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在医师会馆的小会议室里,由岩田重吉担任会长的医师协会正在召开理事例会。
正面黑板上写着报告事项和议题条目,会长岩田重吉和副会长财前又一坐在黑板前面,其他十三名理事围着桌子坐成U字形,正在对议题进行讨论。房间里烟雾弥漫,茶水也快凉了。这时,议题进行到了“关于新的营业医师的规定”,会场上顿时像起死回生般气氛活跃起来。这是今天四个议题中的最后一个,也是大家最为关心的议题。
担任会议主持人的外科医师森山理事似乎有意炒热已经恢复活力的会场气氛。
“接下来,我们要讨论各位最关心的‘关于新的营业医师的规定’。现在,请这项议题的提案人、副会长财前医生发言。”
难得穿上西装的财前又一别扭地站起身来。
“正像各位所知,我们这个地区仅在今年就出现了十二家新开的诊所、个体医院和医务所,一些还只是小毛孩儿的营业医师大肆横行,使我们这些从医二三十年、具有丰富经验和强大实力的医师深受其害。尤其是那些非医师新开设的诊所,也就是由不具备医师身份的人出资、雇用刚刚通过国家医师资格考试的年轻医师开办的诊所。他们简直就像酒吧聘用的‘老板娘’一样,在出资人的手下工作,只不过不是拿酒瓶而是拿听诊器。我觉得可以把这些外聘医师叫作浑身消毒水味的酒吧‘老板娘’!”
财前又一用大阪口音说出这个辛辣的比喻,会议室里立刻响起爆笑声,他自己那海怪似的脸上也现出了笑容,但他立刻又换成了严肃的表情。
“这个职业与其他行业不同,承托着人的宝贵生命。但是,那些不能在医疗上担负最终责任的非医务人员竟然也能以管理者的名义取得营业资格,因此,现行的新的营业医师的规定简直是太荒谬了!我们医协要立即研讨修订新的营业医师的规定,同时对于那些不管是否有医师资格而一律提供融资的医疗金融合作社也要用相关制度对其进行管控。今后绝对不能为非医务人员开设的诊所融资。关于这一点,我将通过大阪府医协向日本医协提交议案,并向医疗金融合作社提出建议。这就是我提出的紧急议题。”
他话音刚落,周围一齐发出“赞成”的声音。财前又一瞟了瞟邻座的岩田重吉,他正在满意地拍着手。岩田诊所附近新开了一家由非医务人员资助的内科诊所,身为会长的岩田担心如果自己提出这个议题会被怀疑是为了保护自身的利益,所以才委托给了财前又一。
财前又一坐下之后,主持人森山理事立刻发问。
“关于刚才财前副会长的提案,好像全体都表示赞同。还有没有谁要发表意见啊?”
拥有北区规模最大的耳鼻喉科诊所的斋藤院长举手站了起来。
“针对刚才的提案,我想附带地提一下近来特别引人注目的国立医院扩建的问题。我们受到医疗法的相关限制,禁止做夸大的广告,不能像其他行业那样大张旗鼓地宣传,所以为了获得患者的信赖就得在夜晚和清早出诊去看急病。我们这样苦苦经营积累的业绩和客源,却因国立医院扩建受到威胁。这已经成为不容忽视的问题了。所以我希望医协也能提交请愿书,要求对这种现象加以约束。”
掌声响起,接着会长岩田重吉站了起来。
“刚才财前副会长和斋藤理事的发言都十分恰当。我将尽快在近日内完成两项议案的规定试行方案和请愿书,并通过大阪府医协提交日本医协,还要在全国范围内推动这个规定的出台。另外,我听说前几天在大学医协的会议上,大阪市立医科大学的某教授居然说出‘现在,那些设备和技术都很薄弱的营业医师大概会由于国立医院扩建而被自然淘汰’这种话。如果那件事情属实的话,我们医协一定要提出严正的抗议,彻底地予以回击。”
他刚一说完,会场上立刻群声鼎沸。
“没有异议!”
“那种目中无人的教授,应该对他彻底施加压力!”
“竟然藐视我们医师协会!”
激烈的咒骂声此起彼伏。
会议主持人森山理事说道:“关于刚才提到的大阪市立医科大学教授的发言,我们会尽快与该医协联系,要求对方寄来发言内容的记录,并在下次理事会上讨论。另外,今天下午三点半开始召开医疗研讨会,将由浪速大学的鹈饲医学院长发表特别演讲。”
他恰当地把握着时间,巧妙地结束了会议。
在一层的报告厅里,聚集了前来聆听医疗研讨会演讲的医协会员。
由于这次研讨会的讲师与以往不同,是国立浪速大学医学院长鹈饲教授,所以听众都在认真地倾听,其中还有人在做笔记。地区医协的医疗研讨会居然请来了国立大学医学院长级的讲师来做演讲,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再加上这次的演讲内容是近来引人注目的“老年病研究——高血压和肥胖症”,所以引起了听众的强烈关注。不只是一般会员,以会长岩田重吉和副会长财前又一为首的十三名理事也坐在干部席上洗耳恭听。
站在讲台上发表演讲的鹈饲院长满意地望着十分认真的听众,他那本来就呈现出樱色的脸膛更加红光焕发了。
“接下来,根据我所调查的数据显示,肥胖程度越显著就越容易发生脑中风。例如,脑中风患者的体重与标准体重相比,平均高出一点五到两公斤。而且,正如各位所知,容易由肥胖症引发的疾病不仅仅是高血压和脑中风,由于肥胖的体形给身体造成了过度的负担,所以会对心脏、血管等循环系统带来不良的影响,不仅会引发这些器官的病变,还会给支撑体重的腰部和下肢各处关节增加负荷。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也隐藏着重大的问题,肥胖症容易引发一些外科方面的疾患,如变形性关节炎等。因此,肥胖症在欧美已经被作为重要疾病之一看待。尤其是在美国,医生更是把它看成严重的代谢症之一,可与同为代谢病的糖尿病相提并论。由于战后日本在饮食和生活方式等方面逐渐接近欧美的状态,所以我认为在不久的将来,肥胖症问题将会在医学、社会方面引起强烈的关注。如果今天能够借此机会使各位第一线的临床医疗专家重新认识肥胖症这个问题的话,那对于专攻老年病学的敝人来说将十分荣幸。”
鹈饲特意称呼前来听讲的营业医师为“各位临床医疗专家”,最后还用了“敝人”之类的谦辞结束演讲。他之所以采用这种说法,是因为这样能够博取他们的好感,同时丝毫不会损害自己的优越感。
听众们报以热烈的掌声。会长岩田重吉从台下的干部席上站了起来。
“刚才,由老年病学权威、浪速大学医学院长鹈饲教授从临床学角度出发,针对肥胖症和高血压做了意义非常深刻的演讲,而且他列举了欧美的统计数据,还公布了亲自调查所得到的宝贵数据,使我们加深了对于这个课题的认识。在此,本人谨代表全体会员向鹈饲院长致以诚挚的谢意!”
