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食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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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道凉菜 玫瑰青瓜

肝胆外科的贝海泽医师刚结束了一次长达四十八小时的轮值,下雨前的低气压让他浑身疲累。换班的实习生带来了三明治和咖啡,他却没有胃口。

想喝一口暖乎乎的粥。于是他白袍也来不及脱,胡子拉碴,顶着两个黑眼圈跑去一楼的便利店买速食粥。

然后他遇见了一个女孩子。

贝海泽出身医学世家,外公伍宗理与父亲贝中珏均是格陵有名的大国手。他自小便在一个仁义礼智信的优渥环境中长大,又得外公“待病患常有济世之心,对家人长存孝悌之爱”时时鞭策,没有受到什么大风浪,顺理成章地成长为一名优秀的青年医生。

这样一个沉静坚忍,温和良善的年轻人,倒也不是没有缺点,偶尔会在亲近的朋友面前发发少爷脾气。他的好友神经外科林沛白医师,热情狡黠,欢脱谐趣,人生处处皆能找到乐子,两人一静一动,倒是相得益彰。既是死党,一向勤勉专注的贝海泽有了心事,心思敏锐的林沛白岂会错过?

“你真想知道?好。我三天前遇到一个女孩子。”便利店内,贝海泽对一直以“关心”之名骚扰他的林沛白坦承,“在这里。”

“啊呀,我们的小贝长大了。”林沛白放下咖啡杯,夸张地拍着他的肩膀,“少男情怀总是诗,总是诗。回见。”

“回见?”贝海泽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正要开溜的林沛白,“听了就得负责。”

林沛白不干:“如果听个心事,就要包找人,追求,恋爱,结婚,生儿育女,白头偕老,代价太大。”

“坐下。你认识的人多,帮我找到她。”

贝海泽望向窗下的条桌。现在那里坐了几名护士,叽叽喳喳地说笑。

在贝海泽眼里,她很不同。一走进便利店,他就看见了嫩黄色的倩影,在两排货架之间。

眉毛很浓,眼睛又大又圆。头发浓密且长,是没有染过的黑色。饱满的额头和双颊。清爽的嫩黄色连衣裙,斜挎着的电脑包上面搭着一件绣花开衫。

她看货架上食物时,眼神很亮。每一种都拿下来看成分表和计算热量,十分认真。

阴暗的天气,她的穿着,她的眼睛,如同刚破壳的小鸭般温暖可爱,吸引着贝海泽一扫疲倦,在她旁边隔了一个位置,坐下。

他的早餐是杂粮粥;她的早餐是一份玉米加豆腐脑。

“咸的甜的?咸的就不要追了。这是原则问题。”

原味。什么作料都没有放。看得出来她并不喜欢,可还是一口一口地吃了下去。

“然后?”

这次早餐的邂逅好像只有十秒钟那么短。短到贝海泽还未想好开场白,她就已经吃完。

她走到垃圾桶边,仔细看过了垃圾分类说明,分开扔掉了剩下的食物和包装袋。

“然后?”

她走出便利店,正好三个穿着附小校服,长得一模一样的小朋友吵吵闹闹撞过来。她扶着门把,让那三个小朋友鱼贯而入。

“谢谢阿姨。”

她做了个鬼脸,显然是对阿姨的称号不满意。

“还有吗?”

“没了。”

“没了?何不追上去?小姐,你有没有看见我女朋友?对,眼睛大大,头发黑黑,穿一条黄裙。漂亮又大方。音乐响起,共舞一曲……”

林沛白是宝莱坞拥趸,不是贝海泽人生的导演,所以这出戏不用砸在他手里。

贝海泽露出嫌弃的表情。林沛白一向立场鲜明。一,脸皮薄的人应当在进化中淘汰掉;二,本着保护珍惜动物的良好愿望,应当帮助贝海泽:“一,医院不卖豆腐脑,是她在外面买了带进来;二,早餐时间带着电脑包出现,说明她是从外面进来工作的;三,她是外地人,刚来格陵不久。”

当然,林沛白能想到的,贝海泽也已经想过。所有终生致力于减肥的女性,都不会一大早就对自己这么狠,吃药一样吃早餐。除此之外,格陵的垃圾分类一直做在全国前列,她从外地来,不了解很正常。吃当地豆腐正是流传甚久专治水土不服的偏方。

“研修生?”两人同时想到最大可能性。

“你为何不求近佛?只要你妈一通电话到人事科,所有进修研习的适婚女性资料都会出现在你面前……”只怕你妈看不上而已。

“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

贝海泽起身就走。林沛白赶紧追上,搂住他的肩膀:“少男别慌,有缘分总还会再见。不急,青春期很长……”

姜珠渊正在等电梯。今天本来是休息日,秦勉教授突然召她回来。她心里大概知道是什么事,打着腹稿做准备。

“如果是男性专科……哈哈哈哈……”一把猥琐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一对青年医生勾肩搭背地朝电梯走来。

青年医生中稍矮的那位,在看到姜珠渊时,明显面色一滞。

镜面门映射出前后站着的三个人。姜珠渊站在前面,安静地等着电梯;而站在后面,对“男性专科”有莫大兴趣的青年医生鬼祟地交头接耳,互相拉扯。

竟然在这里又碰见她。

天赐良缘。快去看她的工作证,哪个科室,芳名如何。麻利点,不要错失大好良机——林沛白促狭地在贝海泽腰上搡了一把。

身后射来四道令人浑身不舒服的目光;姜珠渊朝旁边移开。那人踉跄上前一步,迟疑地拉近距离,目光毫不掩饰地投向胸口。

角度不好,看的不是十分清楚,他侧了侧头——

恰好这时,那忍耐已经到了极限的女孩子,偏过头,厉声问:“好看吗?”

声音清亮,中气十足。

贝海泽这才猛然惊醒,自己看的是会引人误会的地方。他毕竟年轻,面皮也薄,唰地一下便连耳朵都红透了,哪还说得出话来。

心虚的模样在姜珠渊看来更是猥琐且可恶。不给一点教训,以后还会披着这身白皮肆意骚扰异性。

“看够了吗?”她伸手抓住他胸前的铭牌,一字一句念出来,“肝胆外科,贝海泽医师?”

她轻蔑地推开,好家伙,力气真大,贝海泽踉跄后退两步,上兜里的笔也甩出来两支。见兄弟难堪,林沛白急忙来打圆场:“纯属误会!纯属误会!”

姜珠渊未听解释,刷工作证,进入电梯。而他们已被鉴定为登徒子,自然不便跟入密闭空间。

“你说这电梯,想来的时候总不来……”

“魔鬼!”贝海泽一边捡笔,一边骂林沛白。若不是鬼迷心窍,怎么会听了怂恿偷窥佳人?

林沛白装没听见:“看她去几层——停在六层了!”

贝海泽迈开长腿冲向安全通道。看热闹不怕事大,林沛白紧随其后;两人一鼓作气跑上六层,才想起来——怎么解释?

慢性病专科东区护士站。

值班护士看见两名非本科室的医生缠扭着走过来。虽说都长得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可神态气质大不相同。

其中一个面相风流,十分正经地批评另一个面相温柔:“贝海泽医生,这就是你不对了。捡到别人的东西一定要还——别抢,这么多同事看着呢。”他竖起食指,按住贝海泽医生的嘴唇:“我一定负责到底。”

说着,他将一只iPhone递上,笑得春风无限:“小师妹,刚才上来的美女,红衣黑裙的那个,掉了一只手机在便利店。她在哪里?我想亲自拿给她。”

“秦勉教授的学生?她刚进了主任办公室。”

“哦,原来是公共营养科秦教授的学生。”林沛白作一幅恍然大悟状,“有点印象——她姓什么?我记得她不是本地人,是来进修……”

护士不疑有他:“姓姜,姜珠渊。云泽卫生局今年选送的进修专员。”

“姜珠渊?”林沛白对贝海泽挤眼睛,“我还以为你的名字已经最好笑。”

“藏珠于渊。文盲。”

“小师妹,那她——”林沛白还想再套点话,腰间beeper突然响起。他立刻收起嘻皮笑脸,一扫讯息,“病房叫我,先走了。”

他倒脚底抹油先溜了——小师叔严谨可靠,怎么会收这种跳脱的徒弟。

更可恶的是,自己到底是拗不过林沛白还是听从了心底的魔鬼?是否他也希望有一个暧昧多情的开端?

