共产党方面,成立了中共东海特委,威海卫特区支部也在桥头区屯钟家村召开会议,改特支为特委,即中共威海卫特区委员会。
这一日是个半晴的天,一会儿晴朗见日,一会儿又飞起细碎的雪花,地上纸薄一层毛毛雪,远观也是白茫茫,近看却时不时露出地皮。一双猪皮帮子鞋踩着薄雪,从村南走来。来者头戴狗皮帽,身后背个包袱,青黑色棉衣棉裤,上身棉衣外扎了捆腰,下身小腿处缠了裹腿,行走轻捷而有力。地上隐约一行脚印,这人盯着脚印一路行来。
刚近村头,一垛玉米秸后突然跳出个包着大围巾的女子,拖一捆干玉米秸,在来人身前二三十步远处行走,薄雪地上原有的脚印和她的脚印,都被玉米秸拖得看不清了。来人分不清地上的脚印,着急起来,想绕至女子身前,女子侧转头看一眼,赶忙拖着玉米秸挡其去路。如此反复几回,来人有些不耐烦,对女子说道:“这位大嫂,能不能借个道让我过去?”女子回头没好气地说:“叫谁大嫂啊?俺有那么老吗?”
来人这才看出,女子虽然包了大围巾,可露出的脸庞却是年少女子模样,忙说道:“不好意思啊大妹子,这么冷的天出来拿草,我以为是家里掌勺的。”女子没接他话,打量他一眼说:“你是哪村的?来这里干么?”那人回答:“我从桥头那边过来。”女子一个激灵,追问:“桥头?孟格庄的?”那人微微一笑:“你想问是不是孟格庄鬼子据点来的吧?跟你说,我可不是鬼子汉奸,我是北墩前来的。”“北墩前?北墩前村我可认识不少人,你叫什么名字?”女子追问。来人又一笑:“这小妹子,还查起户口了。我叫杨千秋,知道吧?来这儿找个朋友。”原来是杨子千。女子一瞪眼:“找朋友?找哪位朋友?不说清楚,今天就别往俺村里进!这几天村里招贼,凡是生人进来,我们都要查清了。”说着忽地眨巴着大眼,瞪着杨子千,“你不是那天去丛老板的绣花厂……”杨子千也看着她:“你、你是小叶子?”女子便是于茯叶。
此时身后一家院门吱嘎打开,出来两个女子,也都穿棉袄包头巾,前面的嘴里嚷嚷:“咋的啦叶子?”近至跟前一看,猛地说,“这不是杨兄弟吗?咋这么有缘!上回在雅格庄咱俩碰上,这回又碰上。”杨子千笑言:“那还有啥说的,徐杰姐这样的大美人,谁不想多见几回?”徐杰一笑:“你这嘴真喜近人,今天可真是有美人,你看咱叶子妹,才十七岁,长得葱嫩的俊煞个人。”杨子千道:“真是啊。我跟叶子小妹见过一面,越长越俊。”于茯叶害羞地看徐杰:“姐说么呢。”徐杰又指旁边二十岁左右的矮个女子说:“这是丁香,好姐妹。”丁香朝杨子千嫣然一笑。徐杰又说:“这位杨兄弟可了不起,一个人对付一大群鬼子,毫不畏惧,令人敬佩。”朝杨子千一摆头,“大冬天的别在外头站着啦,进屋暖和。”杨子千抿嘴一笑:“好啊,暖和暖和。”丁香对于茯叶说:“叶子妹进去暖和吧,我在外面。”于茯叶道:“不用啊丁香姐,我穿得多,不冷,你们快进家。”三人便进院门。
进了屋寒暄几语,徐杰对杨子千说:“你坐炕上暖和,丁香妹烧点儿开水喝,我出去一下,去去就回。”杨子千笑着说道:“徐姐,我是来找王冰兄的,麻烦告诉他一声。我从墩前村循着脚印来的,可别说不在啊。”徐杰稍稍回头:“你喝点热水歇歇脚。”出门而去。
这是桥头东北十多里远的屯钟家村,半年前杨子千和毕云来过,在钟寿海家拜见大内武师宫宝田。如今这青石海草房静悄悄的,屋顶墙头落了一层白雪。而相隔不远的另一个农家却不平静,这里正发生一件重要事:中共威海卫特区支部正在召开会议。
屋里土炕上,一张小桌,几只盛水的瓷碗,一圈人围桌而坐,认真听书记韩力讲话:“……总之,今天这个会议,标志着我们威海卫党组织又在向前迈进!咱们上级成立了中共东海特委,我们威海卫特支也改为威海卫特委,我们增加了新鲜血液,力量更足了!由于组织调我到东海特委工作,大家推选殷少欣同志担任威海卫特委书记,我完全赞成。殷少欣同志有经验,有能力,更有一股共产党人的奋斗精神,相信他一定能把咱们的特委领导好!下面请少欣同志讲两句。”