会长致辞完毕,会场上再次响起掌声。鹈饲医学院长鞠了一躬,然后落落大方地走下讲台。
岩田重吉赶紧向他身边凑过去,说:“哎呀!您辛苦啦!先请您去另一个房间休息吧!”
说着,他就陪鹈饲去了另一个房间。
一走进摆着沙发的房间,医协的干部们就挨个儿走近鹈饲并递上名片问候。鹈饲接过名片郑重其事地一张张过目并回礼,这时轮到财前又一递上名片。
“初次见面,您好!敝人是副会长财前又一。”
听到他自报家门的一瞬间,鹈饲眨了一下眼睛,但还是若无其事地回应。
“啊,您好!我是鹈饲。”
财前又一也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今天承蒙您百忙中拨冗光临,实在不好意思!其他区的医协听说浪速大学的鹈饲院长将要光临北区做演讲,都纷纷一再请求能跟我们合办这次活动,真让我们感到骄傲啊!”
他郑重其事地鞠躬行礼。其他干部也随声附和。
“您的演讲十分精彩,而且参加的会员也比往常多了很多。往常,会员们都是参加与自己的专业领域有关的演讲,可是今天所有的专业领域的会员都到了。全体会员都十分高兴!”
他在上午的理事会议中还盛气凌人地对那位大阪市立医科大学的教授表示出高压态势,可现在却骤然变成相反的姿态了。
“各位这么郑重地向我道谢,反而使我惶恐不安啦!各位在临床医疗方面都是行家里手,如果能向大家提供参考意见将是我的荣幸啊!”
鹈饲面对医协干部们也没忘记适当地使用社交辞令。
“那好吧,鹈饲教授很忙,以后有机会再跟您仔细探讨吧!这是我们医协的一点儿心意。”
岩田说着把系着礼品丝带的礼金袋摆在礼盒上,随即递给了鹈饲。
“那,我就先收下吧!”
鹈饲对此似乎习以为常,漫不经心似的把红包揣进衣袋,然后顺手接过装着糕点的礼盒。岩田立刻帮他拿住。
“我另外安排了宴席,请您一同前往。不会占用您太多时间。”
岩田率先走出门厅,只有岩田和财前与鹈饲同乘一辆轿车。因为岩田事先已向其他干部打好招呼:“今天的慰劳餐会只需作为鹈饲教授同学的我和财前副会长来办,这样鹈饲教授会感到更加轻松愉快。”
三人到达新町的“鹤之家”。老板娘和女侍立刻出门迎接。两间连通的日式宴会厅已经摆设停当,连庭院里也已洒过水了。
岩田请鹈饲坐在壁龛前,随即郑重其事地说道:“托您的福,让我这个当会长的声望大涨啊!所以呢,今晚我和副会长财前又一两个人可要好好地向您表示感谢。”
岩田煞有介事地向鹈饲俯首行礼,但其实这桌酒席就是财前又一委托他操办的。
财前又一也摆出商人似的谦恭姿态。
“真是托了鹈饲医生的福啊!岩田和我做梦都没想到演讲会能举办得这么成功。另外,我女婿财前五郎平时也承蒙您多方关照,在此与本医协事务一并向您表示诚挚的谢意。”
他拿起女侍端来的酒壶为鹈饲斟酒。
“哪里,谢谢你。”
鹈饲客套地回应,却对财前五郎以财前又一的名义赠送画作的事情只字不提,看上去好像只是想暂时保管那幅画。而财前又一也装出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的样子。
“那个,鹈饲医生的爱好是不是长呗呀?”
“爱好?我们这些国立大学的教授,换个说法就是国家公务员,哪像你们还有培养奢侈爱好的闲工夫呢?我就是一个完全没有爱好和才艺的土包子。话说回来,财前医生,你好像很多才多艺呀!”
他反问财前又一的爱好。
“说起来真不好意思,我的业余爱好是地呗、小呗、长呗、俳句、茶道等,但也只是一知半解的程度。哎,对了,书画古董也算是爱好吧!”说完就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前些天我送给您的那个东西,要是不中意的话就给您换一个。请别客气,尽管吩咐好了。”
说完,他又给鹈饲斟酒。
“不,说实话,我打算把它退还给您。可我又想如果立刻退还似乎有点儿不近人情,所以才暂时放在我那儿保管。我也跟财前副教授交代过,这种事情叫我很为难呀!”
鹈饲突然态度生硬起来,说话语调盛气凌人。
“哪里哪里,请您千万别这么说,希望您一定收下。您瞧我这个样子,也到了担心老年病的岁数了,不知什么时候就得麻烦鹈饲先生。何况作为医协干部,将来还得仰仗鹈饲老师这样的大人物帮忙呢!所以吧,我早就向岩田提出,希望他务必帮我引见,却一直得不到机会。前些日子偶然听我女婿提起您很喜欢画廊里的一幅画,所以我就好事快办了。请您不要客气,尽管笑纳!”
他虽然说话谦恭,却含有不容拒绝的意味。
“您的心意我都理解,如果换成其他东西倒也罢了,可是那么贵重的东西我要是毫无理由地收下的话,恐怕会招来奇怪的误解!首先,财前副教授继任教授职位的呼声很高,现在正值教授选举前的敏感时期,这样会招来很大的误解呀!”
“呵呵,我女婿是那么有希望的候选人吗?这可真是太好啦!岩田,你高兴吗?”
他突然用响彻整个房间的大嗓门说话,随即又像噎住了喉咙似的笑起来。鹈饲被吓得目瞪口呆,岩田迅速凑到了鹈饲身边。
“鹈饲,你刚才说的话当真吗?这可不是别人而是医学院长讲出来的话,所以意义重大呀!既然希望财前五郎继任教授的呼声那么高,你就干脆顺水推舟地帮他一把,把他送上教授的宝座吧!”
岩田金边眼镜后面的细小眼睛闪闪发亮,故意抓住鹈饲的话把儿进一步催促。
“哦,那都是下边众人的议论,并不是我想怎么样啊!明白地讲,我对财前副教授完全不了解。正因如此,我才说不想在这种时候做出招致误解的事情嘛!”鹈饲用不愉快的语调说道。
岩田一时说不出话来。
“哦?你大可不必这样急着当局外人嘛!你和我是‘同期之樱’的交情,无论什么事情都应相互关照,而我和财前又一在医协里也是惺惺相惜的伙伴。我只是想请求你尽量关照下财前的女婿嘛!你有事找我的时候,我可从来没讲过那种见外的话呀!”他忽然改用朋友之间常用的粗俗的话语说道。
鹈饲骤然面露怒色,刚要放下酒杯,财前又一见状慌忙摆手。
“岩田,鹈饲教授跟咱们不一样,掌管的是整个医学院的人事安排,所以不像咱们这样可以简单地表态。不能像你那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嘛!”
