钗黛之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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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薛宝钗

薛宝钗,本贯金陵人氏,薛家乃当地“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之一。薛宝钗幼年丧父,由寡母王氏抚养她和哥哥薛蟠兄妹二人长大。其兄薛蟠乃一不学无术,终日斗鸡走马、游山玩水的花花公子,因赖祖父旧情分,在户部挂了虚名,支领钱粮,干起皇商营生。他虽然经济、世事全然不知,却靠着伙计们、老家人打理,家中仍有百万之富。这薛宝钗本人倒是“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当日有他父亲在日,酷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过十倍”(第四回)。其母王氏乃是贾府王夫人的亲姐妹。

薛氏一家的人京进住贾府,乃是紧随林黛玉之后。他们的进京并非因为薛蟠打死了人需要避祸,因为“人命官司一事,他竟视为儿戏”(第四回)。如果说林黛玉投奔贾府是因为丧母,贾母怜惜要接了来照管,原因是很明确的;可是薛家的到来,却就显得颇为含糊,其缘由就颇像“雾里看花”,需要仔细辨别一番了。按书上所说,薛家进京的动机有三:

一为送妹待选,二为望亲,三因亲自入部销算旧账,再计新支,——其实则为游览上国风光之意。

熟悉后面故事情节的人,如果再翻回头来看看,只要略加思索,便会觉得这三条原因都颇有蹊跷之处。先从简单的说起:

第一,若为“算旧账”“计新支”,这生意上的事,本就可以伙计们去办,无劳薛大爷操心(他也不懂),更无须薛氏母女同行。第二,“望亲”一条倒还说得过去,可令人费解的是,哪有这一“望”就数年之久,连儿子结婚也赖在亲戚家不走?若说是留恋都中风光的话,其实更可以到王氏的兄弟家去落脚,这更符合传统礼数。当然,再简单一点,薛氏本来在都中就“有几处房舍”,薛蟠本来就要住自己的地方,而薛姨妈却执意要住到贾府,并且曾哄着薛蟠说,先在贾家住下,“再慢慢的着人去收拾”自己的房舍,可是以后却从未提起过此事,这是为什么?第三,说是要送宝钗上京“待选”。这可是一件大事,一个大题目,全家进京也就合情理了。但是在薛氏一家于贾府住下后,却未见他们有任何送“选”的行动,也毫无这方面的信息或蛛丝马迹,这“待选”一事是真是假,也就让人费疑猜了。而更重要的是,薛宝钗既然是来候“选”,那薛家应有薛宝钗会“入宫”的思想准备,可为什么一到贾府就刮起了“金玉良缘”的邪风?说什么一个和尚说了,薛宝钗脖子上挂着的那把金锁,一定“要拣有玉的才可以配”(第三十四回)。既然和尚早这么说了,薛氏一家、至少其两母女也这么认定了,薛宝钗在到贾府之前已经是“成日家说你这玉”了(第八回),为什么还要来“待选”呢?这样一来,薛家落个贪图皇家富贵之名且不说,岂不还有个欺君之罪吗?

对薛家进京动机的种种疑问,凡是有点分析能力的人,只要读到后面就会明白的。现在提前在这里说一说,只是想给初读《红楼梦》的读者提个醒,对于薛氏(薛蟠可以不纳入)的言行要多加一点思索,不要只停留在表面文字的含义上,否则是读不懂薛氏母女,尤其是薛宝钗的。《红楼梦》在叙事、写人上有许多和其他小说不一样的特殊笔法,在塑造薛宝钗这个人物形象时,这种笔法用得特别突出、多样,甚至曹雪芹对她正面描述的文字也不能全信。只有真正懂得这一点,才能认识一个真正的薛宝钗,也必须懂得这一点,才能尽可能多地去读懂《红楼梦》。下面在分析薛宝钗这个人物时,也准备结合内容情节,在适当的地方,适当介绍一些这种特殊笔法。

薛宝钗来到贾府后,第一次正式露面是在第八回贾宝玉去探望她时,趁此机会,作者对她做了一番描述。说她:

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

意思是说薛宝钗这人不大显露自己的识见才能,安分自守,不热衷参与外界的事务。作者的这种评价,和书中人物对她的看法似乎也是一致的。如王熙凤就说她“事不干己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第五十五回)。这种状态,我们还可以从薛宝钗自己那里得到印证。她在《咏白海棠》诗中一开头就颇为自诩地说“珍重芳姿昼掩门”。综合上面几方面的信息,薛宝钗就自然给人形成一种印象:她比较少说话,少欲求,对外界的事情不过问,知之更少,并带有几分自守的矜持。

但是,印象在许多时候并不等于实际,薛宝钗的情况就是这样。当我们进入了作品的故事情节,接触到人物的实际行动后,薛宝钗的实际却似乎是另外一种情况,而且当我们进入、接触得越是频繁,越是深入,这另一种情况就越是明显、越是强烈。

例如,薛宝钗就很知道贾母喜欢吃什么、爱听什么戏,并常常能迎合她的需要,也因此常遭到一些论者的诟病。其实,如果仅此而已,而且孤立起来说的话,还何尝不能是一种优点:年轻人能照顾、体贴老人,难道不是一种美德吗?

至于另一件事就使人颇感意外了。第三十七回,史湘云要做东搞诗社活动时,薛宝钗为她设计了一个既便宜、又受欢迎的螃蟹宴,原因是薛姑娘知道:

现在这里的人,从老太太起连上园里的人,有多一半都是爱吃螃蟹的。

要是说,单知道老太太的口味嗜好还不足为奇的话,那“连上园里的人”都爱吃螃蟹,大概就只有薛宝钗一个人知道了。

其实,只有薛宝钗一个人才知道的“独家新闻”还多着呢!史湘云在她叔婶家里日子过得不大舒心,人们大概也有一种模糊的感觉,不过要更细一些的情况就说不上了。薛宝钗却知道得十分详细。第三十二回,花袭人原想请史湘云帮做一些宝玉的针线活,薛宝钗便告诉她:

……那云丫头在家里竟一点儿作不得主。他们家嫌费用大,竟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差不多的东西多是他们娘儿们动手。……上次他就告诉我,在家里做活做到三更天,若是替别人做一点半点,他家的那些奶奶太太们还不受用呢。

在此之前,有谁知道这位开朗活泼的千金小姐还有这么一些难言之隐呢?或许有人会说,是因为薛、史二位姑娘关系特别好,所以史湘云会将这些家庭隐私告诉薛宝钗。这也不无道理。可是林黛玉和小时的花袭人都和史湘云十分要好,她们却丝毫也不知道这些事情。那么,其中原委究竟何在呢?我们不妨再看一看与史湘云有关的另一件事情。第二十九回,贾母带众人到清虚观打醮,张道士送了宝玉一盘子金银器物,

