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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光临!”
自动门每次开启,大山正纪都会大声招呼,顾客却连一个点头都吝于给他。来便利店的人个个面无表情。在他们心里,店员的问候恐怕和门口通知进店的铃声差不多。
正纪觉得自己变成了没有感情的机器。如果没有同事在,他的心理或许已经出问题了。
顾客走后,女同事问他:“正纪,你看昨天的电视剧了吗?”
“什么剧?”
“九点的《爱我》。”
早知道就看了,还能有个共同话题。
“哦……”正纪遗憾地回答,“九点我在看其他台的综艺,我喜欢那一期请的搞笑艺人。”
“你喜欢搞笑节目?”
“我看得挺多的。人生嘛,还是笑一笑为好。”
正纪没有值得一提的爱好,一天天地虚度人生。他在打工上也看不到奔头,做下去只是因为还在上定时制高中[1],要赚到包括房租在内的生活费而已。
眼看心情要低落下去,他换了个话题:“你喜欢音乐吗?”
她沉吟起来,摆出思考的架势。
“不怎么听?”
“……古典音乐的话,我听得还算多吧。”
“就是贝多芬那些吗?”
“……都会听吧。”
“你好有品位。”
“也没有啦,主要是我以前弹过钢琴。”
“钢琴!太帅了,你是不是弹得特别好?”
“上高中的时候,我在比赛上也算拿过冠军。”
“那够厉害的了。我就没有过这种高光时刻,所以很向往。我以前也练过一段时间的吉他,可是既没有要走这条路的激情,技术也算不上多好,弄到最后,也就是门业余爱好。”
女同事露出有些寂寥的笑容:“……我也一样,天才钢琴家比比皆是。你上次说‘无名小卒’,其实我也是。”
“可是你在比赛上拿过冠军吧?网上应该也有你的名字吧?”
“哎……是有。”
能一问就答,说明她在网上搜过自己的名字吧。
“我能搜一下吗?”
正纪掏出手机,女同事苦笑着答道“搜吧”。
他在搜索网站中输入女同事的名字,页面上列出许多结果。排在最上面的是一条叫“风云人物”的报道,标题上就有她的全名。正纪点开报道。
本专题每期都会介绍当今的“风云人物”。第二十八期给大家介绍的是一位去法国学习法餐,在新宿开餐厅的女性。
里面写到她的名字,说她是厨师,文字旁显示的照片却是另一个人。
“她是家知名餐厅的厨师。”女同事在一边说。
“是和你同名同姓?”
“对,她的照片曝光也最多。有个人名字跟自己一样,感觉挺奇妙的。在我看来,对方好像冒牌货一样,可是在对方看来,我才是冒牌货吧。”
正纪心中无感,却还是附和道:“是有这种感觉。”
第三条报道写的都是那位法餐厨师。第四条报道是一个参加全国体操大赛的高中女生。
“是这个吗?”
女同事笑着摇摇头:“我以前是吹奏乐社团的。”
正纪在她的名字后又加上一条搜索词。他输入“钢琴”,高中钢琴比赛的报道跳了出来,是报社记者的采访。
“就是这个。”
正纪看起报道。采访中,她讲述过对音乐的热忱后,总结说“希望这次比赛夺冠能让大家认识我”。
“我本以为拿到冠军,当钢琴家的希望就大了很多。但登上的舞台越大,周围的天才就越多……最后我决定放弃梦想,只把钢琴当爱好了。”
接受采访,登上新闻,受到关注。自己的人生就从未如此辉煌过。哪怕只是人生中的一刻也好,她好歹成为过一号“人物”。这实在叫自己羡慕。
正纪说出他的想法。
“可是做梦又不做到底,会走不出来。这样也很痛苦,我也还没有放下。”
“说不定就是因为你太认真了。”
“……嗯,也许吧。”
聊到私密的话题,正纪感觉和她拉近了一些距离,很是高兴。
“正纪,你呢?”