财前又一责备了岩田,然后转向鹈饲。
“我不会因为您把那幅画作为结交的信物收下就卑鄙无耻地提出各种要求。说到我女婿的事情,他如果有幸当上教授当然是可喜可贺的十分难得的美事,但即使万一没能当上,好在我们财前妇产科还算生意兴旺,增设外科改成私人医院让他干干也行。所以呢,到时候说不定还得麻烦教授帮忙处理有疑难杂症的患者,所以就请您多多关照啦!”
财前又一嘴上说的与心中想的完全相反,这只不过是引诱鹈饲上钩的说法。听财前又一这样说,岩田也像是领会了他的意图。
“哎哟,抱歉,抱歉,我刚才说话太粗俗啦!就像财前所说,我希望您能把它当作结交的信物收下。财前跟我一样,不但是北区医协干部,还是大阪府医协的代议员呢!即使遇到难事,他也能用雄厚的资金摆平一切。他不会有你所担心的那种卑鄙无耻的想法。岂止如此,他在大阪财界名流的夫人之间面子很广,所以你收下财前的信物对你也没什么坏处啊!”
“真不愧是医协的干部啊!施加压力的手段真是高明!那我就照你们说的,把那个当成财前医生的信物收下啦!”
说完,鹈饲“哈哈”地放声大笑起来。
“您这么说真叫我感激不尽呐!我感到特别光荣啊!哈哈哈!”
财前又一也不愿服输地哈哈大笑起来,同时他在心里判定:眼前这个跟自己长相酷似、顶着国立大学医学院长头衔的鹈饲相当难对付。
午后两点钟一过,第一外科的门诊也几乎临近结束。门诊医师们把自己负责的患者看完之后,陆陆续续地离开了诊疗室。
在最里面的诊疗室里,财前五郎从上午开始已经看了近三十名患者。一到副教授坐诊的星期三和星期五,慕名而来的患者就会急剧增加,在正常规定的挂号截止时间十一点钟之前,患者就已经多达五十名以上。因此,近来财前五郎的初诊患者在十点钟就停止挂号了。即便如此,他一天还是得看将近四十名患者。汗流满面的财前望着桌上高高堆起的病历。
“今天看了多少人?”
“哦,刚看完第三十二个。”站在他身后的实习医师答道。
“是吗?那,今天就看到这儿吧!”
“是。不过,还有六名患者在等着呢!”
实习医师望着护士那边面露难色。
“请他们下个门诊日再来吧!如果不行的话,那就转给腾出手的人看吧!”
他瞥了一眼两个还留在诊疗室的门诊医师,就迅速站起离开了。
财前刚刚走出门诊室,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回到先前的座椅上坐下了。他忽然想起,应该把五天前那个特诊患者的X光片拿出来看一下。
他向正在整理诊察床的护士说道:“五天前看过的那个叫清水敬造的我的患者,他的X光片应该出来了。你把X光片和病历一起拿过来吧!”
所谓“我的患者”就是指特诊患者。护士听到就眼疾手快地从资料架上抽出那个患者的病历,连同X光片一起递了过来。其实财前根本用不着再翻病历,凭自己的诊察和X光透视就能确认患者胃上有溃疡,但是为了慎重起见他还是给患者拍了X光片。
财前打开桌上的观片灯,用金属夹固定好X光片。忽然,他感到身后有人。
“真下功夫呀!那个胶片是怎么回事儿啊?”
那是东教授的声音。
“哦,因为这个患者必须做手术了。”财前从座椅上站起来答道。
东贞藏也走过来,弯腰盯着胶片察看。
“原来如此!胃小弯有一大片溃疡,是典型的消化性溃疡吧!”
“是的。患者说,从半年前开始饭后心口疼,而且粪便中断断续续地出现了隐血反应。此外,胃液的总酸度和游离酸度都非常高,通过胃镜检查确诊为溃疡。”
财前拿出了患者的病历和检验单,说明他为了做出胃溃疡诊断已经把必要的胃液检查、大便隐血试验、胃镜检查和X光检查全都做过了。东贞藏露出理所当然的神情,轻轻地点点头,随即瞟了一眼病历,视线突然停止不动了。
“是不是还有做得不够的地方?”财前问道。
“不,没有,病历和各项检查都做得十分到位,确实是你的风格呀!”
东贞藏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很介意。患者的名字叫清水敬造,是大阪财界的实力派人物,应该找我这个教授给他看病才对,怎么会去找副教授财前了呢?这是不是意味着财前的名气已经大到这种程度了呢?想到这里,东贞藏勉强忍住了险些流露在脸上的不安情绪。
“那么,你打算对这个患者做什么手术啊?”他强装镇定并用教授特有的语调问道。
“这个患者的溃疡周边已经开始硬化,而且这部分面积较大,即使不至于转化为癌症也很不容易痊愈。所以,我准备实施胃部切除术。”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只要看过这张X光片,谁都知道应该实施胃部切除术嘛!我问的是,你准备采用胃部切除术中的哪一种术式?”
“我准备采用毕罗氏第一法。”
东贞藏嘴角露出嘲讽的笑意,说道:“哦?像你这样的新锐外科医师也会做那种古典式的手术吗?”
说完,东贞藏向挂在观片灯上的四开胶片伸出手去。他本想从金属夹上取下片子,但因为金属夹已经老化,胶片被卡住取不下来。他急不可耐地把胶片顶回去,再用力一扽,胶片翘成弧状“哧啦”一声脱落了。东贞藏挥手一把抓住,走到窗边对着阳光从各个角度审视胶片上的影像。东贞藏的这番动作,使年轻的医务员们感到不太对劲儿,刚才他们还以这是教授与副教授之间正常的对话,而此刻他们全都竖起耳朵仔细聆听。东贞藏自己也意识到了这种气氛不对,于是从窗边慢慢地踱回桌前,坐在财前面前的椅子上,从衣袋里掏出雪茄。
“那么,你所说的胃部切除术是指把胃的大部切除吧?”
“是,我是想这样做。”
“这样的话,岂不是更棘手了吗?毕罗氏第一法的最大缺点,就是在做胃的大部切除时会发生吻合困难的情况,并带来缝合不严的风险啊!缝合不严是术后并发症,你不会不知道它的可怕吧?如果因为这种教科书上都会提到的简单问题引发患者腹膜炎的话,不仅会影响患者对你本人的评价,甚至连东外科的权威性都会受到质疑!所以你可要谨慎行事啊!”
