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为帝国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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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各位注意!急!/新鲜出炉的重要新闻马上呈上!/八频道立即呈现!

今晚,七绿玉与四梧桐为您带来欧迪尔星系1号行星的现场报道。1号行星都城中的叛乱已经平息,“准亚奥特莱克”三漆树领导下的第二十六军团正准备脱离行星轨道。稍后,我们将会看到四梧桐从都城中央广场发来的现场连线,采访重新就任总督的九摆渡艇——途经欧迪尔跃迁门的贸易活动有望在两周内恢复正常……

——全泰克斯迦兰皇帝六方向治下

第十一纪1三年二百四十五天

八频道!唯一市内云钩网晚间新闻播报

靠近跃迁门注意事项清单,第2/2页

……减速至飞船最大亚光速的1/128,以保证跃迁门另一端有非空间站飞船同时进入时,能够进行躲避操作。

17.用本地无线电广播即将跃迁的消息

18.告知船员与乘客即将跃迁

19.以1/128的速度靠近视野扭曲最大处……

——《勒赛耳空间站驾驶员训练手册》,第235页


大使套房里满是亚斯康达留下的痕迹,玛希特脑中却空空荡荡。她被活体记忆的所属物包围;原本充满脑海的记忆却消失不见,简直像里外翻了个个儿。玛希特来之前,套房已经开窗通过风——或者至少她希望如此。房间里大开的窗户,残留着的杀菌剂味道,都让她这样认为。风从窗口吹来,掀动窗帘,但也没能彻底驱走房间里的杀菌剂味道。不管怎么说,这儿总归是某人住过的地方,而且住了很久。

亚斯康达本人喜欢蓝色,也喜欢暗色光滑的昂贵金属家具。工业化线条硬朗的工作台,还有低矮的沙发,会让每一个生长于空间站或是飞船上的非行星居民宾至如归。不过,地板有点儿不同:上面铺着丝质长毛地毯,满是各种花纹。一个愉悦的渴望从玛希特心中一闪而过——在家中赤脚踩着地毯,享受地毯触感带来的纯粹生理快感——接着又想到活体记忆的继承者,就连审美倾向,也跟上一任匹配。亚斯康达喜欢赤脚踩着织物,虽然她从没尝试过,但显然也喜欢。

套房里间门后是卧室。亚斯康达在床顶上挂了一份泰克斯迦兰制作的金属镶嵌式星图,展示着空间站所属的宇宙。这份星图像是一个广告:睡在这儿,你就能跟整个区的所有资源睡在一起。

这件作品挺美,几乎掩饰了它的笨拙。几乎。

头柜上堆着一小叠手抄本图书,还有些信息条,叠得整整齐齐。玛希特觉得,整理者肯定不是亚斯康达本人。亚斯康达不会在乎床头读物有没有排成直线,玛希特也不在乎。要是他在就好了,可以直接问他。如果他再也不回来,她该怎么办?她现在还没能跟亚斯康达真正合并成一个人;要是那可怕的情感爆发,烧毁了她的活体记忆植入装置与脑干的连接,怎么办?要是他们在一起时间长些就好了。时间一长,植入装置就不再重要。她会成为亚斯康达,亚斯康达会成为她,两人会合并为一个更加完整的新人,名为“玛希特·达兹梅尔”。她会拥有亚斯康达·阿格黑文知晓的一切,无论多么隐秘的信息,两人的肌肉记忆、积累的技能、本能乃至声音也都会融合。这才是正常情况下应该发生的事,他们会成为活体记忆链上新的一环。可现在,她该怎么办?写信回家申请维修指导?还是直接回家,留下一摊未完成的工作,包括解开亚斯康达的死因之谜?好歹语言问题不用他帮忙。就连她夜晚做梦的时候,有一半时间也在用泰克斯迦兰语——她经常梦见唯一市。自从两人融合后,她脑中活体记忆所在的部分一直感觉沉甸甸的。但现在,一旦她探寻这个部位,就会头晕,感受到可怕的坠落感。她坐在床沿上,盯着床头柜上一叠书棱角分明的边缘,直到确定自己不会晕过去。负责打扫房间的人肯定整理过书本,也就是说,任何跟罪案有关的明显线索,都被抹消了。