贾母因看见有个赤金点翠的麒麟,便伸手拿了起来,笑道:“这件东西好象我看见谁家的孩子也带着这么一个的。”宝钗笑道:“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贾母道:“是云儿有这个。”宝玉道:“他这么往我们家去住着,我也没看见。”探春笑道:“宝姐姐有心,不管什么他都记得。”林黛玉冷笑道:“他在别的上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宝钗听说,便回头装没听见。

湘云带的金麒麟,应该是史家的旧物,贾母自然眼熟,却又一时记不起来,要宝钗提醒,她才明白过来。奇怪的是跟史家彻底没有关系的外人薛宝钗竟然不仅知道史湘云有这么个装饰品,甚至连尺寸大小都记得一清二楚,这恐怕不会是史湘云专门告诉她的吧!还是探春与黛玉说得对,是她“有心”“留心”,才会有此效果。正因为说到了点子上,所以宝钗才“回头装没听见。”这样,她为什么知道那么些史湘云的家庭内幕,也就可以明白七八分了。

最能反映薛宝钗这种“察言观色、留神探听”特点的,莫过于有关怡红院里丫头小红的事了。

在写宝钗与小红故事之前,作者先在第二十四回写了一件事情,宝玉在怡红院要吃茶,偏生丫鬟们都有事出去了,最后是一个“十分俏丽干净”的小丫鬟来斟了茶,她便是小红。宝玉看了她,

便笑问道:“你也是我这屋里的人么?”那丫头道:“是的。”宝玉道:“既是这屋里的,我怎么不认得?”那丫头听说,便冷笑了一声道:“认不得的也多,岂止我一个。……”

在这里,这个机灵的小丫头是这样的孤寂、这样的默默无闻,连她的主人都根本不认识她,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可是,这个怡红院里的丫头,一当她遇上薛宝钗时,情况就大不一样了。第二十七回,薛宝钗扑蝶追到了滴翠亭,蝴蝶也不追了,却去偷听里面两个丫头在悄悄说怪话、发牢骚,宝钗听了,吃了一惊,并分辨出刚才说话人的声音:

况才说话的语音,大似宝玉房里的红儿的言语。他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的东西。

初次读到这里,真的也同样“吃了一惊”,这个怡红院主人完全不认识的丫头,薛宝钗却能隔着窗子凭声音分辨出是她来,而且还知道这个丫头“素昔”以来的性格特点,薛姑娘这种掌握周围人的事情的功夫,真是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了!

由以上可知,薛宝钗的种种行为,和她给人的表面印象,诸如“安分随时”“罕言”“守拙”,以及“珍重芳姿昼掩门”“一问摇头三不知”等之间,相距何止千里。相对来说,印象乃是表面的,实际行动(非孤立的、一系列有联系的)才是较为可靠的。“拥薛派”们有一个共同的失误,就是只看了表面,而未深入其内。当然,这也难怪,连当时就生活在薛宝钗身边的王熙凤,她那一对犀利的丹凤三角眼,尚且未能看清楚薛姑娘的面目,那么后代一些只草草看过几回书的评论家们又怎么弄得明白薛姑娘呢?

薛宝钗的这一类表现还有不少,不过上面所举已足够说明问题了,其他的我们还可在别的问题中接触到。

那么薛宝钗是通过什么手段来达到这样的效果呢?她有一次为了讨好贾母,同时也是为了奉承王熙凤,不经意地自己泄漏了这个秘密。第三十五回,她曾经当着众人之面说:

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凤丫头凭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

原来,薛宝钗来了贾府“这么几年”,她一直就有意识地在“留神看”她周围的一切,因而她能知道许多本应他人知道却并不知道的事情,令人惊讶莫名。至此,你还相信薛宝钗是一个“珍重芳姿昼掩门”“一问摇头三不知”的“安分随时”的名门淑女么?

前面所举的许多事例,都只说到薛宝钗知道许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情,原因是她善于“留神看”周围的一切,但她获得这样后果的过程,书中却没有写到。也许是不愿让读者太困惑吧,作者却写了一件事的过程,于此也可见一斑了。那便是薛宝钗与花袭人交往的起始过程。第二十一回,写宝玉在黛玉房里,史湘云为他梳洗过了,袭人过来见此情形,只好生着闷气回去,

忽见宝钗走来,因问道:“宝兄弟那去了?”袭人含笑道:“宝兄弟那里还有在家的工夫!”宝钗听说,心中明白。又听袭人叹道:“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宝钗听了,心中暗忖道:“倒别看错了这个丫头,听他说话,倒有些识见。”宝钗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闲言中套问他年纪家乡等语,留神窥察,其言语志量深可敬爱。

这里,薛宝钗因发现袭人这丫头有些意思,便要更深一步去了解她。她先是主动地“便在炕上坐了”,显然是要下点功夫了。果然,接着便是用一些闲话去慢慢“套问”袭人的年纪家乡等背景材料,在这过程中,又“留神窥察”,这四个字太重要了,把薛宝钗为了掌握一个人的情况时所使用手段的外形、内心状态都描摹出来了。读者只要看清了这一幕,那么,薛姑娘为何那么了解史湘云的隐私,为何听声音就能辨知这是怡红院里的丫头小红等,就完全可以了然于心了。她可不仅是凭着“记性好”、看见什么都记得,而是下了硬功夫啊!

事情说到这个份上,自然就会出现一个新的问题,即薛宝钗为何要这样刻意(不是无意)去关注并记住周围的许多事情?比较表浅一点的道理、也即是文字写得很显露、因此大家都能看得到的原因,乃是薛宝钗需要讨好周围的人,和大家搞好关系,获得人们对她的好感。这方面的事例很多,不妨看几个主要的:

既要讨好人,贾府的老祖宗当然是首要人选,薛宝钗当然不会放过。第二十二回,贾母自己掏钱准备给薛宝钗过生日,在众人面前,

贾母因问宝钗爱听何戏,爱吃何物等语。宝钗深知贾母年老人,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食,便总依贾母往日素喜者说了出来。贾母更加欢悦。

到庆宴时,薛宝钗真的点了一出热闹戏《西游记》,贾母果然“自是欢喜”。这里,作者特别点出薛宝钗“深知”“贾母往日素喜”的东西,这简短的几个字,实在包含了薛宝钗许多的背后功夫。薛宝钗着力讨好贾母的事例自然尽多,如第二十九回王熙凤开头约宝、黛、钗等一同去往清虚观打醮,宝钗当即表示“我就不去了”。后来贾母也要她去,她便违心地“只得答应着”。这一类就不多举了。

不用说,薛宝钗既要讨好人,王夫人自然也是重要对象。第三十二回,因金钏儿之死,王夫人正在为此伤心垂泪之时,薛宝钗来到,先是吹捧王夫人为“慈善人”,并肆意歪曲金钏儿的死因,以宽解王夫人的“我心不安”,继而表示自己从不计较“忌讳”之事,把自己新做的两套衣裳拿来给王夫人赏给金钏儿做“装裹”,及时解决了王夫人当时的难题。

