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两汉之际谶纬及象数之学
(一)纬与谶
上文谓《月令》未以八卦配入阴阳家之宇宙间架内,盖八卦本可自成一宇宙间架。西汉经学家以阴阳家之言解释儒家之经典。《易》本为筮用,其始即为术数之一种,故更易受此种之解释。所谓《易》纬即照此方向以解《易》者,西汉中叶以后,有纬书出。所谓纬者,对于经而言。纬书之外,又有谶书。《隋书·经籍志》云:
普通多将纬与谶连言。其实二者本非一事。《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
《后汉书·张衡传》谓衡上疏云:“立言于前,有征于后,……谓之谶书。谶书始出,盖知之者寡。……成哀之后,乃始闻之。……殆必虚伪之徒,以要世取资。”(《后汉书》卷八十九,同文影殿刊本,页十二)谶书与纬,不可并论。然纬书中荒诞之部分,实类于谶。盖皆一种趋势下之产物也。
(二)所谓象数之学
纬书今多不存,就其存者观之,则如《易》纬中所讲之《易》理,即宋儒所谓“象数之学”。《左传》僖公十五年,韩简曰:“龟,象也;筮,数也。物生而后有象,象而后有滋,滋而后有数。”(《左传》卷五,《四部丛刊》本,页十九)此谓先有物而后有象,有象而后有数,此乃与常识相合之说。上篇所讲《易传》,亦言象。如《系辞》云:“八卦成列,象在其中矣。”“以制器者尚其象。”(《周易》卷七,《四部丛刊》本,页九)《易传》亦言数。如云:“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周易》卷七,页九)但《易传》系以为有物而后有象。八卦之象,乃伏羲仰观俯察所得。既有此象,人乃取之以制器。故象虽在人为的物之先,而实在天然的物之后也。此后八卦之地位日益高。讲《易》者,渐以为先有数,后有象,最后有物。此点汉人尚未明言,至宋儒始明言之。故所谓象数之学,发达于汉,而大成于宋。
中国之象数之学,与希腊哲学中毕达哥拉斯派之学说颇多相同处。吾人试一比较,即见其相同处之多,令人惊异。《易·系辞》曰“《易》有太极,是生两仪”,毕氏学派,亦以为一生二。试观毕氏学派所说有限无限等之十项分对,则可见有限即中国《易》学所谓之阳;无限即中国《易》学所谓之阴。希腊哲学中多以无限为材料(matter);有限为形式。材料受形式,乃成一物。中国之《易》学亦以为阳施阴受。综观此十项分对中,其与中国《易》学中所说不同者,即以有限为正方,以无限为长方。中国《易》学中则以为天圆地方。然毕氏学派中之所以以有限为正方者,以奇数为“正方数”也。所以以无限为长方者,以偶数为“长方数”也。由此而言,则此点固为中国《易》学所能承认者。惟以有限为静,无限为动,则与中国《易》学所与阴阳之性质,正相反对耳。
毕氏学派举出各种物之数,并以小石排为某种形式以表示之,“以数入象”。中国《易》学之讲“象”“数”,正是如此。毕氏以为天是一个和声,在天文与音乐中,最可见数之功用。中国自汉以后讲律吕与历法者,皆以《易》之“数”为本。此仅举中国《易》学与毕氏学派大端相同之点,然即此亦足令人惊异矣。
(三)阴阳之数
《易》传亦汉初人所作,但除一二点外,其中重要之思想,有道家中《老》学之倾向,上文已详,盖此时阴阳家之思想尚未十分侵入《易》学也。《易·系辞》中“大衍之数五十”(《周易》卷七,页八)一段,为此后讲“数”者所宗。然其原文之意义,显然为讲筮法。如云:“揲之以四,以象四时,归奇于扐,以象闰。”明谓筮法乃象天文、历法;非天文、历法,象筮法也。此与讲“数”者所讲不同,观下文可知。
《易纬·乾凿度》云:
《易·系辞》云:“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阳由一而至九。一为阳之初生。三为阳之正位(郑康成曰:“圆者径一而周三。”)。七为阳之彖(郑康成曰:“彖者爻之不变动者。”)。九为阳之变。二为阴之初生。四为阴之正位(郑康成曰:“方者径一而匝四。”)。八为阴之彖。六为阴之变。盖“阳变而进,阴变而退”。故阳变则由七之九。阴变则由八之六。故《易经》中以阳爻为九,阴爻为六也。《乾凿度》似以十五与五十,为相似之数,故曰:“亦合于十五……故大衍之数五十。……”盖此二数皆用五,与十也。郑康成注云:“五象天之数奇也;十象地之数偶也。合天地之数,乃谓之道。”十五与五十,皆“合天地之数”之数也。“易变而为一,一变而为七……故三画而成乾。”一,三,五,七,九,阳之数也。三画阳之象也。二,四,六,八,十,阴之数也。三画三阴之象也。所以三画者,象征物之有始,有壮,有究也。毕达哥拉斯学派以为一生二(如《易》所谓太极生两仪),二生数,数生象,与此意同。
《乾凿度》卷下,有与此段文相同之一段,但有一点文稍异,云:
“太一取其数以行九宫,四正四维,皆合于十五”,作何解释,此处未明言。后人以图象表之,此图像即宋刘牧所谓《河图》,朱子所谓《洛书》。此等图象,正毕达哥拉斯以小石排为种种形状以表示数之类也。
(四)八卦方位
以八卦配入四方四时等之宇宙间架,《易传·说卦》即言之。《说卦》云:
八卦方位,何以如此分配,似无充足理由可说。《乾凿度》更申言云:
此以八卦为骨干之宇宙间架,比以五行为骨干者,较为后起。以八卦配入四方,尚余四卦,位于东北、东南、西南、西北四隅,所谓“四正四维”也。以八卦所表示之阴阳消长,说明四时寒暑之所以变迁,较易明显;故此后起之说大行。然以前以五行配四时之说,亦不废。
《乾凿度》更以八卦配五常云:
此等配合可以图明之:
(五)卦气
《易纬·稽览图》有更详细的方法,将六十四卦皆配入四时。《稽览图》云:
又云:
此以居四方之四卦,震(居东方,其数八)离(居南方,其数七)兑(居西方,其数九)坎(居北方,其数六)为四正卦。主四时。每卦六爻,每爻主一气。《稽览图》下谓:坎初六主冬至。震初九主春分。离初九主夏至。兑初九主秋分。余爻分主其余二十气,详下节图中。六十四卦,除此四卦尚余六十卦。每卦主六日七分。七分者即一日之八十分之七也。一岁三百六十五日又四分日之一。若每卦主六日,则六十卦值三百六十日,尚余五日又四分之一日。若将每日分为八十分,则五日又四分之一日共有四百二十分。以六十除四百二十,则每卦得七分。所以每卦主六日七分也。此六十卦,分配于十二月,每月得五卦。此每月之五卦,《易纬·稽览图》更将其分为天子、诸侯、公、卿、大夫。如小过为正月(即寅月)之诸侯,蒙为正月之大夫,益为正月之卿,渐为正月之公,泰为正月之天子。十二月中之天子卦,即复(自十一月数起),临,泰,大壮,夬,乾,姤,遁,否,观,剥,坤。此十二卦为十二月主卦,故称天子卦,亦称辟卦,辟亦君也。所以以此十二卦为十二月之主卦者,六十四卦中,上五爻皆阴,独下一爻为阳者,为复卦。上四爻皆阴,下二爻为阳者,为临卦。上三爻皆阴,下三爻为阳者,为泰卦。上二爻皆阴,下四爻为阳者,为大壮卦。上一爻为阴,下五爻为阳者,为夬卦。六爻皆阳者,为乾卦。上五爻皆阳,下一爻为阴者。为姤卦。上四爻皆阳,下二爻为阴者,为遁卦。上三爻皆阳,下三爻皆阴者,为否卦。上二爻为阳,下四爻为阴者,为观卦。上一爻为阳,下五爻为阴者,为剥卦。六爻全阴者,为坤卦。若以此十二卦分配于十二月。以复卦当十一月,以乾卦当四月,以姤卦当五月,以坤卦当十月,则十二月中阴阳盛衰之象,显然可见。故以此十二卦为辟卦,表示一年中阴阳消息之象。惟其余诸侯公卿大夫之分配,则未有如此明显之理由也。