她竟然已经开始思索罪案的可能性。

当然应该思索这种可能性。还要考虑谎言的可能性,她对自己说。考虑谋杀和其中深意。窒息而死。过敏,或者吸入了某种含氧量低的气体。政治,一向如此。这儿是唯一市。这儿每个人都戴着云钩,不停地朝他们的眼睛里轻声“念叨”着各种故事,有关阴谋、酒精和毒品。从小时候开始,她就听惯了这些故事,还把它们讲给别人听——啊,只能算是苍白的模仿,用完美的节奏将这些故事带到空间站空荡呆板的金属墙之间。她小时候很受欢迎,讨人喜欢,正是因为她能讲故事,还因为——虽然这一点不重要——她会像泰克斯迦兰人那样思考。

罪案的线索早被抹消了,或者被无害化。

也有可能被亚斯康达藏了起来——如果他有预感,或确知自己将遭遇不测——只要他够聪明。(活体记忆很聪明,但毕竟是过时的。十五年,人可是会变的。)

玛希特想着,要是自己在这儿住上二十年,不知会变成什么样?而且,连活体记忆都没有——彻底消失了,这比过时的活体记忆更可怕。如果他不回来(他当然会回来。刚才发生的事不过是个小插曲、小差错,等她明天醒来,他肯定就回来了),除了罪案,她还得考虑故意破坏的可能性。她的活体记忆植入装置坏了,如果不是机械故障,就是有人故意破坏。也有可能是个体问题导致合并失败,是她的问题,是她自己的心理拒绝了他。她耸了耸肩,双手仍觉得刺痒和陌生。

“您的行李已经通过安检程序,重新回到您身边。”三海草一边说,一边穿过亚斯康达卧室缓缓升起的拱门。玛希特直挺挺地坐着,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不希望泄露出任何自己正在经历神经系统事故的迹象。“一点儿违禁品都没有。目前看来,您还真是个无趣的野蛮人。”

“您期待有什么刺激的事情发生?”玛希特问。

“您是我联络的第一个野蛮人,”三海草说,“我什么都期待。”

“想必您以前一定遇到过其他‘非公民’,毕竟这里可是‘世界的珍宝’。”

“遇见跟联络可不一样。您是我的‘非公民’,大使。我负责为您开门。”

她选择了古体的动词形式,让最后一句话听起来像习语。出口的话可能不如她期望的那么流畅,但玛希特还是冒着这个险说道:“开门这种工作,我以为不至于劳烦到二等贵族去做。”

三海草笑了。她的笑容牵动了眼角,比大部分泰克斯迦兰人的表情更夸张,“您没有云钩。所以有些门您开不了,大使。没有云钩,唯一市就不会认为您真实存在。另外,如果没有我,您要如何解码您的邮件呢?”

玛希特扬起一边眉毛,“我的邮件加了密?”

“而且已经拖了三个月未回复。”

“那些,”玛希特说着,站起身走出卧室,至少这扇门认得她,“是亚斯康达·阿格黑文的邮件,不是我的。”

三海草尾随在她身后。“达兹梅尔大使还是阿格黑文大使,没什么区别。”她说着,伸出一只手上下翻动,“反正是给大使的邮件。 ”

两任大使之间的区别,恐怕比三海草想象的还要细微——前提是,如果活体记忆还会回来的话。玛希特发觉自己不只是担心装置故障,还在生亚斯康达的气。这家伙几乎什么忙都没帮上,一看到自己的尸体就慌了神,害她经历了肾上腺素激增的危机,以及这辈子最古怪的头痛,最后直接消失。现在只留下她一个人,面对这一堆未回复的邮件(都是亚斯康达十五多年后的、几乎可以肯定是被谋杀的泰克斯迦兰版本的自我留下来的),和一个幽默感不错的文化联络员。

“还是加密的邮件。”

“当然。给大使未加密的邮件是一种不尊重的行为。”三海草取来满满一碗信息条——木头、金属或塑料制成的小小长方体,中间嵌着电路。每一份都精心装饰着发件人的个人标识。她抓起一把,信息条夹在指缝间,就像指关节里冒出了爪子,“您想从哪一封邮件开始?”