王熙凤是荣国府的当权者,却是同辈人。薛宝钗应该也要对她有所表示,但又不能采取对待贾母、王夫人那样显得很孝顺、体贴的方法,薛宝钗却另有高招,在本章第二节中提到的她当众说的“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凤丫头凭她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就很见她的聪明。这里表面上好像仅仅是在赞扬老太太,骨子里实际上也吹捧了王熙凤。这和王熙凤当众赞扬林黛玉如何标致,而实际上是既吹捧了贾母又讨好了迎、探、惜三春的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这种方法,话不必说得露骨,而当事人却能心领神会,是很有效果的。

大观园是女孩子的天下,身处其中的薛宝钗接触得最多的当然是那些小姐们,她所采用的方法又自然和对上面那几位有所不同。史湘云同是姐妹辈,又和薛宝钗一样,都是贾府的客人。第三十七回,写史湘云要为新起的诗社做东,薛宝钗便和史湘云在灯下计议此事。薛姑娘直率地指出史湘云一个月只那几串零用钱,哪里够用?向婶子要或向贾府要都不是办法。一席话,说得史湘云便“踌躇起来”,不知如何是好。于是,薛宝钗便为她出了一个主意,说:

“这个我已经有个主意。我们当铺里有个伙计,他家田上出的很好的肥螃蟹,前儿送了几斤来。现在这里的人,从老太太起连上园里的人,有多一半都是爱吃螃蟹的。前日姨娘还说要请老太太在园里赏桂花吃螃蟹,因为有事还没有请呢。你如今且把诗社别提起,只管普通一请。等他们散了,

咱们有多少诗作不得的。我和我哥哥说,要几篓极肥极大的螃蟹来,再往铺子里取上几坛好酒,再备上四五桌果碟,岂不又省事又大家热闹了。”湘云听了,心中自是感服,极赞他想的周到。

薛宝钗这个主意的确十分周到妥善,除了她谁也想不出来,也没有这种条件。无怪乎史湘云后来对她是如此心悦诚服了,竟然说:“这些姐妹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第三十二回)

甚至对于她的“对峙”者林黛玉,薛宝钗也是关爱有加的。林黛玉在一次行酒令时,不小心说了两句《牡丹亭》《西厢记》中的词句,薛宝钗不但当时就“回头看着他”(第四十回),而且事后还特地找了林黛玉来到蘅芜苑,命令她“你跪下,我要审你”。然后是“拉她坐下吃茶,款款告诉他”许多大道理,情恳意切,“一席话,说的黛玉垂头吃茶,心下暗伏,只有答应‘是’的一字。”(第四十二回)尤其是在第四十五回,正值秋燥时日,黛玉又犯嗽疾,而且“觉得比往常又重”,所以成日闷在屋里,十分烦郁。这时宝钗来了,先和她说了一大通关心的话,建议黛玉每日早起吃一两燕窝以滋阴补气。加上上次的事,黛玉“感激”不已,便在她面前把心都掏了出来:“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早,又无姊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象你前日的话教导我。怨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他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儿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比如若是你说了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劝我那些话,可知我竟自误了。若不是从前日看出来,今日这话,再不对你说。”林黛玉可真的是从来没有对谁公开表示过如此的感激之情。

薛宝钗最为难得之处,是她的这种功夫不仅频频用在贾府上层的奶奶小姐们之间,而且也没有忘记下层人物,而最令人刮目的事件当是对赵姨娘母子的示好。薛蟠从江南带回一批土特产和小玩意儿,薛宝钗将它们一份一份送往各处,连贾环处也一样送到。赵姨娘高兴地由衷赞扬起她来:“怨不得别人都说那宝丫头好,会做人,很大方,如今看起来果然不错。”差不多对贾府的众人都怀有敌意的赵姨娘,唯一受到她赞许的人就是这么一个薛宝钗了。赵姨娘说薛宝钗“会做人”可是一点也不错。

赵姨娘还说到她这次分送东西的做法是“挨门儿送到,并不遗漏一处,也不露出谁薄谁厚,连我们这样没时运的,她都想到了”。从这一件事我们就可以看出薛宝钗平时的为人处世,因此,也就不必再举其他的事例了。

在叙说薛宝钗的上述行为时,我曾用了诸如“巴结”“讨好”“下功夫”等词语,明显对薛宝钗带有贬抑的意思。其实,我也明白,如果换一个角度来说,也可以把薛宝钗的这些作为誉之为敬爱老人、关心别人、与人为善等,说她是一个颇具传统美德的大好人。许多“拥薛派”不就是这样认为的吗?

问题是,同一件事情,是可以从不同角度去观察的,其结果也往往不同,甚至截然相反。要判断其是非曲直,就不能仅停留在事情的表面,而应该深入到事情的里面和后面才可得出科学、正确的结论。对于薛宝钗的上述表现,同样应作如是观。那么薛宝钗的作为究竟是为了某种私人利益而刻意做作还是一种优秀品质的自然流露呢?由于本节文字的目的不在于即时回答这个问题,而在于引出另外一个问题,所以这里不作评论。当然,还是可以略作评说,做一点提示。第一,对薛宝钗的上述表现,不要孤立地去看,要和其他许多事情联系起来去进行考察。第二,薛宝钗对贾母的种种讨好和奉承,主要表现在前期,而在后来,情况却起了一些明显的变化。她对贾母不但不见以前的那种殷勤,而且变得颇为不恭、甚至加以嘲讽了(具体可参见下篇《贾母与薛宝钗》一章),应该分析这种变化是如何发生的。第三,曾经对薛宝钗公开表示无限崇敬的史湘云,后来也对薛颇有怨言了,这是为什么?第四,要说薛宝钗会做人,善于在人前下功夫,那么她对谁下的功夫最大、最真呢?她不是我们上面提到过的那些老祖宗、太太、奶奶、小姐们,而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丫鬟花袭人。她在花袭人身上下过一些什么功夫?真正读熟了《红楼梦》的人都会知道。那么,她为什么要在花袭人身上下那么多的功夫呢?弄明白了这一点,也就解决了上面提到的那个问题了。

那么,前述薛宝钗的行为表现,将会引出一些什么问题来呢?那就是,以薛宝钗本人的特性来说,她的教养和气质,决定她应该是一个比较自重和矜持的人,她自己也自诩是“珍重芳姿昼掩门”。她又常训诫别人要以贞静为主。这么一个人,为何会如此热心地去拉关系、讨好、奉承别人呢?以她的身份地位来说,她在贾府只是一个客人,同样身份的还有林黛玉、史湘云以及后来的薛宝琴、邢岫烟、李纹、李绮等,这些人均未见有类似薛宝钗这样的行为,不见她们在谁面前下过多少功夫,为何单单薛宝钗却是如此普遍地、着力地在众人面前下大功夫、连人人都讨厌的赵姨娘以及地位低下的某些丫鬟们她也不漏过呢?而且,从处境来说,其他女孩子大都是家庭有困难来投靠贾府的,而薛家却家庭富有,他们在京中本来“有几处房舍”,住进贾府只是走亲戚而已,她家的生活费用全部自理,“一应日费供给一概免却”(第四回),薛宝钗还轻易有螃蟹、人参、燕窝之类的高级补品帮助别人,可以说是衣食无忧,且优裕有余。也可以说,她和其他女孩子不同,她并无所求于贾府,可是却为什么要花那么多心机和功夫去讨好众人呢?

