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道凉菜 大拌菜
高考结束的当天晚上,姜珠渊做了一个美梦。
梦发生在一家小型超市。货架上摆满了饼干,蛋糕,肉脯,坚果,巧克力,牛奶,果汁,可乐,清茶,矿泉水;还有各种方便速食:红烧牛肉面,滑菇鸡丝粥,咖喱蔬菜饭,五菇鸡蛋粉,紫菜番茄汤,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这是一个令人愉悦的梦。虽然吃不到,闻不到,光是看那些赏心悦目的包装,姜珠渊就能满足地笑出口水来。
她不是贫瘠中长大的女孩子,会轻易被物质吸引。相反,她一直过得很丰足,不论从哪方面来讲。一个被父母兄长如珠似宝呵护的女孩子,对一切食物都有着超乎寻常的关注,只能说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出牙时,她将所有摸得到的东西放进口中,咬来啃去;学走路,她跟着快餐广告歌一起扭屁股;过家家,她一定要做厨娘,用橡皮泥捏出一道道色彩缤纷的菜肴;电视与书籍,她最爱的永远关于美食烹饪;她不仅由衷赞美每一样放进嘴里的食物,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别人口中的美味,直到母亲告诫她那是非常没有礼貌的行为。
进入青春期后,这种强烈的感情偶尔会令姜珠渊不安。她总是比同龄少女高一点,再重一点。不能免俗,也控制过几次食欲,可都在天性面前一败涂地——敬意加上热爱,是人类对于美好事物的占有欲,不可抗拒。
高考志愿,她查询了所有和公共卫生营养有关的学科。
因为单纯,所以专注。一直以来,美食常常会追进她梦里相会。奇怪的是,这次在梦中,她是一只大黄鸭。
站在她身边的是一只疲惫的熊猫。熊猫一边抚着脑后,一边挑选微波粥品。姜珠渊想去冰柜那块看看。两人擦肩而过时,熊猫的beeper响了起来,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床头柜上的手机,一闪一闪发出蓝光。时间是七点五十七,来电显示是云政恩,她的同班同学,数学天才。
姜珠渊迷迷糊糊接起电话。高考之前就已经有部分同学约好回校对答案。数学老师也事先交待过云政恩将卷子和答案默出来供大家参考。
不知道他一大早打电话有什么事:“喂?”
那边传来一把陌生女声,四十岁上下:“你是谁?”
姜珠渊意外之余清醒了一大半:“我是姜珠渊。您哪位?”
“小姑娘,你认识这个手机的主人?”
姜珠渊翻身坐起:“阿姨,这是我同学云政恩的手机。”
“云政恩?”电话那头的女人生硬地重复一遍。
我国常用姓氏五百个,常用汉字两千五百个。粗略估计,一个三字姓名有三十亿种组合。
理论上来说,十三亿人,每人都能分到一个独一无二名字。
有些家长起名,看重的不是独特,而是寓意。
因为父亲工作调动,从外地来到云泽读书的姜珠渊和哥哥姜金山,用了“藏珠于渊,藏金于山”的典故;校花寇亭亭,意味着一位“亭亭玉立”的美女;班长毕赢,一听就会在人生道路上勇夺冠军;体育委员曹慎行,家人必定希望他一举一动谨慎小心。
姜珠渊有些紧张:“他怎么了?您是谁?”
云政恩的名字深刻且特殊——云泽政府的恩典。
云泽福利院一共有两百零九名孤儿。但衬得起这个名字的,只有他一个。
因为云政恩实在是最接近完美的男孩子。
苍白清秀的脸庞,乌黑卷曲的短发,纤长睫毛,浅色瞳仁,鼻梁挺直,嘴角上翘——如果只有一副好皮囊,叫做肤浅。难得的是,他的头脑与长相成正比。每次考试名列前茅自不必说,尤其是数学,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
姜珠渊高一时因父母工作调动转入云泽二中,班主任安排她与云政恩同桌。云政恩虽然沉默寡言,胜在细致耐心,得他助益,姜珠渊的成绩大幅提高。
不仅如此。三年来云政恩代表云泽市出战全国奥数竞赛,年年得冠军。云泽市青少年乒乓球比赛,姜珠渊和云政恩搭过一次混双,拿了第一。
任何竞技类项目,他不会输给其他人。也不会让自己的搭档,输给其他人。
“他的手机被我儿子捡到了。你过来取一下。”中年妇女报出一个地址,“哎,我和你说,快没电了。快点来。”
“谢谢阿姨。我马上过来。”
厨房里,姜家保姆毛红英正在准备晚上的饭菜,听见楼梯响,探出头来见是一脸睡眼惺忪的姜珠渊:“刚考完,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姜珠渊一边打哈欠,一边将夹进内裤的睡裙扯出来:“毛姨,我同学的手机丢了。捡到的人把电话打到我这里,我要去拿。”
“骗人吧?”毛红英警惕起来,“锅里有粽子。我给你剥。”
姜珠渊一口粽子塞在嘴里,眨眨眼睛:“我只带公交卡,没事。”
“坏人不一定是求财。我陪你去。”
姜珠渊摆手:“不要不要。每次你去家长会,我说是保姆,同学都笑话我嫌妈妈丑。”
毛红英讪笑,利索地解围裙,洗净手:“真话总是没人信。”
“真的要骗我,大可以约隐秘的地点,不用约在一中门口。再说我带着手机呢,有事立刻打给褚叔叔。还有,你看我的项链。”她摸摸脖子,把睡觉时甩到背后的链坠扯到前面来,“这种带GPS的东西应该给我哥也配一个。免得爸每天都问‘金山呢’,‘金山在哪儿’。”
毛红英在姜家做了三年的保姆,对每个人的性格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姜家是典型知识分子家庭的清冷做派,一对儿女中,与成熟稳重的姜金山相比,她心里着实偏向娇憨可爱的姜珠渊多些:“那你多小心——是你哪个同学丢了手机?那么贵的东西。”
“云政恩。”
“他?你一天到晚挂在嘴边的天才生?”
“丢手机和天才有什么关系?一部破手机,可能又被人欺负。”姜珠渊上楼换衣服,突然又探头下来问,“毛姨,梦见熊猫是什么意思?”