“既然是给我的邮件,理应我独自过目。”玛希特说。

“从法律上说,我与您有完全相同的资格。”三海草的声调令人愉悦。

但玛希特需要的不只是愉悦。她需要一个盟友,她需要三海草成为她的帮手,而不是一个即刻的威胁。毕竟三海草就住在隔壁房间,而且在整个任期内(无论她被指派给玛希特多久)都要负责为她开门。她已经意识到,在唯一市她很可能寸步难行——唯一市那如同全景监狱般监控一切的“眼睛”,将她认定为并非真实的存在。可是,虽然玛希特需要三海草这个盟友,但不管三海草口头上怎么说,她未必真的会贯彻玛希特的意志。

“或许泰克斯迦兰的法律有这样的规定,”玛希特说,“但根据空间站的法律,您可没有这个资格。”

“大使,我希望让您知道,我十分可信,也够资格引导您适应宫廷生活。”

玛希特耸耸肩,摊开双手,“前任大使的文化联络员去哪儿了?”

不论这问题是否让三海草尴尬,她都没有表现在脸上。她不动声色地回答说:“两年的任期满后,他就被调往别处了。我想已经不在宫廷之中。”

“他叫什么名字?”玛希特问道。要是亚斯康达在这儿,她本应该知道的。那位文化联络员在任的那两年应该是亚斯康达抵达唯一市的前两年,在亚斯康达活体记忆所记录的五年记忆的范围内。

“我记得叫十五引擎,”三海草轻描淡写地说道。闻言,玛希特不禁伸手紧紧抓住亚斯康达书桌的一角,勉强保持平衡。突如其来地,一阵喜爱和沮丧交织的复杂情感涌上她的心头。一张戴着云钩的脸模糊地浮现在她的脑海:云钩的黄铜框子罩住了他的整个左眼眶,从颧骨一直延伸到眉骨。这是亚斯康达记忆中的十五引擎。记忆在闪回,在喷涌。玛希特试图联系上活体记忆:亚斯康达?没有回应。

三海草一直盯着她。她好奇自己脸色如何,很可能十分苍白,而且心不在焉。

“我想找他——找十五引擎谈谈。”

“我向您保证,”三海草说,“我拥有丰富的经验,并且在所有涉及与‘非公民’合作的必要能力测试上都获得了罕见的优异成绩。我们俩一定能合作顺利。”

“阿赛克莱塔……”

“请叫我三海草,大使。我是您的联络员。”

“三海草,”玛希特强压下提高声音的冲动,“我想见见你的前任联络员,好询问我的前任大使是如何开展工作的。或许,还能打听到一些前任大使的情况,关于他那不合时宜的、给其他人带来麻烦的(根据邮件的堆积数量)死亡。”

“啊。”三海草应道。

“对。”

“就像您说的,他的死亡确实给大家带来了麻烦,但这纯属偶然。”

“这一点我并不怀疑。但他毕竟是前任大使。”玛希特清楚,如果三海草真跟看上去一样,是个典型的泰克斯迦兰人,那么三海草就不会拒绝她。毕竟,在泰克斯迦兰的文化中,要求担任社会职务的人熟知前任的各种工作细节是理所当然的,就像要求一个勒赛耳空间站人熟知他将植入的活体记忆,对她们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一样。“我想跟一个了解前任大使的人聊聊,他对前任大使的了解,就像未来我俩将对彼此的了解一样深入。”她试着让肌肉回忆起泰克斯迦兰式的微笑,凭感觉模仿着亚斯康达微笑时眯起双眼的确切程度。

“大使,对于您目前的——困境,我万分同情,”三海草说,“我会给十五引擎寄邮件过去的——无论他身处何方——同其他回信一并寄出。”

“……但我没法回信,这些邮件都加了密。”