“她在开会,不知要开多久。要不你把手机给我,我交给她。”

值班护士将手机装入一只密封袋,写上姜珠渊的名字。再抬头,小帅哥医生还站在原地,欲语还休。

“贝医生,还有事吗?”

百口莫辩,贝海泽只好离去。

外间的林贝二人和值班护士调笑时,姜珠渊正在接受医务科,慢性病科和公共营养科的联合调查。

录像已开,红点闪烁。

“姜珠渊,你好。我是医务科伍敏。我们于昨天下午收到病人家属投诉。投诉你在治疗期间存在不正当指引和推销行为,违反职业操守。现在请你详细汇报相关工作情况。”

果然是这件事情。

慢性病科42床病人殷承是有三十年病史的I型糖尿病患者,两周前因微血管病变入院进行治疗。住院期间按病人要求,由公共营养科为他提出饮食和运动指引。在综合考虑病人意愿和身体状况之后,姜珠渊以《慢性病患者膳食指南2016》为参考,给出书面的膳食意见,并得到了秦勉教授的同意:“一周后对患者进行回访。发现患者家属并没有遵循我们的建议。”患者家属除满足患者每日热量供应之外,并没有按照意见提供餐间点心和水果,而且对患者的日常生活诸多限制。导致患者情绪波动,治疗效果不佳。

“我与患者家属,殷承先生的妹妹交流过三次。殷唯女士对于膳食多样化建议不予接受。”

“你是否承认,和殷唯女士发生了言语上的争执?”

言语上的争执?怎么可能。她绝不会对委托人有任何言行的轻视或忽略。

她确实劝过殷唯:“您能接受单一饮食,不代表殷导演也能接受。个体之间有差异。”

殷唯冷漠回应:“我们兄妹俩的糖尿病史之所以能比你的生命还长,可不是听了一个小姑娘的指手画脚。”

坏就坏在她微笑着回敬了一句:“在保证生命长度的情况下,也要保证生命的丰度,不是吗。”

“因为和殷唯女士沟通无效,征得殷承先生同意后,他的饮食转给了配餐中心负责。”

“殷承先生出院前后,你们是否还有过联系?”

“出院前,我买了一包无糖饼干交给他的家庭护理。饼干的成分和热量,每天吃几块,几时吃比较好,适量减少正餐的淀粉摄取——这些注意事项我交待清楚后,再没有任何联系。”

伍敏从桌下拿出一包开了封的饼干:“是不是这一包。”

姜珠渊绝倒——不是吧?吃了一半还退回来?有这个必要吗?殷唯女士这是闹消费者脾气?

“你是否知道殷承先生的职业是纪录片导演?”

“知道。”殷承享誉海内外,获得多项大奖。很难有人不知道他。

“那你是否知道这种无糖食品曾经希望在他的纪录片中植入广告,被拒绝?”

“不知道。”

“你与厂商有没有利益往来?”

“没有。虽然我不知道怎么证明。我在综合考虑多款类似食品后选择了这款在住院部一楼便利店出售的,含钠量低,纤维素高,有独立包装可以控制摄入量的无糖饼干。”

“你还有什么要补充?”

“我不是殷承导演的粉丝。他拍的纪录片我只看过一部。我感谢他拍出了《Teen Bully》这样优秀的纪录片。”

伍敏和秦勉交换了一个眼神。

“我们已经清楚你的立场。在调查结果出来之前,你的进修项目会中止,直到另行通知。”

护士站的值班护士见姜珠渊从主任办公室出来,一把抓起密封袋追上:“喂,你的东西。”

她莫名接过:“什么?”

“有人捡到还给你的。”

她一溜烟地跑回岗位;这是一部最新款iPhone,姜珠渊拿着根本不属于自己的手机,一头雾水。

手机锁屏图像是一名青年医生与一猴一猪的合影,一张白净脸庞夹在尖嘴猴腮和耳阔鼻宽之间,怎么看都滑稽——熟悉?

姜珠渊猛然想起,这是适才在电梯口做出登徒行为的青年医生。

明明抓着他的铭牌一个个字念出科室和姓名并质问,现在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

姜珠渊翻看通话记录,一个个拨过去。林沛白,伍见贤,沈最,爸爸,妈妈——也是巧,这几位有的在手术室,有的在病房,有的正忙得不可开交,全都没接到,转去了语音信箱。

全世界隔离的阵仗,不免令人生疑。

再打给“小师叔”,响了两声那边接起来:“喂。”

简简单单一个“喂”字,带着不耐与倦意,让她有些压力,一时未接话;那边又追问一声,语气凝重起来:“是不是闻人玥有事。”

“不是。您哪位?”察觉到那头的沉默是挂断的前兆,姜珠渊又道,“我捡到这部手机。打通话记录没有一个人接。”

“这是格陵大学第一附属医院肝胆外科贝海泽医生的电话。”

对,姜珠渊突然想起来了。随之袭来的还有当时被轻薄的不适:“您在哪?我交给您吧。”

“慕尼黑。”

挂了。

姜珠渊呆了半晌,竟然怜悯起来——贝海泽医生的人际关系很差啊,因为轻薄的性格?

通讯录里最近的还有桑叶子和母介十三王图书,但已经是七天前的通话记录。姜珠渊想了想,决定跳过平淡无奇的“桑叶子”,拨给有趣的“母介十三王图书”。

手机响时,王窈正帮学生扫书码。一见来电显示是贝海泽,心花怒放:“贝医生?难得你给我打电话——等一下。”

她扔下学生,走出图书室:“是谁上次说不用再见了?口是心非——”

原来是母亲介绍的第十三位相亲者,图书行业王小姐。

“打错了。”

“……喂?喂!”

肝胆外科办公室,贝海泽正在录入病历。

虽已有一定资历,且是许昆仑疼爱的小弟子,但这种细致活儿仍需亲力亲为。实习生和研修生负责的病历,也必须经他检查才能归档。他性格温良,不把录病历当做酷刑,而当做放松身心的锻炼。

心思纯真专注的人不常遇到难题。迄今为止他二十八年生命中,最痛苦的事情是表妹生病,最困难的选择是专业方向。

但这些问题都会迎刃而解。而不会越来越糟。

为了一面之缘的女孩子,先是在公共场合举动轻浮,然后任由林沛白拿他的手机做饵——他懊恼地趴在桌上,用病历砸脑袋。

两名实习生将病历往他面前一放,见状,低声嘀咕:“就知道小贝医生总有一天会录病历录到疯掉。”

“贝海泽医生在吗。”门口有人喊他的名字。

是姜珠渊。

他猛然弹起来。长腿绊着了两张凳子,手臂也在桌边撞了一下,无比狼狈地走到了红衣少女面前。

嫩黄是温暖可爱,大红是疏朗爽快。万有引力化作滂湃的思慕之情,一浪浪地拍打青年的心房:“……我是。”

这是姜珠渊第二次打量他。他比她高一个头,头发黑密,俊朗的脸庞,正在展示超大份的尴尬,附赠腼腆。

“你的手机。”

“……谢谢。”一心想与她亲近,可真的咫尺之隔了,又手足无措。

比第一印象斯文许多;姜珠渊目光扫过他的办公桌——病历摞成山。她在其他科室轮值,就算是研修生,也未见过一人负责这么多份病历。

其他医师好奇地看过来。因为在休息,他们都松开了白袍的扣子,随意懒散地坐着;只有贝海泽穿戴端正,连上兜里四支笔也整整齐齐排好——这副专业人士的模样,无疑与手机屏幕上的他形成鲜明对比。

“为什么你的手机会出现在六楼?”