月亮有背面,天才有弱点。云政恩有重度妄想症。
他出生时生母亡故,故而栖身福利院,穿善长仁翁捐赠的旧衫,校服洗得看不出原来颜色,不合脚的球鞋干脆当拖鞋趿——但失去联系的神秘生父乃是定居海外的华裔数学家,主持一间世界顶尖数理研究所,专门研究各类艰深难题。
谁也不知道流言起于何时何处。拿去对质,他竟承认——科技转换为生产力,数学家与多家跨国企业及政府有项目往来,在建筑,金融,航天,军火等方面多有涉猎,甚至参与外来高级物种探秘计划。
他用天才头脑,设计一段华丽身世。谁没幻想过自己是公主或王子?最好一觉醒来,躺在城堡里。三年同学时光,姜珠渊眼看着云政恩身上矛盾的特质越来越尖刻。美貌而贫穷,沉默而自负,聪明而荒诞。这一切的源头,是乌托邦式的嚣张。每个人都在为升学奋斗,他却坚定认为高考只是过程,父亲会接他离开,走一条和平凡人完全不同的华丽人生,设计核弹发射程序,又或者探索外太空。
抱着这种想法,他拒绝了格陵大学伸来的橄榄枝——这样怎能不叫人嫉恨。
扰人清梦的电话是连锁反应。还未起身的缪盛夏懒洋洋接起电话:“难得小公主亲自给我打电话。”
“我有特别讨厌的人,你能替我教训他吗?”
缪盛夏被逗得笑起来:“考完了,想揍老师?教哪门课。”
“不是。是特别讨厌的同学。”
“怎么惹你生气了?”缪盛夏听着她那边声音,“你在公交车上?一大清早去哪里?”
“我去一中找人。”
“谁?注意安全。”
“在你们看来云泽就是个强盗窝吧?和毛姨一样啰嗦。”
缪盛夏笑起来。姜珠渊顶讨厌他笑,像没放糖的芝麻糊,又像黏嗒嗒的秋葵:“挂了。”
“名字还没给我呢。”
“什么名字?”
“特别讨厌的同学。名字短信我。其他的你就不用知道了。”
云政恩与姜珠渊同桌九个月。云政恩搬去了寇亭亭隔壁。校花成绩突飞猛进。甚至一度逼近班长毕赢。
既生瑜何生亮。没有云政恩,毕赢一定是风云人物,因为他也是全面发展的好学生。但在云政恩阴影下,他只能做千年老二。乒乓永远是第二,奥数永远是第二,总分永远是第二。
他人生的成绩单,云政恩的名字永远压在上面。云政恩放弃的保送名额,校方力荐毕赢,却被拒绝。
只要第一,不要第二。
毕赢的不介意,很刻意。面对云政恩他一直客气疏离,私下里刻薄恶毒的流言简直不敢叫人相信是从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口中说出;而曹慎行,毕赢的表弟,对云政恩的厌恶一直流于表面,来势汹汹。撕烂课本,毁坏桌椅,污损衣裤,这些在他对云政恩做过的劣行当中,只是最基本的。
粗俗和下作,对温柔和美好往往有着莫大伤害。
叶嫦娥带着儿子在约定的一中门口等了约莫二十分钟。
“妈,不可能那么快来。女孩子早上出门至少一个小时。”
一辆公交车在车站停下。下车的人群中有一名身着二中校服的女孩,四面张望。
“你当人人都是你表姐那副德性。”叶嫦娥一招手,她便朝这对母子走来。
都说青春无敌,但女孩外型看来并不出挑。她擦着鼻子,撇着八字脚匆匆走近。等到了叶家母子面前,一抬头,叶嫦娥倒是被脸上那对异常美丽的杏眼给惊艳了一把:“姜珠渊?身份证看一看。”
姜珠渊没想到她还要看身份证,翻翻口袋,找出一张叠起来的考试须知:“只有这个。我不骗人。云政恩是我同学。”
叶嫦娥把她上下一打量——这孩子汗毛浓重,生就一副凶相,眼睛却又美又腻。她将手机递过去:“没电关机了。”
姜珠渊一边道谢一边接过来:“谢谢……咦?”
触摸屏手机还不流行的年代,叶嫦娥递过来的是第一代iPhone。
“这……”
“怎么了?”
“这不是云政恩的手机。”
“啊?”
她记得云政恩的手机是一部老旧的诺基亚:“阿姨,可能搞错了吧……”
“怎么会呢?我拨了你的电话,你说这部手机是云政恩的,然后我就叫你过来取了。”
“号码是对的。但手机不对呀。”她将手机翻来覆去地在手里掂量着,“好奇怪……通讯录里有其他人的联系方式吗?”
“新簇簇的手机,通讯录空的。亏得我会看通话记录。你有充电器吗?打开来看看就知道了。”
“没有。这手机很贵的。我们同学当中也没有几个人在用。不过通讯录空的,倒有点像是他的风格。”
“什么风格呀。”中学生问,“通讯录还有风格了。”
“他记得每个人的电话号码,所以从来不存。”
中学生不屑地嗤一声,显然不信:“他还会背圆周率小数点后两千位吧。”
“你怎么知道的?”姜珠渊奇怪了,“到底谁在恶作剧呀?”
云泽二中是寄宿制学校。校方照顾考生心理,距高考还有三个月时调整作息规定,允许学生在家长许可下走读。
有一部分学生选择了回家复习,其中就包括姜珠渊。住在家里有人伺候自然欢喜,美中不足缺少专业辅导。一天晚上她来找云政恩请教题目,教室里稀稀拉拉坐了十几号人,不见天才。
毕赢正集中精力做一套试卷,听见姜珠渊轻声问云政恩在哪,大喝一声:“长毛怪,找人去外面。不像话。”
姜珠渊一向讨厌他阴郁又猥琐的态度:“之前你在教室唱歌,叫你不要影响其他同学,你说‘爱听不听,不听滚出去’。”
毕赢将笔拍在桌上,一指姜珠渊:“滚出去!”
云政恩的同桌寇亭亭单手支颌,戴着耳机听音乐玩手机;曹慎行一双臭脚翘上书桌,大口吃着泡面就卤鸡腿:“长毛怪一会儿找不见云政恩就憋不住尿了。”
“嘿嘿,这么急不可耐。”
姜珠渊已经不像刚开始那样会被他们气的掉眼泪:“加减乘除。”
曹慎行不懂,毕赢一边整理卷子一边笑:“长毛怪说你是小儿科,胆敢欺负天之骄子云政恩,不自量力。骂什么骂,不服气?云政恩的爸爸可是大人物,和外星人做生意,你爸爸不过是个破产矿主,现在养猪!”
“他真有本事就快滚回美国爸爸的怀抱,不然看我玩不死他!”
寇亭亭摘了耳机,皱眉道:“别吵了。姜珠渊,云政恩在天台。”
姜珠渊不想和野蛮人纠缠,转身走出教室。一男生从抽屉里拿了个饭盒,尾随而去,悄悄叫住了她。
他与姜珠渊一起转入二中,和云政恩是室友:“姜同学。”
“什么事?”
