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坐标B5682.76R1的气态大行星的弧线背后,十二太阳耀斑皇帝立于飞船船头,她光芒四射,炽烈耀眼,充溢虚空。那光芒如同她宝座上的尖刺,照射在B5682区人类居住地的金属外壳上,让外壳明亮发光。十二太阳耀斑皇帝的飞船探测到:此类金属居住地一共有十个,彼此相似,且居住地的数目此后一直未曾增加。壳中男女不知季节,不会成长,也不会衰老,他们在轨道中永生,而不在行星上安居。这些金属壳中最大的一个自称“勒赛耳空间站”,在当地人语言中意为“倾听且被人倾听的站点”。壳中人类脾性古怪,与世隔绝。不过,他们具备语言学习能力,而且立即开始学习……
——《帝国扩张史·第五卷》,72-87行
作者不详,一般认为作者是历史学家兼诗人伪十三河
创作时间为全泰克斯迦兰皇帝三近地点统治时期
为了保证您顺利入境我国,泰克斯迦兰要求您提供以下材料作为身份证明:(1)一份基因记录,证明您是您基因型的唯一拥有者,没有任何同基因的克隆兄弟姐妹;或者一份公证材料,证明您的基因型至少有90%的独特性,且没有任何其他个体对此拥有法定权力;(2)一份详细清单,包括个人财物、动产、货币以及您打算携带的创意交易物品;(3)经泰克斯迦兰系统注册的雇主签发的工作许可,需要雇主签名并经过公证,注明薪资及维护信息;或者在泰克斯迦兰帝国考试中取得优异成绩的记录;或者由个人、政府机构、办公室、部门以及其他授权个体发出的邀请函,写明了您入境与出境日期;或者足以支持生活的流通货币证明……
——721Q号表单,境外区域签证申请指
(语言种类按照字母排序),第6页
玛希特朝唯一市落了下去。唯一市是一座行星城市,是泰克斯迦兰帝国的首都和心脏。她乘坐一艘种子小艇,外形像个泡泡,堪堪容下她的身体与行李。小艇从帝国巡洋舰“升天节红色丰收号”一侧喷射出来,沿着轨道向行星降落,艇外灼热的大气扭曲了玛希特的视线。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看到唯一市。之前,她只能通过信息条、全息图或者活体记忆了解。唯一市周围绕着白色火焰光环,仿佛一片闪烁着亮光的无尽海洋。一整颗行星,变成了一座大都市,满是宫廷般的城市建筑。就连其中的“暗斑”——尚未覆盖金属的旧城,倾颓破败的老区,干涸后再利用的湖区——都有人烟。唯有海洋没有人的踪迹,却也闪烁着亮光,油亮的、青蓝色亮光。
唯一市很大,也很美。玛希特去过不少行星;那些行星离勒赛耳空间站不远,对人类生命威胁不大。尽管如此,她仍然被眼前这颗城市行星震撼了。她心跳越来越快,握着安全束带的手掌潮湿出汗。唯一市跟泰克斯迦兰历史文献和歌曲中描绘的一模一样:它是镶嵌在帝国心脏的宝石,周围的大气都熠熠生光。
<当你看着它,你就必然会想到这些。>她的活体记忆说。她舌头后部一阵微弱的静电酥麻感,视野边缘出现了一个灰眼睛、黝黑皮肤的人影。这声音从她脑袋后部出现,却不是她自己的声音。这声音属于一名男子,年纪跟她差不多,反应敏捷,自鸣得意,跟她一样因眼前的景象兴奋不已。她感觉到嘴角朝上扬了起来,露出了他的微笑:上扬的弧度和张开的宽度都比她习惯的更大。他们俩尚未熟悉彼此,他的表情对她来说过于夸张。
别来我神经系统里捣乱,亚斯康达,她在脑海中对他说道,口吻中带着温和的呵斥。活体记忆是将某个职位前任者的整体记忆植入继任者的脑中。一半的记忆存在她神经系统里,另一半则存在一个小小的金属陶瓷装置里,夹在她的脑干上。除非宿主准许,活体记忆本不该使用宿主的神经系统。不过,在这种合作关系刚刚开头的时候,“是否准许”很难清楚地划下界限。她脑中的亚斯康达有着对自己身体的记忆,有时候他会把玛希特的身体当成自己的来用。这一点让她有些担心。而且,她跟活体记忆本应亲密无间如一人,可目前两人关系还很疏远。
不过,这一次,他很听话地退了回去。他发出电子笑声,引起一阵刺痛。<如你所愿,让我看看好不好,玛希特?我想再看它一次。>
她再一次俯瞰唯一市。唯一市比方才更近了,天空港已经朝上升起,仿佛一朵网兜组成的小花,前来迎接她的小艇。她准许活体记忆通过她的眼睛注视下方,感受到他潮水般的兴奋,一如她自己的感受。
对你来说,她对他想道,下面有什么?