“什么?”
“有没有和你同名的人?”
“哦,你说这个啊。我还以为你问我网上有没有报道过我。我嘛——”正纪开始在手机的搜索栏里输入自己的全名,“我来看看。”
页面最上方显示的是位牙医的主页链接,他似乎在江浪牙科医院工作。
跟着是条写到某高中田径社成绩的报道,里面有位“大山正纪”。这个正纪在四百米栏里拿了地方大赛的第三名。记录看起来是八年前的,不知道和江浪牙科医院的牙医是同一个人,还是只是重名。
正纪滑动页面后,跳出一条高中足球的报道。
《大山正纪上演帽子戏法!》
实际搜索一番自己的名字,发现有同名同姓的人后,正纪理解了女同事的心情。
这种感觉确实奇妙,仿佛另一个世界上还有另一个自己。
正纪打开在高中球坛大放光彩的大山正纪的报道。那是本年度的大赛,这位同名人士在东京预选赛上完成了帽子戏法——进了三球。
看着另一个有所作为的大山正纪,正纪更觉得自己这个无名小卒不堪了。
大家都叫一个名字,自己怎么就是这副德性呢?
——他才是真正纪。
不知为何,正纪有了这种想法。有所作为,也有名气的“大山正纪”和一介无名小卒的“大山正纪”,世界需要的——更多人喜爱的应该是那个“正纪”。
——不该搜的。
正纪咬紧牙关。
搜索与自己同名同姓的人,或许无异于寻找自己的分身——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分身,据说遇上就会送命。
凑过来看手机屏幕的女同事用别无他意的语气说:“有个正纪是踢足球的呢。”
正纪拼命掩饰翻涌的心潮,答道:“是啊。”
“还有吗?”她向手机伸出食指,滑动搜索结果。
还有其他“大山正纪”在,有一个是医学研究领域的。专业知识正纪不大懂,但以后这位正纪若是得了诺贝尔奖,这世上的所有“大山正纪”恐怕都会沦为配角。
搜索结果再往下——
《小学老师(二十三岁)猥亵女童被捕》
他一阵惊疑,视线被钉住了。
——被捕?
链接的标题下显示了一部分正文,其中有着“嫌疑人大山正纪”的字样。
“哎呀,这就太糟心了。”女同事像是在宽慰他。
“是啊,和罪犯同名同姓是有点……”正纪回答着,心底里却涌起一股自己也不大明白的优越感——他比这个大山正纪强。
“……还是不搜了吧。”正纪将手机息屏了。
窥视同名同姓者的人生,让他陷入一种说不清的不安,好像自己与别人的界限变得模糊,灵魂开始同化——又或是背离。
到了下午,中年临时工出现了。自从他上次突然发难,正纪就不愿和他分到同一个时段了。但排班表上大半都有他,要避开也不容易。
不过,他也没有主动对正纪说过些什么。他连个招呼也不打,直接进了对面的收银台。
正纪和女同事谈笑了一阵子。气氛骤变,是因为她突然开口:“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她的语气像邀他去玩一样轻快,眼神却极为严肃,像是有些苦恼。
“什么事?”
“刚才聊到名字,我忽然想起来了……我想借你的名字用用。”
借名字?
听起来像是犯罪。但女同事态度坦荡,应该不是找他谈什么危险的勾当。
“怎么说?”
“爱美被害案的凶手被逮捕了,对吧?”
十六岁少年被捕后,连日占据电视新闻头条。正纪看过几眼,也没有特别关注后续报道。
“是啊,没想到凶手才十六岁。”
“对吧,我就是没法接受这一点。”
“这一点?”
