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流井保路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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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大戏楼

当年张家沱码头的空坝子上,建有一个规模不大,但正儿八经的大戏楼。逢年过节,或是码头帮会堂口,当地大户人家有什么喜事,就请来戏班子在大戏楼上唱戏。

这种戏楼,属于大众戏楼,通俗点说,就是“坝坝戏楼”。在坝坝唱戏,人人可来,人人可看,而且是不花钱的免费观看。来这大戏楼看戏听戏,就成了周边市民大众的一份欢喜与享受。

那戏楼,就是江源船行的林老板个人出资建造的。

修建大戏楼,在旧时,如造桥铺路一样,是造福一方的善举。仅就这件事而言,就让张家沱码头一带的人,记住了林老板。

仅自流井地域来说,从清朝中晚期,一直到民国年间,先后建起来的各式戏楼,也是不少。最豪气,最有名的,当数西秦会馆(陕西庙)、湖广会馆(湖广庙)、王爷庙、桓侯宫(张爷庙)等,这几处同乡会馆或庙宇里面特建的戏楼,大多数都是盐商出资修建的。

盐商富甲一方,财大气粗,会馆往往修建得气势宏大,富丽堂皇。所附设的戏楼,自然也建造得规矩漂亮,体面气派。

那些戏楼虽漂亮气派,对自流井多数市民大众来说,却往往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

原因是那些豪华会馆,出入的多是当地外地有钱人,或是有点身份,属于非富即贵者。当地穷人和普通市民,很难有机会去那种地方潇洒一回半回。戏楼唱戏时,会馆大门都有专人把守,闲人不得入内。

即便是桓侯宫(张爷庙),以及张家沱码头附近的炎帝宫(火神庙),这些行会帮会庙宇内的戏楼,有戏班唱戏时,都只有该行会会员有资格看戏,一般民众也是进去不了的。

由此,也只有空坝子上的露天戏楼,可以让人自由进出,任意观看。张家沱码头空坝子上那座戏楼,就是这样一个露天戏楼。

每凡有戏班在那里唱戏,不仅张家沱码头一带的市民大众会来,就连河对岸自流井市街的人,甚至富台山翻坡过去那一带的乡下农户,也成群结队赶到张家沱码头来,围在戏楼前后左右看戏听戏。

要说起来,张家沱码头这座露天戏楼,虽说是船行林老板出资建造,其间也还有一段典故。

那些年,自流井、贡井盐场年景好,产盐外运量很大。外地运往盐场的竹木、沙石、煤炭等货品,用来推车汲卤的壮牛,也源源不断地经水路运回。江源船行一年到头生意很是兴旺。

他那家林记船行生意也顺风顺水,大小十多只盐船货船,既没翻船撞滩,手下两百多个船工纤夫,也没死人伤人。年终时,账房师爷报来账目,船行足有七八千两的现银进账。

这是十余年来江源船行生意最好、赚得也最多的年景。

加之,如夫人为他生下的那胖小子即将满月,林家在张罗满月酒,大宴宾客。有一天,在船行同几个手下人议事时,林老板就发话说,今年菩萨保佑年景好,家里又喜添人丁,过年连带满月酒一起,要热闹一下,你等可想些主意,如何热闹法。

过了几天,林老板与几个朋友喝酒叙谈,又说起说过年要热闹一回的事。在座者有人就问林老板:“咋个热闹法?”

林老板回说:“此事已有安排。此前好多天就与船行管事、师爷等专门商量过。”

他看了看在座者,又说,首先是安排六十桌“坝坝宴”,带满月酒一起做,船行员工,上下老少,人人有份。还要请些平时有往来的商家客户,以及码头上的近邻,一色正宗“九大碗”。六十桌“坝坝宴”的菜品,厨师等等全都准备好了。

“坝坝宴”一摆就是六十桌,而且一色正宗“九大碗”。此举不仅在张家沱码头,就是整个自流井,也算得上豪气之举,好些盐商也没有过如此大手笔。

在座者自是赞叹。林老板听了更加高兴,又说,不仅如此,还请了铜梁的龙灯狮灯队,到时来坝子上表演几盘。川东铜梁的龙灯狮灯,全川有名,也是图个热闹。

座上又是一片赞叹声。林老板兴致来了,就说起当年在西秦会馆里面看铜梁龙灯狮灯的事。他说,那时他还是十来岁的小儿。有年端午节,本籍盐商首富王朗云,同陕西盐商斗富斗法,暗中较劲,不惜重金从川东铜梁请来龙灯队、狮灯队各两支,一齐在陕西庙坝子里表演,风头盖过了陕西盐商从川北请来的龙灯队。