<世界。>活体记忆回答道。当他还是活生生的人的时候,曾是勒赛耳驻唯一市的大使,现在却只是一条长长的记忆链上的一环。他刚才用的是泰克斯迦兰语。在泰克斯迦兰语中,尤其在高等帝国语中,“世界”“唯一市”与“帝国”,都是同一个词,无法区分。你一定得参照上下文才能理解。
亚斯康达刚才那句话的上下文很模糊。这一点不出玛希特的意料,她已经习惯了。她学了很多年泰克斯迦兰语和泰克斯迦兰文学,但掌握程度仍然无法跟他相比。只有沉浸泰克斯迦兰语环境中大量练习的人,才能有这样的熟练度。<世界,>他又说,<却也是世界边缘。>也可以理解为:帝国,却也是帝国终止处。
为了配合他,玛希特也大声说起了泰克斯迦兰语,反正种子艇里也没别人,“你说的话毫无意义。”
<对。>亚斯康达赞同,<当我还是大使的时候,就习惯于说各种毫无意义的话。你也该试试。这能让人愉悦。>
两人在她身体内部对话,很是隐秘,所以亚斯康达用了最亲密的称呼方式,仿佛他跟玛希特是克隆兄妹或者情侣。这样的称呼玛希特从没叫出口过。她在勒赛耳空间站里有个亲弟弟,算是最接近克隆兄弟姐妹的亲人。不过,她弟弟只会说勒赛耳空间站的语言,如果用泰克斯迦兰语中的“你”,这种称呼另一个自己的亲密词汇叫他,既没意义,还有恶意捉弄之嫌。她倒是可以用“你”称呼跟她一起上语言和文学课程的几个同学——比如她的老朋友、同班同学施嘉·托瑞尔,就能领会这个称呼暗含的重大意义。可惜,自从玛希特被选为驻泰克斯迦兰新大使并植入前任大使的活体记忆,她们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她们之间出现裂痕的原因显而易见,不值一提。这让玛希特想起来就后悔。后悔也没用,她已经没法回头与施嘉修好,顶多只能从这儿写一封道歉信。但几乎可以肯定的是,从她跟施嘉都想见识的帝国中心寄信回去,对求得施嘉的原谅一点儿帮助也没有。
唯一市越来越近,占满了她的视野,她仿佛朝着一个巨大的弧形坠落。她对亚斯康达想道,现在我是大使。只要我愿意,我可以说有意义的话。
<你用词很准确。>亚斯康达回答。这是泰克斯迦兰人对学前幼儿的表扬。
引力开始对种子艇发生作用,玛希特的大腿和前臂中的骨头都感受到了引力,让她觉得身体好像在转动,令人头晕眼花。在她身下,天空港的网兜张开。一时间,她觉得自己马上要掉下去,砸在这颗行星的地表上,摔得稀巴烂,变成一摊肉泥。
<我也有过同样的感受。>亚斯康达用玛希特的母语、勒赛耳空间站的语言飞快地说道,<别怕,玛希特。你不会掉下去的。只是行星引力的关系。>
天空港接住了她,几乎都没让她感到震动。
她定了定神。种子艇被转移到一条长长的传送带上,跟许多其他小艇一起沿着传送带移动,直到每艘船的身份得到确认,才能前往指定的门。玛希特发现自己正在排演要对门外帝国公民说的话,就像一年级的学生准备口试似的。在她意识深处,那个活体记忆充满警惕,激动不安,不时动一下她的左手,手指叩击着安全束带。这是另一个人紧张时的动作。玛希特真希望两人能有更长的相处时间来适应彼此。
可惜,她没时间一一按照常规的活体记忆移植程序来。通常的程序需要经过一年以上的整合治疗,且完全处于勒赛耳心理治疗师的密切关注之下。而她和亚斯康达在一起的时间却只有区区三个月,就得在新环境下合力工作—— 一条活体记忆链加一个新宿主,得像一个人那样合力工作。
当“升天节红色丰收号”抵达并停留在勒赛耳空间站恒星同步轨道上,要求带一名新大使回泰克斯迦兰时,他们拒绝告知上一任大使的下落。玛希特确信,勒赛耳议会中必定经过好一番政治斗争,才决定该派谁、带什么东西回泰克斯迦兰,回去后该探听哪些消息。不过,有一点她很清楚:候选人年纪既不能太小,又不能太大。太年轻担不起这项工作;而超过某条年龄线的人,则全都选定了职业,移植了活体记忆,已经成为记忆链的一环。这样的人原本就不多,况且还要从中筛选具备相应外交天赋或后天训练的人。在符合条件的人中,玛希特是最优秀的。她在泰克斯迦兰帝国语言文化测试中,取得了堪与帝国公民相媲美的好成绩。她为此十分骄傲。自从考试成绩揭晓后,整整半年时间,她一直畅想着未来:等到她人到中年,做出了一番事业,积累了丰富经验,便会去往唯一市——参加当季所有欢迎“非公民”的沙龙,为将来她死后分享她记忆的后继者收集信息。