(六)孟喜、京房
孟喜、京房亦讲卦气之说。《汉书·京房传》曰:
唐僧一行《卦议》曰:
一行又曰:
孟氏即孟喜;京氏即京房。《汉书·儒林传》曰:
孟喜生卒年月,《儒林传》未言及。惟言喜同门施雠于“甘露中与五经诸儒杂论同异于后渠阁”。此汉宣帝甘露三年(西历纪元前51年)事。京房被诛,在汉元帝建昭二年(西历纪元前37年)。孟喜、焦赣、京房,皆以所谓阴阳灾变讲《易》。详细内容,或有不同,今书缺无可考证。然其大指,则皆以阴阳家言释《易》也。至关于卦气之各种理论,果系《易》纬取孟京,或孟京取《易》纬,或《易》纬即孟京一派讲《易》学者所作,不易断定。
据一行所说,则孟喜亦以坎震离兑,分主四方四时,其二十四爻,分主二十四气;正同《易》纬之说。惟又言“候以天五”。是孟喜于二十四气外,又加入七十二候。七十二候系根据《月令》。如《月令》,“孟春之月……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獭祭鱼,鸿雁来”(《礼记》卷五,《四部丛刊》本,页一)。郑注云:“皆记时候也。”每月皆有其“时候”。孔疏云:“凡二十四气,每三分之,七十二气,气间五日有余,故一年有七十二候也。”两候相间,“五日有余”,即所谓“候以五日”也。五为天之中数(介乎一,三,与七,九之间),故曰天五。每卦主六日余,故曰“卦以地六”。六为地之中数(介乎二,四,与八,十,之间。),故曰地六。五乘六得三十,即一月之日数,“消息一变”之日数也。九七为阳之数,六八为阴之数(参看第三节)。此四数相加,亦为三十,亦一月之日数,“消息一变”之日数也。一行本孟氏之说,作一图以明之,观之亦可见《易》纬卦气之说。其图如下:
卦气图
宋李溉卦气图,又以十二月主卦之爻配七十二候。盖每卦六爻,十二卦恰七十二爻也。此图朱震载入《汉上易传》。
(七)音律配卦
《汉书·律历志》,用刘歆之说,以十二律配入十二月。并以十二月配乾卦之六爻及坤卦之六爻,即用所谓爻辰之说也。又以黄钟,林钟,太簇三律为天地人三统。《律历志》云:
黄钟为阳气生之月(十一月)之律,其律管亦长九寸。林钟为阴气生之月之律,其律管亦长六寸。《律历志》又曰:“九六阴阳,夫妇子母之道也。律娶妻,而吕生子,天地之情也。”(《汉书》卷二十一上)黄钟之管,三分损一,即以三分之二乘九寸,得六寸,即林钟之管之长度。所谓黄钟生林钟,即所谓“律娶妻”也。林钟之管,三分益一,即以三分之四乘六寸,得八寸,即太簇之管之长度。所谓林钟生太簇,所谓“吕生子”也。十二律中,总名之皆为律,分名之则六阳律为律,六阴律为吕;黄钟为律之首,林钟为吕之首。太簇为林钟所生。故若黄钟为天统,林钟为地统,则太簇为人统也。
《律历志》又以宫商角徵羽五声配五行,与《月令》同。五声何以如是配于四时及五行。各家均未能有令人满意的说明。惟十二律之分配于十二月,则在乐理上颇可说明。盖十二律中黄钟律管最长,音最浊;大吕律管次长,音次浊;太簇律管又次长,音又次浊。十一月在一岁中为阳生之月,以黄钟配之,以后即以音之清浊为标准,顺序下配,至应钟律管最短,音最清,即以十月配之,而一岁亦终矣。惟一岁之中,阳气生于一月,极盛于五月,至六月而阴生。此后阳渐衰,阴渐盛,极于十月。何以十二律则由浊而清一直下去,此则甚难为解释者。惟《淮南子·天文训》以十二律配二十四气。曰:“日冬至比林钟(据王引之校,当为应钟),浸以浊。夏至音比黄钟,浸以清。以十二律,应二十四时之变。”(刘文典先生《淮南鸿烈集解》卷三,页二十二)又曰:“阳生于子,阴生于午。”