“没错!不过,我能解开几乎所有的标准密码,以及大多数非标准密码。”

“您还没解释过,为何我的邮件会用我无法解开的密码加密。”

“嗯,”三海草说,“我没有任何轻慢的意思。在空间站,您必定是一位博学多识之士。但是,在唯一市,加密方式经常基于以密码书写的诗歌,这种密码‘非公民’不太可能知道。对大使的邮件进行加密,则是为了展示大使的智慧,以及他对宫廷和宫廷诗歌的熟知。这是一种传统。与其说是加密,不如说是一场游戏。”

“我们勒赛耳空间站也有诗歌。”

“我知道,”三海草语气中充满同情,听得玛希特直想摇晃她,“不过,来看看这一封。”她举起一根漆成猩红色的信息条,上下两半由圆形的金色蜡印封合,蜡印上凸显出唯一市的艺术形象——这是泰克斯迦兰皇室的标志。“这一封肯定是给您的。日期是今天。”她揭开封蜡,内封的信息倾泻而出,一长串全息文字漂浮于空中。信件由泰克斯迦兰语写就,玛希特觉得自己应该能够读懂。毕竟,她从小就开始阅读帝国文学了。

三海草碰了碰自己的云钩,说:“我猜您肯定能自己动手解开这种密码。您知道政治诗吗?”

“十五个音节的抑扬格对句,在第八和第九音节之间有个停顿。”玛希特觉得自己听起来像是一个参加口试的考生,而非一个有学识的泰克斯迦兰国民。可惜她不知该换成什么样的回答,才能让自己听上去像后者,“很简单。”

“没错!所以,绝大部分宫廷邮件都是政治诗格律的直接转换替代,开头的八句总是上一季最好的赞美诗——也即颂扬诗,只要您懂得数音节和停顿,就能看懂。近几个月使用的是二日历写的《复兴之歌》,要是您真想自己解密邮件,我可以替您拿一份来。”

“那可是唯一市公认的最佳赞美诗,请务必拿给我看看。”玛希特说。

三海草扑哧一声笑了,“您可真了不起。这样的态度,简直像是唯一市土生土长的居民。”

玛希特没觉得受到了夸赞,“信上说什么?”她问。

三海草眯起眼睛,瞳孔突然转向左上——这是对云钩发出的微动作指令——接着紧盯着信息条中的内容。“一封正式邀请函,邀请您参加陛下亲自举办的沙龙和吟诵赛事。三天后在介绍性的外交宴会上举行。想必您一定会参加?”

“为什么不呢?”

“嗯,如果您想要破坏在您之前所有外交官建立起的人际关系,塑造勒赛耳空间站打算对帝国不利的形象,不参加晚宴确实是个极好的开始。”

玛希特凑近三海草,近到能感受到对方的温暖呼吸在她脸上阵阵拂过,她对三海草露出她最为野蛮的微笑,亮出所有的牙齿。她观察着三海草努力保持镇定不退缩的样子,等到对方终于回过神来,明白她的意图后,她说道:“三海草,不如我们达成一个共识:我不是傻瓜。”

“可以,”三海草回答,“不过,难道你们空间站人都将侵犯对方个人空间作为申斥的手段吗?”

“只在必要时使用。”玛希特说,“作为交换,我也会接受另一项共识:您没有明显的破坏外交关系的企图。”

“这交换听来挺公平。”

“那么,我接受皇帝陛下慷慨的邀请。内容你写好后我来签名。之后,我们还得处理其余积压下来的信息条。”