如今,她真的来到了唯一市。比泰克斯迦兰测试更重要的是:在活体记忆匹配测试中,她一连得了三盏绿灯。移植给她的是亚斯康达·阿格黑文的记忆。阿格黑文是泰克斯迦兰前任大使,不知为何,如今在帝国看来他已经不再适合——死了,或者身败名裂,或者虽然活着,但被监禁起来了。玛希特从她的政府那儿得到的命令之中,其中一条就是确认阿格黑文到底出了什么事。好在她还有他的活体记忆。他——或者说她唯一能获得的、十五年前的他——会帮助她熟悉泰克斯迦兰的宫廷。这是勒赛耳能为她提供的、最接近当地向导的帮助了。玛希特不止一次地想:等她跨出小艇,一个活生生的亚斯康达会不会就等在外头。她不确定到底那种情况更好:他就在外面,一个名誉扫地的大使,同时也是自己的竞争对手,但是或许存在延续活体记忆的希望;还是不在外面,这意味着他已经死亡,连同他这一生学到的知识一同彻底丢失,无法再传承给年轻人。
她脑中亚斯康达的活体记忆,年纪跟她差不多大。这一点既有助于两人寻求共同点,却也让人感觉不舒服——绝大部分活体记忆都是老年人,或者早夭事故的受害者——亚斯康达留下的这份活体记忆记录,却是他暂离驻泰克斯迦兰大使职位、休假回勒赛耳的时候留下的。那时离他就任唯一市的大使,才刚刚过去了五年。留下这份记录后,已经过去了十五个年头。所以,这份活体记忆中的他跟她一样,很年轻。可惜,在两人合作问题上,同龄的优势却被磨合时间太短所抵消。传令官抵达后两周,玛希特便接到通知:她将成为下一任大使。之后三周,在空间站的心理治疗师的监护下,她跟亚斯康达学习如何在原本只属于她一个人的身体中共存。接着,两人在“升天节红色丰收号”当中度过了漫长难挨的时光,以亚光速行驶,从一个跃迁门跳到另一个跃迁门。这些跃迁门如珠宝般散落于泰克斯迦兰宇宙各处。
种子艇如熟透的水果剥开果皮,缓缓地打开。玛希特身上的安全束带也松了开来。玛希特双手抓起行李,迈向天空港大门,就此进入泰克斯迦兰。
天空港大门是一座高耸的实用主义风格建筑,地上铺着耐磨的地毯,墙面由玻璃和钢铁拼接而成,上面有着清晰的指示标志。在门后连接隧道的道路中央,种子艇到天空港这段路的正中间,站着一位泰克斯迦兰帝国官员。她身着剪裁极为合身的奶油色制服,个子比玛希特矮得多,肩膀和髋部都很窄。黑色头发编成鱼尾辫,垂在左肩上。制服的袖子宽大如钟,上臂位置是火焰般的橙色——<信息部的颜色>,亚斯康达告诉玛希特——袖口位置则渐变过渡到深红色,唯有拥有头衔的宫廷成员,才有权用这样的颜色。官员左眼上佩戴着一只云钩—— 一种玻璃眼镜,镜片遮蔽着眼睛,不停地滚动播放着帝国信息网上的内容。这只云钩跟她全身的打扮一样,时髦考究。相比泰克斯迦兰的流行审美,她的外貌过于精致,眼睛又大又黑,颧骨和嘴巴则又太过纤巧。不过,从玛希特她们空间站人的标准来看,面前官员的外貌哪怕说不上漂亮,也称得上“有趣”。官员将手指并拢,礼貌地放在胸前,向玛希特颔首。
亚斯康达抬起玛希特的左手,做出同样的手势——结果,玛希特双手提着的两袋行李全都砸在了地上,发出让人尴尬的巨响。玛希特吓蒙了。自从两人合作一周后,这种糗事就不再有过。
该死,她想道。脑中的亚斯康达也同时说出了这个词。这种不约而同没有丝毫安慰作用。
官员小心地保持着面部表情,不动声色。她说道:“大使,我是三海草,阿赛克莱塔,二等贵族。我很荣幸欢迎您来到‘世界的珍宝’。根据帝国陛下六方向的命令,我将成为您的文化联络员。”一席话毕,官员沉默良久。接着,她轻叹一口气,继续道:“您携带的所有物,是否需要协助搬运?”