“我……”

“电梯前,是有人推你,对不对。”

“这个……”

支支吾吾,更加印证姜珠渊心中所想。

“林医生干的吧?”旁听的实习生插嘴道,“除了他,没人会这么无聊。”

“对,他最喜欢动手动脚。昨天小贝医生用来练手的一串葡萄,他问也不问就拿来吃。吃完了也不扔,用葡萄皮拼出‘YUMMY’,让小贝医生处理。”

“别乱说。”

“他还经常对小贝医生动手动脚——”

她看了一眼激动的实习生,指着病历问贝海泽:“这些病历都是你一个人处理?”

这样一位眉眼浓烈的侠女为明明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贝海泽出头,而素日里明明口齿清楚条理通顺的贝海泽居然招架不住——实习生倒也不争辩,只觉好奇又有趣:“小贝医生,她是谁?”

秦勉回到办公室,泡了一杯茶,走到窗前。

殷唯的投诉,出于对家人的保护;院方的处理,对事不对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姜珠渊的错误,在于用情感对抗制度的理性。

这位研修生刚到医院时,她的父亲姜挺曾经歉意地对她说,犬女脾气直率,性格犟,认准的事情很难改变。希望教授能给她吃些苦头,挫挫她的骄气。

通过一段时间相处,秦勉发现姜珠渊虽然不如庄羚聪明,也不如左粲粲灵活,但长处在于始终保持着热忱。她深深喜爱自己的工作,以及与之相关的一切。枯燥的化学公式,复杂的生物原理,这些令大多数学生一见头疼的知识,她都着迷不已。

除此之外,秦勉也很欣赏姜珠渊的处世法则——恶或善,贫或富,幼或老,疾病或健康,都给予平等的尊重。

沉吟片刻,她拔通了电话:“小姜,你在哪里。”

“秦教授。我还在医院。”

营养师属于服务行业,医院不是。医院是给出专业意见的诊断治疗机构,不应该掺杂个人情感。如何把握工作与热忱之间的平衡,你还要慢慢学习。

“手头的工作和小庄交接一下。休息几天,等我电话。”

姜珠渊挂断电话,打开包,拿出记事本,唰唰地写了几行字:“请问康复中心怎么走?”

“……你坐三号电梯下去,朝左走,经过输液大厅,会看到一扇侧门通往博士宿舍三号楼。三号楼的十点钟方向是六号楼,康复中心就在六号楼前面。”见她思索,贝海泽从桌上拿起纸笔,“我帮你画张地图。”

“不用。谢了。”

见“侠女”走了,实习生们竟有些落寞:“就这样?不替小贝医生‘打抱不平’了?”

“还是已经记下我们的名字以备日后算账?”

“小贝医生指路很清晰嘛,左转右拐跟做腹腔镜手术似地轻车熟路;刚才怎么——”

调笑戛然而止;侠女杀了个回马枪,重新出现在办公室门口。

“小贝医生。你是用剥葡萄皮的方法来练习腹腔镜摘除胆囊,对不对。”

“是。”

她又看了一眼他桌上堆积如山的病历,对年轻的医生露出鼓励的笑容。

“你会成为一位很厉害的医生。”

伍敏今天很高兴。难得丈夫贝中珏没有手术,儿子贝海泽不用值班,一家三口能坐下来吃一顿安心晚饭。

“海泽,你今天下午给我打电话是怎么回事?”她一边将菜端出,一边问道。

躺在按摩椅上的贝中珏阖着眼睛:“我也收到了。太累了,没接。”

贝海泽一边布筷,一边简单说了丢手机被人捡到的情况。与林沛白如何捣鬼自然略过不提。

“你一向谨慎,怎么会丢手机?”伍敏盛出汤来,“你说好笑不好笑,我们都没听到,偏偏聂未接到了,又发短信给晚辈们问情况。”

她打开饭煲盛饭:“所以打给王窈的,也是捡到你电话的女孩子?”

“嗯。”

点到即止,伍敏不再多问。

“我下班时去看了阿玥,她状态很好。”她温柔地帮老公和儿子盛汤夹菜,“海泽最近瘦了,工作辛苦归辛苦,也要好好休息。”

贝中珏道:“肝胆外科的移植中心马上就要启动,年轻人不勤奋更待何时?你们上月做的猪肝移植手术——”

伍敏伸向猪肝的筷子不满地停下来:“吃饭呢!”

夫人有令,贝中珏只得不作声。伍敏又发难:“难道除了工作,你就没话说?”

平时夫妻两个话不投机,还有儿子居中斡旋;今天却心不在焉,只埋头扒饭。

“老贝,听说许昆仑的女儿要回国?海泽,记不记得许度,嘟嘟妹妹?你们以前总一起玩来着。”

那时总是十来个医院子弟集体活动,游泳,打球:“知道,她在我们子弟群里。偶尔会出来说说话,还帮忙代购。”

贝中珏低头吃饭:“在家不要谈工作。”

“我这怎么是工作?”

“上次你明明对我说‘到了这个年龄,要把给儿子找对象当做一项长期工作来抓’。”

伍敏气结,敲敲盘子:“今天的饭菜,都是我跟秦勉学的。好吃又营养,还堵不住你的嘴。”

听到秦勉两个字,贝海泽突然抬起头来:“妈,你和公共营养科的秦教授很熟?”

“以前她和我们家都住在团结楼,每次见面都打招呼,不记得了?”

伍敏叫儿子喊过的长辈岂止秦勉?贝海泽能记住的不过和母亲特别交好的几个:“肝胆的营养师姓卫。”

“秦勉负责内科。”说起医院人事,伍敏如数家珍,“她有个特点,只招形象好的女学生。”

贝中珏叹气,扒拉着碗里的胚芽饭——真是爱岗敬业。

“尤其是今年的学生,一个赛一个的漂亮。”

贝海泽闻言低头一笑;伍敏十分意外——她之前介绍相亲对象,儿子虽然都会见面,但对待每个女孩子除了温柔有礼之外,从未有过男女之间微妙情愫。旁敲侧击,他只说工作忙,没心情。今天居然一听说秦勉的女学生就害羞,实在难得。

蛋羹里意外地混着一小块蛋壳,伍敏皱眉将蛋壳挑出来:“研修生就不行了。才来几个星期就收到严重投诉。”

每两年云泽卫生局会推介一到两名营养师到格陵进修。他们以医院,社区,学校,酒店,餐饮等行业为进修单元,进行为期两年的培训。在贝中珏印象中,他们和来自第三世界友邦的留学生一样,小心翼翼,循规蹈矩:“怎么回事?”

“怀疑存在不正当指引和利益输送。”伍敏道,“一旦坐实,医院向来是零容忍——好了好了,怎么又说起工作来了?吃饭吃饭。”

饭后伍敏照例要去附近的街心公园散步;贝海泽换了跑鞋,拎着垃圾陪她下楼。

“妈,秦阿姨负责的进修生是不是叫姜珠渊?”

“你认识她?”

“是她捡到了我的手机。”

伍敏心中一动,表面仍波澜不惊:“那你要谢谢人家。”

“我很难相信她会有渎职行为。”

“海泽,拾金不昧和渎职没有任何关系。你带着先入为主的思想来和我谈,就不会听到想要的答案。”

“也许我的说法不恰当。妈,简单粗暴地对一个人定性,就容易产生误解。而且这种误解是双刃剑,会给想要沟通的双方带来伤害。我很明白被误解的心情,所以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伍敏虽然心存疑虑,还是将下午开会的情况复述了一遍:“情况就是这样。综合考虑病人家属和她的叙述,不能算违规,但确实存在沟通不良的问题。至于和经销商有没有利益往来,还有待于进一步调查……海泽?”

贝海泽突然一亮,似是想到了什么:“妈。也许我可以作证。”

姜珠渊驱车回到云泽家中,已是晚上八点。

姜父姜母以及姜金山和新婚妻子官瑜,一家四口正准备吃饭。姜珠渊一进家门,先是大嫂官瑜抓着她发娇:“珠珠,你回来得好巧。我朋友家的猫生了,送了一只给我。”

“阿瑜,先吃饭。”

官瑜取来一只带柄浅篮放在饭桌上:“你看!”