处理积压的邮件占去了两人整个下午的时间,延续到傍晚。大部分邮件涉及的都是大使办公室的日常事务。大使办公室虽然规模不大,但有政治上的重要性,有着大量事务需要处理。有大臣或大学寄来的邮件,想要咨询空间站的习俗、经济、旅游机会、外交礼节等等;也有不想再居住在泰克斯迦兰帝国的勒赛耳人发来的回国请求(这些玛希特都签署了)。还有少数几份入境申请,玛希特都签字同意并移交给了帝国内负责办理“野蛮人入境签证”的办公室。之外还有泰克斯迦兰军事运输部门发来的“勒赛耳空间站境内通行证”的签证申请,数量多得出乎意料,这批签证申请都盖了亚斯康达的个人印章,但真正签字的却没几份。这些半批准的文件起不到任何证明作用,它们尚未生效。这情形就像是亚斯康达正在签署申请书,准备放半个军团的泰克斯迦兰战舰进入勒赛耳境内,却突然被打断了。玛希特十分纳闷,数量如此之多的申请,为何在同一时间盖章签字?她把这些先搁置到一边,陷入沉思。亚斯康达死前怎么想的她不管,反正她可不打算轻易放泰克斯迦兰的战舰穿过本族的空间站宇宙,至少得先做些调查,弄明白为何要调动如此大规模的军队。

签证申请中,没有“升天节红色丰收号”的名字。批准这艘战舰入境来接她的,不是亚斯康达。他那时候已经死了,所以才需要重新派遣大使。玛希特稍觉不安——有人批准了这艘船的通行——她得弄明白是谁。

三海草又递来了另一份信息条。这份信息条很麻烦,让她没空去想方才的不安。这是一份货运清单,要计算进口费用。换到亚斯康达活着的时候,邮件从寄过来到解决只要半小时;现在,玛希特却花了近三倍的时间来处理。因为信息条中涉及的其中一方—— 一名空间站人——已经离开了这颗行星;另一方却在此期间结了婚,获得了公民权,还在收货之前改了名字。玛希特让三海草找到这位更名了的新泰克斯迦兰公民,给他发一份正式的传唤令,让他前去管理星际贸易许可的司法部门听候裁断。

“不管他现在叫什么名字,一定要保证他会出席,并付清从空间站公民那儿购买货物的进口费。”玛希特说。

搜索结果发现,这位新公民选择的新名字是“三十六全地形冻土车”。这惊人的名字让玛希特和三海草一时目瞪口呆。

“没人会真给孩子起这名字,”沉默片刻,三海草开口道,“他真没品位。哪怕他父母或他以前所在的寄养所真的来自低温星球,有大量冻土,需要全地形车,这也说不通。”

玛希特困惑地皱皱眉,忽然清晰地回忆起一段往事:那时,她在勒赛耳空间站中刚开始接受语言训练,老师鼓励全班同学在学习语言的同时都为自己起一个泰克斯迦兰名字。她选择了“九兰花”,源自她当时最喜欢的泰克斯迦兰小说的女主人公名字“五兰花”。五兰花是未来的帝国皇帝十二太阳耀斑的寄养所伙伴,那本书讲的就是她的冒险经历。从最喜欢的书中挑选名字,很符合泰克斯迦兰人的作风。她曾为自己挑选的名字骄傲,觉得其余同学的名字都不怎么样。如今,身处泰克斯迦兰帝国的中心,竟想起这段往事,难免有些荒唐。不过,她还是开口问三海草:“你们泰克斯迦兰人,是怎么给自己取名的?”

“数字是为了——求好运,或者希望孩子能拥有的品质,也可能是追逐潮流——‘三’一直都是最受欢迎的——小数字都受人欢迎。三看起来很稳固,能创新,就像三角形。不会跌倒、能攀登思想顶峰,大概是这之类的寓意。这人选了‘三十六’,想让自己显得像是城市暴发户。这数字有点儿傻,不过还不算糟。糟的是‘全地形冻土车’。血液、阳光之类,虽然语法上没错,属于无生命物体或者建筑,但就是不好听……好听的名字一般是植物、花朵和自然现象名,同时没有太多的音节。”

三海草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玛希特还是第一次见。她觉得自己不禁开始喜欢起三海草来。三海草很有趣,虽然没有三十六全地形冻土车有趣。

她突然决定将这段往事跟三海草分享,作为对方才那段算是文化交流的回报。既然她们得合作,最好拿出合作的态度来,“学语言的时候,我们都得给自己取个泰克斯迦兰名字。有个同学——那种考试分数很高,但口音却很糟的同学——管自己叫‘2e小行星’。2e是无理数。他觉得自己特别机灵。”

三海草思索片刻,吃吃地笑了。“是挺机灵的,”她说,“这太好笑了。”

“真的?”