“三海草”是个老式的泰克斯迦兰名字。前一半数词部分数目不大,后一半名词部分是一种植物。不过,海草这种植物用在名字里,玛希特还是第一次见。泰克斯迦兰名字当中的名词部分,可以是植物、工具或其他无生命的物体。如果选择植物,大部分人都会用某种花名。“海草”这名字让人过耳不忘。“阿赛克莱塔”的意思是,她不仅属于制服颜色透露出的信息部,还是一名拥有等级头衔的受训特工;同时“二等贵族”的宫廷头衔也意味着,她虽然是一名贵族,但地位并不显赫或者不够富有。
玛希特任由自己的双手放在亚斯康达挪动过的位置上——虽然恼怒亚斯康达自作主张,但她明白他方才的手势是完全正确的——深深鞠了一躬。“勒赛耳空间站大使玛希特·达兹梅尔,愿为您与陛下效劳。愿他的统治光芒四射,炽烈耀眼,充溢虚空。”鉴于这是她第一次与泰克斯迦兰宫廷成员正式接触,她使用了精心挑选的帝国敬语。这敬语是她与亚斯康达以及勒赛耳政府议会仔细商讨后决定的。“光芒四射,炽烈耀眼”是托名伪十三河所作的《帝国扩张史》这本书里用来形容十二太阳耀斑皇帝的。这本书是空间站所存最古老的记述帝国的材料。“光芒四射,炽烈耀眼”这组词,可以显示玛希特的博学、对六方向皇帝和朝臣的敬意;而“虚空”一词,则能避免泰克斯迦兰帝国对勒赛耳空间站所属空间拥有权利的暗示。毕竟,那里其实不算“空间”。
从三海草的表情,很难判断她是否理解了这两个词暗含的意义。她耐心等待玛希特从地上拾起行李,说道:“请抓紧您的行李。司法大楼内有人正在急切等候着您,是关于前任大使的事。这一路上,您可能需要向各种人行礼致意。”
好吧。看来三海草挖苦人的能力和她的聪慧一样都不应该被低估。玛希特点点头,跟上了轻盈转身沿通道而去的三海草。
<别低估任何一个人,>亚斯康达说,<文化联络员在宫廷当差的时间,起码是你年纪的一半。没能耐的人干不了。>
你刚刚才让我出丑,害我像个慌里慌张的野蛮人,现在倒来教训我?
<你想让我道歉吗?>
你有歉意吗?
玛希特很清楚他此刻会有什么表情:幸灾乐祸的同时,带着泰克斯迦兰式的平静,丰厚的嘴唇(她在全息图中见过)扯着她的嘴角朝上扬起。<在那些人看来,你的确是野蛮人。这就够你受了。我绝不会雪上加霜。>
他丝毫没有歉意,尴尬倒是有微弱的可能——虽然她的内分泌系统未能识别出来。
接下来的半小时玛希特的行动全靠亚斯康达指挥,他的表现让玛希特也挑不出任何毛病。他表现得与一个标准的活体记忆别无二致,完全胜任了“本能与条件反射技巧资源库”这一职责,以弥补玛希特没时间习得这些东西的短板。他知道什么时候要弯腰过门(门的高度是为泰克斯迦兰人,而不是空间站人设计的);当电梯沿着天空港外侧缓缓下降时,他知道什么时候应该转开眼睛,避开城市的眩目亮光在电梯玻璃上的反射;他还知道钻进三海草的地面车的时候,腿应该抬起多高。至于各种致意礼节,他做得跟当地人一样好。在行李落地事件发生后,他一直很小心,不随便动玛希特的双手;不过,玛希特允许他负责视线的接触对象和接触时间长度,致意时脑袋倾斜的角度等等细节,好让她不会显得格格不入、毫无见识,而是表现得仿佛她天生就属于这座城市一般。这叫保护色。依靠这层保护色,虽然她从未在当地生活过,却能像当地人一样行动。她能感觉到,行人的好奇目光从她身旁掠过,落在了令人更感兴趣的三海草的宫廷制服上。玛希特心里琢磨,不知亚斯康达究竟有多爱唯一市,才能学得这么像本地人。
地面车里,三海草问道:“您进入世界很久了吗?”