姜金山的旧线衣里裹着一只眼神无辜的小猫,鼻头一耸一耸,嗅着官瑜的手指:“我打算叫它贝贝。”

姜珠渊笑着拿起筷子:“之前给小恩做手术的大国手也姓贝。你叫它贝贝,感觉怪怪的。”

官瑜一听也是这么个道理,便问丈夫:“金山,你说给它起个什么名字好。”

“下次别把猫窝放在饭桌上。”

姜母一个劲儿地往女儿碗里夹菜:“你也是,这么久都不回家一趟。真有那么忙?再辛苦也要注意身体。”

“妈,我要吃虾。你剥。”

姜挺看着妻子忙不迭擦手,给女儿剥虾:“二十多岁的人,不知道乌鸦反哺,羊羔跪乳,倒要父母给她剥虾。娇生惯养,自由散漫。”

“怎么一回来就说我。以前都是隔个两三天才发作。”

“如果所作所为无可指摘,谁会批评你?”姜父夹了一块辣炒螃蟹,“你以为格陵和云泽一样,由你横行霸道。”

众人默默放下筷子;只有官瑜不知就里,兀自伸筷翻捡;姜金山嫌弃地瞥了她一眼,又隐忍地不发一语。

“看来都知道我停职的事情了。好。说清楚了再吃,免得不消化。”总之她没犯原则性错误,不如耐心等待医院方面的调查结果。

没人告诉官瑜小姑子停职的事情:“什么?停职?我还打算下个周末去格陵找你玩呢。”

姜母缓声缓气:“吃的下饭,说明也不是什么很严重的事。”

姜金山帮腔:“事情还没调查清楚。不能先认定是珠珠错了。”

“大不了回来嘛。珠珠,你走了之后,我一个人无聊的要命。”

“我一定会完成两年的进修,然后回来,把光芒普照到云泽的每一个角落。”

“赌咒发誓没有用。”

“其实有机会的话,就留在格陵吧。”官瑜插嘴,“格陵比云泽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

“我不是意气用事。”姜珠渊夹起一只红烧大虾,“爸,你知道一只虾有多少对脚吗。”

姜挺不语;官瑜拨弄着碗边的虾壳:“你不说我还真没注意过……”姜金山不满地清了清喉咙。

“大嫂,一只虾不管大小都有十九对脚。两对御敌,三对捕食,三对呼吸,五对爬步,五对游泳,一对掌握方向。”

“哇,好厉害。”

“哪怕最终是成为食物的命运,也没有谁是随随便便被创造出来的。更何况食物链顶端的我。”

饭毕,官瑜筷子一扔就去逗小猫;姜家母女洗碗。

“珠珠,累吗。”

“不累。我会安排好时间,该工作的时候工作,该休息的时候休息。”

“格陵变化很大吧。你高一来到云泽,之后又考去了外省的大学,再没回去过。”

“嗯。这次进修,明显感觉到格陵和云泽的差距更大了。地图上只有两百多公里的距离,城市建设上差了至少二十年……”

“珠珠,格陵和云泽相比,你更想在哪里生活?”

站在厨房门口的姜金山不想多听,扭头看见父亲端着茶杯,站在不远处;他略一踌躇,想要走过去,姜父一抬腿,上了楼。

姜父晚上还有事,司机来接了;见父亲换了身衣服要出去,姜珠渊跑出厨房,举着两只沾满泡沫的手臂喊了一声:“爸。”

“你还有什么事。”

“我知道你不会为我打电话。这就是我最敬佩爸爸的地方。”

大家长走了,气氛瞬变随意;官瑜笑着抱住小姑子的肩膀:“珠珠,你以前受了委屈就会找缪盛夏喊打喊杀,现在真是不一样了。”

“喊打喊杀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呀。”

“在格陵有没有遇到帅哥?”

“别乱说。”姜金山过来坐下,“你在格陵应该有几个同学吧,联系了吗?”

“我有个研究生同学开了个农场,约了有空去玩。还有几个本科同学和校友,周末出来吃了饭。哥,我的社交活动很正常。”

“那……高中同学呢?你有几个高中同学在格陵。毕赢,寇亭亭,听说都不错。”

姜珠渊没料到哥哥会提起这个话题:“是吗。你怎么比我还清楚。”

姜金山不语;官瑜出神地望着墙上的壁钟。姜母端了一盘水果出来叫他们吃。姜珠渊拿片橙子,突然道:“对了。我今天在高速上看到一块很特别的车牌。”

“如何特别?”

黄底黑字,只有8128四个数。和私家车牌不一样。

一听这四个数字,姜金山愣住了。官瑜问他:“金山,你知道这车牌的来历吗?”

特区建成之初,发放过1至9999共九千九百九十九个车牌供各个行业的公家车辆使用。后来私人汽车越来越多,才开始采用字母代表分区。这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公家车牌当中只有1到99仍在使用,其他则被政府回收保存。因为当中某些数字排列的特殊意义,政府会不定期拿出来拍卖筹善款:“8128前不久刚以一百六十万拍出。”

“一百六十万?炒作吧,那8888要卖多少钱?”

“8888很早之前就属于万象集团的CEO戚具迩女士了。”

“那8128有什么特殊意义呢?”

“8128是四位数中唯一的完美数。它的全部约数加起来正好等于它本身。车主肯花一百六十万投回来,也许是看中这个。”

官瑜对数学不感兴趣:“是什么牌子的车?”

“银色捷豹。”

“哇!怪不得投一百六十万的车牌不心疼。你看到车主模样没有。”

吃完橙子,姜珠渊笑着擦擦手:“尼桑怎么开的过捷豹?一溜烟就跑啦。”

“你妹妹被停职,怎么没人事先告诉我?害我像个傻子一样。”姜金山夫妇回到卧室,官瑜不满道,“我有什么都是第一时间通知你们,把贝贝抱回来养也是一样。”

姜金山懒得辩驳通知和商量的区别:“我和你说,绝不允许那只猫进卧室。”

“这次珠珠肯定灰心了。”

“不要以己度人。你不了解她。”

“我怎么不了解她,我是这家里最了解她的人。她进修之前,在单位和我一个办公室,我们经常一起吃午饭聊天。她完全不必这么懂事,也不必这么上进。她努力只是想让你们感觉她很好。你还在她面前提到高中同学——金山?你在听我说话吗?”

“我出去透透气。”姜金山拿出外套口袋里的烟盒,将妻子的一声冷哼关在门内。他下楼来到后院,点上烟。

“哥。”抽到第二支时,一支蒲扇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大力扇走烟雾,“妈说你和大嫂在备孕。”

姜金山摁熄烟头:“说是生孩子。她又抱只猫来养。”

“做好防疫和孕前筛查,孕妇也可以养宠物。宠物伴随孩子一起成长也很有爱啊。”

“别叫我说中,她只是三分钟热度。”

“大嫂不会吞药,可以多吃些深绿色蔬菜补叶酸。”

“职业病。”

“秦教授说我离专业远着呢。”

姜金山看着妹妹。乌黑的发梢半湿不干,洁净的面孔上有一层幼细的绒毛,两条浓眉修的十分好看,和十八岁的一字眉小姑娘天壤之别:“珠珠,你看见那台车去了哪里。”

姜珠渊摇头:“哥,你认识车主?”

“老饕门成少为,谁不认识。”姜金山口吻愤然,“车牌是他投的。”

老饕门是格陵首屈一指的顶级食府。代喜娟作为一名国有企业下岗女工,白手起家建立起自己的饮食王国,实在是一名伟大女性。成少为是代喜娟的小儿子,现在正负责老饕门中口碑最好的“万食如意”项目,因为认可度高,还颇上了几次电视。

“哥,你要真想知道车主是谁,可以让缪盛夏帮你查。”

“查到有什么用呢。缪盛夏的面子,我讨不起;一百六十万,我买不起。”

这不是姜金山第一次因为钱而苦恼;姜珠渊明了,却无法排解:“哥,和缪盛夏做朋友很轻松,不是吗?我们有的乐子,有钱人花一百六十万未必买得到。有钱人花一百六十万买的乐子,我们也未必能消受。况且不是对数学感兴趣的人,不会花一百六十万去投这个车牌。它到了识货的主人手里,也是一件好事。”

“纨绔子弟,懂什么数学之美?只会朝女人献殷勤。”

“什么?”