(同上,页十四)冬至音比应钟,此律律管最短,音最清。此后十五日为小寒,音比无射,无射律管较长,音较浊。此后阳气日盛,阴气日衰,其气候所比之音亦日浊。至夏至音比黄钟,此律为十二律中音之最浊者。此后阳气日衰,阴气日盛,其气候所比之音亦日益清。小暑音比大吕。大暑音比太簇。至小雪音比无射,大雪音比应钟,而一岁周矣(《淮南子》原文有误,参看王引之校)。此以为阳气盛则音浊,阴气盛则音清。一岁之中,阴阳盛衰,循环变化,故音之清浊亦循环变化。此在此系统中为较能自圆其说之说。正月所以为乾之九二者,《易纬·乾凿度》曰:“乾阳也;坤阴也;并治而交错行。乾贞于十一月子,左行,阳时六。坤贞于六月未,右行,阴时六。以奉顺成其岁。岁终次从于屯蒙。”(《乾凿度》卷下,页五)十一月当乾之初九,正月当九二,三月当九三,五月当九四,七月当九五,九月当上九。此所谓“乾贞于子,左行,阳时六”也。六月当坤初六,八月当六二,十月当六三,十二月当六四,二月当六五,四月当上六。此所谓“坤贞于六月未,右行,阴时六”也。此阴阳所以为“并治而交错行”也。乾坤“主岁”既终,则次卦屯蒙主岁。二卦中一卦之六爻,亦与其他一卦之六爻,“间时而治”。如是六十四卦,周而复始。《律历志》用此说,故言十一月乾之初九;六月坤之初六也。
(八)其他纬书
其他纬书,皆特别注重于所谓“天人之道”。《尚书纬·璇玑钤》云:
又云:
“书如天行”,“以天言”,诗亦如此。《诗纬·含神雾》云:
《春秋纬·说题辞》云:
四始五际者,《诗纬·泛历枢》云:
又云:
此以《诗》之各篇分配入阴阳家之宇宙间架内,须与以前诸图合观之。
礼中亦有天人之道。《礼纬·稽命征》云:
《春秋纬·说题辞》云:
又云:
乐中亦有天人之道。《乐纬·动声仪》云:
《乐纬·叶图征》云:
《春秋》中亦有天人之道。《春秋纬·握诚图》云:
《春秋纬·汉含孳》云:
以上所引,虽特注重于“天人之道”,然尚亦今文经学家所常言;至于孔子自以作《春秋》乃“为汉帝制法”之说,则较怪诞矣。此类怪诞之说,纬书中亦不少,如《春秋纬·演孔图》云:
此纬书中所杂之谶也。至此孔子遂变为神矣。孔子在春秋战国之时,一般人视之,本只为一时之大师。在《公羊春秋》中,孔子之地位,由师而进为王。在谶纬书中,孔子更由王而进为神。各时代思想之变,亦于此可见。
此等“非常可怪之论”,至西汉之末而极盛。在西汉之末,谶书大盛,皆“诡为隐语,预决吉凶”。王莽自以为应谶而易汉为新,光武亦自以为应谶而易新为汉。大臣之进退,亦决于谶。此等本亦不在阴阳家学说之内;然阴阳家注重“天人之道”之学说,其流弊所极,固可能至于此也。
(九)阴阳家与科学
阴阳家之学,虽有若斯流弊,而中国科学萌芽,则多在其中。盖阴阳家之主要的动机,在于立一整个的系统,以包罗宇宙之万象而解释之。其方法虽误,其知识虽疏,然其欲将宇宙间诸事物系统化,欲知宇宙间诸事物之所以然,则固有科学之精神也。秦汉之政治,统一中国;秦汉之学术,亦欲统一宇宙。盖秦汉之统一,为中国以前未有之局。其时人觉此尚可能,他有何不可能者。其在各方面整齐化、系统化之努力,可谓几于热狂。吾人必知汉人之环境,然后能明汉人之伟大。
试观以上所略述,可见中国之讲历法音乐者,大都皆用阴阳家言,此外如讲医学及算学者亦多用阴阳家言。试观《黄帝内经》及《周髀算经》等书,即可知之。阴阳家在此方面之势力,直至最近,始渐消灭。民国纪元前数年之历书,固仍有七十二候等也。由此方面,亦可见自汉迄最近,中国始终在中古时代,而近古时代,则最近始方萌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