“实在太好笑了。就像把自己整个人变成一个挖苦自己的玩笑。如果有位名叫2e小行星的人出了本书,我想我会去买来看。很可能还是本讽刺小说。”

玛希特笑了,“这位同学的学习程度可没到会运用讽刺的地步。他是个讨人厌的家伙。”

“听起来确实挺讨厌的。”三海草赞同,“不过,他在无意间用了精妙的语言,这反而更加有趣……”说着,她又递来一块信息条,开始解码需要玛希特解决的下一个问题。

整个下午都在工作中度过了。玛希特擅长这些工作,这是她多年来受训的目的。虽然这些文件的措辞更含糊,更有泰克斯迦兰风格,还需要三海草解码,但本质没变。日落时,三海草为她们俩各叫了一小碗饺子模样的餐点,饺面裹着放了香辛料的肉馅,表面浇了半发酵的浓稠酱汁,还带着红油。三海草让玛希特放心,说这东西里面绝对没有任何可能让她过敏的东西。

“这叫‘伊克斯回’,”她介绍道,“是我们这儿的婴儿食品。”

“要是我死了,邮件还得再积压三个月。那时候你可麻烦了。”说着,玛希特用餐点附带的两齿叉子戳中一个饺子,放进嘴里。轻轻一咬,饺子在口中爆开来,热乎乎的,味道浓烈。红油的辣恰到好处,辣味在她舌尖停留不散,正当她开始怀疑是神经毒性反应的时候,辣味却转为令人愉悦的快感。她这才发觉自己饿坏了。自从下了战舰,她就没吃过东西。

看到三海草和她一样,狼吞虎咽着她那份伊克斯回,玛希特心中顿时觉得平衡了许多。她挥挥叉子,说:“这东西给婴儿吃简直是浪费了。”

三海草睁大眼睛,露出泰克斯迦兰式的大笑表情,“这是工作餐。工作餐就得好吃,才能吃得快。”

“赶快吃完,好继续工作?”

“您的理解一点儿没错。”

玛希特歪了歪脑袋,“您这样的人,恐怕随时都在工作吧。”

“这是我的职责,大使。”

“请叫我玛希特,”玛希特说,“恐怕,不是每个文化联络员都像你这么能干吧。”

三海草的表情几乎像是受了夸赞,“是啊,不能干的多得是。不过,文化联络员是我接到的指派,阿赛克莱塔才是我的本职。”

如果玛希特阅读的关于唯一市的文献可靠的话,阿赛克莱塔的工作涉及情报、协议、秘密,还有——雄辩。“阿赛克莱塔做些什么样的工作?”

“政治工作。”三海草回答。

跟文献中写的相差无几。“你为什么没向我提及那些军事运输签证?”玛希特开口问道。三海草还没回答,套房的门铃就响了起来,玛希特皱起眉,三海草却面色如常,好似没有被这不和谐的和弦所影响。

三海草来到门边,在门旁墙上的键盘里键入密码。玛希特仔细看着她的手指动作,想要尽可能记住这一串数字。她当然有权力操作自己套房的密码。(除非她的处境比自己想象的更像一个囚犯。不知唯一市对“可在市内自由移动的真实人类”究竟如何定义?要是能问问亚斯康达就好了。)密码验证通过,键盘屏幕上投射出门外来客的面容,并在他头顶用带金边的方块字体标注出了他的姓名和一连串的头衔。来客很年轻,宽颧骨,古铜色皮肤,有着为帝国艺术家所青睐的低额头,额头上发际线边缘的头发乌黑浓密。这张脸,玛希特记得在司法大楼停尸间里见过。来客是十二杜鹃花,大厅里见过的三位官员之一。虽然玛希特对他们印象已经模糊,但十二杜鹃花那完全符合帝国文化中标准男性之美的外貌,还是给她留下了印象。面对这如同艺术品一般的美男子,玛希特的平静让她自己都感到惊异。三海草介绍的时候说过,他是“十二杜鹃花,一等贵族”。也就是说,三海草至少知道他的名字,而不只是熟悉头衔。