殷少欣直直腰,看大家一眼,说:“感谢各位对我的信任,王冰、岳东、王斋、林乔、毓祝还有其他几位都是很优秀的同志,有大家的共同努力,我们特委的工作一定能干好。”喝口水又说,“按照以往的规矩,今天又增加几位新同志,我把咱威海卫党组织的情况简单讲讲。威海卫党组织的发展,是由抗日学潮开始的,第一位党员汤福山,荣成石岛人,1930年考入威海公立第一中学,1932年春,威海卫爆发了第三次声势浩大的抵制日货学潮,汤福山乃积极分子。为平息学潮,威海卫行政管理公署勒令学校提前放春假。汤福山回到老家石岛,向中共荣成特支委员、原威海中学学生会主席丛光烈汇报了学潮之事,丛光烈鉴于他的表现,介绍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威海卫第一名中共党员。汤福山回学校后,又发展同学于荣瑞入党。1932年4月,威海第一个党小组在威海中学成立,汤福山任组长。汤福山后来去了北平工作,于荣瑞继任党小组长,1933年初,于荣瑞先后发展韩力和吕鸿士等同志入党,党员队伍扩大到七人……”
外面胡同里,徐杰围着包头巾,抄着手,从南边走来。在北面村口,一位中年汉子在柴垛旁砍柴,玉米秸子搭了个简易挡雪棚儿,他不紧不慢挥动斧头,劈着柴棒,每劈开两三根,都要放下斧头,把劈好的柴棒抱起来,送到旁边一处高台子上摞好,转转头四下望望,再回到棚下劈柴。徐杰走近来,说:“叔慢慢干啊,斧子那么快,小心哪。”汉子笑一笑:“这天气干点儿活也不冷,没事啊,放心吧。”他是钟毓祝的爹,家住村后,不易上眼,屋后还有一片小树林,方便躲人,儿子的组织时常来家里开会,大多是三五人,偶尔也有十个八个,都是他这个当爹的在屋外寻点儿事做,转转悠悠带个眼色。这回开会来的人多,还有几个生面孔,估摸有要紧事,他更是打起精神,不敢丝毫大意。
徐杰跟毓祝爹打过招呼,四下看一眼,朝那房子走去。近前,她弯腰捡块小石子,扬手扔进院里,啪的一声落地。即刻院门吱呀打开一道缝隙,毓祝妈看是徐杰,闪身让进院里,随手关上门。徐杰对毓祝妈说:“大婶叫一声王冰吧,有点儿事。”毓祝妈应声:“你等等,我进去叫。”转身去屋里。
屋内土炕洞里燃着木柴,炕上热烘烘的,每个人的心更是火热。坐在炕角的韩力或许是热的缘故,脸膛红扑扑的,坐着个马扎说话:“正如少欣同志所讲,咱们威海卫党组织不断发展壮大,得益于上级党的领导,得益于我们共同努力。今天威海特区委成立,少欣同志任书记,王冰同志任军事委员,王斋同志任民运委员,岳东同志任组织部长,毓祝同志任青年委员,其他各位也皆是各方面的骨干力量,大家要坚定信心,共同努力,不但要跟日伪军作斗争,还要跟国民党郑维屏作斗争。自从去年6月,我‘三军三路’西上后,郑维屏便不再与我党联合,而坚持反共立场,处处与中共和八路军为敌,捕杀我抗日军民,犯下累累罪行……”大家认真听他讲话,眼睛里闪着亮光。
毓祝妈轻轻敲了房门,坐在炕沿的王冰起身开门。毓祝妈轻声说:“你出来下,有点事。”王冰来到院子里,看到徐杰,忙问:“出什么事了?”徐杰凑近些,低声说:“你那位姓杨的朋友,从墩前顺着你的脚印找到这里,真叫人害怕,要是鬼子伪军也有这本事,那不麻烦了。”王冰稍一愣,笑笑说:“我那杨兄,可真是个人才,绝非常人可比,必将是一个大英雄。行,会马上开完,我回去给大家提个醒,散会了走后门,分散走,注意安全。”
在村南的屋子里,杨子千跟丁香正谈得欢。杨子千说:“伪军就是替日本鬼子卖命的汉奸队伍,我走过不少地方,各地伪军的叫法不一样,东北那边叫‘满洲国军’,华北一带叫‘华北治安军’‘皇协军’,南京汪精卫伪国民政府又叫‘和平建国军’,其实说简单了就是一群叛国者,老百姓气恨不过,叫他们汉奸队、二鬼子。”丁香应道:“就是啊,威海这边也叫二鬼子,或叫二狗子。”