那天在陕西庙,分县衙门一众官员,以及自流井各路盐商,地方知名乡绅士子,都作为嘉宾端坐戏楼观看。场面盛大,豪华气派,市民大众印象深刻。小小年纪的林老板,就此记住了铜梁龙灯狮灯。心想哪一天自己发了财,也要像盐商首富王朗云那样,把铜梁龙灯队狮灯队请来自流井当众风光一回。

“龙灯狮灯队好是好,”在座却有人说,“不过,到底还是大众玩意儿。不如请个知名戏班子来,唱他几出折子戏,说不定更有风光。”

说话那人是个戏迷,又听人说年节时,资阳河派有个著名戏班子,要到富顺县城,就很想让林老板把这家戏班子请到自流井来过一回戏瘾。

此话一说,大家多有同感,对川剧折子戏的兴趣,显然比对龙灯狮灯队的兴趣更大。世人心目中,看坝坝头耍龙灯狮灯,似乎那是小孩子的玩意儿。

林老板本人,也是一个戏迷,闲暇的时候,经常坐轿到河对门的同庆戏院去看戏。陕西庙、湖广庙、张爷庙,以及邻近的炎帝宫,庙内戏楼有外地戏班子来唱戏,也会有人专门给他送请帖过来,邀他去听戏看戏。毕竟他这个船行老板,在整个自流井,也算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铜梁龙灯狮灯要请,戏班子也要请。这事也是早有安排的。”林老板笑呵呵地对在座者说,“不过,请的不是到富顺县县城那个戏班,而是到威远县城去请来的,也是个资阳河派戏班,在当地很有一点名气的。”

“这码头上戏楼都没得一个。”有人就说,“戏班子请来了,到哪里去唱戏?”

“此事也有安排,”林老板说,“已经同炎帝宫那边谈好了的,到时借用他戏楼三天。那三天,都是我请来的戏班子唱戏。几十出折子戏,轮换着唱。”

“几十出折子戏啊,那三天真要好好过一回戏瘾!”众人大为高兴,赞叹说。

“炎帝宫那戏楼,实在是小了点,”在座者中也有人摇头,带点遗憾地说,“戏楼下边的场地也太小了。”

“我倒有个主意,”有人就建言说,“林老板,你干脆好人做到底,自己花点钱,在这码头空地上建个戏楼,如此可年年唱戏,也给地方乡邻留点念想。”

“古人说得好,自家独乐,不如与民同乐。”那人朝林老板进一步说,“码头空坝上修造一个露天戏楼,从大义上讲,就是与民同乐。码头上有了露天戏楼,今后,不管耍龙灯狮灯,唱折子戏,就是茶馆茶铺里好的说书,都可以拿到那个戏楼上弄。如此,不仅船行的船工,码头上其他脚夫苦力,小商小贩,乃至各路跑滩匠,附近住户人家,都可随意前来观赏听戏,其乐融融,这就叫与民同乐。林老板,过去这种义举善事,是要上书的,你何乐而不为?”

这一席话说下来,让林老板有点动心了。在座其他人,纷纷连声说好。林老板自己想想,这主意不错,自家船行里,木料是现成的,人工也是现成的。最多,再购置一点石料,请两个懂戏楼行道的老工匠,搞个设计,现场吊吊墨,也花不了多少银子。

沉吟一会儿,林老板爽快拍板,由自家出资,在张家沱码头空坝子上建造一座露天大戏楼,赶在年节前建成。过年时节的铜梁龙灯狮灯,以及威远县来的资阳河派戏班子,连唱三天戏折子戏,都在新建的露天大戏楼上弄。

张家沱码头坝子上那座露天大戏楼,就这样建造起来了。戏楼建成揭幕那天,林家船行及码头一带,张灯结彩,鼓乐喧天,林家船行里里外外,到处喜气洋洋。

戏楼门楣上,“码头大戏楼”那五个烫金大字,据说是川内大书家包弼臣手笔。包弼臣担任过王家三台书院山长,与自流井王三畏堂颇有渊源。林老板托王家这层关系,才得以在包弼臣那里求字。