“真不知道他来这儿干什么。”三海草说道。这句话更清楚地表明,她对他的了解远不止头衔。

玛希特说:“让他进来。”

三海草大拇指用力按在键盘上(难道这地方用的是指纹锁?不可能,泰克斯迦兰的技术不可能这么原始)。门开了,露出十二杜鹃花的橙色袖子和奶油色立领。虽然没有亚斯康达的帮助,玛希特也准备靠自己完成一整套招呼礼仪(这些事原本不该她来操心)。不过,她刚想开口介绍自己,十二杜鹃花就打断了她,说道:“是我来您的套房,我们不必拘礼。”说着,他一阵风似的从三海草身旁经过,在她太阳穴上留下一个亲昵的吻(三海草的表情极为恼怒),在长沙发上坐下。

“达兹梅尔大使,”他开口道,“欢迎来到‘世界的珍宝’,幸会。”

三海草在他身边坐下,眼睛圆睁,嘴角明显上扬,“花瓣,你不是说不必拘礼嘛。”她说。

“不必拘礼,不等于不要礼貌,芦苇。”十二杜鹃花说着,对玛希特露出非常不泰克斯迦兰的大大微笑,让人稍微有些怀疑他的精神状况,“她没有对您无礼吧,大使?”

“花瓣,你非得这样吗?”三海草道。

他们俩互用昵称。这还——挺可爱的,也挺好笑,同时还让玛希特有些难为情。“绝无此事,”玛希特回答。这答案让三海草脸上露出夸张的感激神情。“欢迎来到勒赛耳空间站的外交领土。除了跟我的联络员叙旧,我还有什么能帮您的?”

十二杜鹃花露出关切神情。玛希特觉得这层神情之下,还藏着更让人不快——也更诚实的兴奋与兴趣。这些泰克斯迦兰人,一个个都把她当作气舱门的人脸识别系统,以为她迟钝到只能看到人类的表面:制服、关切的神情之类。这实在麻烦透了。真不知道要过多久,才会有人拿她当真。

“我知道一些让人忧心的消息,”十二杜鹃花道,“跟您前任的尸体有关。”

嗬,没准当真的来了。(她的第一反应是对的,亚斯康达不可能死于事故。这么简单直接,既不像他的风格,也不像唯一市的风格。)

“尸体有什么问题吗?”

“可能是的,”但十二杜鹃花做了个手势,像是在说当然有问题,只是还没法分辨是哪种问题。

“如果只是可能,你根本不会来掺和我的事情,花瓣。”三海草回答。

“我想指出,前任大使的尸体是我的事情。”玛希特接道。

“我们已经说过这事了,玛希特。”三海草飞快解释,“我在法律上有着同等资格——”

“但道德和伦理上可不是同等,”玛希特说,“尤其事关我的前任,他生前无疑是勒赛耳的公民。所以,有什么问题?”

“那位普罗托斯帕萨,四梧桐,在他离开手术室后,我又单独在那儿待了一阵,用那儿的成像工具拍摄了尸体。”十二杜鹃花道,“目前,我在信息部的任务是:帮助满足‘非公民’在此访问期间的医疗及资源需要。所以,我对‘非公民’的生理结构非常有兴趣——有些‘非公民’的生理结构跟人类很不一样!我当然不是在暗示勒赛耳空间站人不是人类,大使,完全没有这样的意思。不过,我的好奇心实在太强。这一点,你可以问芦苇,我们俩还是阿赛克莱提2学员的时候,就认识了。”

“好奇心太强,因此总是惹来一大堆麻烦,尤其在有趣的取证与奇特的医疗技术之类的事上。”三海草回答。玛希特发觉三海草的下巴绷紧了,嘴角也抿得紧紧的,“说重点。是二紫檀派你来监督我工作的?”

