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血祭满文:努尔哈赤杀了两大文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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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尔哈赤能有天命,肇始有清一代,与他是一个有准备的人不无关系。
他还没有真正统一女真时,就想到了要为自己的子民和将来的国家创制文字。
他这个赳赳武夫,很早就在与汉人、蒙古人的抚顺“马市”贸易中,学习了蒙古文,能看懂汉文书写的《三国演义》和《水浒传》。
本来女真人有文字,但在金亡后使用者日少,至明朝中期便已失传。
正统九年(1444)二月甲午,女真玄城卫指挥使撒升哈、脱脱木达鲁等联合向明英宗递交报告,说:“臣等四十卫无识女直字者,乞自后敕文之类第用鞑靼字。”(《明英宗实录》)得到了明廷的批准。
女直,即女真。鞑靼字,就是蒙古文字。
女真人使用蒙古文,也是谨遵明朝皇帝的规定。
习蒙古书、译蒙古语,就成了女真人将蒙古语作为“官方语言”的一种表现形式。
临近蒙古地区的女真人习得蒙古文,而与汉人打交道较多的女真人就掌握了基本的汉文。努尔哈赤就是认得两国外文,却不知本族文字的代表人物。
努尔哈赤起兵后,于明万历十五年(1587)六月二十四日在苏子河畔筑城,“定国政,禁革作乱、窃盗、欺诈,立禁约法制”(《满洲实录》卷二,满文体),以女真国主自居,但他在东征西讨中,使用的还是明朝天皇帝恩赏的建州都督及龙虎将军称号。
因而,他给明朝的文书,主要是汉人龚正陆用汉文书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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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二十一年九月,努尔哈赤在古勒山一战大败以叶赫部为首的九部联军,势力范围迅速扩张,辖区人口急剧增多,与周边国家的官方文书往来也越来越多。
然而,非正式的女真国,也没有自己的正式文字。
努尔哈赤不想永远用别人的语言文字,于是想到了创制满文。
万历二十七年二月,努尔哈赤召集身边的文职官员召开座谈会。
努尔哈赤提出,以蒙古文字编成女真国语。
文臣额尔德尼、噶盖说:“我们是因为读了蒙古文,才知道蒙古语,如果以此来为我国语创编译文,我们的能力有限,实在没有这个能力。”
额尔德尼、噶盖很早就追随努尔哈赤东征西讨,虽是武将出身,但又是精通多种外国文字的大学者,深得努尔哈赤的器重。
大学者们称创制国语难,但努尔哈赤不甘心,继续开导他们:汉人与蒙古人各自念汉字、蒙古字,所以上过学与没上过学的人都能懂。而我们女真国说自己的语言,写的却是蒙古文字,不学习蒙古语的人就不能懂了。你们为什么觉得创制本国文字难,而学习他国语言文字容易呢?
额尔德尼、噶盖不好继续说难,于是呼应努尔哈赤,“以我国之言编成文字最善”(《满洲实录》卷三),却还是倒苦水:如果让我们根据蒙古文翻译、创编女真语言文字,而且组织成文句,确实是我们不会的,所以难啊!
努尔哈赤看到了二位大学者赞同自己的创制满文之举,于是给他们提供新的思路:“写阿字,下合一玛字,此非阿玛乎(阿玛,父也)?额字,下合一默字,此非额默乎(额默,母也)?吾意决矣,尔等试写也。”
最高领导人心意已决,并指明了创制办法,额尔德尼、噶盖不好继续称难,于是按照努尔哈赤的最高指示,仿照蒙古字母,结合女真人的口语发音特点,创制了没有圈点的满文,故称无圈点满文。
无圈点满文还是草创文字,不很完备。后来在天聪六年(1632),达海根据第二代最高领导人皇太极的指示,改进、圈点的新一代满文,与无圈点满文明显有别。
所以,无圈点满文又称为老满文。
老满文虽然粗糙,但在努尔哈赤建国前后至皇太极初期长达三十三年的时间里,它对于强化满族共同体,发展后金国,建立新秩序,还是起到了巨大的语言文字交流作用,当然也为达海进行文字改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满洲实录》将老满文的创制之功安在创建后金国的清太祖努尔哈赤的头上,称他力主创制国语,具体指导创造,而让实际创造者额尔德尼、噶盖扮演不敢拒绝、勉为其难的角色,无疑与后来此二人死于非命有关。