“呵呵,不说了。没劲。”

二楼窗户打开,官瑜的声音飘下来:“你们兄妹两个说什么悄悄话呢?”

姜珠渊扬头笑道:“没什么,一会儿就上来。”

大道理谁都会说。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特别看得开。人生就是这样。上天一定会拿走什么,才换给你超脱的态度。像姜金山这样不过不失地活着,只看得到眼前三分的境界:“珠珠,刚才犯酸,你别在意。”

生离死别对姜珠渊来说,并不如前些年那样字字诛心:“没事,哥,进屋吧。”

离开医院前,庄羚交给姜珠渊五百一十九份调查问卷,需要一份份录入电脑并分析数据:“既然你放假,那就交给你来做吧。我和左粲粲实在没有时间。还有上次的总结报告,也快点交给我。”

姜珠渊一直工作到凌晨一点。万籁俱静中,忽听头顶兄嫂房间传来重物倒地和大嫂惊呼的声音。她屏息听了一会儿,复又沉寂。

整个姜家都没有动静。

官瑜和姜珠渊两人同期进入单位,交流自然多一些,除了工作上的交集,也曾经到彼此家中做过一两次客。但姜珠渊完全不知道她何时与哥哥姜金山有了交集,成为恋人,继而结婚——半年内,官瑜的身份从同事晋升为大嫂,可能全家人都有些拘束吧。

毛红英照常上午七点半到了姜家。她正整理杂物时,梯板一阵响动,有人在头顶上喊她:“毛姨,头发染的真好。”

毛红英吓了一跳,直起身子:“我正想呢,车回来了,人肯定也回来了。什么时候到家的。”

“昨天晚上。”

“这——我不知道你回来了,马上过节了,只准备了粽子。”

自从七年前那事之后,姜珠渊再也没有吃过粽子:“别麻烦了,我出去吃。咦,我的车钥匙呢?”

毛姨把车钥匙递给她:“你去哪儿?”

“遥湖。”那是云泽福利院所在的位置,姜珠渊笑着回答,“毛姨,戒指很闪呢。”

毛姨摸了摸手上崭新的金戒指,不好意思地笑:“金价降了。”

“毛姨,你早就该对自己好一点了。我走了,再见。”

毛红英目送她开车远去,不禁伸手摸了摸颈间。那里有一条细细的金项链。

现在云泽民间借贷如火如荼。她看了心痒,一咬牙凑了十万元放贷,每个月有两千元利息,比干家政轻松多了。

云泽大酒店正在举办互联网+金融创新人才第十一期培训班——新经济形势下电商资源分析及大数据投资策略。大堂入口处摆着一张签到台和三个易拉宝,夸张的广告词和口号引得许多人现场报名。工作人员紧张地忙碌着:“我们的导师都是具有十年以上从业经验的投资专家,保证你的投资一年之内跑赢通胀跑赢未来……云支付呀!扫二维码就可以缴费。”

一张宣传单递到姜珠渊面前。而她的注意力被大堂一隅的另一张签到台所吸引。相比“互联网+”的红火,这张签到台只是简单做了个条幅——基于GIS的云泽稀土矿产勘查及污染治理研讨会签到处。

离开会还有一个小时,工作人员正在利落地分装材料。自一九九四年以来,云泽已探明的稀土矿共有二十七处,去年在鹿山以北又发现了四处具有开采价值的矿床。坐拥超过三百亿的稀土资源,云泽五年前开始禁止开采新矿,作为战略资源储备,其研究也转向了勘查统计与污染治理方面。

“两位有兴趣的话,可以拿资料回去研究一下。”

正翻阅的姜珠渊抬头,才发现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一名戴黑框眼镜的年青人。

“谢谢。”他拿了一份资料离开;工作人员眼尖,指着签到台:“哎——”姜珠渊放下会刊,拾起年青人落下的手机:“先生,你的手机。”

他腿长,走的极快,姜珠渊小跑着追上去,将手机递给他。年青人如梦初醒,连声多谢。举手之劳而已,姜珠渊摆摆手,朝自助餐厅走去。

丢三落四的人真多。她付钱时,年青人又出现在她身边:“嗨,好巧。”

“我的同伴很早就起来去拍鸟了。”他递过来一张早餐券,微笑解释,“借花献佛,聊表谢意。”

眼耳口鼻的组合模式覆盖不了十三亿人口。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人遗传学上可能毫无交集。一旦想通,陌生人身上看到某某某的影子简直毫不出奇。

嘴角上翘,天生惹人喜爱;白衬衫牛仔裤,干净大方;背景音乐动听;将科赫雪花和欧拉恒等式作为锁屏屏幕的人不应该被拒绝。

他穿着休闲,举止绅士。虽然主动示好,却保持了一个相对礼貌的距离。她拿了几样中式小点,杂米粥,蒸肉包,白灼时蔬,花生拌毛豆,酸奶。他则拿了会所三明治和咖啡。言谈中姜珠渊得知他是旅行到了格陵,听说云泽的湖很美,就过来看看:“真不错,处处有惊喜。”

以瘦为美的当下,体态微丰的女孩子在外就餐多少会有些拘束。但姜珠渊完全不会。大盘小碟摆出来,看她大快朵颐,年青人不由得赞一句:“你胃口很好。”

“中国居民膳食指南指出,一份营养完全的早餐应该包括谷类,动物性蛋白,奶及奶制品,蔬菜和水果等四类食物。四类食物的含量要按照不同性别,不同年龄,劳动性质,身体状况进行调整。”警觉职业病发作,姜珠渊换了说法,“也就是俗话说的‘早餐要吃好’。”

“受教。”他擦一擦手指,将手臂伸过来,“还没有自我介绍——辛律之。”

姜珠渊与他握一握手:“姜珠渊。”

“……好名字。”

“很多人觉得我的名字思密达。”

“幸好他们还没有把刘安、豆腐和《淮南子》拿走。”

姜珠渊一边搅粥一边笑着附和:“豆腐真是伟大的发明。专治各种不服。”

能和陌生人这么快聊至投契,也是难得。辛律之笑着指了指自己的三明治:“请问姜小姐,我这份早餐合不合格。”

“要从你的工作性质来分析。”

辛律之交叉起十指,饶有兴致:“姜小姐觉得我做哪行。”

“我猜和数学有关。GIS?会计?程序员?工程师?”

辛律之通通摇头,最后才揭晓答案:“我做精算这一行。”

“保险业?”

保险业是狭义的解释。一名广义上的精算师要综合利用数学,金融,统计,哲学等知识评估项目风险,解决实际问题——经济,军事,文化,政治——各行各业:“简单地说,我有个同学在做企业顾问。而我,眉毛胡子一把抓。你说我是会计,程序员,工程师,乃至于说客,都可以。”

“听起来是个充满挑战的综合专业。”

“子承父业,别无他选。不谈这个了,恐怕闷着你。姜小姐做盛行?我想应该和饮食有关。”

“我的专业是公共营养与膳食指引。”

叮一声,辛律之的手机显示收到一张新照片。他拿给姜珠渊看:“这是我朋友今天早上的收获。”

照片上是一只掠过湖面的黑天鹅:“这在遥湖。南岸的黑天鹅保育区。”

“怎么过去?”

“我也去那儿。吃完饭,开车送你。”

临上车,辛律之笑着问她:“你不怕我是坏人,或者骗子?女孩子应该有警惕心。”

“这里?”姜珠渊上车,系安全带,点火,“古话说得好——强龙不压地头蛇。”

“这句话的力量并不够。”

“精算师会将每件事得失利弊都算得清清楚楚。而我只是——”她伸手指了指窗外,“看上面。”

顺着手势看过去,辛律之注意到酒店的顶楼竖着巨大的旅游宣传标牌。湖景,剪影,广告语——停一停,捎上他,去看最美的湖。

“你之前来过云泽吗?”

