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人们为什么要进剧院
人们为什么进剧院?原因可以有很多。比方说,最近有点闲,那去看个戏吧!这是打发时间型的。最近有点烦,那去看个戏吧!这是寻开心型的。最近总是买买买,吃吃吃,感觉有点空虚,那去看个戏吧!这是求深刻,俗称找虐型的。最近入手的漂亮包包(或鞋子、裙子、项链……)都没场合秀,那去看个戏吧!这是社交展示型的。
那么,对于这个问题,作为一个戏剧爱好者和剧作家的果戈理是怎么看的呢?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先来了解一下,果戈理那个时代的戏剧是一种什么样的状况,因为人们对一个事物的看法总是与一定的背景相关联的。比如,我们耳熟能详的“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这个说法出现的背景,一是我们国家的社会经济长足发展,二是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孩子的家庭多了起来,家家都是独苗。这两点加在一起,使得家长望子成龙的心思超过了之前的任何时代,催生了社会上各种各样的培训班,也夺走了千千万万个孩子无忧无虑的童年。家长们急呀,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啊,所以孩子还在上幼儿园时,已经提前学小学的课程了。这种心急症不仅出现在教育上,各行各业好像都被感染了——等不及,怎么办?催熟!鸡、猪、西瓜和西红柿都能催熟,何况人了。在这个背景下,木心的那首小诗《从前慢》才会一时间被刷爆朋友圈。诗里怀恋从前的慢:“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为什么现在人们怀恋起从前的慢来了?这是因为现在我们缺少从前的那种慢了,不是有那么个说法吗,缺什么想什么。就因为现如今人们被快节奏给害苦了,所以才想起从前慢的好来。
在果戈理的时代,俄国戏剧舞台上演出的大多是外国的戏,以法国的居多,主要是轻松喜剧和情节剧。果戈理对这类剧很不看好,他说:“在情节剧中主要的东西是效果,即随便用什么东西一下子使观众惊呆,哪怕是刹那间。”他指责情节剧不走心,只为博眼球,只重轰动效果,缺少真实性和正常性,认为情节剧“在用最无耻的方式说谎”。
果戈理的这些话里实际上隐藏着一层意思,那就是:如果戏剧讲的净是离奇的、极端的、不可思议的事情,那么它产生的效果再惊人,也不过像烟花一样,一闪而过,不会落到人心和生活的实地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那么果戈理认为什么样的剧才是好的呢?他理想中的戏剧是能够展示“俄罗斯性格,展示我们自身、我们的骗子、我们的怪人!把他们搬上舞台,让大家去笑”。从这两句话里,我们能够知道,在果戈理的思想中,戏剧是要逗人发笑的,所以他更偏爱能逗人发笑的喜剧。那么果戈理认为,戏剧演什么才能逗人发笑呢?是演生活里带有滑稽性的东西,还是演杜撰出来的可笑的东西呢?果戈理主张的是前者,因为在他看来,“滑稽性到处都有,只是我们生活于其中没有发现它罢了”;这就像我们耳熟能详的“生活中从来不缺少美,缺少的是发现美的眼睛”,发现不了那是因为“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对于生活里的滑稽性,果戈理说:“如果艺术家把它搬到艺术中,搬到舞台上,那我们自己就会对自己笑得前仰后合,并且会对以前没有发现它而感到奇怪……”
但是,戏剧在果戈理眼中又不仅仅是逗人发笑的,所以他反对把戏剧和舞台当成“逗引孩子的叮当响的小玩具”,他认为戏剧和舞台应该是“同时给一大群人上生动一课的讲坛”。在今天这个娱乐至上的年代,果戈理把戏剧当成讲坛的观念听起来有点老旧,不合时宜,甚至可能使人掉头就走。你想啊,生活节奏这么快,学生本来就被各种课堂压榨得生无可恋了,成年人则被工作驱赶着或满世界暴走,或加班到“累觉不爱”,好不容易得个空闲,花个大价钱买张戏票,你还告诉我是来听课的,那不是花钱找罪受吗?表面上看,是这个理。可是我前文说了,任何话说出来都有它的背景,断章取义和望文生义都会差好多意思。
首先,果戈理提出这个观点针对的是当时俄国的戏剧现状——既没有生活,也没有思想,只博眼球。果戈理希望戏剧能给观众和社会带来益处,而不仅仅是视觉的刺激。
其次,“讲坛”在果戈理这句话里是一个比喻,他也没预见到有朝一日这个词会不受待见。果戈理真正要说的是戏剧,尤其是喜剧应有的品格。《钦差大臣》的题词就是“脸丑莫怪镜子歪”。所以说,我们理解别人说的话,一要了解上下文的语境,就是说话的背景;二要透过现象看本质,理解到根上。果戈理说戏剧和舞台应该是“同时给一大群人上生动一课的讲坛”,他实际上要表达的意思是:在剧院里,明亮的灯光照着,洪亮的音乐奏着,大厅里座无虚席,观众来自社会各个行当,性情各异,有老有少,但是他们全都盯着一个方向看,那就是舞台;全都被同一件事吸引住了目光,那就是剧情。随着演出的进行,他们或一同发笑,或一同唏嘘,或一同感慨。从这个意义上说,果戈理的确独具慧眼,他看到了戏剧的特殊功能,那就是让原本一盘散沙的观众,不经过任何预先的训练,就能步调一致起来。而在舞台上,伴随着灯光和音乐,布景和道具,生动地展现的是每一个人都熟悉的、却又往往是隐而不见的问题,这些问题一旦被放到聚光灯下,被演员们活灵活现地表演出来,就变得纤毫毕现,无法视而不见了。于是观众们不约而同地笑起来,这时候像果戈理这样的剧作家就会变身成《钦差大臣》里的市长,站在舞台中央,用手指着观众席,大声质问:“你们笑什么?笑你们自己!”这一声吼是不是很有生活导师指点江山的意思呢?