两人正说着就听院里喊:“是千秋兄吗?听声音就是你。”杨子千急忙出门,说道:“春万兄!是我呀!”两人快步走近,握手寒暄。王冰对跟在身后的于茯叶说,“这是我的义兄杨千秋。”又对杨子千说:“这是于茯叶同志,咱们的人。”杨子千摘下狗皮帽,于茯叶把头巾往后扯了扯,杨子千说:“刚才见过了,是在丛老板工厂做工的小叶子。”王冰一笑:“千秋兄好记性。”杨子千说:“当时大家都夸她,我就记得深。”于茯叶脸一红:“刚才我看杨大哥寻着脚印找来,还怕不是好人呢。”三人皆笑。
这时徐杰也进了院,丁香招呼大家进屋喝茶。几人进屋,炕上坐了,丁香摆上小桌,拿来茶壶茶杯,于茯叶抢着给每人倒上茶。王冰对杨子千说:“这房子是我家以前一个老管家的,人不在了,孩子去了北平,也是抗日的,委托我临时代管。偶尔到这边有事,过来歇歇脚。”杨子千转头看看:“嗯,不错不错,以后我若来这附近,也到此一住。”王冰一笑:“那还用说,咱兄弟嘛!”看一眼三位女子又说,“这儿是咱们大家的一个落脚处,两把钥匙,我随身带一把,另一把就放在门槛里边,伸手就能摸到。谁走过来都可以落落脚,歇歇气。”于茯叶一笑:“嘿,那好啊,往后俺姐几个到这块儿赶集,就来这儿熬晌饭吃。”徐杰、丁香笑语附和。
每人喝过热茶,王冰看一眼窗外,说:“天快晌午,肚子饿了,杨兄刚回来,我请大家去桥头集喝羊汤,吃小油饼。”于茯叶拍手叫好:“好啊好啊,跟杨大哥沾沾光,去喝老井羊汤,是吧王冰哥?”王冰抿嘴一笑:“嗯,领叶子几个去过一回,就没啥秘密了。”转头对杨子千说,“千秋兄有所不知,桥头羊汤百里扬名,老井羊汤扬名桥头,那叫一个美味。”杨子千瞪起眼来:“兄弟不够意思啊,这么有名的美食,你领叶子妹她们去吃,咱没捞着闻闻味儿。”说完哈哈一笑,又问,“怎么叫老井羊汤?”王冰下地,伸手拉他一把:“想听啊,边走边说。”稍顿又说,“老井羊汤,有来头。桥头羊汤好喝有两个原因,一呢桥头一带是山区,水草肥美,最适合养羊;二呢村南的十家河源自正棋山,简直就是天然的山泉河,桥头大集就在河边,老辈子开始,来集上熬羊汤做买卖的,头一桩事便是到河里担几桶清澈的河水,慢慢熬煮羊汤,煮出来的汤鲜香味美,赶集的人喝上一碗又一碗,边喝边叫好,都喝得腆着个大肚子回家。后来有人图个干净,干脆在河边淘了口井,青石砌了井台,河水渗进来,提上的水清凉无比,作出来的羊汤更加鲜美。年复一年,人们渐渐把这口井称之为老井,老井水熬的羊汤称作老井羊汤。”
几人出了院子,一把铁锁锁上门,顺着杨子千来时的路走去。王冰接着说:“后来有个姓井的外来户,据说是明朝时从中原迁来守护烟墩的兵士,对桥头羊汤更是情有独钟,不光时常到集上喝羊汤,还挑回老井水自己做羊汤,分给其他兵士喝。戚继光那时是登州府的军事指挥官,管辖即墨、莱州、文登三个营,时常下营巡查。有一次来文登营,顺着烟墩察看守护情况,来到我们墩前村这个烟墩,正赶上那个井氏老兵熬了羊汤分给兵士喝,一看戚大人来了吓得要命,以为挨一顿鞭罚是最轻的。谁知戚继光不但没惩罚他,反而表扬他为守墩兵士调善饮食,而且毫不客气地坐下来和兵士一起喝起了羊汤,直把一锅羊汤喝了个底朝天,抹抹嘴连声叫好。此后戚大人只要来文登必喝老井羊汤,还下令提拔了井氏。那个快退役的井氏老兵做梦也没想到突然提升做了个吏目,高兴得半夜跑到老井边烧香,不小心掉到井里差点儿没命……后来井吏目还是退役了,在桥头安了家,守着那口老井扎扎实实熬羊汤……”