玛希特赶紧收回思绪,切换为泰克斯迦兰语的思考模式。三海草方才的问话,是一句标准的礼貌寒暄,意思是“您从前来过我的国家吗?”玛希特险些理解成了某个存在主义问题。
“没有,”她回答,“不过从孩提时代起,我就阅读各种帝国经典,常常在脑中想象唯一市的模样。”
看起来三海草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我无意让您厌烦,大使。”她说,“不过,我们正在唯一市中穿行,如果您想来一场简短的、口头展示的市景观光,我很愿意为您吟诵一首恰当的诗歌。”她轻触身侧按钮,车窗变为透明。
“我绝不会厌烦。”玛希特真诚回答。车窗外,城市中的钢铁与浅色石材建筑一掠而过,霓虹灯闪烁着爬上摩天大楼玻璃外墙又下落。他们正行驶在一条主环路上,环路呈内螺旋形,绕着市政大楼群,一圈比一圈更靠近宫廷。说是宫廷,不如说是城中城更加确切。统计表明,宫廷内居住着几十万人,从园丁到六方向皇帝,每一个都身负职责(无论多么微小),维系着帝国的运转。宫廷内的每一位居民都接入了帝国公民才有权接入的信息网,每时每刻都沉浸在源源不断的数据流中。这些数据流会告诉他们该去哪儿,该做什么,以及每一天、每一周,甚至每个时期的计划。
三海草的声音非常动听。她吟诵的诗歌名为《建筑》,是一首一万七千行的长诗,描述了唯一市内的建筑。玛希特分辨不出三海草吟诵的是哪个版本,不过这可能是玛希特自己的问题。在泰克斯迦兰经典当中,玛希特对叙述诗有着自己的喜好,而且能模仿泰克斯迦兰的文人方式随意吟诵其中任何一篇(也是为了顺利通过考试的口试部分)。但是《建筑》这首诗委实太过无聊,所以被她草草略过。不过,此时此刻,一边倾听三海草的吟诵,一边亲眼看着诗歌中描绘的建筑,感受跟从前则完全不同。三海草是个熟练的演说家,并且熟知诗歌格律,在诗中有即兴发挥空间的地方,加入了有趣的原创细节。玛希特双手交叠于膝上,看着诗中描绘的景象从车窗外一一掠过。
这儿,就是唯一市,“世界的珍宝”,帝国的心脏,语言难以描述它,五官来不及感知它。如果路过的建筑有所改变,三海草就会改动《建筑》中相应的片段。过了一阵,玛希特意识到,亚斯康达也在意识深处轻声低语,跟着三海草一同吟诵。闻此,玛希特心中一宽。既然他会背这首诗,那么她也会背——如果需要的话。毕竟,活体记忆链的目的正在于此:确保有用的记忆能够得到保存,并一代一代传下去。
车子开了四十五分钟,经过两处交通岔口,三海草才结束吟诵,让地面车停在一幢建筑那细针似的柱子旁边。这儿离宫廷中心已经很近了。<司法部门,>亚斯康达说。
好兆头还是坏兆头?玛希特问道。
<看情况。真想知道我做了什么。>
总归是非法勾当。好啦,亚斯康达,给我说个大概的可能性吧,你到底做了什么,才会坐牢?
玛希特似乎觉得亚斯康达叹了口气。她的肾上腺素也因为不属于自己的紧张情绪开始分泌,引起一阵恶心。<唔,八成是煽动叛乱。>
她真希望这不过是玩笑话。
司法部大楼的柱子旁边围着一圈灰色制服警卫,到了门边戒备更是森严:这儿需要安保检查。警卫配有细长的深灰色棍子,而不是泰克斯迦兰军团偏好的能量武器。玛希特曾在“升天节红色丰收号”里见过许多配备能量武器的士兵,但没见过这种样式的。
<电击棍,>亚斯康达说,<控制混乱人群用的电击武器。我以前来的时候,可没见警卫配备这种东西——电击棍是反暴乱的装备,至少娱乐小报上是这么说的。>
你已经过时十五年了,玛希特想道,这期间发生的变化可大着呢——
<这儿是宫廷的中心。要是连司法部都要担心骚乱,那变化确实很大,而且很不妙。好了,去看看我到底做了什么吧。>
玛希特担心司法部大门口安保措施变得这么森严,会跟亚斯康达的所作所为有关。这么一想,她只觉得背上和手臂上都起了鸡皮疙瘩,尺骨神经也开始发麻,让人不舒服。她还没来得及转个念头宽慰自己,三海草便已经护送她过了大门。门口,三海草呈上自己和玛希特的拇指指纹。当泰克斯迦兰安保警卫克制地轻拍着玛希特的工装外套和裤子口袋时,三海草礼貌地转过脸去。警卫态度恭敬地接过玛希特的行李,保证出来时就还给她。
在把玛希特关于个人空间的禁忌都给触犯了一番之后,警卫建议玛希特身边一定要有人陪同,因为她的身份尚未录入云钩,也没有得到进入司法大楼的授权。玛希特挑起一边眉毛,询问地看着三海草。
“是办事速度的问题,”三海草快步穿过几扇缓缓升起的拱门,进入石砖铺地的凉爽室内,向电梯走去,她解释道,“您的身份注册与在宫廷区的自由通行许可,必定会尽快完成。”
玛希特追问:“我从勒赛耳空间站出发上路已经超过了一个月,还不够解决办事速度的问题?”