“今天晚饭后,曹慎行跑我们宿舍捣乱。云政恩在洗澡,他非要借厕所。一脚就把门踹开了,还把云政恩扔到走廊上去——没穿衣服。”见姜珠渊整张脸都气得紫红,他才惊觉自己似乎多嘴了,“整栋楼的男生都看到了。他还锁上门不让云政恩进来……”
“你们为什么不报告班主任?报告教导主任,报告校长!”
“没用的。”男生缩了缩脖子,“叫家长来,把曹慎行打一顿,还能怎么样?以后他还会变本加厉地折磨云政恩。你别冲动。曹慎行是个神经病,什么都做得出来。毕赢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站在楼梯边,一边往下走,一边仰头对姜珠渊道,“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们不是本地人,别招惹他们两个。”
通向天台的楼梯很黑,月光也渺茫。俊秀的少年坐在栏杆上,双腿荡在外面。
云政恩心底颇有些向往冒险和刺激。从这个高度,看得再远也只是万家灯火的云泽。他要去得更远更高,认识这个世界,这个宇宙。
他要变得更强。
轻轻的脚步声,打断了冥思。他转头一看,是姜珠渊,便又转过头去:“这么晚来学校,注意安全。”
“没事儿,我爸的司机送我来的。你胆子真大。敢坐在栏杆上。”姜珠渊拿起挂在栏杆上的草稿纸,对折。
“这里凉快。”
“可是蚊子多呀!”姜珠渊交叉踏着脚,“我真想拍死这只蚊子!”
“为什么?”
“因为它叮人呀!吸完了血,还留下一个痒包。”姜珠渊顿了顿,“你是不是觉得我只会逞强?每一次都说‘拍死他们就和拍死一只蚊子一样容易’,可每一次都……”
“在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法之前,以暴制暴是最低级的。”云政恩不喜欢话题围绕着无谓的人进行,“还是那句话,在老班面前我也是这样说——他们的所作所为,我根本不在乎。你也别操心了。”
他现在牵挂的,是另一件事。
云政恩晚饭前打乒乓球去了。没对手,就对着墙打,他已经习惯了这样寂寞的娱乐方式。突然,他眼角瞥到人影靠近,一分神,球飞了出去。
大学生一伸手,将球抄起,往地上弹了一回,又看着他,眼神灵动,语气柔和:“云政恩?”
大学生面容清秀,鬓发干净,双肩宽阔,身材修长,衣着简洁——一件白色衬衣,下摆松松地扎进牛仔裤中,脚上穿着一双半新不旧的阿迪球鞋。
云政恩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惊奇地发现两双鞋子是同一款型。只不过他脚上的这双是阿迪王的山寨货。
以他超强的记忆力,他确定自己没见过这个人。或者说,没有见过这类人。最简单明了的装束,仍掩不住自内而外散发的风华气度。
虽然贫瘠,他从未羡慕过谁。但这一刻,他非常想成长为这样的人。
“你是谁?”
“是啊,是谁?”
云政恩平时寡言少语,但讲起故事来和讲题一样头头是道,层层递进。
大学生抿抿嘴,从旁边球桌上拿起一支球拍,开出一个球:“你赢了,就告诉你。”
云政恩手腕一动,舀起球来:“怎么比。”
“三局两胜。我比你大四岁,每局让你四个球。”
“好大的口气。”
两人打球风格完全不同。云政恩一贯攻势凌厉,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大学生表面上是消极防守,却往往能于不动声色中找到破绽,一击扣杀。
乒乓球撞击台面的声音,清脆又激动。
“我输了。”同时也大开眼界。
“这局我输了。”
“不需要让球,再来。”
球逢对手,两人又打了二十多分钟,畅快淋漓。大学生看了看表:“不打了。这附近有你比较熟的饭馆吗?”
“可他还没有告诉你,他的名字。”
遇到了知己,名字并不重要。
两人去了二中后门的一家饺子馆。
大学生四面张望,似乎对这里的就餐环境很好奇:“打球你输了。还想知道我是谁吗。”
“当然。”
望着高中生亮晶晶的眼睛,大学生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支圆珠笔,又扯过一张报纸:“你今年高三。我出三道题。”
“这人好怪。一直考你。”
三道题分别是概率,几何,函数。
不惮于挑战的云政恩接过笔来就疾书如风。甚至连大学生走出去也没有发觉。等大学生拿着两罐可乐回来时,他正好将第一题解出。
大学生一边喝可乐一边看他的解题思路,嘴角微微扬起。
“很好。我姓——”
姜珠渊等云政恩说下去。他却停住。
“姓什么?”
“抱歉。不能告诉第三个人。”
饺子端上来了。云政恩顾不上吃,埋头苦算,很快把答案递到他面前。
“很好。第二个字是——”
“名字不能说,题目总可以告诉我吧。我也想试试。”
“好。”
第三题挑战失败。
姜珠渊从未想过这世界上还有云政恩解决不了的数学题:“一定超纲了。”
没有,只是综合性太强。年轻人见云政恩列出一大排公式苦算,便用偏波函数结合微积分解给他看:“还有其他更简单解法,或许以后我可以慢慢教你。”
姜珠渊灵机一动:“会不会是格陵大学数学系的学生?我之前有个家教就是,很傲慢。他们知道你放弃保送,故意来挑衅?”
他的水平,碾压他们没问题:“在他面前,我是加减乘除。”
“真有你说的那么厉害?”
“不仅仅是天赋。他一定是在一个非常出色的环境里学习。最好的老师,最科学的培养方式……”
姜珠渊想象不出来;云政恩沉默了。
“……会不会是某个数学研究所的高才生?工作人员?我爸说大西北有很多高度机密的研究基地,到处网罗天才……”
“姜珠渊,你还不明白吗?”云政恩转过头来,用一种激动而又畏惧的声音回答,“他就是我失散多年的亲哥哥啊。”
“小姑娘,要是这样子,我也不能把手机交给你了。你叫他自己来拿吧。”
“好的。”姜珠渊赶紧打电话,“……阿姨,他关机了。哦哦哦,手机在这里。那我打给——”
叶嫦娥哭笑不得地看着她:“你有没有他家里人的电话嘛!”
“……嗯,他没有家人……”
“妈,我都说了,云政恩我听过,二中的天才。”儿子拉着叶嫦娥兴奋地插嘴,“孤儿,神经病,妄想症。他怎么可能有这么贵的手机。搞不好也是不义之财。”
“小朋友,你胡说什么呢。”姜珠渊立刻反驳,“这手机……我不知道,可能是他哥哥送的。”
“你说他没亲人?”
姜珠渊一时语塞:“阿姨,请问是在哪里捡到的?”
“不是我妈,是我今天晨跑时在湖边捡到的。”
“晨跑?湖边?”