不能不作出的解释是,人的行为,尤其是刻意的行为是不可能没有目的的。薛宝钗既不存在作为一个寄居者而讨好别人的需要,那么她会有什么别的特殊目的呢?这个沉着平稳的女孩子,是不可能轻易表露自己的心愿的;然而,诗为心声,薛宝钗恰恰便是在她一首柳絮词《临江仙》中透露了她的内心奥秘:“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第七十回)原来薛姑娘的心志可是不小,她绝不是表面上显现出来的那种“安分随时,自云守拙”,而是一心想要青云直上啊!薛宝钗殆有大欲存焉。

作为一个封建时代的女子,她的青云直上的大欲,不可能像男子那样十年寒窗,金榜题名,经邦济世,光宗耀祖。女孩子的最大欲望只能是妻以夫贵,终身有托。薛家上京的理由之一,便是送薛宝钗“亲名达部,以备选”入宫,这自然是一条有望“上青云”的路。贾元春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可是,待薛家进京后却并未提及此事,不管是什么原因,总之是此路不通了。

进不了宫,却又住在贾府的薛宝钗,自然不会放弃她的欲望,从当时的环境来说,无论是她本人还是她的母亲薛姨妈,可以为她考虑的一条、也是相当不错的出路,那便是找一个好婆家,而其对象则非贾宝玉莫属了。然而要达到这样的一个目的,却也决非易事。因为在贾宝玉的身边,还有着至少两个比起薛宝钗来毫不逊色的女孩子林黛玉和史湘云。而贾宝玉对此二人的感情却远远超过薛宝钗,或者说,贾宝玉似乎从来不曾为薛宝钗动心过。因此,薛家母女要能达到她们的目的,就必须做出最大的努力,方可有所希冀。前面说的薛宝钗在那么多人面前下了那么多功夫,正是她们要作的最大努力的一个重要部分。薛宝钗可是要搞好关系,频借众人之力,送她上青云啊!后来,由于种种原因,薛宝钗倒真是如愿以偿了。

曾经有一种说法,认为薛宝钗的婚事,她本人只不过遵奉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已,她自己并未刻意去谋求这段姻缘,因为她毕竟是一个典型的封建淑女。这种看法在书上似乎也可找到根据。第二十八回就曾写道:

薛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昨儿见元春所赐的东西,独他与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

如果单独只看这一段话,自然就会认为薛宝钗确是没有主动去谋求这段婚姻,而且相反,她还有意在远离宝玉,哪像林黛玉那样整天和贾宝玉厮缠在一起呢?

然而,曹雪芹的写作方法中有一个特点,即在表述某件事或问题时,常常说反话,你如果什么都信他的,那就会错意了。脂砚斋常常提醒读者不要被作者蒙蔽了去,也往往是指的这些地方。当然,也不能认为作者出面说的每句话都是反话、假话,至于哪些话是正是反、是真是假,就只能自己去体察了。其中一个可能的方法就是必须明白,一个优秀的作家是不会把自己的意图和看法直接灌输给读者,而是要把它们通过故事的情节和场面、通过人物的行动表现出来,曹雪芹写的《红楼梦》尤其如此。因此我们也应从这些方面去考察薛宝钗在对待婚姻爱情问题的态度上的种种真相。

薛宝钗真的不关心自己的婚姻吗?其实不然。第八回第一次写到宝玉因探病来到宝钗屋内,宝钗一眼便盯住了他脖子上挂的那块玉,

宝钗因笑说道:“成日家说你的这玉,究竟未曾细细的赏鉴,我今儿倒要瞧瞧。”说着便挪近前来。宝玉亦凑了上去,从项上摘了下来,递在宝钗手内。宝钗托于掌上,只见……看毕,又从新翻过正面来细看,口内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念了两遍。

在两人第一次单独相处时,宝钗的注意力就集中在宝玉的那块玉上,而且表示要“细细地赏鉴”,其原因是在此前她们“成日家说你的这玉”,待到手后更是反复“细看”,并把玉上的两句话重复“念了两遍”。这是何等的专注!后面还写到丫头莺儿笑说宝钗金锁上的两句话“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后面的话被宝钗拦住了。这被拦住的话自然便是“金玉良姻”之说了。既然丫鬟都知道此事,薛宝钗岂有不知之理?既然知道此说,为什么薛宝钗在第一次与贾宝玉在一起时就如此主动地在金和玉上如此大做文章?这是一种什么心态?如果对自己的婚姻大事不关注,她会这样做吗?

更该注意的一点是,为什么薛宝钗见了贾宝玉及其挂在脖子上的玉没有像元妃赐给他们二人东西一样时那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而是异常主动积极地把金和玉拼力扯到一起?其原因是前者的“没意思起来”乃在众人面前,后者的热烈乃二人单独相处也!不明白这一层便读不懂薛宝钗。

薛宝钗真的“总远着宝玉”吗?如果你是一个初读《红楼梦》的人,一定会对贾宝玉与林黛玉之间爱情的缠绵与纠葛留下很深的印象。而薛宝钗却没有。因此接受此看法就不足为奇了。但是如果你深入一步读下去,就完全会得出另一种结论,薛宝钗不但不总是“远着宝玉”,恐怕还是完全相反,只是方式不同,不像林黛玉那么公开罢了。请看第二十六回,写林黛玉去怡红院敲门,吃了闭门羹,原因是:

谁知晴雯和碧痕正拌了嘴,没好气,忽见宝钗来了,那晴雯正把气移在宝钗身上,正在院内抱怨说:“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

这段文字表面上好像是在写晴雯如何“没好气”,而实际上是写了薛宝钗的两点秘密:一是她“有事没事”总往怡红院跑去“坐着”;显然她的这种行为绝非仅此一次,否则晴雯也就没理由对这样一位来客进行“抱怨”了。二是她常来也罢了,偏偏她每次来总要“坐着”到“三更半夜”也不走,连丫鬟想休息都被阻了。薛姑娘的这种举动也确是有点不合时宜了。