“而我们已经等待了三个月,大使,等勒赛耳空间站派来新的代理人。”
<我肯定犯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亚斯康达说,<地下都是秘密法庭和审讯室——反正宫廷谣言是这么传的。>
电梯响了四声。“既然已经等了三个月,难道还怕多等一个小时吗?”
三海草示意玛希特先进电梯。虽然没有多解释,这姿态也算是一种回答。
两人坐电梯下楼。
等着她们的,是一间既像审判室,又像手术室的房间:蓝色金属地板,围绕着一张高高的桌子,一圈圈露天圆形剧场式的条凳依次排列。高桌上放着某个大东西,上面盖着床单。泛光灯下,站着三个陌生的泰克斯迦兰人,全都是高颧骨宽肩膀。一人身着红色教士服,一人身着与三海草一样的奶油色加橙色的信息部制服,还有一个穿着深灰色制服,玛希特觉得这种灰色跟方才电击棍的金属色泽非常相似。三人围在桌边激烈地低声争论着,挡住了玛希特的视线,让她看不清桌上究竟摆着什么。
“为了尽到我们部门的责任,我仍需要自己再做一次鉴定,趁他还没——”信息部官员有些恼火。
“我们没有任何理由把他还给他们,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都没有。”红色教士服的泰克斯迦兰人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还给他们没有任何好处,还有可能引发严重后果——”
另一位身穿深灰色制服的人提出异议:“跟你们部门的想法不同,普罗托斯帕萨,我完全确定:他们引发不了任何严重的后果,顶多就像虫子咬一口,很容易摆平。”
“妈的,老天啊,等会儿再吵!”那位信息部的人说,“她们已经到了。”
两人进门。身穿红色教士服的人朝她们转过身来,像是一直在等候她们到来。天花板很低,是拱形。玛希特觉得这儿像个被困在地底下的泡泡。接着,她辨认出桌上的物体的轮廓:那是一具尸体。
一层薄薄的床单盖在尸体上。尸体双手摆在胸前,指尖相触,仿佛正要向某个幽冥之人致意。尸体的面颊凹了进去,双眼圆睁,蒙上了一层雾蒙蒙的蓝色。嘴唇与甲床也染上了同样的蓝色。看起来是一具死了很久的尸体。或许——已经死了三个月。
玛希特听到亚斯康达带着惊讶与恐惧,<我变老了。>声音清楚得就像他站在自己身边。她全身发抖,心脏猛跳,心跳声大到连三海草如何介绍她都没听清。她的脑袋突然发晕,比往行星下落时还晕得厉害,心中充满无来由的恐慌。这不是她自己的情绪,是亚斯康达的。她的活体记忆唤起了她体内大量的应激激素,肾上腺素多到让她嘴里尝到了金属味。尸体的嘴唇松弛,但仍能辨认出嘴角的法令纹。她能够想象,亚斯康达的微笑是如何牵动嘴角肌肉,年复一年,最终形成了这样的纹路。她本人的嘴角也能感受到。
“如您所见,达兹梅尔大使,”身着红色教士服的那人说道(方才介绍时,玛希特完全没听到他的名字),“我们需要一位新大使。很抱歉我们用这种方式保存他的遗体,但我们希望尊重贵方的丧葬传统,以恰当的方式下葬他。”
她走近尸体。他已经死透了,一动不动,松弛软垂,眼神空洞。<操。>亚斯康达用快呕吐的静电声音说道。玛希特意识到自己马上要吐了,惊恐而绝望。操,这事儿我干不了。
此刻,玛希特已经无法分辨自己和亚斯康达。这不是“整合”的本意。她不该迷失在他的情绪当中,亚斯康达的恐慌所造成的生化反应根本不该劫持她的内分泌系统。玛希特——也可能是亚斯康达——想着,如今,唯有在她脑袋里,还有亚斯康达这么个人存在。当泰克斯迦兰要求派遣新大使时,她确实猜测过他可能死了。但那只是理性的猜测,并据此做出计划;可现在,他就在她面前,成了一具空洞腐败的躯壳,他乱了阵脚,让她也恐慌不已。突如其来的强烈情感波动最容易毁掉尚不稳固的活体记忆整合成果。这种情感波动会烧毁她脑中活体记忆装置的所有微型电路,“操,他死了”和“操,我死了”这两种情感混在一起,转化为恶心的呕吐感。
