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女人与书
一般来说,每个人家里都会有那么几本收藏多年的辞典,譬如爸爸在念书时用过的英语辞典、姐姐用过的汉语字典,等等,背后都有说不完的故事。再看看我桌子上摆的那几本吧,我是个常年与文字打交道的人,哪能缺了辞典?再多也不会感到厌烦。就内容而言,还是新的更加丰富,用起来方便。但要论起感情或是喜爱,还要数那些旧的用得顺手的。其中有几本旧辞典在我念书时就开始用了,虽说已经磨损得缺角少边了,可我就是舍不得扔,一直供奉在家里的书架上。
每每面对书架,看着那几本老朋友般的辞典,最让我留恋的,还要数三岛中洲、重野安绎、服部宇之吉等人编集的《汉日大辞典》。这本辞典是1961年由三省堂出版的。辞典编得很粗糙,翻开一看,随手就能找出错误。但它的检索方法却是独一无二的,用起来特别方便。通常,汉日辞典都是根据单词的第一个字来检索的。例如,查到“欠”字之后,再在它下面的词汇中寻找诸如“欠乏”“欠礼”等词汇。可这本辞典不同,它把词语中开头的那个汉字放在了后面。例如,翻开“欠”这个条目时,你会发现排列在下面的是“违欠”“旧欠”“补欠”等词语。乍一看好像有些不合常规,却很管用。
坦白地说,我刚开始用这本辞典时也很不适应,心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辞典?于是,就把它卖了,另买了一本。可是,之后我发现,一旦需要查找与某个汉字相关的词语时,常常一筹莫展,便又会想起三岛中洲等人编的那本辞典的好处来。幸好,后来在一家古旧书店,我又遇见了这本辞典,就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
辞典如常年相守的老妻一样。虽然男人有时会不自觉地看几眼别人的老婆,或眼球被路边的女人暂时吸引过去,但绝不会轻易抛弃自己常年相伴的爱人。就如用惯的辞典一样,是绝不会轻易抛弃或送给他人的。
其实,不光是辞典,伴随自己多年的书也一样。这个与女人还是有点不同。在人生的道路上,男女双方的纠纷从来都不会断绝,而大部分纠纷又都发生在彼此分离的情况下。两个人好的时候,有说不完的甜言蜜语,而一旦双方关系出现了裂痕,就会将那些甜蜜的时光忘得干干净净,有的甚至彻底决裂,各奔东西。然而,曾经相依相伴的男女之间,要说立刻一刀两断也并不那么容易。一般都是双方先发生争执,这样麻烦就来了。这时的女人,就会从曾经乖巧的小鸟变成毒蛇,并且以蛇蝎般的心肠向对方发动进攻。书本与女人就完全不同了。书绝不会因为你购买了一些内容与它相同而版本不同的书就记恨你。当然,一直伴随着你的书籍,也不可能妒忌你的见异思迁。我想,世上的藏书之人,最难控制的情感,大概就是孜孜追求书的欲望吧。尽管如此,你即便买了再多的书,那些摆放在书架上的其他图书也不会站出来谴责你的。
一个爱书之人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不得不卖掉一些自己喜爱的藏书,那种无可奈何的心情,与被迫跟自己喜欢的女人分手是完全一样的。当然,那些被卖的书籍并不会吱声。然而,当你拿着这些藏书去旧书店的时候,就会觉得它们在以一种古怪的表情直视着你,那真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孤寂与无奈。它们像是活的生命,无言地瞪着你,露出十分不解的神情。而此时此刻,藏书人内心深处的爱惜与不舍,简直就是一种痛苦的精神折磨。
如果那些卖到旧书店的书颇受藏书家们的喜爱,或马上就被人买走还好,就怕放在那里没人搭理,而自己每次去旧书店都会看到他们孤零零地待在书架上,没有归宿,就会更加心疼不已。那种失落感,就与听到自己曾经的恋人如今过着寒酸日子时一样。当然,书籍本身是不会传达出任何悲观情绪的,也不会向曾经的主人抱怨什么,只是埋没在灰尘里,待在书架上一动不动而已。尽管一声不响,你也能感受到它们的痛苦与不幸——仿佛在恨恨地瞪着自己原来的主人。也许正是因为它们不会发出声响,那种默然的怨恨就好像更加强烈。