张家沱码头这座露天大戏楼,后来还有点故事。

辛亥年,保路风潮在自流井闹得凶,张家沱码头这边,以船工蔡三为主的码头袍哥,承头建立起码头同志会支会。蔡三做了会长,其副会长,就是当年林老板那独子林世琪。

这座大戏楼,就做了同志会开大会现成的演讲台。登台演讲的,除了同志会张家沱码头支会会长蔡三,主要就是林世琪了。

那时他老爸——船行林老板已经不在人世。但那一带民众,都记得林老板修造这座大戏楼的恩德,而且都说,大戏楼能为同志会所用,更是物有所值。

没料到了辛亥年下半年,赵尔丰派巡防军进驻自流井,有一天,张家沱码头突然气势汹汹来了一队巡防军,红不说白不说,把那楼门砸了,把戏台也拆了,甚至连地基都挖了填埋了。

罪名是,有人向巡防军举报,说那戏台被同志会做了演讲台,有煽动民众对抗朝廷之罪。

幸亏林老板已过世,林记船行亦倒闭,否则也会受到牵连。而蔡三、林世琪等人,已参加了同志军,在巡防军进驻之前,撤离了自流井。

到了民国初年,张家沱码头大戏楼那里,突然又闹出了惊天“大新闻”。新成立不久的自流井警察局,破获了一件大案。一伙盗贼夜半出没,连续几夜在码头挖掘盗宝。所挖掘盗宝之地,正是那大戏楼旧址。

坊间传言称,那戏楼地下有条暗道,可通一侧的观音崖断崖之下,其深处,有一个设有几道机关暗门的暗室,里面藏有大量珍宝。

至于这批珍宝的来历与出处,坊间各有说法,出现了多个版本。

最多的说法,说这批珍宝,由当年船行林老板留下。还说,林老板生前料到他过世后,家人可能会争夺财产。而独子林世琪之母,因其丫鬟出身,一定处于劣势,分不了多少家产。所以事先藏下一点珍宝,供独子林世琪日后出国留学,或在国内创业之用。

又有人说,这些珍宝,是早年自流井盐商首富王朗云私藏的。王朗云当年与川督丁宝桢斗法,“反官运”失败,被朝廷下旨追捕。王朗云出逃前,担心官府抄家,遂秘密做此藏宝安排。

后来有人又说,以上这些说法皆错。珍宝其实是外地某著名棒客头子私藏的。此人当“山大王”多年,劫得相当财富。自知匪巢虽牢固,终有被官军攻破的那一天。为今后计,着人将珍宝埋于观音崖断崖地下。

传言中最有来头和分量的,说这批珍宝,真正出处是川督赵尔丰私藏。至于赵尔丰的珍藏如何会散失出来,流落于自流井,且埋于观音崖深处,没人能说得清楚。又有人说是赵尔丰派巡防军进驻自流井时,交给带兵的徐统领之秘密任务之一。辛亥革命“反正”后,巡防军撤离自流井,赵尔丰还在川督位子上。徐统领对之不敢轻易处理,想赴省当面向赵请示。半途中,传来赵尔丰在成都被杀消息。徐统领为避祸,连夜出走,个人回了安徽老家,也顾不上埋于自流井这批珍宝了。

有人说得更加离奇,说是这批珍宝出自赵尔丰私藏不假,但埋宝之人,却不是带兵的徐统领,而是当年一位女侠。

传言说,该女侠有天晚上,潜入作为巡防军司令部的陕西庙,欲刺杀徐统领。却鬼使神差,误杀了其卫队长,并顺便盗走了藏于卧室的这些珍宝。因刺案发生后,巡防军四处设卡搜捕刺客,女侠不便携宝外潜,遂将珍宝藏于此处。

此次盗宝计划未及完全实现,盗贼即被警局拿获。最奇的是,藏宝被警局连人带赃拿获后,竟然又在自流井警察局的保险柜里神秘被盗。最后引发了一场省内官场地震,以及涉及甚广的江湖风波。那次官场及江湖风波闹得天大,其在自流井内外的后续故事,亦跌宕起伏,相当精彩。

总之那些年,关于张家沱码头大戏楼暗道,及观音崖深处珍宝的各类传言故事,在自流井坊间流传甚广,成了茶馆酒楼里面经久不衰的“闲龙门阵”之一。且越说越奇,添油加醋,枝节横生,涉及的人物越来越多,且各有来头和背景。

可以说,将这些传言与故事,做成另外一部小说,也有足够多的内容,亦足够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