的确,这就是剧作家果戈理的心声,他把戏剧看得很重,看成向民众揭示生活真相、传播正能量的讲坛,他赋予社会喜剧以重大意义,因为这种喜剧会“以自己深刻的讽刺”而产生笑,“而且伴随着普遍同情的隐蔽的声音,流露出熟悉而又胆怯地隐藏起来的高尚情感”,从而对观众产生影响。当然了,天生爱幻想,天生具有某种乌托邦气质的果戈理,在思考戏剧的时候也颇具乌托邦色彩。他在创作《钦差大臣》时,想要把全部的问题、全部的恶都集中在一起,在一部剧作中一次性地加以嘲笑,目的是与全部的问题和恶永远告别。于是他也就一厢情愿地以为,观众在看了戏之后,共同以笑声对这些问题和恶做了讨伐,戏剧散场之后,就个个脱胎换骨,片叶不沾那些问题和恶了。果戈理相当天真,不过我就喜欢他这股子天真的劲!艺术家在某种程度上都是童心未泯还有点偏执的人,正所谓“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到最后,谁傻谁天真,还真说不准!
以上我们说的是果戈理的戏剧观念。总结一下,有这么两个要点:一、戏剧要反映生活,真实的、本土的生活;二、戏剧有崇高的功能——教育民众、疗救社会。
下面我对果戈理的戏剧创作做一个简单的概述,交代一下《钦差大臣》的创作语境。
果戈理想写喜剧的念头早在1832年就有了。那时他刚刚写完他的成名作《狄康卡近乡夜话》(顺便推荐一下:这是一本小说集,里面的故事以乌克兰民间传说为蓝本,堪称乌克兰版的《聊斋》,很好玩)。小说集一炮而红,照我们今天的逻辑,果戈理应该趁热打铁,赶紧出续集呀。但是果戈理没有,他开始琢磨喜剧了,他连标题都想好了——《三级弗拉基米尔勋章》。可是写到中途他停笔了,因为情节触及难以通过书刊审查的东西。
说到书刊审查,这片土地和西方一样,在15至16世纪就已经出现了,但是果戈理赶上的却是俄国书刊审查最为严苛的时期,因为1835年发生了“十二月党人”起义,沙皇尼古拉一世为了防止进步思想的传播,不但颁布了严酷的书刊审查制度,还设立“第三厅”监控舆论,沙皇自己也常常亲自参与审查。意识到自己的作品可能要踩红线,果戈理就写不下去了。结果兴致勃勃开笔写的《三级弗拉基米尔勋章》就只留下了几场戏:《一个生意人的早晨》《官司》《仆人屋》《片段》。这几场戏后来都被果戈理打磨成了独立的剧本,可以单独在舞台上演出。它们展现了三条情节线:一、渴望当大官;二、遗产之争;三、有利可图的婚姻。在果戈理的构思中,《三级弗拉基米尔勋章》的主人公在末尾发疯了,认为他本人就是一枚三级弗拉基米尔勋章。这个因喜欢某种东西而疯癫或致死的“梗”,或者说是套路,后来被果戈理广泛地用在他的小说当中,如《彼得堡故事》,也算物尽其用了。
就这样,写喜剧的第一次尝试半途而废。果戈理想写喜剧,想写真实的、刻薄的社会喜剧,还一定得是能在舞台上演出的喜剧,因为在他看来,剧本“只有在舞台上才有生命”,可是能被审查机关通过的只有那种最无害的情节。这就形成了一个想写的东西不能写、能写的东西不想写的尴尬局面,所以果戈理就得出结论:“我无法从事喜剧创作。”
说是这样说,但是果戈理却一直没有放弃过写喜剧的念头。他的当务之急是找到绕过书刊审查的办法,实现自己对社会喜剧的构想。果戈理最初想到的办法是不去触碰当局的敏感神经,把题材局限在个人生活的领域。于是就有了创作于1833年的一部新的喜剧——《婚事》,内容是几个出身和性格各异的单身汉,出于不同的目的,跟一个商人的女儿相亲。写出来以后,果戈理自己并不满意。后来,他又尝试用以古讽今的方式绕开书刊审查,在1835年夏写了一部以英国9世纪历史为素材的剧本——《阿尔弗雷德》。这是一部展现民族独立和社会冲突的剧,但这部剧也没有写完。
那么,这三部写在《钦差大臣》之前的剧作与《钦差大臣》有什么关联吗?有关联。
先说《三级弗拉基米尔勋章》。对它的构思和创作可以看作果戈理创作《钦差大臣》的一种练笔和准备,尤其是其中“对官僚制度、官吏及其黑暗勾当的描写,在一定程度上为作家在《钦差大臣》里以另一种样子描写的思想和形象勾画出了雏形”。