如果世上果真有像书籍一般温柔体贴又让人心疼的女人,我想,在这样的女人面前,男人们一定会心服口服、五体投地吧。可现实恰恰相反。女人们的强势常常会让男人喘不过气来,这样一来,男人们就容易变得自暴自弃,做出一些荒唐的事情也就在所难免。
如果有幸再赎回那几本难以割舍的、已经卖掉的书的话,那心情该是多么激动。本来就是自己喜爱的书籍啊,不得已卖掉之后,心里就一直有愧。所以,在自己开心的同时,也仿佛觉得那些被赎回的书籍在对自己微笑。这也是一种解不开的缘分吧。也许有人看不惯藏书家们这种自作多情,但终究也改变不了他们的执着,解不开他们的心结。
如果找到一本自己心仪已久的书籍,未必一定是自己卖掉的那本,也同样会满心欢喜。这不仅能够弥补心里的愧意,也可以挽回曾经的失落。这一点,若是在男人与女人之间,大概就完全没有可能了。曾经的一段感情,一旦失去以后,大部分也只能让它烟消云散。
书籍绝不会像现实当中的女人那样玩弄男人的诚心。所以,历来也就没有见过哪个爱书的男人,会像佐野次郎左卫门[1]那样,因为情感上产生的怨恨而大开杀戒。世上确实有许多不惜代价收藏图书的藏书家,如永井荷风[2]青年时代的好友,即《古文旧书考》的作者岛田翰[3],就曾经因为几本古书招致灭顶之灾。说实话,与男女之间的纷争相比,像岛田翰这样因书籍而生事以致人生毁灭的,还是极其罕见的。
好书与好色有时很相似。我的朋友户板康二[4]也是一位藏书家,一直以来不断地在各地的古旧书店一本一本地淘泉镜花[5]的全集,这一淘就淘了一辈子。最后,苍天不负有心人,都被他完美地淘到了手。我想,这就和一个男人长期追求心爱的女人,最后终成眷属的喜悦是一样的吧。
虽然过去有一些书籍描写男女之间的事,说什么女人是要看面相的,什么人中要深一点,鼻梁要高一点……说来说去,都是无稽之谈。男女之间到底合不合适,还得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才会明白。
与女人相比,书籍就简单多了。一般来说,把事先看中的书买到手,不会有什么大差错。当然,偶尔也有例外。比如有时拿到一本书,看上去还不错,可等到买回来之后,却越读越失望,心里就别提有多气愤了。
世上有些书籍像老婆,有些书籍像情人,有些书籍像妓女,有些像别人的妻子,有些像自家的女佣,还有些像女秘书……可以说,世上有多少种类的书籍,也就有多少种类的女人。
如果说,每天摆在桌子上的辞典就像是自己的老婆的话,那么,几本自己喜爱的诗集就像是情人,而家庭实用指南就像是女秘书,它们各有各的特长,各有各的表情与性情。那么,女人与书籍之间的根本差别是什么呢?那就是,不管你收藏多少书籍,都绝不会有遭遇嫉妒之心的后顾之忧,更不必担心会受伤。
注释
[1]佐野次郎左卫门:日本江户中期下野佐野一带的农民。由于他痛恨江户吉原的妓女八桥,在1716—1736年,除杀死八桥之外,还滥杀了众多无辜。当时这个事件被称为“吉原百人斩”,后被编写成歌舞伎剧本上演。
[2]永井荷风(1879—1959):日本著名小说家、散文家。1902年即以自然主义倾向的小说《地狱之花》成名。曾游学美国、法国,写有《美国故事》《法国故事》。回国后任大学教授,并主编《三田文学》杂志,倾向唯美主义。
[3]岛田翰(1879—1915):日本著名汉学家,出身在东京一个极负盛名的知识分子家庭。对古籍有惊人的鉴别能力,21岁时写出《古文旧书考》,该书被誉为划时代的开山巨作。1915年因盗卖日本国宝被发现而畏罪自杀。
[4]户板康二(1915—1993):日本戏剧、歌舞伎评论家,推理作家,随笔家。
[5]泉镜花(1873—1939):日本小说家。活跃于明治后期至昭和初年的日本文坛。他除了创作小说之外,在戏曲、俳句等方面也颇有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