然而,历史还是记住了额尔德尼、噶盖。创制满文之举,功在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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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尔德尼、噶盖并非参与努尔哈赤为父祖复仇行动的旧部,但他们很早就追随努尔哈赤,深得他的信任和器重。
努尔哈赤创建满洲八旗,噶盖被安排在镶黄旗,额尔德尼则隶属正黄旗。
籍定上旗,官居高位。
额尔德尼主要职掌记载典例、负责文书,赐号巴克什。巴克什,相当于汉语中的“博士”,能说会写有学问,是清前时期赐予学者型文臣的一种美号。额尔德尼还有不少战功。
噶盖不但创制满文有功,而且连年来同汗长子褚英、五大臣等率兵出击讷殷部等部落,攻城拔寨,军功卓著。努尔哈赤封其为扎尔固齐。
扎尔固齐,是努尔哈赤从蒙元官制中借用的词,译成汉语,即审事官、断事人。
蒋良骐《东华录》卷一记载,明万历四十三年,努尔哈赤设置理政听讼大臣五人,扎尔固齐十人佐理,五日一视朝,凡有听讼断事任务,则是“先经扎尔固齐十人审问,然后言于五臣,五臣审问,言于众贝勒,议定奏明”大汗。
这已是努尔哈赤创建后金前一年的官职建置。但在正式建置扎尔固齐的十六年前,努尔哈赤便已探索性地设置了这一审事官,以重臣噶盖出任。
但,噶盖却在联手额尔德尼创制满文的那一年,即万历二十七年年底,被努尔哈赤处死。
努尔哈赤给出的罪名是,被俘的哈达贝勒孟格布禄降而复叛,阴谋刺杀努尔哈赤,而受命与费英东一同监控孟格布禄的噶盖却没有及时察觉。于是,努尔哈赤在诛杀孟格布禄时,捎上了文武兼备的噶盖。
要知道,噶盖受封扎尔固齐,是努尔哈赤的最早尝试,而且在噶盖之前受封扎尔固齐的是名列五大臣之二的费英东,足见对他的高度重用。
费英东骁勇善战,万历十六年归附努尔哈赤,被授一等大臣,也曾兼任扎尔固齐。
就在噶盖被诛杀的当年九月,曾经的盟友哈达部与叶赫部发生战争,孟格布禄向努尔哈赤求援。努尔哈赤派费英东与噶盖二人领兵两千参战,使孟格布禄获胜。费英东举报孟格布禄暗投明朝,于是,努尔哈赤发兵擒获孟格布禄,灭了哈达部。
噶盖死于玩忽职守,险致大汗被刺。而努尔哈赤对与噶盖同样有满文创制之功的额尔德尼,却显得责罚过重。
天命八年(1623)九月,额尔德尼家的婢女首告主人收受朝鲜使臣送来的绢匹,并将其平常受贿所得的珍珠、东珠和黄金藏匿在井里。
努尔哈赤派人查抄。额尔德尼又将财物转移至妻弟家中,使调查无果。
查不到,努尔哈赤就直接找额尔德尼问话,威逼利诱他交出所谓的赃物。
努尔哈赤说:“你所藏的东珠、珍珠和黄金等,是你奉命查抄其他人所得,现在畏罪藏匿,必须交出。只要你交出,我会给扎尔固齐专门下谕,赦你无罪。如果你坚持拒不承认,那我就不干涉调查团的追查到底。”
额尔德尼磕头,但不请罪。他大喊冤枉,声称没有藏匿财物。
努尔哈赤不给他自证清白的机会,说:“你别急着回答,回去好好想想,想好了再来回答。”
额尔德尼刚到家,特使龙什就上了门,宣谕天命汗的命令:“如果你献出藏匿的财物,既往不咎,恕你无罪!”
额尔德尼说:“我岂能因为黄金珠宝贵重,而轻贱自己啊?大汗眷顾我,说只要献出就免除罪罚,那我还是交吧!”
额尔德尼将家中的东珠拿出来,但他声明,这不是侵占公物,而是私人财产。
额尔德尼说:“这二十颗东珠,是副将雅荪的妻子所赠。当初,她是想把这些东珠送给哈达格格的,格格没接受。一天,我妻子去雅荪家串门,碰到雅荪妻子正整理箱柜,看到了这些东珠。我妻子想到我们的儿子有牙病,就把这些东珠讨来,想要敷到儿子的患处。我听说,这些东珠是雅荪从明朝使者那里买的。”
努尔哈赤找来明使核实。
明使说,雅荪确实在他手上买了东珠,但数量不对。
数不符实。额尔德尼交代不清财产的来源。扎尔固齐开堂审理。
众扎尔固齐问额尔德尼:“如果这些真是雅荪家的东西,那么为什么当初在辽阳抄雅荪家时,没有发现呢?我们连雅荪家所有的米、肉都已搜尽,却单单没有搜出东珠?你当初为什么不说是雅荪妻子所给,也没有说明她有二十多颗?”