“来过两次,停留了很短的时间。”窗外景色飞驰而过,“这里很适合做短途旅行,不知道长期居住如何。”

“如果你有注意车道两旁的广告牌——恐怕这里可供选择的房产很少。”

“人文环境?”

“有位作家来云泽旅行后,曾经写过‘路灯亮起时,整座城都在等你回来’的句子。”

“这座城一定对她释放出了最大的善意。”

她开车很稳很规矩,一丝不苟。只是在遇到红灯停下时,赞了一声:“最近总看见有趣的车牌。”

前车的车牌是HX5813,斐波那契数列。

“你对数字很敏感。”

“我所有的数学知识都是高中同学教的。”以前她和云政恩会用扑克或者车牌算24点。

“所有运算法则都可使用?”

“当然。不过一般只用加减乘除。”

“五减三加一得三乘八,五乘三加八加一。八减三得五乘五减一。”

“你反应很快啊。我的车牌号是1151。”

“五平方减一。”

“8128?”

“八乘三。完美的四位数。”

完美数?一道灵光闪过姜珠渊脑海。记忆碎片藏在陌生人眉眼之间:“我们是不是见过面?在武汉。”

“五年前我确实曾应邀去武汉大学做报告。校园很美。”

所以完美数,科赫雪花,欧拉恒等式——姜珠渊参加过那场名为“数学之美”的讲座:“所以我对你的熟悉感,来自于听过你的讲座。而不是——”她轻轻摇摇头。

“什么?”

缪盛夏开车经过,见到姜珠渊的尼桑在前方不远处,心下略奇——知道她去了格陵,却不知道几时回来的。他自右方贴上,正要打招呼,看见副驾驶座上是个面生的帅哥,立刻亢奋起来:“珠珠,去了格陵几个月,就不要老家的盛夏哥哥了?”

姜珠渊早已看到他骚包的车及车牌:“别乱说。你怎么不去开会?”

“开会?我掏了钱,还得出人不成。这位帅哥是谁?”

“要你管?你去哪儿?”

“小公主去哪儿我去哪儿。小公主爬月亮,我帮忙架梯子。”

“不要在别人那吃了瘪,来我这找乐子。拜拜。”

“不行。我得跟着你。帅哥哥,你是谁。”缪盛夏臭名昭著,但对姜珠渊却从没犯过坏心思。现在这绞股糖的撒娇气势,也只好由得他黏一会儿。

“不用理他。”

缪盛夏一听更来劲儿:“我对你永不厌倦。”

此时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帅哥哥突然侧过头来:“六减二然后阶乘。”

“什么?”缪盛夏不知他念什么经,只见姜珠渊笑了起来。

他顶顶讨厌聪明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笑容。随即在下一个红绿灯处,尼桑捡了个巧,把他的跑车甩开了。缪盛夏紧随其后。

姜珠渊的车技他清楚得很,不出两个路口铁定追上;谁知这次情况迥然不同,破尼桑竟借了三个转弯,三次红绿灯交错的时机,硬生生地跑没了影儿。

此等高超,必然是她身边帅哥哥出谋划策。缪盛夏意兴阑珊,调头而去。

姜珠渊在湖边停下车,两人一起朝黑天鹅保育区内走去。真是神奇,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还能跑过缪盛夏。这位辛律之先生对交通路况似乎有一套心算系统,总能在不破坏她的驾驶原则的前提下,提出最有效的行进方案:“你真的只来过云泽两次?”

“他叫你小公主?”

“没错。我正是一条地头蛇。所以我并不怕你是坏人。”

她摸了摸颈上的项链,语调骄纵;辛律之只觉有趣:“我们可以继续刚才的话题吗。”

“嗯……你长得非常像我的一个高中同学。”

“有理有据。”辛律之点点头,“因为熟悉,所以才让我上车。看似冲动的决定,其实有线性积累。无论你是否意识到。”

“我发现你在这一点上很固执。是否精算师的工作要求每一部分都得符合逻辑,或者能用数学计算?”

“既然得到了这样的评价,那就不得不听听,我和你的高中同学有哪些相似之处了。”

姜珠渊欲言又止:“不,那是毫无根据的。”

“个例更值得研究。”

“怎么说呢——你的眼耳口鼻分开来每一样都和他有八分似。但是合在一起就完全不同。气质也截然不同。”

辛律之正遥望湖面,听了姜珠渊的解释,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但立刻恢复:“有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姜珠渊呆了一呆:“你有兴趣?”

“听说和自己长得像的人,或多或少会有些兴趣。相似的人却过着不同的人生,不是很有意思么。”

“唔,其实你说的也没错。”

“哦?”

“他是一个很优秀的人。是对我而言,信任度满分的朋友。”

遥湖内有一块视野开阔,风景优美的,是划分出来的摄影区,长枪短炮的人群里,有一位身穿白裙的高挑美女正朝辛律之挥手:“Patrick!Here!”

“这里恐怕不太好搭车。需要我再送你和你的朋友回去吗。”

辛律之笑着摇头:“不用了。”

姜珠渊转身欲走时,他又喊住她:“你可以留个电话给我吗。”

姜珠渊念出一串数字:“有什么事打给我。”

“好的。”他朝女伴走去,又转过身来对姜珠渊挥挥手,“后会有期。”

云泽儿童福利院近期扩建了综合大楼,并通过多元化寄养家庭,积极接纳义工团体,大大改善了孤残儿童的养育环境。相应福利院管理也规范了许多,即使是姜珠渊这样具有多年志愿者资历,与高社工十分熟稔的关系,也必须电话预约后才能领证进入。

“接到电话真意外啊。怎么突然回来了?”当年的高社工,如今的高院长满脸堆笑来迎接她,“我还在发愁,今天的爱心小老师缺了一名。”

走过一间间窗明几净的活动室,综合大楼的东面,是新建给学龄前孩子使用的辅导课堂。从镶嵌在墙上的单面观察镜望进去,五六个义工和孩子们正在进行一对一的辅导,或看书,或画画,或写字。这些孩子智商正常,但身体都有不同程度的残疾,甚至于狰狞可怕。

姜珠渊负责的孩子面上有一大块先天毛发性黑色素母斑,经过几次手术并未好转。小孩子已经有一定的审美能力,姜珠渊费了很大的劲才让暴躁的他将注意力集中到图画书上。与之截然不同的是,另一个在画画上颇有天赋的先心女童,经过三次手术已经治愈,聪明乖巧,有着和年龄不符的美貌和灵气。

老义工们都能够专心辅导结对的孩子,但新人却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过去,争相和她玩耍:“小恩,你在画什么。”

“啊,是躺在花蕊里的拇指姑娘。画得真好看。”

这么小的年纪,画的如此鲜明细腻:“送给姐姐好吗。”

小姑娘细声细气地回答:“这是给贝爷爷的。”

“为什么会画拇指姑娘呢?是听过拇指姑娘的故事吧!”

“贝爷爷是谁?”

小姑娘仰着头说:“我就是拇指姑娘,贝爷爷把拇指姑娘变成了小恩!”

童言无忌,更加可爱。一直到吃中饭时,义工新人们还在讨论:“她就是报纸上说的女孩子小恩吧。手术是贝中珏大国手做的呢。”

“报纸上登过她的画,真的很有天分。”

“名字太奇怪了——云小恩。不是所有孩子的名字都和落户地点时间相关?”

“这么出众,当然要感恩云泽政府。”

“这么优秀的孩子,怎么没人领养。”

“有助养家庭,住在格陵的中产夫妻,会在周末或者过节时接她出去。”

“我们可以带她出去玩吗?”

“行了,”组长阻止他们的议论,“之前的培训已经再三强调——不要区别看待,不要情绪激动,不要妄加评论,不要随意承诺。都忘了吗?”