东贞藏对“东外科的权威”这句话强调得有些不自然,就连躲在远处假装充耳不闻的医务员们都像吓了一跳似的回过头来。而财前也对东贞藏那种语调惊诧不已。
“哦,我的解释不够充分,多有失礼。我说采用毕罗氏第一法,意思是把它作为基本的术式,也就是说我准备采用毕罗氏第一法的改良法,即所谓‘小山氏切除术’。我刚才没有把话说清楚,十分抱歉。”
财前赔罪似的俯首致歉。
“原来如此!你准备采用你所尊敬的千叶大学小山教授发明的术式啊!不过,我要告诉你,他算不上学者,顶多只是个手术匠人而已。”
东贞藏极尽侮辱、轻蔑地做出评论,财前一瞬间说不出话来了。
“对于我这样的晚辈来说,小山老师到底是学者还是匠人,不是我能够说清楚的。不过,如果采用小山氏改良法做手术,就可以完全避免缝合不严的情况。而且,我自己此前也经历过几次成功的病例。在做了胃部切除术之后,要把接近断端的胃后壁与胰腺头部缝合起来加以固定,这样能够消除吻合处的紧绷状态,因此也能避免缝合不严,而且……”
东贞藏打断财前的话,恼火地大声说道:“喂,你说话要谨慎!不用你给我讲课,只要看看学会杂志,那些东西谁都知道嘛!”
说完,他又像要掩饰对副教授大发雷霆的失态和尴尬,把拿在手上的X光片插回观片灯并莫名其妙地反复开灯关灯。在灯光忽亮忽灭时,X光片中的黑色阴影和造影剂显现的白色影像呈现出白与黑微妙的明暗转换,仿佛像是清晰地映现东贞藏和财前五郎的内心世界。财前心想,对于东贞藏这种一反常态的凶险态度,适可而止地全身而退较为明智。但是,当他注意到留在门诊室角落的医务员在旁听两人的对立意见时,又用极为谦恭的姿态发问。
“那么,如果是教授的话,会采用哪种术式呢?”
“我嘛……”东贞藏跷起二郎腿,大口地吐出雪茄烟团,“如果是我的话,当然会采用毕罗氏第二法啦!就是在做完胃部切除之后,把胃部断端与十二指肠断端缝合起来并闭锁,然后在残胃与空肠之间施行胃与空肠的吻合术!”
“虽然我不想反驳您,但恕我冒昧。我听说,采用那个方法的话,食物会直接进入空肠,所以与第一法中食物通过十二指肠再进入空肠的情况不同,会引起患者消化不良,而且之后不利于脂肪的吸收。”
财前为了不惹东贞藏生气,特意使用了“我听说”这样的间接表达方式。
“不过,这总比采用第一法有可能引发缝合不严或吻合部狭窄好多了吧?”东贞藏穷于应对似的说道。
“是啊。可是……”财前似乎欲言又止,“据说,在第一法发表的初期出现过教授所说的各种术后并发症,但现在术式也得到了多方改善,在并发症方面,无论是第一法还是第二法都已经没有太大的差异了吧!”
“呵呵。这么说,你对我所说的第二法的优点还是承认的啦!没想到,你这个人还挺谦虚的嘛!”东贞藏像要堵住财前的喉咙似的说道。
“当然,我十分赞同教授所说的第二法的优点。但是,这话虽然不太好说,但我认为第二法同样也有缺点。例如,我也听说过,采用第二法后,在吻合部发生溃疡的情况比第一法多。从这一点来看,采用第一法可以在短时间内完成手术。此外,现状表明采用生理的,也就是自然吻合的第一法的手术越来越多了。”
财前说到这里,东贞藏忽然扭过脸来面向财前。
“你总是把‘在短时间内完成手术’当作自己的骄傲,可我们医学家不是要创造游泳和赛跑纪录的竞技运动选手。心里老想着那些雕虫小技,还自鸣得意地让媒体大肆炒作,那绝不是学者应有的态度,也绝不是原帝国大学的浪速大学副教授该做的事情!”
东贞藏斩钉截铁地说完,像是很在意崭新洁净的白大褂上的折皱似的,他伸手抚平下摆,随即以极不自然的镇定姿态走出门诊室。
东教授登上楼梯,进了二楼的教授办公室。他脱掉白大褂,坐在转椅上,回想起刚才在门诊室发生的事情。
胃部切除术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手术,对于采用哪种术式这个问题本身也没必要非得分出胜负不可。只是因为财前对于手术的态度与自己从根本上就水火不容,再加上平日积累了很多对财前的不满,于是就通过那样的形式表现出来了。虽说如此,可财前怎么脑子转得那么快,怎么那么工于心计呢?他为了不惹怒教授,不让人抓住话柄,在每条意见前面都加上“我听说”这样的谦恭而间接性的表达方式,硬是滴水不漏地把自己的论点全都说出来了。那种精明乖巧和圆滑老到,是东贞藏这种出生在医生世家、从小到大未曾吃苦受难的公子哥怎么都学不来的。那是吃尽苦头、咸鱼翻身、双脚带泥地踏进权威世界的人才具备的无所畏惧的坚强精神。
财前五郎凭他那无畏坚强的精神和圆滑老到的处事方式走到今天,已经能够独立掌管第一外科这个超过五十人的大家庭,就连筹措科研经费、跟制药公司和医疗器械公司交涉也游刃有余,而东贞藏自己从来没有被那些杂务烦扰过。虽然这是不争的事实,但是财前的无畏坚强和圆滑老到如今反倒有可能变成对自己的巨大威胁。自己现在尚未离职,可像清水敬造那种大阪财界的实力派就已经撇开主任教授,变成了副教授财前的患者,看来财前在外面的名气越来越大了。现在自己还尚未确定离职后的出路,副教授财前的名气迅猛高涨从各方面来讲都对自己不利。对正在谋划离职后职位的东贞藏来说,他想在尽可能掌握权威的状态下离职。可财前开始变得比自己更受瞩目,这将使自己陷入极为不利的境地。
正是因为自己处于这种阶段,所以他认为偶尔在医务员们面前针对术式斥责财前是一个好办法。如果教授与副教授发生了争执,即便是非常小的事情也会产生不可思议的传播力。不出半日就会传遍整个校园,而且肯定早晚都会传到其他教授的耳中,这会让下届教授候选人呼声最高的财前给别人留下负面印象。
想到这里,东贞藏“噗”地吐出雪茄烟团,朝窗外望去。六月中旬的初夏阳光照在堂岛川上,银色河面泛出粼粼波光。他被晃得眯起眼来,把视线转向了新楼扩建的工地,只见头戴黄色安全帽的建筑工人身穿夏季工装,在棋盘网格般的高高的脚手架之间紧张作业。就在前不久,工人们才把钢筋绑在五层金属架构上并开始灌浆,而现在整个工程就已经完成了七成,雄伟气派的新楼已经展露雏形了。
那座新楼预定在今年九月份竣工,届时东贞藏领导的第一外科有望占据南侧一层最舒适的位置,与鹈饲医学院长掌管的第一内科并驾齐驱,名副其实地成为浪速大学附属医院最具代表性的医务部。不过,他也只能短暂停留就必须退休离职了。那自己当初到底为了什么跟着鹈饲东奔西走地申请扩建项目呢?因为当时东贞藏就考虑到了自己离职之后的去向。
敲门声“咚咚”响起,东贞藏把望着窗外的视线转向房门,似有不快地回应道:“进来吧!”