雅荪是一个好弄权术、爱编谎话的人,曾给天命汗上书邀功请赏。努尔哈赤派人一查,发现他将他人之功冒为己功,大怒,将其定为死罪,后来免死,划入四贝勒皇太极的正白旗。
查抄雅荪家时,额尔德尼应该是执行者之一。
审事官们继续一连串地追问额尔德尼:“你藏匿东珠,为什么要赖在雅荪的身上?你又为什么在抄家时把东珠藏在井里?”
众扎尔固齐商定,判额尔德尼死罪。
此案,额尔德尼并没有认罪。审事官们为了给努尔哈赤一个从严处理的结果,要将额尔德尼的老婆一同处死。
审事官们又找来了首告他窝赃的婢女,由其再次揭发:额尔德尼曾经命家奴退出,自己一家人“闭门私议”。将额尔德尼的兄弟、儿子一并圈了进来。
因为努尔哈赤初定国政,颁布法令,曾规定:“父有罪,子勿涉,至兄有罪,弟勿涉。若涉之,则死罪同斩,罚罪同罚。”(《满文老档》“太祖皇帝”第五十册《额尔德尼因藏匿东珠珍珠等物被杀》)
主人们没有当着仆人们的面说话,就成了罪行。
审事官们仅凭额尔德尼献出的东珠,以及婢女并无实证的检举揭发,就将额尔德尼的窃藏之罪做实了。
努尔哈赤下令将额尔德尼夫妇诛杀,另外将他们的亲属分别处以五十至一百不等的鞭挞,外加上刺穿耳、鼻的野蛮刑罚。
额尔德尼是罪有应得,还是彻底被诬?且不好说。
然而有一点值得注意,额尔德尼对于这样粗暴的执法手段并不陌生。三年前,即天命五年,他曾伙同扈尔汉、雅荪等,仰承皇太极鼻息,构陷努尔哈赤继妃富察氏衮代“私藏金帛”,“迫令大归”。
努尔哈赤晚年深居简出、怠于理政,导致了他在额尔德尼问题上,确实有量刑过重、滥杀无辜之嫌。
为何要过分地处死曾经帮助自己创制满文的大功臣额尔德尼?努尔哈赤给出的答案是:“额尔德尼曾言以忠效死。倘哈达之格格将雅荪之妻曾馈送东珠二十余颗之事如实告知诸贝勒,而尔等诸贝勒亦确已闻之,则我之枉谬也。获他国之人,亦当视为友人而豢养之,差遣如此众多之幕友,怎可轻易杀之?一支箭尚且惜之矣。额尔德尼岂能谓忠?”
何以一个已被处死的罪臣,还需努尔哈赤郑重其事地、长篇累牍地阐释他言语上的忠与行动上的不忠?言不符实,努尔哈赤其实要进一步说明自己对于这位大功臣的恨,恨其经常性破坏政治规矩,从而警示众贝勒,包括参与八和硕贝勒共治国政制的贝勒们:不得擅权妄为!
努尔哈赤之所以对曾服侍自己多年的“幕友”,如额尔德尼,如噶盖,不惜痛下杀手,即便他们地位崇隆、声势鼎盛,原因只有一条:他们不该对天命汗有所敷衍、有所懈怠、有所隐瞒,否则就是不忠,就是该死!
努尔哈赤害怕身边的重臣参与诸子夺储的争斗,一旦发现,毫不手软。如其曾视若爱子的虾阿哥扈尔汗,如其倚为心腹的从弟阿敦,如其格外重视的督堂额附乌尔古岱,以及这位文武双全的首席文臣额尔德尼,都是因为与努尔哈赤自称“我之爱妻所生惟一后嗣而不胜眷爱”(《满文老档》“太祖皇帝”第五十四册《乌尔古岱及四贝勒、德格类、济尔哈朗、岳托等人受罚》)的四贝勒皇太极往来密切,而借题发挥,小题大做,或革职禁言使之抑郁而终,或议定重罪下狱诛杀,毫不念及往日情分。
这是敲警钟,也是树另一种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