“我才不会替人跑腿呢,芦苇,哪怕对方是信息部部长也一样。重点是,我留下来查验了前任大使的尸体。而这具尸体曾被人工改造过。”

“什么?”三海草惊讶道。同时,玛希特拼命闭紧嘴巴,克制着自己不用空间站语骂人。

“怎么回事?”她问道。说不定,亚斯康达只是换了个髋关节。人工髋关节无可非议,也很容易解释,而且比头骨底部的植入器更显眼。植入装置里面保存着亚斯康达继承来的活体记忆,还记录下了亚斯康达获得的所有知识、自我和记忆,形成新的刻印,本应被传给下一位继承者。

“他脑中全是金属,”十二杜鹃花很快扑灭了她的最后一点希望。

“是弹片吗?”三海草问道。

“他身上没有伤口。相信我,如果有枪伤,是瞒不住去过太平间里的人的。不过,全身扫描会更细致——之前不知为何没有进行。可能因为大使死于过敏反应这个事实太过明显——”

“您为何立即假设里面的金属是弹片?我对这一点很有兴趣。”玛希特很快接口,想把对话从最危险的方向转移走。真想知道亚斯康达是否向他们透露过活体记忆的事,可她没法问自己脑中版本的亚斯康达;而且,也不清楚这个版本对他的——后继版本?嗯,后继版本,这个词还算妥当——又了解多少,是否能推断出他的后继版本在这十五年间都做了什么。

“唯一市有时候会变得危险。”三海草解释。

“意外时有发生,”十二杜鹃花道,“但最近越来越多。比如某人错误操作了云钩,唯一市就会反应过度……”

“您不会遇到这样的问题。”三海草向玛希特愉快地保证,玛希特对此一点儿也不买账。

“前任大使有配备云钩吗?”她问。

“我不清楚。”三海草回答,“必须由六方向陛下亲自准许,他才有可能拥有云钩。‘非公民’一般都没有——云钩是专属于公民的一项特权,因为它跟唯一市相连。”

云钩是专属泰克斯迦兰人的特权,能打开各种门,显然还能把一个人拉入某个极为危险的境地。玛希特想,不知云钩对泰克斯迦兰公民的追踪会精确到何种地步,而追踪数据又会由谁来保管。

“无论是否有云钩,”十二杜鹃花插嘴,“前任大使脑干中确实存在着一大块神秘金属。我猜大使您会想了解这一点,免得有人在您脑中也植入一块。”

“你总是这么积极,花瓣。”

“这事还有谁知道?”玛希特问道。

十二杜鹃花回答:“我还未告诉任何人。”随即一本正经地把双手插进外套长长的袖筒里。玛希特听得出,这句回答在暗示这只是暂时的。此人到底想从她这儿得到什么?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大使往身体里植入什么都有可能的——比如癫痫镇定器。这种装置很普遍,很多有癫痫的老年患者都会安装。”她说的是一个标准借口。万一活体记忆装置被空间站之外的人察觉,常会用这个借口。“泰克斯迦兰这样伟大的文明,肯定也会有这种装置。这种事,只要翻翻大使的医疗记录就清楚了,没必要这么麻烦吧。”

“如果我说,我告诉您,是想看看您会如何反应,您相信吗?在您之前的大使……唔,以大使的标准来说,在政治上相当活跃。所以我很好奇,是否所有的勒赛耳人都是这样。”

“我不是亚斯康达。”玛希特话一出口,就觉得十分丢脸——她本该更像亚斯康达,如果两人有更多时间合并,如果他没有从她脑中消失。“不同的人在‘政治’上的表现并不同。您觉得普罗托斯帕萨知道这事吗?”

十二杜鹃花咧嘴笑了,露出了牙齿,“他没跟您提,也没跟我提。不过,他可是科学部医学院的普罗托斯帕萨,他觉得哪些重要该说,哪些不重要可以忽略,我们可没法妄测。”

玛希特站起身,“我想亲眼去看一看。”

十二杜鹃花愉快地看着她,“啊。您到底也是政治活跃的呀。”


1 Indiction,以皇帝登基年份计算,每十五年为一个历法周期,称为一纪。

2 Asekretim,阿塞克莱塔的复数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