或许有人会说,这只是晴雯气头上的话,岂可字字当真?那么,我们就再看看另外一幕吧!三十六回,写一个中午薛宝钗从王夫人处出来,“顺便”进了怡红院:不想一入院来,鸦雀无闻,一并连两只仙鹤在芭蕉下都睡着了。宝钗便顺着游廊来至房中,只见外间床上横三竖四,都是丫头们睡觉。转过十锦槅子,来至宝玉的房内。宝玉在床上睡着了,袭人坐在身旁,手里做针线,旁边放着一柄白犀麈。宝钗走近前来,悄悄的笑道:“你也过于小心了,这个屋里那里还有苍蝇蚊子,还拿蝇帚子赶什么?”袭人不防,猛抬头见是宝钗,忙放下针线,起身悄悄笑道:“姑娘来了,我倒也不防,唬了一跳……”

对于薛宝钗这次的进入怡红院,作者更是写得她十分不合时宜。为什么?你看,仙鹤乃长寿延年的象征物,生命力旺盛,此时却在芭蕉下睡着了,这说明天气太炎热,容易疲劳,连仙鹤都顶不住。而进入里间,全部丫头也“横三竖四”地睡了,这进一步证明了这一点。作者更刻意的一笔是当薛宝钗来到袭人身边时,她竟因“不防”而“唬了一跳”。为什么?就因为在袭人的意识里,这种大热天、人人都要睡觉的中午时分是不应该、也不会有人到这房内来的。当意外地居然有人来了,自然就不免会“唬了一跳”了。薛宝钗为什么偏偏要选这样的时刻来怡红院?就像上例选在“三更半夜”一样,这样就可以在众人面前保持她“总远着宝玉”的假象了。联系前面说到她第一次找宝玉是在大清早(当时宝玉去了黛玉处,只见到花袭人。便盘问了这个丫头一番),我们就更可明白,她是专挑清早、中午和深夜这样少人觉察到的时候去接近贾宝玉的,这与林黛玉与贾宝玉相处的方式可大大不同!

还可注意的是前面两例均未写到她单独和宝玉在一起时的具体情节(第二十一回一大早那一次是宝玉刚从黛玉处回来,薛宝钗便“出去”了,说明也是一次“有事没事”地来“坐着”),而这中午的一次却写到了,薛宝钗一面和袭人说着话,

一面又瞧他手里的针线,原来是个白绫红里的兜肚,上面扎着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

这鸳鸯兜肚据袭人说乃是替宝玉做的。后来袭人有意借故要离开一下,

说着便走了。宝钗只顾看着活计,便不留心,一蹲身,刚刚的也坐在袭人方才坐的所在,因又见那活计实在可爱,不由的拿起针来,替他代刺。

一个知书识礼,还时常教训别的女孩子要如何谨言慎行的女夫子,竟然单独一人坐在一个身穿极薄的“银红纱衫子”并已睡着了的青年男子床边,还在那里为他刺绣,这是何等肉麻“好看”的一幕!无怪乎偶然被窗外的林黛玉看见便“手握着嘴不敢笑出来”,史湘云见了“也要笑时”,因想起宝钗平日对她的好处便忍住了,所以不管在谁的眼里,这都是一件十分可笑的事情。后来花袭人因路上碰到过林、史二人,便问宝玉:“他们可曾进来?”可见袭人心里也明白这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不希望有人撞见。

似乎是为了突出这一点意思,作者在这一回回末还特意写到因林黛玉的提示,袭人把此事也告诉了贾宝玉,

宝玉听了,忙说:“不该。我怎么睡着了,亵渎了他。”

并且改变了原来不准备去为薛姨妈祝寿的主意,表示“明日必去”。显然是想以实际行动作为“亵渎”了薛宝钗的一种补偿。可见,连须眉浊物贾宝玉看来这也是一件不应发生的事,因为这乃是一种“亵渎”。但谁都知道,这种“亵渎”行为的发生,不是贾宝玉故意要这样的,因为他在宝钗到来之前就早已睡着了。因此,这一次的“亵渎”完全是薛宝钗自己造成的,甚至可以说是她甘愿接受的,而且还沉醉于其中,连窗外先后有人在看她的西洋景都毫不察觉。

有了上面这些认识,于是我们便可以理解另外一个较少见的情节了。作者在薛宝钗午闯宝玉睡房的过程中,还特意在宝玉床上、宝钗手中象征性地表现了男女性器,实乃极含蓄却又深刻地展示了薛宝钗当时的某种心理状态。作者极为罕见地如此写来,究竟是为什么呢?当然不会是随意写写而已,“红楼梦”可是无一处闲笔啊。

把上面这两件事和以前提到的薛宝钗一早就跑到宝玉的住处去联系起来,我们就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薛宝钗不仅不是“总远着宝玉”,而且是早、午、晚都着紧地去黏住宝玉。薛宝钗像个不把自己婚姻大事放在心上的封建淑女吗?

在上一节对薛宝钗的评述中,某些词语上颇有不够恭敬之处。回过头来再看一遍,自己也觉得似乎有点失之过苛了。因为说来说去,不也只是说薛宝钗也在追求贾宝玉吗?这又有什么不可以呢?林黛玉、史湘云不说,就连出家人妙玉对宝玉不也有那么一点说不清的感觉吗?何独责于宝钗?就算她的言行有点不大一致,行动有点诡秘,也只是各人行事的方式不同,说好一点,不还可以说正是表现了一种少女的羞涩么?此乃各人性格之不同,完全不必去责难她。不过,如果事情仅仅到此为止,那也的确是无须对她去进行那么多的说三道四。只是薛宝钗的所作所为,其令人不耐之处,还有远甚于此者。而这些又都和她所追求的婚姻有关。

为了接近贾宝玉,薛宝钗极力笼络花袭人,这是大家都看得见的。但薛宝钗的刻苦用心,还不仅就此一招,她还有更隐秘的行动,就不为许多人所知道了。第五十六回,写探春理家,正与李纨、宝钗、平儿议论把大观园里的花草竹木承包给众婆子。议到怡红院、蘅芜苑的花木包给谁时,平儿曾提出让“莺儿他妈”来管,因为她“就是会弄这个”,薛宝钗因莺儿是自己的丫鬟,为了避嫌做好人,就坚决反对,而且马上提出另一个人选来,她说:

“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人来:怡红院有个老叶妈,他就是茗烟的娘。那是个诚实老人家,他又和我们莺儿的娘极好,不如把这事交与叶妈。他有不知的,不必咱们说,他就找莺儿的娘去商议了。那怕叶妈全不管,竟交与那一个,那