事务员开门进来,把邮件放在桌上,鞠了一躬就出去了。放在桌上的依旧是那些医事新报、医学杂志以及制药公司和医疗器械公司的商品目录。东贞藏事务性地哗啦哗啦地翻开浏览。突然,他停下手来,拿起了东都大学船尾教授寄来的厚信封。
他赶紧打开信封,信纸的顶部印着“船尾外科用笺”。信的开头写着几句简短的问候语,随后便立刻进入了正题。
关于上次东教授委托我寻找继任教授候选人之事,迟复为歉。只因此事非同寻常,我也慎之又慎。除了学历、工作经历和研究业绩之外,还要就当事人的性格、统领研究室的能力等品行方面的问题进行考察。筛选结果如附件所示,共有两名候选人:一名是现任新潟大学教授的龟井庆一,另一名是现任金泽大学教授的菊川升。详细情况请垂阅此二人的履历表和推荐信,然后自行判断选择。
东贞藏立刻把两人的履历表浏览了一遍,先是出生年月日、籍贯、现住址,然后是学历和工作经历。从这方面来看与一般的履历表没有什么两样,但履历表背面还有所属学会和获颁学位的年月日、申报学位论文以及提交论文学校等信息,这是与其他履历表的不同之处。
从学历和工作经历来讲两者十分相似,都是从地方名门初中考入旧制第一高等学校的理科,然后进入东都大学医学院就读。毕业后都留在了研究室并历任副助教、助教、讲师等职位,同在一九五七年从东都大学医学院讲师升任至地方国立大学的教授。
他接着看学位栏。龟井庆一于一九五一年三月发表了题为《关于高龄肺结核患者对肺部切除术的适应性考察》一文,在母校东都大学获得了学位。而菊川升则与一九五〇年十月发表了题为《关于并发重症心功能不全的后天性心脏疾患的外科疗法研究》一文,在母校东都大学获得了学位。
不过,最重要的并不是这些本人填写的履历表,而是船尾针对两人的研究经历所写的亲笔推荐信。东贞藏俯身把推荐信展开在桌子上。
以下是关于此二人研究经历的评价。
首先如您所知,新潟大学医学院的龟井庆一教授在胸外科领域已经得到公认。在肺部切除术尤其是肺叶切除术方面展示出十分优越的技法。近来,他十分关注肺脓肿、肺坏疽即肺化脓症的问题。在针对这种疾患运用外科治疗即肺部切除术方面,已经在日本胸部疾病学会中成为中坚力量。前些时候,他与呼吸内科的专家们协作整理了《肺化脓症的统计学观察及其病例的报告》,预测今后肺化脓症将会成为呼吸系统的重要疾患之一。这篇报告引起了热烈的反响,甚至获得了权威报社颁发的学术奖金。
另一方面,金泽大学医学院的菊川升教授专攻心脏冠状动脉功能不全的外科疗法。针对冠状动脉功能不全的手术治疗有心脏内粘连修补术、胸廓内动脉移植术等几种术式。不过,菊川升教授对其中的冠状动脉内膜切除术特别精通,在这方面的技法无人能够与之比肩。而且,他最近在双侧胸廓内动脉切断术方面也研发出创新的技法,大幅度地提升了治疗效果。此外,他的视野具有国际性广度,美国心脏外科学界的一部分人曾施行心肌梗死血管再通术,而在日本能对此手术进行解答的只有菊川升教授一人。当时,他在国际外科学会日本分会上以特别演讲的形式报告了他对长期疗效观察的见解,在医学界备受瞩目。
如上所述,此二人的学识和技法都很优秀,实在难分优劣。而且,此二人作为外科学者既有技术方面的实力,还对解剖学和生理学等基础医学造诣颇深,堪称不可多得的学术奇才。
船尾教授给出了上述结论。如此看来,这两个人确实如船尾教授所讲实力相当、难分伯仲,由此可见船尾用心良苦。其中一个选的是与东贞藏同为肺外科的资深专家,而另一个推举的是专攻外科学中最受瞩目的心脏外科。这样一来,无论选择哪一个,都足以压制财前五郎。推举他们担任下届教授名正言顺,也能够比较容易地得到周围人的认同。
东贞藏脸上露出放心的神色,接下来就是从两者之间选出一个的问题了。他从雪茄烟盒里抽出一支来点着,目光投向关于二者的品行评价栏。
关于此二人的品行介绍如下。新潟大学的龟井庆一教授富于积极行动的精神,在召开学会等活动中既致力于自己的研究发表,同时也不遗余力地协助主办单位筹备器材并进行运作,平时也非常乐于帮助别人。他在研究室中的领导能力很强,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可以说这种强硬的姿态也是缺点。至于金泽大学的菊川升教授则性格内向、社交能力较差,缺乏对人际关系的协调能力。不过,他对于某个事物的耐力也可以说是十分少见的。如上所述,在品行方面二者各有所长、各有所短,或许您还会有不够满意的地方。不过,明确地讲,目前我能够负责任地推荐的人选除此二人之外再无他选。另外,有关在尚未选定之前必须严守人事机密的事项,我对二人都做了严格的交代。所以,关于这一点敬请放心。
以上是我对您委托的事项提出的书面报告。附带说明,菊川教授在两周前丧偶,而且无儿无女。中年丧妻,孑然一身,再加上他天生性格内向,或许现在心情有些忧郁。请您一并察知。
以上是船尾对两个推荐人选的品行进行的评价。东贞藏读完之后,莫名其妙地把视线移向信中最后补充的“菊川教授在两周前丧偶”那行字了。
正在此时,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了。他拿起电话。
“东,是我,鹈饲啊!”
电话中传来鹈饲院长的大嗓门。
“有个急事儿,今晚有个应酬想请你作陪。其实呢,是文部省次官原某今天上午来大阪了,现在去了大阪府厅。因为人家此前为咱们新楼扩建帮了很多忙,所以我想宴请他。我给府厅打电话一问,说是已经约定今晚由教育委员长招待,而人家明天就要搭乘下午的航班赶回东京。他说可以安排在今晚府厅的招待宴之后,于是我说想在招待宴结束后去南区酒吧见面问候一下。他又说务必请东教授一起来,所以你一定要抽出时间陪我去呀!”