“我每天五点一刻都会绕着响水湖跑步。我可是我们学校的种子选手。”
响水湖畔有个亲水平台,种子选手跑完步照例会上去拉伸一会儿。这部手机就是在他拉伸时发现的:“还有一双破球鞋。”
正值汛期,水位上涨,再下两场雨,水台就会淹没在湖水之下:“什么鞋子?”
“破球鞋嘛。阿迪王的山寨货。还有一件云泽二中的破校服。我以为这部手机和球鞋,校服一样,都不要了,才捡回来。高考结束了,不是什么都会扔掉嘛。”
叶嫦娥抖起眉毛大骂:“臭小子!你怎么现在才说?!”
“谁叫你看到手机就骂我是小偷!还不给我找充电器,我就不说!”
姜珠渊:“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都指望着他对答案呢。我去学校找他。”
“等等。”叶嫦娥抓住姜珠渊,“先不要走。叫你家大人来。”
姜金山接到妹妹电话,立刻开车赶来。叶嫦娥见他面熟,一问,原来双方都认得缪盛夏。姜珠渊头脑混沌,说不清楚,姜金山和叶嫦娥避到一边低声交谈。
“钟晴是我表姐。我才不稀罕那部手机。你哥开的是尼桑,我表姐的保姆车是奔驰。”初中生傲慢地指指姜珠渊手里的网兜,“粽子什么馅儿?”
“火腿蛋黄。你要吃吗?”
“咸粽子不好吃。”初中生一边说,一边开始剥。姜珠渊出神地看他狼吞虎咽,直到姜金山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珠珠。”他脸色严肃,语气不容置疑,“霍司机马上就到,先把你和这位小朋友送回家。”
“你呢?你去哪儿?”
“我和你叶阿姨去办点事。”
“不行!我要和你一起!”
“我也去我也去!”初中生含着一口粽子,口齿不清,举起手来。
人的记忆真奇怪。没见过的,云政恩赤身裸体站在走廊上被羞辱那一幕,会越来越清晰。亲身经历过的,和云政恩在顶楼的对话,会越来越模糊;幻想的,云政恩和“哥哥”打兵乓球的画面,姜珠渊几乎都要相信了;现实里,和哥哥一起去派出所报案的情景,却终于一帧帧地褪了色。
褪色的场景里,姜金山打了很多电话;谁从她手里拿走了iPhone:“充电器找到了。”然后褚秘书来了。很多人来和褚秘书握手;褚秘书叫她不要着急;
叶嫦娥的声音湿漉漉地,仿佛冲破迷雾的号角:“……肯定是想不开……我知道。鞋子离了脚,人命就保不住了。”
初中生突然吐了;霍司机把他送走了;霍司机再来时,带来了缪盛夏。缪盛夏与姜金山低声交谈了几句,走过来蹲在姜珠渊面前,拍拍她的脸:“珠珠,快中午了。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她摇头:“盛夏哥哥,你陪我一会儿,行不行。”
“当然。”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没多久。越来越多熟人现身——数学老师,班主任,教导主任,校长,高社工,他们神色冷峻地交谈,又匆匆散开。
毕赢和曹慎行在父母陪同下出现,和警察谈完话后,脸色十分难看。
“老表。”曹慎行揉着屁股低声道,“长毛怪是姜挺的女儿。”
毕赢阴沉地盯着坐于一隅的姜珠渊。翘着腿陪她的,是素有云泽一霸之称的缪盛夏。
他只知道她是转校生,姓姜;原来是姜挺的姜——真沉得住气。
愚蠢的母亲还在啰嗦:“你姐火车票都买好了,假也请好了,就等你过去玩——现在怎么办?真是麻烦……”
“别吵了!”毕赢厌烦地呼喝,“我有个同学在那边。你先回去。”
毕赢的母亲温顺地闭嘴,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派出所。
“姜同学,你还好吧?”
姜珠渊抬头,意外地发现主动打招呼的竟然是毕赢。
“你今天见过云政恩吗?昨天呢?”
毕赢生砌出来的笑容僵住:“没有。我们不在一个考场。老表,你呢?”
曹慎行没有好声气:“警察问了你又问,问什么问。做了的我认。没做我不认。休想冤枉我。”
缪盛夏见这小子竟敢在自己面前浪,不免发笑,一脚踹过去:“好好说话。”
曹慎行疼且怒,额上青筋暴起——方才被父亲押过来时也吃了两记老拳,他当街还手;但和缪盛夏叫板,他不敢:“我和毕赢一样,最后一次见他是在考前,老班发准考证。你要问,问寇亭亭。他们同一个考场。”
寇亭亭接到班主任电话时正在家里大扫除。班主任亲自骑车去载她。她穿一件白色连衣裙,长发如瀑,整个人只有黑白二色,却明艳动人。
“亭亭,叫你来,主要是了解了解情况。毕竟你是云政恩的同桌。你不要怕。知道什么就说出来。”
生得好便有这种优势。大家都喜欢她,疼惜她,为她保驾护航。若是她自身并不因美貌而倨傲,就更惹人怜爱。
“嗯。”她乖巧地点点头,焕若新生的皮肤在阳光下闪耀着青春的光芒,“我知道的。”
毕赢,曹慎行,寇亭亭三人的口供一模一样。高考第一天云政恩还很正常。第二天早上突发肠胃不适,两场考试都只做了半个小时就交卷了。
这和老师们提供的线索互相印证,可见不是谎话。
毕赢和曹慎行从警局出来,浑身不自在,便商量着找个地方坐一坐:“真是晦气。”
“你做的事,总要我给你擦屁股!”毕赢怒喝。耳后一声咳嗽,寇亭亭也出来了:“你们去哪儿。”
“没想好。”
“一起吧。我不想这么早回去。”
毕赢了然:“你妈在家?”
寇亭亭点头,悠悠然道:“醉得不省人事,又拉了一地的粑粑。”
“别说了。”
三人找了家冷饮店坐下。
“老表,你看到姜珠渊那表情没有,听说云政恩考试没考完,比自己考砸了还悲痛。”
“闭嘴。”
寇亭亭拿了餐单:“说实话吧。云政恩生急病是不是你们干的?”
曹慎行最藏不住事,抬头正欲分辩,毕赢突然摇了摇头。冷饮店的门被推开,缪盛夏走了进来。
他们原以为他不曾看到角落的他们,谁知缪盛夏却径直走了过来。
“小朋友们,刚才在警局见过面了。”
毕赢,曹慎行和寇亭亭并无与缪盛夏攀谈的心思;缪盛夏倒是饶有兴味将毕赢上下打量:“你就是毕晟最心疼的弟弟?姐弟俩长得挺像。”
毕赢捏紧放在桌下的拳头。
缪盛夏又转向曹慎行:“曹壮是你爸?你爸总说‘棍棒底下出孝子’,我看也未必。”
曹慎行警惕又畏惧地看着他。
至于貌美的寇亭亭,缪盛夏岂会放过挑逗的机会:“小美女,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哥哥请你吃冰淇淋。”
寇亭亭笑着回答:“难道我吃,他们看着吗?”