几人边笑边听,于茯叶笑得捂着肚子蹲地上起不来。丁香笑着说:“同样一件事,叫王冰哥说得笑煞个人。”徐杰说:“人家念过书,教过学,知道的多,是个文人。”稍顿又说,“不但是文人,前一阵他村那个梁某人仇视抗日群众,勾结孟家庄伪军抓走几名群众殴打折磨,王冰兄弟大晚上把那人抓起来狠狠教训一顿,吓得梁某人逃亡大连再不敢回来,没说错吧?”看着王冰忽地话锋一转,“哎哎王委员啊,今天这会……”拿眼看看杨子千吞吞吐吐。杨子千顿悟,转头看于茯叶一眼叫道:“叶子你咋还笑得起不来了呢。”对王冰三人笑笑,“你们先走,我拉她一把。”转身跑回去。就听王冰说:“千秋兄靠得住……”
杨子千拽起于茯叶,一小块折叠的红布掉落地上。于茯叶捡起来打开一看,是巴掌大的一块红布,上面绣了虎头的样子。杨子千略显尴尬,伸手拽过揣进怀里,说声:“谢了哈。”于茯叶看他一眼:“是嫂子绣的吧?手工真好。”杨子千笑笑:“嫂子?哪来的媳妇呀,俺还是光棍汉呢,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转头看看于茯叶,“快走两步吧,肚子饿了。”
细碎的雪花零星飘落,四下的山野银装素裹,偶尔几只麻雀在路边树枝上蹦蹦跳跳。五个人年纪相仿,最大的徐杰二十二岁,最小的于茯叶十七岁,都是年轻力壮,行不多时就远远看到桥头。
前边一条河,十几丈宽的样子,河面结了薄冰,覆了淡雪,稀稀落落冻住几棵枯黄的芦苇。王冰指着河道说:“这就是源自正棋山的石夹河,原名叫十家河,当年有十户人家行善德,一起修了一座桥,方便乡邻过往,桥北的村落就叫桥头村。”目光顺河扫视过去,说,“这条河除了河水清澈适合做羊汤,被方圆所称道,还有一件大事,载入史册,那就是甲午战争时期的‘石夹河阻击战’,是一场清军和日军的大战。”
杨子千一愣:“哦,还有这回事?”王冰抬眼朝河道灰蒙蒙的上方看去,似乎在追寻那段历史,“四十五年前,1894年,甲午年,阳历7月25日,日本海军偷袭北洋海军运兵船,挑起了中日甲午战争。9月17日黄海大东沟海战,我北洋海军遭日本联合舰队重创,多艘战舰沉入大海,民族英雄邓世昌邓大人壮烈殉国。威海百姓悲哀不已,纷纷驾船出海打捞邓大人遗体。当年底,日军围攻刘公岛,久攻不下,改由成山头龙须岛登陆,三万多日军登陆后分两路向西,进攻威海卫。1895年1月21日,清军将领孙万林奉李鸿章之命,带领千余清兵向东阻击日军,在桥头、孟家庄、白马村沿石夹河一线分散布防,24日与日军先头部队交火,隔此石夹河相互射击,互有伤亡。随后日军大部队渐次赶到,清军以千人的兵力与十倍于己的日军苦战数日,27日终因兵力相差悬殊,抵御不了日军攻击,撤回牟平酒馆。日军攻进桥头一带,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老百姓陷于日寇的铁蹄之下……唉——”王冰叹口气又说,“甲午年的那段悲惨历史,是中国的伤痛,威海的伤痛,也是桥头的伤痛。我的爷爷辈上,好多人亲眼看到石夹河这场战斗,有的还协助清军,搬运物资,救护伤员,参与战斗,我爷爷就是其中一员。为什么大多数桥头人对日本鬼子憎恨无比,见了鬼子就有一种要拼命的冲动,是因为桥头人身上流动着抗日的血液,我、徐姐、丁香妹,还有叶子,还有今天我们那一屋子人……大多是桥头一带的,可以说我们这些人跟日伪军斗争,死都不眨一下眼!”
丁香说:“王冰哥说得对,我们心里对日本鬼子和他们的二鬼子,只有恨,没有怕。”于茯叶说:“我恨死小鬼子了,贼眉鼠眼的,满肚子坏水。”徐杰说:“所以我们桥头一带人要抱起团来,打败日本鬼子狗汉奸!”杨子千道:“还有我,跟王冰兄弟拜了把子,起码也算半个桥头人,干那些狗日的二话没有!”王冰看看大家,说道:“不光是桥头人要抱起团,威海卫、全山东、全中国人民都要抱起团,抗击日本,争取抗战胜利!”“抗击日本!抗战胜利!”五个人握紧拳头,齐声说道,就像抗日的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