再说《婚事》。《婚事》可以说是《钦差大臣》之前的另一种演练,因为这部剧“在许多方面都已经勾画出了《钦差大臣》的戏剧原则”。《婚事》所勾画的戏剧原则可以概括为三点。一是展现真实的社会生活。《婚事》通过写几个想求娶商人家女儿的单身汉之间的冲突,揭示当时贪财重利的社会风习,描绘资本化的社会进程。二是塑造具有概括性和典型化的人物性格。尽管《婚事》中的人物还没有达到《钦差大臣》里人物的那种锐度,但这部剧在心理和社会特征方面已经远远超出了日常生活剧的范畴,达到了社会讽刺剧的水准,这就很接近《钦差大臣》了。三是以对节奏的操控来展现喜剧的内在冲突,即思想和价值观念上的冲突。在《婚事》中,果戈理运用出人意料的情况和“令人难以置信”的情景,使得情节进程“时而发展缓慢、困难,时而迅速、急剧”,“情节的这种不平衡、不稳定的节奏和它的摆动性都是事先计划好了的”,果戈理正是通过对节奏的操控,把喜剧的内在冲突展现得妙趣横生,令人忍俊不禁,也凸显了人物的性格特点。这三条戏剧原则后来在《钦差大臣》中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加强。《婚事》不仅对果戈理自身的创作很重要,对后世作家的影响也很大,如在冈察洛夫的长篇小说《奥勃洛摩夫》里,主人公奥勃洛摩夫身上就明显带有《婚事》主人公波德科列辛的影子。受到《婚事》影响的还有奥斯特洛夫斯基的戏剧。
接着说《阿尔弗雷德》。这既是果戈理避开书刊审查的另一种尝试,也是他通过戏剧展现重大社会思想和现象的一种尝试。
总体而言,这三部在《钦差大臣》之前创作完毕的剧作构成了《钦差大臣》的创作语境,了解了它们,我们就大致知道《钦差大臣》是怎么炼成的了。
果戈理在戏剧领域的探索在《钦差大臣》之后也依旧没有止步。一方面,他继续思考社会喜剧的问题,尤其是在《钦差大臣》引起巨大社会反响之后;另一方面,他也试图延续历史剧的创作,因为历史一直是他喜欢的领域。具体来说,1839年他写了一部关于查波罗什人的历史悲剧,但是没有被保留下来,因为据说他读给茹科夫斯基听的时候,年迈的诗人听着听着睡着了,非常注重读者反映的果戈理就把手稿烧了。1842年秋,果戈理还完成了两个新的剧本——《赌徒》和《戏剧散场》。《赌徒》通过“受骗的欺骗者”这一主题,在一定程度上与《钦差大臣》相呼应,但《赌徒》的成就并非局限于此,就像苏联文艺理论家赫拉普钦科所说:“《赌徒》在根本上改变了性质,改变了所谓‘小型’戏剧创作的面貌。果戈理出色地证明,戏剧文学这一领域可能而且应当充满重大内容。”而《戏剧散场》与《钦差大臣》的联系更为紧密,写的直接就是《钦差大臣》演出散场之后,观众的各类反应及各类社会意见间的矛盾冲突。《戏剧散场》的主旨是阐发果戈理自己的社会喜剧主张,捍卫喜剧中的尖锐讽刺和喜剧艺术形象的真实性。
从上面的介绍可以看出,果戈理的戏剧创作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创作成果也并非只有一部《钦差大臣》。作为一个剧作家,果戈理是有追求、有实绩的,他创建了新的戏剧艺术——现实主义戏剧;创建了新的喜剧艺术原则——一、展现真实的社会生活;二、塑造具有概括性和典型性的人物性格;三、展现内在冲突,即思想和价值观念上的冲突。因而,果戈理对俄国戏剧乃至世界戏剧的创作发展都是功不可没的。
在《戏剧散场》的末尾,果戈理写了这样一段话:“世界像旋涡一样:各种意见和议论永远在其中转动;但是,时间在磨着一切!虚假的东西像糟粕一样会消失;永不变动的真理像坚实的种子一样会保留下来。”我们坚信,果戈理和他的戏剧创作也会像坚实的种子一样,长久地保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