亚斯康达,她想开口安慰他,但音调离安慰人还差得远。
<走近些,>他说,<我得看看。我不确定——>
她还没拿准主意,他就先让身体动了起来。她只觉得一眨眼,自己就到了尸体旁,仿佛她的时空发生了断裂,失去了“走上前”这一段。这不对劲,非常、非常不对劲,可她没法阻止——
“我们会把死者的尸体烧掉。”她开口道。她居然还能选择正确的语言,真不知该谢谁。
“真是有趣的习俗。”身穿深灰色制服的官员应道。玛希特猜他来自司法部,这儿是他管辖下的停尸房,而红色教士服男子则是葬礼执事。
玛希特朝他微笑,嘴角比自己习惯的咧得更开,也比亚斯康达更加狂放。这种表情足以吓住任何一个平和的泰克斯迦兰人。“烧掉以后,”她接着说,努力搜寻合适的词句,以此为救命稻草,对抗一浪浪高涨的肾上腺素,“我们会把死者的骨灰当作圣物吃掉。死者的孩子或继承人优先,如果他有孩子或继承人的话。”
官员闻言脸色发白,但保持着礼貌,顽固地重复道:“真是有趣的习俗。”
“你们如何对待死者?”玛希特问道。她越发凑近亚斯康达的尸体,身体飘飘忽忽。她的嘴巴似乎暂时受自己控制,双脚却属于亚斯康达,“请原谅我的冒昧询问。毕竟,我不是帝国公民。”
红衣男子回答:“常见的方式是土葬。”他口吻轻松,仿佛这是每天都会遇到的问题,“您是否希望验尸,大使?”
“有任何特殊原因需要验尸吗?”玛希特一边反问,一边拉下床单。她的手心不停冒汗,摸着布料感觉湿滑。床单下,尸体什么都没穿,年约四十,全身皮肤最薄的地方都泛着同样的蓝色。看来,尸体全身都注射了防腐剂。注射部位明显得刺目,显眼的针孔周围围着一圈肿胀苍白的组织:颈动脉处有一个,双臂的尺骨动脉处各有一个。还有一处位于尸体右手大拇指根部,让整只手都变了形。她发现自己盯着尸体看,“时空断裂感”再度出现—— 一会儿盯着尸体的脸,一会儿盯着尸体的手腕,仿佛活体记忆想仔细看看身体每一处变化。哪怕玛希特作为亚斯康达的继承人,想要吃下他的骨灰(她并不确定自己会这么想),她也没法这么做:天知道红衣男子往尸体里注射的是什么东西,要是连这种东西一起吃下去,可太蠢了。三个月都没腐烂。想到这儿,在肾上腺浪潮带来的金属味之外,她喉咙里冒出了胆汁的苦味。躯体应该分解循环才对。
但在帝国,一切都会保存下来。同一个故事一遍又一遍地讲;既然如此,为什么要保存人的肉体,而不是让其派上恰当的用场?
她触摸到尸体的腕部。活体记忆借着她的指尖一路摸索到注射部位,再是手掌,沿着伤疤一路轻抚。尸体的触感如橡胶,如塑料,给人的信息既不够多,又让人消化不了。她的亚斯康达手上还没有这条伤疤,她的亚斯康达还没死——又是一阵令人眩晕的恶心,她视野的圆形边缘出现模糊和火花,她又想道:我们会烧掉电路的,别——
<我做不到,>亚斯康达又说。她脑中出现强烈的否定感,撕扯感,仿佛火花落在地面——接着,他不见了。
死一般寂静。就连他通过玛希特的眼睛观察世界的感觉都消失了。她觉得自己失去了重量,体内充满并非自愿分泌的内啡肽,且感觉孤独得可怕。她的舌头沉重,有金属铝的味道。
她从没有过这种体验。
“他怎么死的?”她问道,纯粹为了谈话而谈话。她很吃惊,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居然完全正常,一点儿没受影响。泰克斯迦兰没人知道活体记忆的存在,没人能理解她刚刚经历的一切。
“窒息而死。”红衣男子说道,伸出双指训练有素地触摸尸体的颈部。“他的喉咙锁闭,无法呼吸。非常不幸的事件。不过,‘非公民’的生理系统跟我们的往往很不一样。”
“他吃东西过敏了?”玛希特问道。这事听来荒谬。太过震惊之下,她已经麻木。显然,亚斯康达死于过敏反应。要不是出于谨慎,她说不定会当场歇斯底里狂笑起来。