“说得好。那就一起来吧。”
缪盛夏的车停在门口,副驾驶座是姜珠渊。他回到车上,将苏打水递给她:“他们就是你特别讨厌的同学?”
姜珠渊头抵着车窗,没有回答。
缪盛夏:“珠珠,我告诉你,比以暴制暴高级一点的是——你见过猫儿玩老鼠吗?”
寇亭亭一边吃草莓奶昔一边埋怨:“你们把我害惨了。”
“惨?”毕赢推开面前的香蕉船,鄙夷道,“因为没抄到云政恩的答案?别做梦了,高考这么严密你还能抄到。寇亭亭,在我面前你就别装了。每次月考云政恩都会提前交卷,然后趁老班不注意,从窗外把答案扔给你。你以为老班没看到?他只是不想多生事端。”
“不是老班看到,是你去告发了吧。”
“你也太贪心不足,恨不得考全班第二。”
“原来你很看重全班第二的名次。”寇亭亭笑,“一直舍不得改变。”
毕赢最不喜欢“二”这个字,看着身上的校服,他恶狠狠地扯下来,揉成一团:“他妈的,终于不用再穿了!”
寇亭亭看着把巧克力冰沙戳到稀烂的曹慎行:“如果是你们恶作剧把云政恩关起来了,就赶快认错放人。”
“我们没有做过这种事。”
“不管怎么样,还是好好想想接下来怎么弥补吧。”
“什么意思?”
“毕竟是一个大活人不见了,警察会一直查下去的。如果真的出事,你觉得以你们的所作所为,能脱得了干系吗。”
看着校花袅袅婷婷离开,曹慎行急道:“老表,会不会有事?毕竟是我把减肥药倒进他的水瓶里……还有寇亭亭,天天拿个DV拍拍拍,拍到过我们欺负云政恩……”
“闭嘴。”
“还有老表你用我的手机发过恐吓短信,就算他都删掉了——我看电视里面说短信是可以恢复的……老表,你听见我说话没有?”
“奇怪。”
“奇怪?”
“按寇亭亭的性格,如果让她知道我知道她一个秘密,她就会千方百计挖一条我的把柄出来捏着。我知道她作弊的事儿,可她根本没有反击的打算。哼,”毕赢冷笑道,“玩弄云政恩的感情,难道就能脱身吗。”
“老表,别管她了。我担心的是我们,会不会有事?”
“你把嘴巴闭紧一点就不会有事!”
寇亭亭的家位于云泽西南方向的矿业家属区里。她打算先去买点菜。这个时间妈妈应该还没醒,醒来后如果有一碗热热的粥和可口的醋渍菜芯,就不会发牢骚了。
并不是她有多体贴;而是听一个宿醉的人发牢骚真的很崩溃。
突然曹慎行的电话来了:“喂,我和毕赢决定到他常去的地方找找,你要不要一起。”
“不了。我还要做饭呢。”
毕赢示意曹慎行:“叫她想想,云政恩可能在哪。”
寇亭亭的回答和她在警局时录的笔录一样:“我和他只是普通的同学关系。不知道。”
她挂掉电话。
正午的太阳很烈,炙烤着脖颈和背脊。绿灯还未亮起,她便踏上了斑马线。一台尼桑驶来,刹车不及。
伴着刺耳笛声,她整个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为云政恩失踪事件,姜挺中午特意回了一趟家:“金山在哪儿?回来了叫他到书房找我。”
听儿子讲完整件事情来龙去脉,姜父皱眉:“那个放弃了保送名额的男学生?云政恩?听说他心理有点问题。”
“他和同学关系处理得不太好。珠珠很热心,和我抱怨过几次,叫我干预干预。我打过电话,觉得算不上欺凌事件,男孩子之间打打闹闹而已。”
“关她什么事?生气?没有超人的能力,还要操超人的心。”
“她非要跟着去警局。爸,我很怕管不住她。毕竟是个什么情况,现在谁也不知道。”
“怕能解决什么问题?什么情况,你在教育厅工作,难道没有经验吗?每年这个时候,再怎么防范和疏导也有限。”姜挺道,“这么热的天气。不要等浮起来,马上去捞。”
“已经在进行了。”
“把珠珠看紧点,下午不要出门。警局让小褚跟进。”
“明白。”收到了姜挺的离开示意,姜金山踌躇着,“爸。这个男孩子并不是精神有问题。而是一种病态的,可以媲美职业骗徒的自信。他相貌出众,口才了得,长大后一定能把很多女孩子哄得团团转。到那时,珠珠会第一个上当。”
姜父没料到儿子居然会有这样的见解,缓缓摘下老花镜。
“不管你是因为什么而得出这种结论,这种思想是非常危险的。”
姜金山一愣。
“也许你都也没发现,你刚才那段话的潜台词是,”姜挺缓缓道,“死的好。”
“……我知道了。”
姜金山从书房出来,迎面碰上满面焦急的母亲:“金山,你为什么不和珠珠一起回?还回来的这么晚。”
“……我回单位处理事情。盛夏送她也是一样。”
“什么事情会比你亲生的妹妹更重要?”姜母指责,“我不喜欢珠珠和盛夏接触太多。这个孩子太危险了!”
“我知道了,下次注意。”姜金山才发现毛红英端着的饭菜几乎没动,“她没吃?”
毛红英摇头,叹息着下楼去了:“第一次遇到珠珠吃不下饭。”
姜母陪着女儿躺在床上,说了许多宽慰的话,反惹得自己沉沉睡去。在母亲的鼾声中,姜珠渊一双眼睛睁了又合,合了又睁,终于头昏脑涨地坐了起来。
姜金山在厨房里打电话:“我送来的那个受伤的女孩子。对……我现在过来。”
她站在厨房外面,看哥哥精心装了一份饭菜,又拿了个苹果,削皮,切好。
哥哥走后,姜珠渊也偷偷溜出门。
缪盛夏踹了曹慎行,可她一点报复的快意也没有。如果说是为了替她出气,可明明也是恃强凌弱的粗暴行为。
“妈妈,他们为什么要欺负云政恩?”