文部省次官原某与东贞藏是兵库县的同乡,而且虽然原次官比东贞藏晚好几届,却也是东都大学出身的校友。由于有这层关系,原次官在这次浪速大学附属医院新楼扩建项目方面,帮他们圆满顺利地办理了文部省相关的申报和各项手续。东贞藏本来想,原次官来大阪如果时间宽裕的话就单独会面,而不是跟鹈饲一起去,但他不能这样对鹈饲说。
“既然是陪原次官,那就不能推辞了。我跟你一起去吧!”
“那太感谢你啦!因为事情来得突然,我担心你时间不方便呢!这下没问题了。那好,我已经安排专车去接原次官了,所以咱们就约好八点钟在四郎酒吧会合吧!”
鹈饲刚要挂断电话,东贞藏又说:“如果你有空的话能不能早些出发?我好久没跟你聊天了。在八点之前,咱们一边打发时间一边好好喝几杯怎么样?”
鹈饲似乎犹豫了一下,紧接着又说:“那好,我还要去个地方,就七点钟去四郎酒吧见面吧!”
鹈饲说完,挂断了电话。
东贞藏坐上停在医院门口的出租车,叫司机穿过御堂筋街向南开,拐过清水町街角,在东边两百多米的四郎酒吧前停了下来。
他推开店门正要向最里面的雅座走去,身后突然响起鹈饲的声音。
“啊,正好赶上了。临时拉你出来,真是不好意思。校友情谊就是不一样,原次官反复说请东教授也一起来,所以我只好硬把你拉来了。对了,你说想在见原次官之前咱俩先聊聊,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啊?”
“哪里,没什么特别的事情,我只是想如果你有空的话也可以提前来嘛!”
“啊,是这么回事儿啊!那实在是太……”
鹈饲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坐在了最里边的餐桌旁。
“说实话,东,我是想请你跟原次官暗示一下,帮咱们在扩建新楼项目上追加一千五百万预算资金的申报使使劲。正如前些天有人在校内新楼筹建委员会上反映的那样,因为原有的医疗设备已经不够用了,所以无论如何得申请追加预算呢!”
鹈饲毫不含糊地把求人办事的角色推给了东贞藏。而东贞藏突然想起,在上次教授夫人会上,鹈饲夫人提名则内院长夫人取代自己的妻子政子担任副干事。
“这种角色你请医院院长则内教授去做比较合适吧?”他话中带刺地说道。
“东,你怎么突然说出这么见外的话呀?新楼可以说是咱俩联手打造的吧?事到如今你说那些话……首先,你这样说话就对不起格外支持咱们的原次官!好啦,再努一把力吧!你就权当嫁了个专横的老公,别再计较啦!哈哈哈!”鹈饲敷衍地大笑起来,“对了对了,说到专横的老公,我听说平时轻易不动感情的英国绅士型的你今天难得地在门诊室大发雷霆,而且还是对自己的得力助手财前副教授啊!”
东贞藏心想,果不其然,不出半日自己与财前的争执就已经传遍校园了。
“哦?那件事情已经传开了吗?其实不过是财前设想的术式还有不够成熟之处,我向他提醒了一下而已。最近他越来越狂妄自大,我正担心可别出什么乱子,碰巧今天让我发现他选择错误的术式,所以分外严厉地批评了他一顿。”
“哦?你说的是那个手术技法特别好的财前吗?”
虽然鹈饲并没有向东贞藏提起那台胰腺癌手术的事情,但他已由此了解到财前卓越的业务能力。因此他做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是啊,就是这样。我以前对他基本信任,可是今天却有点儿拿不准啦!比起术式的妥当性,他好像更重视缩短手术时间。这可真叫我伤脑筋呀!那样一来,他就不是学者而是匠人了。不,他那样做,就成了时刻在意别人评价的艺人啦!让这样的人当我的接班人实在太……”
“那,你打算把他砍掉吗?”
东贞藏刚想说出收到船尾两封推荐信的事情,但又改了口。
“不,我现在还没考虑到那一步。不过,你以前向我建议过‘要是对财前不满意就直接表达出来,另外找其他人就行了’。我也在想,是不是应该抛开以前的关系和人情,考虑选择一个无损于浪速大学第一外科尊严的接班人。”
“原来如此!这才符合你的风格嘛!你的想法确实不错啊!不过,要把财前砍掉,困难程度似乎比想象中更大。眼下校内的气氛你也得放在心上呀!”鹈饲用异常有底气的语调说道。
在此之前,鹈饲对这件事与其说是漠不关心,不如说似乎与东贞藏意见相同。正当东贞藏感到有些奇怪的时候,原次官在老板娘的陪同下出现了。鹈饲和东贞藏站起身来迎接。
“欢迎!我们正在恭候大驾呢!”
“哪里!让你们久等了!好久没见啦!”
原次官坐在鹈饲和东贞藏之间。五十四岁的原次官刮了胡须,他的脸颊透着青色,看上去只有四十五六岁的样子,而且身着整齐的正装,俨然一副精明强干的高级官员的派头。看样子,他在刚才的招待宴上已经喝了不少,呼气中散发出强烈的酒气。但是,他脸上却几乎不显醉意,又端起了送来的威士忌酒杯。
“怎么样,扩建新楼的工程进行得顺利吧?”
“托您的福,总算能在九月份按期完工了。那段时期,我们真是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呀!”
鹈饲用平时少见的谦恭姿态道谢。
“哪里,哪里,那全靠鹈饲先生和东先生非凡的政治实力嘛!这种难题可是无论医学院总务主任怎么拼命都啃不下来的呀!因为每所大学都希望争取政府预算扩建新校舍呢。不过,在那么多大学当中,只有浪速大学医学院能够获得二点五亿的预算经费用于附属医院扩建新楼,这都是因为二位的幕后工作做得漂亮,发挥了功效啊!”原次官像为两人歌功颂德似的说道。
“那也是因为有原次官从中牵线搭桥,我们才能顺利地得到文部省和大藏省的批准。不管怎么说,要是那些门路没有打通的话,无论我和东怎么忙活,也是一筹莫展呀!”
鹈饲再次表示了谢意。
原次官把酒杯放在桌子上,刻意抬举东贞藏说道:“那是因为东先生委托我办的事嘛!东先生既是我同乡的长辈又是同校的大师兄,哪有拒绝的道理呀?”
“哪里,原先生这样说,真叫我不知道该怎么道谢才好啦!”
东贞藏面对比自己小八岁的晚辈,也在称呼中加上了“先生”二字。
鹈饲也附和道:“没错儿!您这样说会让东感到难为情呢!这次真的全都仰仗原次官鼎力相助。所以新楼落成的纪念仪式上谁都可以往后放一放,但一定要请原次官来当特邀嘉宾。”
“当然,我也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对了,你们计划还要请谁来观礼呢?”
他似乎特别在意其他的参加者。
“是啊,为这件事我和东还挺伤脑筋呢!不过,荒川文部大臣有没有可能来参加呢?”