是他们私情儿,有人说闲话,也就怨不到咱们身上了。如此一行,你们办的又至公,于事又甚妥。”李纨平儿都道:“是极。”探春笑道:“虽如此,只怕他们见利忘义。”平儿笑道:“不相干,前儿莺儿还认了叶妈做干娘,请吃饭吃酒,两家和厚的好的很呢。”探春听了,方罢了。

这里的正面文字自然是在讲述探春等人在商议人员安排问题,但它却从侧面透露了不少重要的信息,仔细体味一下,就会发现里面是大有文章的。

首先,这里说到有两个老婆子——莺儿她妈与老叶妈关系“极好”,在一般情况下,这本来也是很平常的事。但是值得玩味的是这两个人之所以特别好,显然是因为有莺儿认了老叶妈做干娘这层干系。在贾府里,某个丫鬟认某个老婆子做干娘这本不足为怪,这里面包含有弱势个体通过这种关系来互相关心照应的意义。但对莺儿来说,本来是不需要这么一种关系的,因为她乃客人家的丫鬟,何需在贾家的老婆子中找这种关系呢?试看这个势利又世故的小丫头,她连贾府的小少爷贾环都不放在眼里,敢于当面“欺负”他(第二十回),又何求于这么一个普通的老叶妈?但如果换一个角度来看,则莺儿此举又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原来,莺儿所认的这个干娘老叶妈,虽然其本人不是什么有身份脸面的人,但她恰恰是贾宝玉的贴身小厮茗烟的母亲!不言而喻,这样一来,茗烟也就自然成了莺儿的干兄弟了。莺儿曾经多次积极地在宝玉面前为“金玉良姻”大卖力气。毫无疑问,她为此也绝不会不在宝玉的贴身小厮茗烟面前下大功夫的。我们甚至可以进一步断言,与其说莺儿是要认老叶妈这个干娘,倒不如说她实在只是要认茗烟这个干兄弟,而目的则是显而易见的。

其次,莺儿这个认干娘、干兄弟的行动,做得如此像模像样,还认真地“请吃饭吃酒”,从情理上来推测,绝不可能是这么一个小丫鬟个人的行为,它自必要得到薛宝钗的允许的。而事实上薛宝钗也完全知道此事,所以平儿一提到“莺儿他娘”,她就马上把老叶妈拉了出来。而且还不能不使人感觉到,莺儿认亲之举,正是薛宝钗有意促使的结果。

第三,说薛宝钗是此事的主使者,并非凭空推测之辞,而是有一定根据的。因为薛宝钗要促成此事,自有她不可告人的目的。既然如此,她就决不会轻易地把它公开出来,而是要尽量避免他人知道此事。事实也正是这样,薛宝钗在谈到“莺儿他娘”和老叶妈的特殊关系时,只是含混其词地说她们之间关系“极好”,而明显抖露她们之间干亲关系的乃是平儿,可见薛宝钗对她们之间的这一层关系是讳莫如深的。这种心理状态不正说明她是心中有鬼吗?因为若没有特殊的因由,薛宝钗是绝不会让自己的贴身丫鬟去认一个贾府的老婆子做干娘的。可她却确实这样做了,尽最大可能悄没声儿地去做了,其中隐情是什么?只要明白了上面所说的各点,便会知道薛宝钗究竟意欲何为了。

以上内容非常重要,这么多颇为丰富的信息,作者只是以轻描淡写、很不经意的方式表现出来,稍不留意,它们就会从你的眼皮下面溜走。而这确是作者许多特有写作笔法之一,如果不了解这一点,《红楼梦》中的许多精髓,那可就品味不到了!

薛宝钗对宝玉周围的人物狠下功夫,至于此极,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她的这种外在行为,实是反映了她内心在自己婚姻问题上的迫切、着紧。但她和林黛玉不一样,平时少有这方面的表露,不过当我们掌握了她上述的种种行迹后,就可断定她内心状态的真实面目。即使这种心迹十分隐秘,不过如果你真正掌握了此人的行为特点,只要细细考较,最终还是会有所发现的。

第三十五回,宝玉挨打养伤怡红院,袭人特意找了莺儿来为宝玉结络子(其实袭人本人就会结络子,更不用提编织高手晴雯了),实则来和宝玉聊天解闷。正当宝玉、袭人、莺儿议定结个络子来装汗巾子,并已动手编织并说着话的时候,那薛宝钗又是“有事没事”地跑来了,

宝玉忙让坐。宝钗坐了,因问莺儿“打什么呢?”一面问,一面向他手里去瞧,才打了半截。宝钗笑道:“这有什么趣儿,倒不如打个络子把玉络上呢。”一句话提醒了宝玉,便拍手笑道:“倒是姐姐说得是,我就忘了。只是配个什么颜色才好?”宝钗道:“若用杂色断然使不得,大红又犯了色,黄的又不起眼,黑的又过暗。等我想个法儿:把那金线拿来,配着黑珠儿线,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络子,这才好看。”宝玉听说,喜之不尽,……

薛宝钗来到后说的那一番话,过去很少有人议及它,大概以为她只是随便说了一些对颜色搭配的看法而已,无足轻重。其实不然,须知《红楼梦》许多看来无关紧要的文字,往往都是另有深意,薛宝钗的这段话便是如此。

薛宝钗首先是否定了宝玉等人结络子装汗巾子之类的打算。直接提出“不如结个络子把玉络上”。这说明她总是对象征着“金玉良姻”的那块“玉”念念不忘。这也不奇怪,因为她在很多场合都公开地表示过了。如:除了前面提到过的第八回的“比通灵”的故事,大做了一番“金玉”的文章之外,第六十二回,宝钗与宝玉玩射覆时,她覆了一个“宝”字,“宝玉想了一想,便知是宝钗做戏指自己所佩通灵宝玉而言”,可见薛宝钗对宝玉的那块“玉”简直是到了“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的程度了。所以她现在提出用络子来“把玉络上”是毫不出人意料的。

值得玩味的是,她设计了用什么材料和颜色来编这个“络玉”的络子,在说了一大通这也不行,那也不好之后,最后端出了她的如意算盘:用“金线”串珠子编成络子来“络玉”,“这才好看”。好家伙,这不是赤裸裸地在这里当面推销她的“金玉良姻”吗?

还要着力注意的是,在这之前,她对好些颜色都作了否定,而且讲了一定的理由,尽管有些理由说得很勉强,如“黄的又不起眼”,就不是她的真实思想。大家都还记得,元妃省亲时,只有她一个人对“上头那个穿黄袍的”特别注目,黄色那是相当“起眼”的。只是这个时候为了强调“金”色的“好看”,她就把黄色贬下去了。这且不说。需要着意提请读者注意的是她对“杂色”的态度特别不一般。首先,她劈头就把“杂色”首先提了出来,而且不需任何理由就“断然”予以否定,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为什么呢?原来杂色(有的版本作“鸦色”)即青黑色,亦即“黛”色也!其矛头所指再也清楚不过了。真可谓“微言大义”,用心良苦矣。至此,我们便会明白,薛宝钗对绘画、用色等艺事本是有一套见解的,第四十二回写惜春绘画时,她便发表了一番见解,可现在为什么却说得这样混乱呢?原来,她的本意并不在说颜色,而是在推销自己和贬损黛玉。她说的是一番“黑话”!我们把这一点挑明,对这位受到不少人喜爱的宝姑娘来说,岂不有点大煞风景?但事实偏是如此,又奈之何呢?其实,只要把薛宝钗身上那一层颇为神秘的薄纱掀开,还其本来面目之后,也就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之处了。薛宝钗不就是这么一个并不高雅的世俗人吗?