“珠珠,你们这年纪,一朵花谢了都会痛苦。可实际上十年后办同学会,都是好同学好朋友。现在的不公平和委屈,都能当玩笑一样讲出来。”
“不可能的。妈妈,不可能。”
“珠珠,你和寇亭亭曾经也是很好的朋友啊。因为一个云政恩,所以要和全班同学为敌吗?你有没有想过,大家都不喜欢云政恩,他自身也是有问题的。”
不是这样的。明明不是这样的,可妈妈说出来的话无法辩驳。
她要找到云政恩。而云政恩会找到答案。
他一定在哪,好好地呢。或者在书店看书;或者在文具店买笔;或者在湖边乱逛;或者坐在天台上;又或者真是父兄把他接走了。
他会住在他所描述的豪宅花园里,再不必穿破旧的衣衫球鞋,可以专心研究自己的兴趣。
你见过我的同学云政恩没有?身高一米七四,卷卷的短发,细长的眼睛,皮肤很白。
他成绩很好,一落笔就能画出笔直的辅助线,一份份试卷毫无瑕疵;他只看一遍花名册就能记住了全班同学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复杂枯燥的数学术语从他口中说出来格外动听,从他笔下写出来格外漂亮。
如果不是有妄想症,他简直完美。
“怎么会是你哥哥。你别胡思乱想。”
“为什么单单找我聊天。考我运动和数学,问我家里情况,请我喝可乐和吃饭。在还没有生物学证据的情况下,他和我都在计算对方是自己兄弟的概率有多大。一切问题,归根结底都是数学问题。”
他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这句话便也成了姜珠渊的真理。
双腿机械地迈动着,她穿过大街,走过小巷,她把自己的路走的越来越窄,小道边的杂草利如刀刃。初中生说,在亲水平台上找到云政恩的衣服鞋物。
三艘打捞船横在湖中央。有人在船上指挥,有人在湖里浮沉。一面渔网拦住了半片湖,一根根铁钩插进水面。数学老师,班主任,教导主任卷着裤腿,站在亲水平台上。
“这边……侧一点……深一点……水草太多了……对!有了!有了!”
“别过来!”叉腰站在船头的船夫看见了鬼鬼祟祟的姜珠渊,大声喝止;随即班主任大步跑过来,赶鸭子一般地赶着她:“走开!走开!”
姜珠渊本能地狂奔起来。班主任挥舞的胳膊间,收拢的渔网中,数根铁钩被齐齐拉起,尽头缠着大团的水草,还有一截苍白的脚掌。
天空猛烈晃动,太阳坠落,她身子一软,跌坐于地。几乎是同时,有人架住了她的腋窝,并蒙上眼睛。
“不是。珠珠。不是他。不是。”
姜珠渊浑身一个激灵,睁开眼睛。
“珠珠,你醒了。”是妈妈温柔的气息,“哪里不舒服?”
“妈妈……”姜珠渊张开嘴,声音嘶哑无力,“我……做了一个梦。”
“珠珠,你做噩梦了。”姜母摸着她汗湿的头发,又把颈上的项链摆正,“醒了就好。”
小腿又疼又痒。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
云政恩,溺亡于响水湖。时年十八岁差一个月。
一条青春生命的逝去,不会悄无声息。警察恢复了手机数据后,作为云政恩最后联系过的人,毕赢,曹慎行,寇亭亭被一次又一次地叫去警局协助调查,直到心理防线被彻底击破,坦白了一切。
因为看管不力让妹妹受惊,姜金山被父亲严厉斥责。最初接警的张警官和同僚到姜家录了一次口供,同时也透露了案件进展情况:“应该是不堪同学羞辱利用,所以自杀了。”
姜珠渊圆圆的脸庞因为多日来的折磨,瘦的只剩一个尖尖的下巴:“毕赢,曹慎行是混蛋……寇亭亭,我怎么好像不认识她了……云政恩绝不是会自杀的那种人。真的,他绝不会自杀。”
证据链已经严丝合缝。优秀而脆弱的少年,承受了多年漠视,折磨,羞辱,利用,在高考失利后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一切都符合逻辑。
媒体对这一起被定性为校园欺凌导致自杀的事件进行了深入剖析。施暴者的容貌和名字均作了处理,而死者的信息巨细无遗地摆在网上。
“看微博了吗。云泽二中有个学生高考后跳湖自杀。”
“看了标题。生命真脆弱。”
“听说他一向成绩很好。同学恶作剧,将自己老妈的减肥药粉放进他的水杯里。他喝了之后当着同教室考生拉了一裤子。考砸了不说,对方还一直发恐吓短信。”
“所以是一时冲动?为什么不想想父母……”
“他是孤儿。”
“原来如此。”
“现在小孩子真是道德观念薄弱,什么都做的出来。去年不是还发生过因为嫉妒同桌受欢迎,用美工刀割伤对方的事件吗。今年愈演愈烈,闹出人命,也该警醒了。”
“已经死了一个,活着的希望经过这次教训能痛改前非吧。”
“看电视了吗。云泽有个高中生死在响水湖里,衣衫鞋袜都留在岸边,一句话没交待。最后认定是自杀。”
“听说过。没兴趣。”
“走访同学,才知道他在班上一直处于被欺凌的地位,殴打,辱骂,脱光衣服关在寝室外面,甚至于下药。”
“哦?发个链接来。”
“看完了吗?”
“看完了。”
“难道你没有什么意见想发表?两个男同学就不说了,真人渣。我最讨厌的还是那个扮柔弱的女生。”
“死者在凌晨两点最后短信联系的那个女孩子?”
“哼。警察问她和死者的关系,她说只是同学。警察又问她,听说死者一直帮你作弊,还承诺过在高考考场上帮你。她居然不要脸地说自己并没有提这样的要求,是死者主动。高考没抄成,死者打电话约她出去见面,她也断然拒绝。”
“这样说也没有什么不对。”
“关键在于她提供了好几段录像,录音,证实那两个男孩子确实有当众羞辱和推搡死者的前科,以及死者主动要求帮她作弊的对话。”
“我记得这段,她说因为参加了学校的DV兴趣小组,所以时常会拿着DV到处找素材。”
“这么巧,录下的都是对自己有利的信息。你信?还有死者发给她的最后短信,据说是认定自杀的重要证据之一。她说当时太晚了,在照顾喝醉的母亲,所以没看到。第二天早上赶去警局录了第一次口供,回家路上被车擦伤,去了医院。直到发现遗体之后才发现手机里有这样一条短信,就赶快向警方汇报了。”
“你总是不分地点场合地化身推理小能手,我无力吐槽。”
“你想嘛。她回答之前问题都很简单明了,偏偏这一段前因后果巨细无遗。一个人的叙述风格前后差这么多,一定在撒谎。”
“根据剪辑过的电视节目得出判断未必真实。必须查阅案件卷宗和走访相关人士。”
“你不是说殷承老师一直想做校园欺凌的选题吗。”
“为什么要提我的伤心事?筹备三年,没人投资。纪录片已经很难,相比较而言,大家更喜欢看色彩鲜艳,轻松愉悦的选题。今年已经换美食项目报上去了。”
“真唏嘘。要不你写篇文章唤起大家对严肃纪录片的重视?点击率不用担心,我有相熟的宣传公司。”
“少来。有件事还真是奇怪。”
“什么?”