“这个嘛,你也知道,不管怎么说,大臣都是个大忙人,只为这事儿专程跑来大阪一趟恐怕不太可能吧!”
“还希望原次官帮我们转达盛情邀请之意,不会占用他太多时间。”鹈饲继续说道。
“不,那是不太可能的。因为连我们这种次官级的人都不能随意外出嘛!不过,到那时文部大臣倒也不是没有机会出访关西。你们能不能变更新楼落成纪念仪式的日期来配合他的日程呢?如果答应了这个条件,我就可以帮你们去跟文部大臣协商了。”
虽然这番话说得客客气气,但也包含着官僚特有的自高自大和以恩人自居的傲慢。
东贞藏不禁心生不悦,面露难色地说道:“不管怎么说,为了配合文部大臣的日程就变更落成纪念日,未免太……”
鹈饲突然插话道:“那就按原次官说的,变更落成纪念仪式的日期来配合文部大臣的出访日程吧!落成仪式稍微早几天或晚几天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比起差这么几天时间,荒川文部大臣和原次官同来做我们的嘉宾才更有重大意义嘛!哈哈哈!”
鹈饲突然愉快地放声大笑,连坐在旁边的老板娘都吓得几乎要站起来了。
“话说回来,浪速大学附属医院的新楼落成之后,就名副其实地成为拥有全国一流医疗设备的医院啦!不过,说实话,关于医疗设备的事情,还需要再使把劲儿才能锦上添花呢!你说是吧,东……”
鹈饲巧妙地把话头儿丢给了东贞藏。东贞藏虽然有些困惑,但还是朝原次官那边凑了凑。
“说实话,这件事我也很伤脑筋。就在四五天前,校内召开新楼筹建委会,商讨的结果表明,按照目前的预算额度,无论如何都难以购置我们多年来希望得到的一些设备,比如可以把胃部、心脏和双肾等大脏器进行一次性扫描造影的九英寸影像增强仪等。因此,现在必须增加一千五百万的预算才行。所以,我想……”
他话没说完,原次官就避实就虚地说道:“东先生说的事情我很理解,但如果什么设备都要买最高级的话,那就漫无止境了。所以那些新设备以后再逐步添置怎么样啊?”
这回东贞藏就无法接茬再继续说下去了。
“话虽这样说,但这一点还希望靠原次官努力……”鹈饲接过东贞藏的话头儿,还想强硬地说服,但是看到原次官面露不悦,他就赶快改口说道,“好啦,今天就谈到这里吧!本来是我们招待您,这真是太失礼了!只要一说到扩建新楼的事情,我和东就都变得比自己的事情还要较真儿!都成了毛病啦!哈哈哈!”
鹈饲又放声大笑起来。
原次官一边喝第三杯威士忌酒一边说道:“这可真是呀!只要一说到扩建新楼的事情,你们俩就像一对和谐美满的夫妻似的,连眼神都变了。对了,东先生,上次你委托我的那件事啊……”
东贞藏狼狈不堪地向对方使眼色进行制止,可是已经微醉的原次官却没能领会。
“说实话,我一直给在厚生省当公共卫生局局长的朋友做工作,他也不辞劳苦地四处奔走。不过,听说国立关西医院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历代院长必须由内科医师担任。而且碰巧大阪市立医科大学第二内科的角川教授跟东先生将在同期离职,这个人比东先生抢先一步锁定了国立关西医院,而且他跟大部分厚生省相关局长级的人物都已打好招呼,已经得到相当理想的效果了。”
“啊,是吗?那,这件事我们下次再谈吧!”
东贞藏想赶紧结束这个话题,可是原次官却继续说了下去。
“不过,另一个呢,就是明年春天将要完工的近畿劳保医院。那边办得还算比较顺利。那边是通过一位医师出身的议员活动的,他是一位医师出身、以医协为大本营起家的医疗界议员,居然对铁路医院、邮电医院和劳保医院等机构的最高人事拥有惊人的影响力!说实话,我也是通过办这件事才明白了这一点,与其说去恳求不中用的大臣,还不如去找这种医疗界的议员。他们深谙个中门道,办起事来相当有实力。所以,我委托的是从东京都医协干部中当选众议院议员的池泽先生。我们已经谈到了相当成熟的地步了。他的本家就是战后通过做尼龙、维尼纶等合成纤维生意猛然暴富的日东化纤。幸好东先生在大阪财界的面子很广,只要在这条门路上再使把劲儿,多叮咛几句,那就更加稳操胜券啦!”
原次官真不愧是协助荒川大臣对付日本教员工会的得力干将,说出话来既精明又犀利。
由于鹈饲在场,所以东贞藏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时,鹈饲开始在旁边开口插话了。
“真不愧是东呀!原来你已经开始谋划退休离职后的去向啦!而且是慎重地双管齐下找人活动。虽说如此,东真不够意思,上次咱俩在这儿喝酒的时候,你不是说什么都还没决定吗?你也是只狡猾的老狐狸呀!”
鹈饲做出一副佩服的样子。
原次官十分吃惊地说道:“哦?鹈饲先生什么都不知道吗?我还以为你对一切都了如指掌了呢!”
原次官以为鹈饲和东贞藏的关系那么密切,所以应该对东贞藏的事情了解得一清二楚。
“这事儿东什么都没跟我说呀!就是换了我,只要东来委托这事儿,我也愿效犬马之劳。不过,既然原次官已经在帮他找门路活动了,那就轮不到我出头露面啦!”
鹈饲倒是说得挺起劲儿,但东贞藏却心里清楚,鹈饲能帮他做的事情,顶多就是为表彰他对筹建新楼的功劳而推举他当名誉教授。而鹈饲心中似乎也有他自己的想法——东都大学出身的东贞藏只是个旁系诸侯,他之所以能够成为校内的主流人物走到今天,全靠跟自己联手结盟。因此,这种规格的犒赏就已经相当不错了。
东贞藏对于心怀鬼胎的鹈饲产生了难以言喻的不满情绪,但他并没有流露在脸上,而是小心谨慎地说道:“唉!这种事情总是吆喝声挺高,但是到了最后关头却会不明不白地落空,所以我连鹈饲先生也没告诉嘛!就像今年二月份退休离职的第三内科的石山教授,已经几乎确定担任铁路医院的院长了,可在最后关头却因为运输大臣一声令下而前功尽弃。迫不得已,他只好屈尊去毫无名气的公司当了顾问医师。眼前就有个活生生的实例嘛!”
原次官抬起终于有了醉意的脸,说道:“只要是我应承下来的事情,就不可能出现那么糟糕的结果。我自己也保不准什么时候会向东先生开口求助呢!所以,我绝对会全力以赴。”
“这么说来,原先生果然有跻身政界的打算啦?”鹈饲满脸兴奋地问道。
“这种事情你是从哪儿听来的呀?我只是接到佐藤万治先生的春山会的邀请而已,自己还什么都没决定呢!”
