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初吻

激情的产生是一件很奇特的事情。精英知识分子和艺术人士的激情，往往是从对某种特质的欣赏开始，又因为理智而被束缚。自大的人，抑或知识分子自己很少献身，却要求他人付出。然而，热爱生命的人，无论男女，一旦发现彼此琴瑟和鸣，情投意合，往往会相互促进向上。

考珀伍德天生是个利己主义者，也是知识分子，虽然两者深层地糅合在一起，但又让他富有人道主义精神和民主精神。我们认为利己主义和知识学识只局限在艺术领域中，而金融也是一种艺术。它展现了知识分子和利己主义者最微妙的思维活动。考珀伍德就是个金融家，他并没有沉沦于自然景色、自然的美丽和微妙，这些他处于劣势的领域，而是找到了另外一种快乐的方式。由于脑筋动得快，无论在智力上还是在情感上，他都可以对生命之美欢欣鼓舞，而不会干扰到他对永恒的物质和财富上的计划。当谈到女人和道德的时候，很多时候也就要涉及关于美、幸福、区别感和生活的多样性之类的种种话题。他因而开始怀疑，这所谓的择一人终老的想法没有任何根据，除了能保持社会有组织的现状。他不明白怎么会有那么多人认为一生只娶一个女人，一直到死，不但必要，而且正确。他不知道。他不想去操心进化论的微妙之处，即使当时在国外已经喧闹过了。他也不想为了这件事好奇到去搜寻历史。他没时间那样做。他所接触的各色人等，以及各种情况，足以向他证明一点。就是人们并不一定要彼此绑在一起直到终老。即使成千上万的人那样做了，也并非出于意愿。有些人头脑灵活，思想深邃，机会凑巧，就可以纠正婚姻和社会地位中的错误。而对于另外一些人来说，他们迟钝、理解力低、贫穷、缺乏魅力，他们就是无法摆脱沮丧的泥潭。这样的人因为出生就是一种孽缘事故，或者缺乏物质和力量，不得不在恶劣的环境里煎熬，或者用绳子、刀子、子弹，甚至是一杯毒药就结束了他们的痛苦，解脱了俗世的折磨。而在另外一种情况下，这些方式却有可能提供千万种光彩夺目的可能。

“我也会死的。”他心想。有天他读到一个故事，讲到一个贫病交加的人独自在一间小屋里生存了十二年，只有一个年老体弱的管家照顾他。最后用一根织针刺入他的心脏，结束了他在这个尘世中的疾苦。“让这种生活见鬼去吧。为什么要苟延残喘十二年？为什么不在第二年或第三年就了断呢？”

于是，再一次证明，力量就是答案——伟大的精神和体力。为什么，这些商业和金融巨头可以随心所欲地生活，并且已经这么做了。他在不止一个领域收集到证据。更糟糕的是，所谓法律和道德的守护者，报纸、传教士、警察以及一般的公共道德家们，在关乎下属民众犯罪之时，就来劲儿，大声疾呼谴责邪恶。一旦碰到上层社会的腐败，就都变成了懦夫。他们连一点儿微弱的声音也不敢发出来。直到某个大人物意外栽倒了，看到没有危险了，他们才敢出来叫嚣。哦，天哪，全是废话和陈词滥调，满嘴的仁义道德。快跑吧，善良的人们。因为你可以清楚地看到上流社会是如何处理邪恶的。这使他觉得好笑。如此虚伪！简直是不可思议。尽管如此，世界就是这样组成的，他不能改变，只能顺其自然。他能做的是致富并保持住自己的财富——建立起一种美德和尊严的形象，然后成为真正的常态。意志和机智敏捷可以帮助达成目的，他拥有这些素质。“自给自足”是他的座右铭。这个词完全可能被刻在任何他所设计的徽章上。从而阐明他对知识分子和社会名流的态度。

但是现在他需要考虑爱琳这件事，找出解决方法。因为他坚毅的个性，对此倒不觉得是个干扰。这是个问题，就像那些每天出现在财务上的棘手问题一样，但也不是不能解决的。他准备怎么做？毫无疑问他不能离开妻子和爱琳一起私奔。他有太多千丝万缕的社会关系，他想到孩子们以及父母。这些在情感和经济上都羁绊着他。此外，他也不确定真的想那样做。他不打算离开日益增长的财富，同时也不想放弃爱琳。她那突如其来的表现太吸引人了。丽莲已经不是从前的模样了，而这本身就足以证明，他现在对爱琳的兴趣是有理由的。只要他能想出办法不伤害到自己，还有什么好怕的呢？同时他想在爱琳的问题上，也许永远也找不到保护彼此的实际措施。这让他陷入沉默和反思，因为现在他已经被她强烈地吸引，就像他能感受的那样，身体上产生了一种化学反应，冲击着他的身心，要挣脱着表现出来。