“采访最先找到手机的初中生时,初中生说他把手机交给了通讯记录里第一个接电话的姐姐。然后姐姐的哥哥去报了警。”
“然后?”
“这个最早被交托手机的女孩子从始至终都没有出来接受采访。”
“还记得云泽二中死掉的学生吗。”
“谁?突然问我,我哪里记得!”
“跳湖的那个男孩子!”
“哦!有印象。怎么了?”
“没看网上说吗。他其实脑子不正常,总幻想自己是有钱人家的儿子。还到处宣扬高考完了,他爸爸和哥哥就会来接他。结果连个鬼影都没有见到。”
“所以不是自杀?是出现幻觉掉进水里去了?”
“谁知道。据说他平时就喜欢在天台等危险的地方流连。他的许多同学都在贴吧跟帖,证实他性格乖张,目中无人,以协助作弊为要挟,骚扰女生。好多同学也是因为看不惯这一点才出手教训。但也有人反驳,说他们是扭曲事实,往死人身上泼脏水。吵得可厉害了。”
“都是什么乱糟糟。殡仪馆哪天不烧死人?偏要对他念念不忘。”
“今年我们母校的高考第一名是一个叫毕赢的男孩子。”
“听说了。”
“你看报纸没。长得可帅了。又高大又白净,戴一副眼镜,文质彬彬。”
“你还记得同样是二中,溺死的那个学生吗?据说以前成绩也挺不错的。”
“谁啊?哦,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有很久吗?也就是从考完到放榜的日子。”
“喂,因为我上个星期和你为这件事情争论,所以你才这么冷淡?”
“没有,早过去了。我只是感叹,两个人还是同班同学。”
“一个让母校蒙羞,一个为母校增光。我支持状元。”
“人家缺你支持?又下雨了。”
“好像高考结束后就一直在下雨吧?真讨厌呀。到处都湿漉漉。”
“会停的。”
晚八时许,穿灰色雨披的社工,踏雨而来。
“雨真大啊。”他对张警官说的第一句话关于天气。雨水沿着帽子上的遮雨檐往下落,在脚边形成了一个小水洼,“您吃了吗。”
事实上张警官不仅吃过了,而且还在常去的小酒馆里喝了点小酒:“嗯,嗯。这鬼天气。”
社工从雨披中伸出瘦削的双手,递上一张证明和一个塑料袋:“我来领云政恩的遗体。”
“殡仪馆的人呢?”
“一刻钟后到。”
张警官接过塑料袋,里面装着两条烟:“跟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过阴湿长廊。张警官剥开烟壳,拿出一根烟点燃。
“这里可以抽烟?”
“这味道,不抽烟受得了?”张警官吐出一口烟来,“那边抽屉有口罩。不过没啥用。”
雨披下是绿色短袖,前后印着相握的手,社工除下雨帽:“谢谢。不需要。”
“我看你也才大学毕业的样子,怎么差你来做这事儿。”
“没关系。”
他将湿漉漉地雨披放在一边,走到灯下。苍秀的脸庞上,是一双清澈而疲倦的眼睛。整个人仍有青春气息,只是眼下的阴影,鼻翼的纹路,嘴唇的失色,不是时间一刀刀雕刻上去,倒像是挨了命运的一顿乱揍。
值班人员将尸体推出来:“表格在桌上,别又忘了填!”
社工俯下身去,将白布揭开。并没有预计中肿胀青紫的脸。因为打捞及时,溺水的各种可怖形状还未来得及发生。
一具普通的,颓败的尸体。生前的各种喧闹争论,变成永恒安静。
社工腮上现出深深咬肌,双眼死死地盯着,好像要将这副遗容烙进眼底。
“你们,”张警官看看死者,又看看社工,纵觉不妥,还是嘟哝了一句,“长得还挺像。”
“像吗?从来没有谁这样说过。”
“同相不同命。有一年从河南来了几个兄弟抓逃犯,上头叫我协助。他们一看我都紧张坏了,说我和那个杀人犯长得一模一样。我只当他们乱掰,通缉令上有照片,不像。后来人给堵在小巷子里,拒捕,当场毙了。运回来也是这样躺着,我再仔细一看,真他妈像。”
社工沉默半晌:“真是奇妙。假如……”
“假如什么?”
“假如你们的确是自小失散的兄弟;巷战中你会不会放他一马?”
“呵!我不会有这么不争气的兄弟。退一万步讲,如果真是我兄弟,窝囊败坏,不如死了干净。”
社工重新垂下眼帘:“好魄力。”
他语速较正常人慢,声调柔和,字句清晰,听得张警官心里熨帖无比。他一放松警惕,便酒意上涌,眼皮发沉:“听说大部分学生不同意,所以不打算开追思会。但是你知道吧。姜市长的女儿——就是那个调来管稀土的姜市长——和这孩子是同学。她可伤心坏了,闹着要开呢。”
“是叫亭亭的女孩子?”
“亭亭?不是不是,是市长的女儿,”张警官压低了声音,仿佛怕其他死者会去告密,“谈恋爱,嘿嘿!搞不懂,搞不懂。市长的女儿呀!不懂不懂。”
这倒是出乎意料;社工并不在意这高贵的头衔:“她叫什么?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
张警官眼直直地瞪着他:“不是说了吗,市长的女儿!”
“即使是国王的女儿,也应该过个十年后,才发现初恋是懦夫或者傻瓜。”
不知是否这句话触动了张警官,他长叹一口气:“我去市长家里做笔录。她一直反驳,说不可能是自杀。”
“她坚持以他的性格,不会自杀。”张警官啧啧嘴,“如果是失足落水,为什么会把衣服和鞋子留在岸上。为什么要发告别短信。如果按照一个人的性格就能破案,我们倒是省事儿了。”
“听起来,她有自己的理解。”
“她说——他有和我们完全不一样的内心世界,向往着强大的未来。他根本看不起施加羞辱的人,又怎么可能为了这些人去自杀。这孩子不懂。平时看着和没事儿人一样,还特活泼特热爱生活,结果悄没声儿地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们可见得多了。”
社工完全可以不理睬张警官对那个他还不甚了解的女孩子的嘲笑。但不知为何,他无法置若罔闻:“她为了云政恩流眼泪?”