既然薛宝钗对她的“金玉良姻”如此热衷,同时又自然地对林黛玉如此排斥——告诫贾宝玉说林黛玉“断然使不得”,那么在日常生活中,她的一些言谈举止对林黛玉进行构陷、伤害,也就成为必然的现象了。

有的论者曾认为王夫人原想把预备给黛玉做生日的两套新衣去为死去的金钏做装裹,但怕黛玉忌讳,宝钗却主动提出拿自己的两套新衣去用(第三十二回)是她故意要比低黛玉,这或许说得过了一点。因为薛宝钗如果真的是如此大度的话,就不能要求她为避嫌而不去这样做吧?当然,薛宝钗这样做是为了讨好王夫人的动机还是有的。

不过,薛宝钗对林黛玉不怀好意的行为还是尽有的。第二十八回,写众人正在王夫人处,贾母派人来找宝、黛二人过去吃饭,二人因刚闹了点小别扭,结果黛玉不等宝玉便先去了,宝玉于是赌气不去,

王夫人向宝钗等笑道:“你们只管吃你们的,由他去罢。”宝钗因笑道:“你正经去罢。吃不吃,陪着林姑娘走一趟,他心里打紧的不自在呢。”宝玉道:“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

在这里,薛宝钗不仅是显得自己大度了,而且是有意地挑出林黛玉“他心里打紧的不自在”。这话如果在别处、在别人面前这样说说或许并不算怎样,可她偏偏是在王夫人面前说的,了解王夫人对林黛玉态度的都会明白,它的效果只会加剧王夫人对林黛玉的不满。这话在形式上是对宝玉说的,可她的目的却是说给王夫人听的,这便是薛宝钗特有的语言技巧。可以说,王夫人的讨厌林黛玉,和薛宝钗、花袭人之流在背后的种种言语是分不开的。

说到这一点,就无法避免不谈及薛宝钗的滴翠亭事件了。因为这是一个争议颇多的尖锐问题。第二十七回,写薛宝钗因追扑一双玉色蝴蝶来到滴翠亭上,

宝钗在亭外听见说话,便煞住脚往里细听。

原来是宝玉房中的两个小丫鬟红儿和坠儿在说极其私密的悄悄话,内容是贾芸捡了红儿手帕的有关情事。讲了一阵,生怕有人在外头听见,便说要过来把窗槅子推开,以防有人躲在那里听见,

宝钗在外面听见这话,心中吃惊,想道:“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这一开了,见我在这里,他们岂不臊了。况才说话的语音,大似宝玉房里的红儿的言语。他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犹未想完,只听“咯吱”一声,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那亭内的红玉坠儿刚一推窗,只听宝钗如此说着往前赶,两个人都唬怔了。宝钗反向他二人笑道:“你们把林姑娘藏在那里了?”坠儿道:“何曾见林姑娘了。”宝钗道:“我才在河那边看着林姑娘在这里蹲着弄水儿的。我要悄悄的唬他一跳,还没有走到跟前,他倒看见我了,朝东一绕就不见了。别是藏在这里头了。”一面说,一面故意进去寻了一寻,抽身就走,口内说道:“一定是又钻在山子洞里去了。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一面说一面走,心中又好笑:这件事算遮过去了,不知他二人是怎样。

对于这一事件,过去争议较多的总是薛宝钗是否有意嫁祸给林黛玉,为之争辩者多认为薛宝钗在主观上只是要避开是非,至于口中喊出林黛玉的名字只是因为她刚才便寻过林黛玉,情急之下,自然就会叫着她云云。如果孤立地只是纠缠在这一点上来争论,实在没有什么意思,也永远得不出一个什么结果来,因为作者精心构建的这一段故事,其内容要比这一点丰富得多。

首先,我们必须联系这个故事情节的整体来看。这样就会发现,平日稳重平和、开口便女子要以“贞静”为主的薛宝钗,今日却一反常态,为追扑两只蝴蝶而一路奔跑,以至“香汗淋漓,娇喘细细”,一点也不平和贞静地“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很明显,这是作者有意借两只蝴蝶把她引到这个目的地来,展开以后对她的刻画、描写的。当时的薛宝钗“刚欲回来”,因听见亭内有人说话,“便煞住脚往里细听”。一个“煞住脚”,一个“细听”,便把当时薛宝钗的心态揭露得很深刻:她是一个酷爱获取别人隐私的人;但她同时又是一个绝对不愿让人知道她有这种嗜好的人,她的隐私是不能让别人获取的。因为如果她的这种隐私被人知道了,她就必然会得罪亭内的两个丫头,破坏她平时精心塑造出的形象。

其次在这样的情况下,为了两全其美,二者兼得,既获得了别人的隐私,又不用自己付出代价,“金蝉脱壳”之计就势在必行了。这个计的特点,就是要找一个人来做她的替罪羊。这个人以谁为好呢?那是完全不用考虑的,她呼叫“颦儿”是非常正常的,如果叫了别人反而不正常了。

至于辩者说薛宝钗只是在情急之下不自觉地呼叫了林黛玉而已,其实不然。因为这件事在别人来说,可能会觉得紧张,措手不及,但对镇定老到的薛宝钗来说,却是一点儿也不“急”。你看她对两个丫头的那一番话,句句合情合理,连薛宝钗认为“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的小红丫头也一点没听出破绽来,认定了刚才是黛玉在此地而且偷听到她们的说话,竟紧张得“半日不言语”。在整个过程中,作者还特别写到薛宝钗“故意放重了脚步”,“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一面说,一面故意进去寻了一寻”。在十分短暂的时间里,薛宝钗便有三次“故意”的动作,她哪有一点“急”呢?她既不语无伦次,也不手忙脚乱,一切说得滴水不漏,做得镇静自若,这样高水准的一个“金蝉脱壳”之计,能说她不是有意嫁祸林黛玉吗?