“十六岁。”
“年龄这东西是天生的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没法接受凶手靠年龄小而躲过惩罚。他残忍地杀害了六岁的小女孩啊。”她的眼神饱含义愤,语气中满是对凶手的嫌恶与愤怒,“大众也很愤怒,觉得太荒唐了。凶手犯下这么凶残的罪行,还有《少年法》保护他……一想到被害人家属有多憋屈,我就心如刀割。”
“发生了这种案子,是很气人。”
“不要说‘发生了’,这案子还没过去呢。”
“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
“现在民间有些签名活动,一个是亲属发起的,请愿判凶手死刑,还有一个是市民团体发起的,要求公布凶手的真名。”
“……要签名啊。”
“没法去现场签名的人也能参加。下载签名表,写上名字寄过去就好了。”
好像说到麻烦事上了。难得她开口,正纪有心一口答应,却又对借名字这件事有些抵触。
一旦同意,签好的名字会被发到网上。但要是活动的要求没有得到满足,这个团体开始发表极端意见了呢?既然他署名了,落在别人眼里就是赞同这种极端意见。签一次名,以后就可能妨碍到他的求职。
说心里话,他不想蹚这浑水。
或许是看出他在犹豫,女同事又说:“不是什么可疑活动,你不用想那么多。你也没法接受吧?你也很生气吧?”
“呃,这个……”
前几天,见她为凶手气恼,正纪迎合她,表现出对惨无人道的案件的愤慨。没想到装模作样一下,就惹出了这场麻烦。
“既然觉得凶手罪无可赦,就该表达出来,不然司法是不会行动的。可我周围尽是些冷嘲热讽的人,什么‘签名就算了’‘反正也没用’‘有点装’,没几个赞成的。但是正纪你会赞成的吧?”
正纪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只有这样做才算绝对的正义,否则便是站队相反的小人。
扪心自问,他对发生在陌生人身上的案件没有太大触动。他和一般人一样有些同情,有些愤怒,仅此而已。但让女同事觉得他在隔岸观火的话,会拉低好感度。
“你说得对。没有姓名的凶手很快就会被遗忘,情节恶劣的案件应该公布凶手的真名。”
“就是说嘛!”她的声音拔高了,“这种人不可能洗心革面的,怎么能让他活着回归社会。”
温和体贴、钢琴弹得也好的女同事竟会说出这样偏激的话来,正纪不禁慌了神。
但他再一想,案件太惨烈,生气或许也是理所当然的,便附和道:“我懂。”
这时,对面的收银台传来咂舌声。正纪偷瞟一眼,只见中年临时工正怒目瞪着他们。正纪险些条件反射地问“你有什么事”,又使劲忍住。他无视对面,又转头面向女同事。
没说几句,背后又传来夸张的叹息声。那人提高音量,装腔作势地“唉”了一声。看来不给出点反应,他会反复如此,很难当成没听见。
正纪不耐烦地朝他看去:“有什么事吗?”
他嘲讽地鼻孔里出气:“嗐,这不是看你们又聊侵害人权的事聊起劲了吗?我看不下去了。”
发难的是女同事:“就你话多!我们在行使正义!”
她脸上写满愤怒。见她霎时间像换了个人,正纪后退一步。
这时的她好像上周末在涩谷站附近高声喊叫的高中女生。
“我绝不原谅凶手!”
“公布凶手的真名!”
“判凶手死刑!”
“请帮忙建造能让女生安心生活的世界!”
少女和现在的女同事一样怒气冲天地发着传单。正纪记得,当时他打了个寒战,绕道而行了。
看她这样激愤,正纪满以为她和受害人有什么关系。但后来看网民热议其行为时提到的信息,她似乎是那一带有名的社会活动家。
中年临时工嘲弄地摇摇头。
“你知道无罪推定原则吗?那个人目前只是被捕,就还是无罪。媒体却咬定被捕就等于是凶手,民众也跟着相信,跟着骂人。他要是被冤枉的,可就没得挽回了。就算查明他是无辜的——”他用食指和拇指比了个小缝,“媒体也只会拿出这么丁点儿大的地方,登篇报道,订正,道歉,了事了。”
“哪来那么多被冤枉的?”