同时，当他想到妻子与这一切事情的关系时，良心上就会产生不安，情绪上与经济上的原因各半。她在丈夫去世后不久，便屈服于他年轻热情的追求。他后来才意识到，她其实天生是个公共道德的守护者——就像世人所能看到的冷酷纯洁，私下却有肆意的阴暗情绪。然而，他又发现她对自己内心产生的情感波澜感到耻辱。这让考珀伍德很生气，就像会激怒任何一个欲望强烈而又直截了当的人一样。虽然他不必让全世界的人都了解他的感受，但为什么两人之间还要隐瞒呢？或者为什么在心理上逃避身体所认同的感受？为什么想的是一件事，而做的却是另一件事？毫无疑问，她以自己安静的方式对他忠心耿耿，并非感性（他后来回想，也不能说她全部都是非感性的），而是理性居多。还有责任，就像她理解的那样，责任起了很大的作用。她很尽职。其次就是别人会怎么想，风俗如何要求——这些对她都是最重要的。而爱琳却恰恰相反，她可能并不会尽职，而且很明显并不理会所谓世俗。毫无疑问，她跟别的女孩儿一样受过良好的教育，但是看看她，她根本不理会那些教育。

接下来的三个月，两个人的关系变得更加明目张胆。爱琳很清楚父母会怎么想，世人又会怎样心口不一，但她依然我行我素。她无所畏惧，即使不是在行动上，心里也早下定了决心，于是觉得考珀伍德更有吸引力。并不是他的身体——伟大的激情，从来就不只是身体。更多的是他的精神，吸引和强迫着她，如同投向火焰的飞蛾。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浪漫的光芒，不论怎样努力加以控制压抑，依然对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分别的时候，当他触摸她的手时，她好像感觉到电流。她回想起来，当时她无法直视他的眼睛。仿佛他的眼睛会发射出具有破坏性的能量。其他人，尤其是男人们也发现很难面对考珀伍德的凝视。好像他的眼睛后面还有一对眼睛，透过薄薄的隐蔽的窗帘儿看着你。你无法确定他在想什么。

接下来的几个月，她和考珀伍德越来越亲密。一天晚上，在他的家里，她坐在钢琴前，没有旁人在，他便弯了腰去吻她。透过夹层窗帘，可以看到外边寒冷的街道上的雪。煤气灯在窗外一闪一闪。他今天回来得早，听到爱琳在弹琴，就来到钢琴旁。她穿了一件灰色的粗羊毛连衣裙，华丽的带子上面有蓝色和金黄色的东方刺绣，戴着一顶和裙子颜色相称的灰色帽子，插着一支蓝黄相间的羽毛，更增添了她的美丽。手上戴了四五枚戒指，真是太多了，一枚水晶的、一枚祖母绿的、一枚红宝石的，还有一枚钻戒，随着弹琴的节奏起落闪着耀眼的光。

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他。他来到她身边。她抬起头来微笑着，因为舒伯特乐曲所唤起的遐想消失了，或者融化成另一种形式的情绪。突然他弯下腰，嘴唇紧紧压住了她的嘴唇。他柔软的胡子，触摸着她，令她兴奋震颤。她停下了弹琴，试着吸一口气，因为即使强大如她，还是感觉到无法呼吸。她的心狂跳着像三重锤一样敲着。她没有说，“噢”，或者“你不可以”，而是站起身来，走到窗口，撩起窗帘假装向外看着。她感觉快乐如此强烈，她简直要晕倒了。

考珀伍德很快跟随她过来。手搂住她的腰，看着她红润的脸颊，清澈湿润的眼睛和红红的嘴唇。

“你爱我吗？”他悄声地问道，欲望令他咄咄逼人。

“是的！是的！你知道我爱你。”

他把她的脸靠着自己的脸。她举起手来抚摩着他的头发。

一种令人窒息的惊心动魄的占有，得胜，幸福和心心相印，爱她和她的身体，汹涌地淹没了他。

“我爱你，”他说，似乎又对自己的话语感到惊讶，“我以为我并不爱你。但是我爱你。你太美了。我简直为你发疯。”

“我也爱你，”她答道，“我没法控制。我知道不应该，但是——，噢——”她用手紧紧地捂住他的耳朵和太阳穴，把嘴唇按在他的嘴唇上，在他的注视下闭上眼睛。然后她迅速走开，望着外面的街道。他返回客厅。只有他们两个人。他还在想着是不是应该冒险进一步，在隔壁房子探望安娜的诺拉正好出来，不久丽莲也出来了。爱琳便和诺拉告辞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