虽然原次官回答得含糊其词,但东贞藏已经看透他心中的如意盘算。原次官已经决定跻身政界,为此在幕后帮助他们申报扩建新楼的项目,并且为东贞藏谋划退休离职后的出路。作为交换,在他参选众议院议员时就可以利用东贞藏在关西地区建立的医患关系网了。而鹈饲则打算拿扩建新楼的政绩来竞选下届校长。至于东贞藏自己,则可以居功稳获名誉教授的头衔,还可以戴着这个头衔得到条件更好的出路。可以说,他们三个都在为各自的利益精心谋划,共同为扩建新楼操心卖力。
东贞藏把烂醉如泥的身体倒向车座靠背,心里想起刚才送原次官回新大阪宾馆时说的那番话。
“东先生,池泽议员那边我会做我该做的事情。不过,他的亲哥哥、日东化纤的老总却不太好说话。倒是老总夫人相当善于社交,所以人们有什么事情要委托时都会先从夫人那边下手。你也想办法去适当地活动一下吧!哦,这当然是在万一出现状况的时候,并不是非做不可。不过,我们已经养成了习性,往往会多考虑几个备选方案,如果这个方案行不通就换另一个方案。”
原次官那走进电梯的背影还留在东贞藏的心中。他想到,置身于这个世界上,就要知道做任何事都要通过关系网去活动,而且其作用甚至远远超过个人实力,所以即使心有不甘也必须拜托原次官。事已至此,东贞藏明白尽管身为国立大学教授,也只有在任时才真是教授,并深感即将迎来的退休离职的时光将变得如此空虚无力。因为自己好歹也算是个医学家,是国立大学的教授,所以不可能像那些商社退休干部一样跑到旁系公司去推销自己。但虽说如此,与其去那些主动前来聘请的二流的地方大学当校长或地方城市的市民医院当院长,还不如去收入稳定的地方过悠然自适的生活更好。
不知不觉之间,汽车开始沿着芦屋川岸边向山脚驶去。周围的树林越来越茂密,初夏的夜风拂过芦屋川的潺潺流水,吹进车窗。当汽车在自家门口停稳后,东贞藏立刻把西装整理好,又把领带拉直,然后才摁了门铃。门厅的门一如往常地由女佣打开,但是东贞藏刚走进门厅,却见妻子政子十分罕见地迎了出来。
“你回来了。好像喝了不少吧?”她皱着眉头问道。
“帮我倒杯凉水吧!”
东贞藏提着皮包直接走进门厅旁的大客厅,然后就向摇椅上倒去。他用妻子端来的凉水润了嗓子之后,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你认识日东化纤的池泽老总的夫人吗?”
“是呀,认识啊!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啦?”
“其实吧,今天晚上鹈饲和我做东,请那个你也很熟的文部省次官原先生喝酒,在酒席上……”
这是他第一次向政子讲出自己委托原次官帮忙谋划离职之后出路的事情。政子霎时双眼熠熠生辉,她认真地倾听丈夫的话,紧张得就像把捻线绸和服下包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喔哟!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啊!我总以为你什么事情都还没做呢!原来那些该做的事儿你都已经稳妥地做好啦!池泽夫人正像原先生说的那样,是个十分活跃的社交名家。每年春秋两季,她都会在御影町山麓的大豪宅里举办晚会。我们未生流花道会的会员自不必说,另外她还会广招茶道、书道、歌谣会的成员以及著名演员参加呢。在晚会上大家都会尽兴玩乐,常常也会有人委托池泽老总的夫人办些什么事情。总而言之,正因为她先生池泽老总比常人更难说话,待人态度特别冷淡,所以那个当太太的社交活动就格外显眼啦!”
“你跟她算是交往比较密切吗?”
“这个嘛,我们都在未生流花道会担任干部,上次晚会结束之后,我们这些干部还专门陪老师共进晚餐。我跟池泽夫人常打交道呀!”
“这么说来,你也是相当资深的社交家了嘛!那,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话,我就请你帮我找她办点儿事吧!”
东贞藏一反常态地用讨好妻子的言辞说话。
政子用奇异的眼神望着丈夫的面孔,露出争强好胜且坚定自信的表情答道:“嗯,当然没有问题啦!不过,最好还是希望能不费那个周折就可以成功。”
“当然啦,我也是这样想的!”东贞藏恢复了威严的本色,“对了,我委托东都大学船尾教授推荐的接班人人选,今天有了答复。”
“喔唷!老公,那些事你也安排啦!”
东贞藏从放在旁边的皮包里取出厚厚的信封说道:“你可以看看里面的内容嘛!”
他说完就把信封递给了妻子。政子立刻把信封打开,越是往下读脸上就越来越明显地露出关注的神情,读完信后她首先说道:“这两人的学历和研究业绩都相当出色,无论选择哪个都有充分的理由排除财前,不会让人以为你在这方面有徇私舞弊的嫌疑。”
“嗯,这方面是没有什么可说的。不过,这两人的实力也在伯仲之间,要想从中选出一个实在太难啦!其实吧……”
东贞藏表现出难以取舍的样子。
“你根本就没必要这样犹豫不决嘛!”政子坚定地说道。
“为什么我没必要犹豫不决呢?”东贞藏反问道。
“老公,你为什么要欺骗自己的感情呢?你只要真心为佐枝子着想,选择那个既能继承东外科又能继承东家的人不就行了吗?佐枝子的年龄也不小了,对方虽然是再婚,但幸好还没有孩子,只要他具有医学家的高深造诣,其他都不是问题。请你也别再隐瞒自己的感情,也不必再装腔作势地充当正义好汉啦!说真的,比起这两人的研究经历,咱们更应看重的是其中一人‘最近丧偶’,是个无子女的单身汉这一点。”
政子的嗓音中透出着魔般的异样热情。
“可是,如此重大的国立大学教授的人事安排居然根据这么小的私事来决定……”他犹豫不决地说道。
“那,你为什么还让我看船尾教授的推荐信呢?你既然让我看了,不就说明你心中已经有了明确的意向吗?可你却叫我帮你说出心里所想,把责任推给我,以便减轻自己的良心上的负担。不过,就算是这样也没有关系啦!只要你按照我的建议决定就行了嘛!”
东贞藏沉默了片刻,但还是点头同意了妻子说的话。人事这种东西,归根结底就是由这种无聊的琐事决定的。而且并不只限于这种场合,在其他很多场合中都或多或少地含有这种因素。归根结底,虽然由某人鉴定某人的能力并由此决定他的一生这一所谓的人事安排本身并不见得妥当,但这只不过是一场残酷而滑稽的人间闹剧而已。东贞藏像在为自己辩解一样,然后端起水杯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