义工们自知不对,换了个话题:“贝中珏大国手有个儿子,高大英俊,跟电影明星似的,但没有靠脸吃饭,而是当了医生。”

“你又知道。”

“因为我博览群书。”八卦者挤眉弄眼,显是有内情。

“群书,言情小说吧!”可惜众人并无兴趣。上午的活动结束后,新人拿着社会实践证明书去办公室找院长签字。

签完字,高院长感慨:“大部分的义工很敬业。但是为了社会实践学分做义工,真是令人头疼。虽然有热情,却很难持久。”

还有带孩子来参观的家长——忆苦思甜。这帮大学生,去戒毒所实践,一脸圣母光辉,说希望能帮助到你们,当场就被轰下台。那里接受治疗的人,很多都曾有过很高的社会地位或者财富,绝没有弱者的心态:“道德利己,美德利人。”

“我第一次来,也是抱着小恩不放手,还要带回家去当妹妹。”姜珠渊陷入回忆,似乎又联想到了什么,“这就是专业和热诚之间的平衡吧。”

“记得你还流眼泪,不依不饶。我们都说姜市长的女儿发起脾气来真是厉害。”高院长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不免觉得好笑,“对了,九月份小恩会去格陵读小学。”

“去格陵读小学?”

“嗯。这也是欧拉基金会的建议,助养家庭会照顾她。”高院长回答,“这样也不错,出挑的孩子接受最好的培养,将来才能回馈社会。如果——”

他没有说下去,抿了抿嘴。姜珠渊知道他在可惜什么,安慰:“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您都当院长了,还放不下吗?”

高院长摇摇头:“不会的。你和我都知道……不会就这样结束。”

医院餐厅里,林沛白,沈最正坐在一起吃中饭。快吃完了,贝海泽小跑着进来。沈最立刻招手叫他:“小贝快来,林沛白刚讲了个笑话。”

“一份滑菇鸡丝饭,一碟芦笋,不放姜。”点完餐,贝海泽过来坐下:“什么笑话。”

“有个医生从来不吃姜,结果暗恋的女孩子偏偏姓姜。这块姜辣的他直跳。”

贝海泽无奈地瞪了笑得前仰后翻的林沛白一眼,把餐盘往他面前一推:“你嘴巴这么大,把这一份也吃了。”

林沛白竖起一根指头摇摇:“不可以。上次体检胆固醇在临界值,我现在得吃营养科配的工作餐。挺不错,饭盒上有二维码,可以查询饭菜热量和营养师的信息。我扫给你看——哎呀,不是小姜啊。”

“魔鬼!”

沈最笑得差点仰过去:“小贝,怎么来的这么晚。”

“去了一趟医务科。”

林沛白拍手笑道:“你这妖猴,还是搬救兵去了。”

贝海泽懒得和他说,换了个话题:“云泽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你应该和你师父去过很多次了。”

“每次都直接去了市中心医院,哪有时间看风景。”

沈最伸出三只手指:“云泽有三样东西出名——稀土,遥湖,钟晴。”

林沛白邪笑补刀:“用不了多久,还要多一样——贝女婿。贝女婿,慢慢吃啊!”

贝女婿和他们两个调笑惯了,他性子良善,在意就骂一句,不在意就不理。吃完饭开门诊,早有许多病人在走廊里候着,一见医生来了,十几份病历,十几种方言一起涌来,几乎淹没了贝海泽。他艰难地游到了问诊桌前,护士开始叫号。

现在网络发达,有些病人家属直接就拿网上搜索的结论问他意见,换了许昆仑早就要恼火——你还来命令我?而贝海泽从头至尾都温柔解释:“让我看看眼白……不,甲胎蛋白的高低只能作为一种旁证……高分化,高分化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这个情况的话,考虑住院手术。不过现在床位非常紧张。你是从外地来的?这样,我给你填一张住院卡。你拿去新楼肝胆外科三区找护士长。”

大家都夸他:“贝医生,你脾气真好。”

看完最后一个病人,已经过了六点。伍敏打电话来通知他调查结果,他竟一时忘记了是什么事。

伍敏揶揄:“急么急的火烧火燎,现在又抛在脑后。”

“下午太忙了。现在事情已经调查清楚,是不是该让她回营养科?”

“这个不需要你操心。海泽,你坦白和妈说——你是不是对这个女孩子有好感。”

贝海泽沉默片刻,给出了肯定的回答:“不过我对她有没有好感,和证词毫无关系。”

伍敏笑道:“要是不相信你,就不会现在才问。好,我亲自打电话通知她。”

“别,你别给她打电话。”

“哦?你怕我吓着她?我给了你信任,难道你不给我同等的信任?难道我在你心里,是那种会拿着支票叫女孩离开你的妈妈吗?”

“你不是。”贝海泽回答,“我去查房了。你别给她打电话。”

许昆仑和一班实习生已经查完房,见贝海泽匆匆而来,眼也不抬:“不用说,门诊迟了,晚饭也一定没吃。”

“抽屉里有饼干。”

许昆仑一挥手,拿病历拍在他背上:“一个人的精力有限,善意也有限!你知道你现在这个状态是什么嘛?四个字——疲于奔命!病人说是外地来的,你就发住院卡,如果是火星来的,你是不是还包吃住?”

“病人的肿瘤已经出现了肝内转移,需要立刻住院治疗——”

“闭嘴!你说说看,这里住的哪个不是立刻要开刀?”听到这里,实习生们已经朝后退开,远离风暴中心。许昆仑还在骂:“……八十二张床位都是满的,叫病人住哪里?走廊上?蠢得很!蠢得很!早知道当初叫你跟了聂未,叫他好好治治你这脾气!”

大家都知道许昆仑最疼爱的就是贝海泽,骂他等于疼他,打他等于爱他,便都不劝。

“下个星期我要去北京开个会,你准备一下,和我一起去。……干什么坐下来?我叫你坐了?我叫你写病历了?先去给我吃饭!年纪轻轻就想捱出胃病吗!”

官瑜下班回家路上已觉丈夫不妥。果然一到家他还来不及脱鞋便发作:“珠珠,电视关了。”

已经整理好所有调查问卷,正坐在沙发上看美食节目的姜珠渊转过头来:“什么事。”

“今天上午坐你车的男人是谁。”

姜珠渊转回头去:“缪盛夏这个细作。”

“他是关心你。那个人叫什么?哪儿来的?多大了?做什么的?家里有些什么人,你知道吗。”

“他叫路人甲,地球人,家里有什么人不知道,但是肯定不会有穿着一只鞋子满屋跳的哥哥。”

“我告诉你,他叫Patrick Shin,中文名辛律之,美籍华人,今年30岁,是巴尔的摩一家精算研究中心的负责人——”

“搭了珠珠的顺风车,你们就把他查个底朝天啊?”官瑜感叹,“还有没有一点隐私了?再说,30岁做到一家中心的负责人,也算年少有为。珠珠,帅不帅?”

“官瑜,你别插嘴行不行?这种人怎么会跑到云泽来?事出反常必有妖。”

姜珠渊关了电视,站起来宣布:“今晚不和姜金山说话。”

“珠珠!”

姜珠渊走进厨房:“今天晚上爸妈都不回来吗?那我做饭了。”

官瑜跟进去:“珠珠,你好歹是个营养师,我不要求你做饭和馆子里一样好吃,但也不能淡出鸟来。”

厨房门一摔,把姜金山关在外面。

“不是我做饭清淡。是你非要吃糖基化终末产物。”

“我就不信所有营养师都是你这样,菜烫烫,肉蒸蒸,调料只放一点点。”

“这样能最大程度保留营养。”

“这不是人吃的!”

“真的很难吃吗?”

“珠珠,你饶了我吧。对了,我最近看了一本火的不行的小说,作者是旅英美少女,讲了一个特别美好的暗恋故事……”

“我不爱你看的那些,女主角太美了。我要看那种女主角长得很胖很多毛,仍然有很多帅哥爱的小说。”

“男主角很帅呀。”

“我也不喜欢温柔的男主角。越危险越迷人,就像美拉德反应那样,充满致命香气。”

姜金山咬紧牙关。他和缪盛夏私交不深,可听说车牌号为8128的银色捷豹正是属于这位Patrick Shin,他失态了。他明明记得8128当初是老饕门的成少为投得,作为礼物送给“她”,“她”谢绝——然后落到Patrick Shin手里?那他和成少为是什么关系?最重要的是,和“她”有没有关联?