“证据不足不起诉的案例可太多了。”
“那完全是因为罪犯太狡猾,根本没留下什么证据,跟无辜是两码事。”
“你看你!”他眉飞色舞地拿食指指着女同事,“你又不懂法,又不认识嫌疑人,却自个儿认定他就是凶手。既然拿不出他犯罪的证据,就该当他是无辜的。有些案件吧,只有当事人才清楚真相,可一帮脑子不好使的照样一上来就觉得自己无所不知。要是一开始就往坏处想,那不管是什么间接证据,还是单方面的主观性证言,他们都会照单全收,拿别人当罪犯,往人家身上砸石头。就算事后查明对方是冤枉的,匿名谩骂无辜者的人也不会道歉,只会再去找,再去攻击下一个牺牲品。你见过哪个骂错人的道歉吗?顶多也就是看到被冤枉的人直接反驳,形势不妙了,才顺势说一句。毕竟攻击‘邪恶’爽得很,跟精神毒品一样,可以自以为行得端、坐得正嘛。没有人意识到,这其实暴露了自己内心有多丑陋。”
“你不也一样?”反驳的话语险些脱口而出,却还是卡在了嘴里。
都一样。
正纪想全力支持女同事,但又觉得两个人半斤八两。他们说的话都有道理,可为什么就是这么让人不舒服呢?一个歇斯底里,一个啰里八唆。
“总而言之,还是嫌疑人的阶段就实名报道不是好事。”
中年临时工抛下这句话后,女同事还嘴道:“为了保证公益性和真实性,必须实名报道。匿名的话,谁也保证不了案情是不是真的。”
“你这是被媒体洗脑了吧。就算亲属苦苦哀求不要实名报道,媒体也会毫不留情地公布被害人的真名,这都是他们的老话术了。”
“……我说的不是被害人,是加害者,是凶手!”
“在实名报道以保障真实性这个问题上,是被害人是加害者都一样。”
“一点儿都不一样!”
“麻烦你别打感情牌。”
“我哪里打感情牌了?不报真名的话,我们怎么知道案件是真是假!案件就不足为信了!”
“是吗?如果是性犯罪,有时候报道就会写‘五十岁男教授猥亵女学生’,这也是编的?这种时候,加害者和被害人的真名可都没有曝光。”
“这……”
“要是尊重人权,就该遵守联合国通过的《人权宣言》。在证实嫌疑人有罪之前,都该做无罪推定。三流人权活动家最巧舌如簧,看到逮捕就断定犯人有罪,大肆攻击。你这种人应该最喜欢重视人权的瑞士和瑞典了。可这些国家在人只是犯罪嫌疑人,还没判决的时候,是不会做实名报道,也不会刊登他们的照片的。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女同事咬紧下唇,狠狠瞪着他,但看来也无言以对了。
打工结束后,正纪带着一肚子烦闷回了家。
女同事让他为事不关己的杀人案签名,打工店里的两人为该不该实名报道大吵一场,都叫他心烦。
又不是在网上,他想。
人人都为陌生人的案件、言论、纠纷激愤不已,滔滔不绝地发表自己的观点,和意见相左者对立、争吵、剑拔弩张。网络空间的节奏到底侵蚀到了现实世界,弄得人们心中充满戾气。
但推特的优点就在于,它与现实不一样,看谁心烦都能拉黑,免得他再出现在自己眼前。拉黑多了,自己的账号也会变成一片净土,再没有攻击别人的货色。
正纪打开推特,想换个心情。他打算搜一搜好玩的段子或者视频,慰藉自己。推特的热搜关键词前十位映入眼帘。
正纪瞪大眼睛,心脏猛地一缩,呼吸也止住了。
第一位显示的是——
大山正纪
他的名字。
[1] 定时制高中:日本的一种高中形式,与全日制高中相比时间相对灵活,课业压力相对较小,可以边打工边上学。——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