“可不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自己太蠢。说换了云政恩,一定有办法证明自己不是自杀——这不是伤心傻了吗。”
他见过云政恩算概率题的思路。他知道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孩子说的没错。她没有缜密的思维,仅凭着感性认知就能抓住重点。这让他对她多了一份尊重,一份怜惜。
云泽公安系统自三年前开始采用电脑办公,近二十年的案件已经全部录入系统。其中被定性为自杀的案件,共有八千九百三十一起,其中男性五千七百一十八起——
听社工娓娓道来这些数字,张警官不禁目瞪口呆:“你怎么——我都不知道这些确切的数据。”
如果现在只关注男性自杀案件。按文化程度划分,大专及以上文化,三百一十四起;高中至大专文化,一千九百九十六起;高中以下……按其年龄……按其自杀方式划分,跳楼者——
多组数据轻松地从社工的口中说了出来,并立刻放入公式中进行计算。张警官完全跟不上他电脑般飞速而精准的计算——只能反复地怀疑,我是不是喝醉了?我是不是在做梦?
云政恩作为一名高中至大专文化的异性恋男性,年龄界于十八至二十岁之间,以投湖的方式来自杀,概率为千分之零点零七,经过检验,不具有统计学意义。
如果要接受他是自杀,应该给出更有力的证据。比如,遗书。比如,目击者:“您也可以回顾所举出的自杀案件中,死者的年龄性别教育程度,和他们采取的自杀方法。看我说的有无道理。”
张警官对于他用自己完全不接受的数学计算来反对自杀结论很不高兴:“要是做两道算数就能结案,那倒简单了!”
“研究表明,女性更倾向采取割腕,服安眠药,投湖等一系列温和的自杀方式,而男性往往会采取跳楼,服用氰化物,吞枪等一系列激烈的自杀方式。这种倾向性经过检验,具有统计学意义。一切问题,归根结底都是数学问题。”
一个从逻辑出发,一个立足于感性,偏偏没人计算过。
“这不代表没有例外。事实上,各种例外我见得多。”
“对。在中国历史上有个著名的男人,也是投湖自杀。”社工回答,“他的自杀著名到了用一个节日来纪念。投湖的气节常见于体弱的长者,这一点也可通过统计学得到验证。”
“说起来,今天就是他的节日。”
张警官对姜珠渊的全部耐心,来自于她是市长的女儿。他没有必要对一名社工友善,但又不能怪他替市长的女儿说话。
窗外传来喇叭声。殡仪馆的灵车已经停在了法医中心门口。
“行了行了,签了字就走吧。”他挥挥手,“再啰嗦,这孩子也不会醒过来,不是吗。”
接触这案子之初,张警官不是没有一点疑问。但是随着调查深入,他也觉得云政恩没有任何活下去的自信。
一个陷入深度妄想的少年,在同学的陷害下考砸了。他在湖边等他喜欢的少女。那个纯洁无暇的少女原本和他关系亲密,却因为他没办法在高考考场上帮助她而不再联系。他发了无数的短信,打了无数的电话想要解释想要弥补,都得不到回应。
与此同时,两个处处和他作对的男同学不断嘲笑他的失败,他们肆无忌惮夸张渲染他的狼狈,要将他在道德和尊严上置于死地。
他没有理那两个男同学。但是发了一条“走了,我再也不会等你”给那个女孩子作最后的告别。
放下手机,脱下外套,鞋子,他跳入水中,免得面对第二天太阳的升起。
你知道现在的小孩子有多可怕。他们一开始完全不承认和死者的过节,撒谎不眨眼,撇得一干二净。眼见真相掩盖不住,又痛哭流涕,互相指责,苦苦求饶,自认为在云政恩的身上并没有施加致死的压力,谁都不是最后一根稻草。更过分的是,他们不仅没有忏悔,甚至任由家长躲在网络背后操纵舆论,让民众的嘲笑与攻击,将死者再杀一轮。躲在网络背后的可怜虫们,和一贯的表现没有差别。他们相信了最荒诞不经的谣言,忽略最简单不过的真相。
而这成为了云政恩短暂生命最后的句点。
第二天早上,又一名社工来到派出所:“老张,我来了。”
张警官和高社工大眼瞪小眼地对峙着:“你同事昨天晚上已经领走了。”
“是你打电话通知我们,说原定时间不方便,叫我们第二天早上再来。现在我们来了,你又说已经被领走,什么意思?”
张警官将电话机摔在他面前:“你打电话问清楚。怎么办事的!”高社工生气地打了几个电话:“没有。谁会冒着那么大的雨来领云政恩的尸体。”
“他——”现在想起来,确实有很多疑点。可当时醉酒的张警官完全没有警惕性,“谁干的?”
“我怎么知道?”高社工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叫我怎么向福利院交代。”
张警官恼火起来:“妈的,到底是谁在恶作剧!”
“你记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高社工气馁地坐下,“居然有人偷尸体……难道是卖器官,炼尸油。”
“放什么屁!都死了快半个月,器官有什么用?还炼尸油……就你这脑子,难怪被人钻空子。”
张警官努力地回忆。昨夜年轻人的相貌仿佛在一层薄雾中,迷迷离离,闪闪烁烁。他能记得的,只有一对眼神。
他和死者不是长得像;而是互为过去与未来。
若是躺在停尸间里的少年能睁开眼,也一定有这样傲慢而聪明的眼神。若是少年活了下去,三五年后也该有这样一份苍秀的气质。
正如云政恩对姜珠渊说过的那样。看见他,就好像看见未来的自己。他的语气曾经充满了憧憬和兴奋。
“是不是给你下了药?”高社工问,“闻一口就被迷住,乖乖听话的药。”
张警官比谁都清楚,并没有那种迷药。一切都源于昨夜喝了酒和失却戒备,但他羞于承认:“栽了。栽了。”
“你再好好想想,他说了什么,有什么线索。”高社工环顾四周,低声道,“这事儿……咱俩可担不起。”
张警官断断续续地记得一点昨夜和那男人的对话。具体的细节他已经完全不记得。那些复杂变幻的公式,那些似是而非的逻辑……
回顾昨晚发生的一切,从喝了点小酒开始,到冒牌社工的出现,到渐渐放松警惕,到云政恩死因的交锋——年轻人看起来处于被动,却主导了谈话的走向,并在最后给了他会心一击。
云政恩不是自杀。可死因真的重要吗?
“我不需要线索。也不需要证据。不是自杀。就是他杀。哪怕是意外,也必然有人为因素。利用他的人,中伤他的人,折辱他的人,都有罪。”
“你以为你是谁。”张警官觉得好笑,“你凭什么判他们有罪?你是警察还是法官?”
“等一下。他签了领尸单。”张警官急急地把领尸单取来,也许上面会留有一些线索。
“这是什么字。”他和高社工研究起那张领尸单来,“不是草书。是英文——英文?s——i——n,sin?正弦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