带着一肚子的问号,他拨通了“她”的电话。电话响了十几声,才接起来。话筒那边传出一把优雅轻柔的女生:“金山。”

一听到这把声音,姜金山的心都化了,语气也是从未在新婚妻子面前呈现过的温柔:“是我。”

“金山。”那女声轻轻叹了一口气,不紧不徐地抱怨,“这个时间打给我,我很为难。”

姜金山看了看壁钟——这时间她一定和婆婆,女儿在一起:“我有件事……”

“很急吗。”

似乎也并不是那么着急:“我……”

“金山,别这样。”这并不是姜金山第一次毫无缘故就打扰她,但她的语气中听不到一丝丝的不耐,“等我给你打过去,好吗。”

她并没有给任何余地,挂断电话。姜金山还来不及品尝失落与甜蜜共存的滋味,就听见厨房里一声惊呼。

“怎么了?”他冲进厨房,官瑜抱着小姑子,比出V的手势:“刚才珠珠的导师打电话来,说调查结果出来了,珠珠没问题,可以回去上班了!”

有位医生作证,看见姜珠渊在便利店挑选饼干。在比较了几种不同牌子的饼干成分之后做出的购买及赠送行为,虽然不得当,但并不是病人家属所认定的利益输送。所以院方将驳回投诉,明天早上就会出一份正式函件。

“没想到院方态度如此强硬,并没有通过让步来息事宁人。”

“什么呀,是因为这件事没有捅到网络上去。如果群情激愤的话,珠珠就要遭殃了。”

公平永远是真相最好的伴侣。因为明天就可以回医院,连洗澡后的脱毛也变得轻松愉快起来。

“为什么在家里脱毛就是容易一些呢?明明是同一种脱毛膏。”她甚至轻轻吹起了口哨。想起刚才秦教授问她的那句话:“为你作证的是肝胆外科的贝海泽医生。”

是他?是他看到了她在选饼干?一霎那,姜珠渊脑中掠过一个场景——便利店里,她在选饼干,他去拿粥……

这个场景好像很早以前就发生过。回格陵后,是不是应该找贝海泽医生道个谢呢?她正想着,手机收到一条来自146****7774的邮件。

姜小姐,你好。

托福,我已安全回到酒店。遥湖很美,令人流连忘返。

送你一样小礼物。聊表相识之喜。

后会有期。

辛。

附件是一个30kb的压缩包。解压缩后得到一个手机运行程序,名为24 For Little Princess (给小公主的24点)。

姜珠渊点开,控制界面弹出一行字:“Virtue is bold, and goodness never fearful (美德是勇敢的,善良从来无所畏惧——莎士比亚).”

接下去出现一条指令——“Please enter any four digits(请输入任意四个数字).”

挺有趣。她一边往小腿上涂护肤霜,一边随意地输入了0,0,0,0四个数字。

很快在数字下列出等式(0!+0!+0!+0!)!=24。

原来是一个算24点的小软件。

不可思议之余,她又换了几组数字,也都很快算了出来。

满心佩服之余,她回了一封简短的邮件。

辛先生,你好。

很美的电话号码。

有缘再见。

姜。

辛律之正在房间里看修复视频。

投影仪发出幽冷的光芒,投射在印有暗黄花纹的墙纸上。影片中的少男少女身形稚嫩,举止生硬;本就是有些年头的摄像,连吵闹都蒙上了一层复古的颜色。

“这是太极班在锻炼……那边是……”

“快,拍这边……”

“嗬嗬,乒乓球飞了,飞了……”

“你们干什么打人……别拍了!别拍了!”

“咦……又在欺负人……我这可是抓住了毕赢同学和曹慎行同学的把柄哪……”

拍摄素材大多是高中生的课余生活,跳跃性很大。根据入镜学生的衣着以及对白判断,拍摄期限是高一下学期到高考前。

他的脸被光影分成了上下两部分。

最后的一段影像只有声音,图像则一直未变。堆在桌上,高高的书山;一晃而过的笔帽,沙沙作响的纸张;飘拂的长发,纤细的手肘。

说话是一对学生。

“……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别傻了,高中生不能谈恋爱。”

“过完这个暑假,我们就是大学生了。”

“说得轻巧。以我的成绩,绝对考不上你要去的格陵大。”

“我不会去格陵大,我……”

“拜托,不要再谈你那个虚无缥缈的富豪家庭了行不行。”

“你想去格陵大?那我一定让你考上。”

“哦?”

“只要改变你的全市排名,就会提高你我在一个考场的几率。只要在一个考场,就一定能够帮到你。”

“别开玩笑。高考座位是随机排列的。”

“随机也依然有电脑程序操作。有程序操作就有函数指导,有函数指导就有规律可循。”

“你真可怕。”

“一切问题归根结底都是数学问题。”

“所以呢。你要作弊吗。高考是没法作弊的。”

“只要能帮到你。”

“你别给我希望又让我失望。”

“不会。我一定能让你离开云泽,离开那个家。”

“那你发誓。帮不到的话,就去死——”

“死”字不断重复。后面的数据实在无法修复了。辛律之伸手按下了电源键。房间重新陷入一片黑暗。

他沉默地坐着,如同一个黑洞。

七年前云泽二中一共有三十二台公用电脑供教学娱乐使用。其中的三十二块硬盘,有些仍在服役,有些已经坏了,有些旧物回收,有些丢进了垃圾堆。

七年来,他不停地收集拼图,修复拼图,今天终于拼上了最后一块。

拼图所展示的真相,让他沉默地攥紧了拳头。他心潮起伏,如同一头蛰伏的野兽,随时会撕破夜色。

“叮”地一声,手机屏幕亮起;姜珠渊简洁的回复,令他松开拳头,平复下来。

他起身,灵活地从会客厅走到了卫生间。一面走,一面伸手去解身上的衣服,露出健美精干的身躯。

“啪”地一声,他摁亮了卫生间的顶灯;突如其来的强光令他微微有些目眩。辛律之眯起眼睛,看着镜中的自己。

曾从雨衣中伸出来的手臂不再瘦削;遮雨帽下的脸色也不再阴沉。他甚至变得眼神明亮,会笑爱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任谁看了都是一名标准的,温文尔雅的年青人。

你的眼耳口鼻分开来每一样都和他有八分似。但是合在一起之后就完全不同。还有气质也截然不同。

他在我这里永远有一百分的信任度。

她什么都有,却为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哭得死去活来。

你是说,至少还有个女孩子在意他。她是什么样子?

姜珠渊,武汉大学公共卫生学院营养与食品学专业本硕连读。读书期间做满六百小时社会志愿者服务,毕业时考取二级营养师证书,并通过公务员考试,进入云泽卫生局工作。于三个月前入选格陵营养协会研修项目。

她生得很好——体格匀称,仪容整洁,大方而不浪荡,聪明伶俐,有些骄纵,但不失可爱。

殷承导演拍《Teen Bully》时,采访过的每个人都承认,她的良知从未受到任何影响,从未随波逐流,一起去欺负死者。

所有的视频都证实了这一点——不仅如此,她还一直维护你,会在你被打时,勇敢地挡在前面,不惧怕任何人的嘘声。

他打开花洒,温热的水柱击打在身上。

今天早上碰到姜珠渊,完全是小概率事件。她出现在酒店,他完全可以选择转身离开。

她值得最大的尊重,不被干扰的人生。

但他还是没有忍住。鬼迷心窍般,他走向签到处,自然地放下手机,拿起会刊,然后离开——果然,她追了上来。

他,竟也任性地想要感受一下她的善意。

当年那场“数学之美”的讲座,他们遥遥见过一面。今天那张脱离了青涩的面庞近距离地出现,并对他的容貌表现疑问和惊奇时,他有些惆怅,又有些欣慰。

没有失望。今天比过去七年笑的,加起来还要多。和她一起吃早餐,玩24点,很放松。

算24点的小程序,是他一时兴起,写了送给她。他的手机号码后十位,是唯一的十位水仙花数,她也看得懂。

她真的很美好。

如果云政恩回应了她的爱,人生将会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