“事件凑巧发生于科学部部长十珍珠举办的晚宴上。”最后一位官员,来自信息部的那位说道。这位官员就像从泰克斯迦兰古典油画中爬出来似的,长得跟画中人一个模样:无比对称的五官,丰厚的嘴唇,低额头,完美的鹰钩鼻,眼睛仿佛两潭深深的棕色池塘。“您真该看看事后的新闻报道,大使。简直像是耸人听闻的小报故事。”
“十二杜鹃花无意冒犯您,”三海草立在门口解释道,“但新闻报道仅限于宫廷区,这不适合让一般民众知晓。”
玛希特将床单拉了上去,直到盖住尸体的下巴。没用。他仍然在那儿躺着。“这是否也不适合让勒赛耳空间站人知晓?”她问,“要求我前来此地就任的官员,言辞有些不必要的模糊。”
三海草耸了耸肩—— 一边肩膀稍微动了动,“大使,我确实是阿赛克莱塔,但不是每一个阿赛克莱塔都有资格了解信息部每项决定的缘由。”
“您希望怎么处理他的尸体?”红衣男子问道。玛希特抬头看了看他:作为泰克斯迦兰人,他的个子挺高,绿色眼睛几乎跟她的眼睛齐平,平静而友好。她不知道该拿尸体怎么办。她自己从没焚烧过尸体;她太年轻了,父母均健在。再说,在她家乡,只要叫来殡葬经理就行,他们会操心的。哀悼逝者时,最好还能有你爱的人在身旁,握着你的手,一同哭泣。
她真不知拿尸体怎么办。没人会为亚斯康达哭泣,哪怕她也不会。泰克斯迦兰宇宙中也找不到懂得如何处理的殡葬经理。
她好容易才说出话来,“目前还没有想法。”说着,她狠狠地咽下一口口水,压住心头的恶心。她的手指上好像有电流,触摸过死人皮肤的地方都有刺痒感。“等我熟悉此地可用的设备,我自会做安排。这段时间内,他不会腐烂吧?”
“腐烂速度会很慢。”红衣男人道。
“您是——”玛希特望着三海草,等她提示。既然她是文化联络员,最好赶紧负起联络的责任——
“普罗托斯帕萨四杠杆,”三海草顺从地回答,“来自科学部。”
“四杠杆,”玛希特特意省略了他的头衔——普罗托斯帕萨这个头衔大致可以理解为“科学家”或者“有委任状的科学家”之类的。“什么时候会有明显的腐败迹象?或许再过两个月?”
四杠杆微笑,露出一颗银牙,“两年,大使。”
“太好了,”玛希特说,“时间还很充裕。”
四杠杆指尖相对,搭成一个三角形,朝她鞠了一躬,仿佛接受她的命令一般。玛希特怀疑他心里不屑,却故意做出尊重的态度。无论如何,她都接受。她别无选择。她需要足够的空间来思考。这儿可不行。这儿,司法部深处,只有三名官员和一名普罗托斯帕萨殡葬员,在等着她犯下某个不可挽回的错误,落得跟亚斯康达一样的下场。
他在唯一市住了二十年,吃惯了泰克斯迦兰人的食物,却因为生理结构不同过敏而死。她该相信吗?
亚斯康达,她对着大脑深处、活体记忆本该在的空白想道,你死之前,到底把我们俩扯进了什么破事儿?
他没回答。察觉到脑中的空白让她的脚下发软,仿佛正在下落——哪怕她知道自己正站在坚实的地面上。
“我希望,”玛希特对三海草说,语速很慢,语调平稳,语法正确,以此掩饰眩晕和恐惧,“前往注册成为空间站驻泰克斯迦兰的合法大使,拿回我的行李。”她想要离开这儿。越快越好。
“当然,大使。”三海草说,“普罗托斯帕萨,十二杜鹃花,二十九信息图。一如既往,与您三位交谈十分愉快。”
“您也一样,三海草,”十二杜鹃花回应,“愿您跟大使相处愉快。”
三海草又耸了耸一边肩膀,就像在说:不管谁说什么,都不会对一位宫廷中的阿赛克莱塔产生影响。突然,玛希特觉得自己很喜欢她。同时她也意识到,自己对她的喜欢不过出于绝望,想拼命抓住某个盟友的需要而已。没了活体记忆与她交流,她实在太孤独了。过一阵,等亚斯康达从震惊中恢复,等情感爆发过去,他一定会回来。一切都不会有事。她不会有事。她甚至连头晕也好起来了。
“那么,我们走吧?”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