第三,我们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她不是有意嫁祸她的情敌林黛玉,难道嫁祸林黛玉之外的其他任何人就可以了吗?这种行为不同样是损人利己、卑鄙可耻吗?如果她确实是因仓促间的一念之差而做了错事的话,事后她应该会感到惭愧和内疚的。可我们看到事后的薛宝钗却是“一面说一面走,心里又好笑,这件事算遮过去了,不知他二人是怎样”。她完全是一副得意的样子,哪有丝毫的愧疚或不安?她关心的是这两个被骗了的丫头会怎样去推想林黛玉听到了会有怎样的后果,而绝对不会去关心被蒙在鼓里的林黛玉会受到怎样的伤害。更可怜小红还为她说出“若是宝姑娘听见,还倒罢了”这样的话来!薛宝钗为人心计城府之深、伪善欺骗性之强,由此虽然才见到一鳞半爪,但也已经足以令人心惊胆寒了!

我们看多了薛宝钗在人前的种种表现,听多了人人对她的赞誉,而这里作者却偏偏写了一大段薛宝钗在人后、在她一个人的时候的言语和行动,而这种独处时的言行恰恰就最能反映一个人的真正面目——这便是作者要揭示出的薛宝钗的真正面目。

薛宝钗对林黛玉的打击、伤害是一贯的,即是在两人由于种种我们这里还无暇来说明的原因后来变得关系至少是表面还很和好时,仍然如此,只是手法特别一点罢了。第五十七回,因紫鹃试探宝玉,戏说林姑娘要回苏州去,引发宝黛一场大风波,同时也是以激烈的方式向众人公开了二人至死不渝的爱情。之后,薛氏母女先后来到了潇湘馆,当林黛玉谈到要认薛姨妈为娘的时候,

宝钗忙道:“认不得的。”黛玉道:“怎么认不得?”宝钗笑问道:“我且问你,我哥哥还没定亲事,为什么反将邢妹妹先说与我兄弟了,是什么道理?”黛玉道:“他不在家,或是属相生日不对,所以先说与兄弟了。”宝钗笑道:“非也。我哥哥已经相准了,只等来家就下定了,也不必提出人来,我方才说你认不得娘,你细想去。”说着,便和他母亲挤眼儿发笑。黛玉听了,便也一头伏在薛姨妈身上,说道:

“姨妈不打他我不依。”薛姨妈忙也搂他笑道:“你别信你姐姐的话,他是顽你呢。”宝钗笑道:“真个的,妈明儿和老太太求了他作媳妇,岂不比外头寻的好?”黛玉便够上来要抓他,口内笑说:“你越发疯了。”薛姨妈忙也笑劝,用手分开方罢。

和上回薛宝钗在背地里耍的“金蝉脱壳计”不一样,这次是当面在一起,薛宝钗好像在说说笑笑,挺有亲和力似的。我们若要真正弄清这段故事情节的实在含义,必须先明白两个前提:第一,经过种种变化,钗、黛二人关系显得和睦了,至少在黛玉一面,她是真正消除了对薛宝钗的敌意和戒心,而真诚地信任她。第二,这一情节是紧接着发生在“紫鹃试宝玉”之后,宝、黛二人以激烈的方式向大家公开了他们之间的爱情关系。这时的林黛玉是迫切需要得到她俩这种关系的认同、理解和有力支持的。对薛宝钗如此信赖,甚至要认她妈为娘的林黛玉,自然对薛氏母女更应该是寄予了厚望。然而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薛宝钗却以嬉笑的方式,公然说另有一人已认定了要娶林黛玉,而且此人竟是她家那位花花公子乃兄薛“呆子”、薛霸王,这真不知是从何说起!这样的混话,不但谈不上对黛玉有丝毫的理解和支持,相反,是对黛玉一种极大的亵渎和侮辱。曾有一次,在课间休息的时候,有一位女同学向我说起这件事,她颇为激愤地说:这薛“呆子”是个什么人,贾府中是没有人不知道的。薛宝钗竟敢当着黛玉说出这种话来,简直是对她肆无忌惮的攻击与糟蹋。如果我是林黛玉,即是当面扇她一个耳刮子也不解恨!这位女同学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只是当时当地的林黛玉对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恐怕还反应不过来吧,而且即使有所感觉,当着薛姨妈的面她也无法作出过激的举措来。但可怜而又敏感的林黛玉过后会有怎样的感受,也是不难想象得到的。

薛宝钗就是这样一贯都在借各种机会攻击林黛玉,只是她采取的方式不是那么直截了当,让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这正是她高出夏金桂、赵姨娘乃至王熙凤多多之所在。清人陈其泰曾说:“宝钗图谋宝玉亲事,只忌得一个黛玉,必欲离间之,排挤之,书中从不实写一笔,只在对面、旁面描写出来,使读者于言外得之。灵妙绝伦。”[30]此说可谓深得红楼三昧。如果缺少这种见识,是读不懂《红楼梦》,也无缘识得薛宝钗的。

前面说了薛宝钗那么多隐蔽、诡秘的言行,看起来,她就好像整天在过着一种行为鬼祟、善变的日子。其实又不然,她的言行还有着截然相反的另一面。她说起来、做起来都显得十分冠冕堂皇、理直气壮,表现得底气充足、十分自信,那就是卖力宣扬封建礼教,自觉地扮演一个封建卫道士的角色。

第三十七回,薛宝钗与兴趣正浓的史湘云在拟菊花诗题的时候,中间竟硬插入一段训话:

究竟这也算不得什么,还是纺绩针黹是你我的本等。一时闲了,倒是于你我深有益的书看几章是正经。

单看这段话,薛宝钗是颇为反对女子作诗的,更不用说还要结社了。香菱学诗的事似乎更证明了这一点。第四十九回,写香菱热衷学诗,那天夜里正和史湘云高谈阔论如何作诗,薛宝钗又来干涉了:

我实在聒噪的受不得了。一个女孩儿家,只管拿着诗作正经事讲起来,叫有学问的人听了,反笑话说不守本分的。一个香菱没闹清,偏又添了你这么个话口袋子,……

薛宝钗说得十分坦率、明白:女孩子作诗乃是“不守本分”,要被“有学问的人”“笑话”。《红楼梦》的时代,女孩子作诗是很普遍的事,结社也常见。袁枚、陈文述等还专门招收女弟子教作诗,为她们出诗集。这正是女性摆脱封建传统束缚的一种进步表现。自然,这种行为必然也确实受到了封建卫道士们的讥讽和指责。薛宝钗对史湘云、香菱的训导和批评,清楚地说明她就是这样一个不折不扣的封建卫道士。

然而此人比那些道地的封建卫道士们还要可恶十分。因为既然按她所说,那么她就应该老老实实地去安“守本分”,去干她的“纺织针凿”活计,去读她的“深有益的书”去,然而我们却没见到她在这样做。相反,她在教训史湘云、香菱的同时,却十分认真地教史湘云如何挑选诗题、如何限韵,还大发了一通诗论。她同时还怂恿香菱写了诗“别怕臊,只管拿了给他(指林黛玉)瞧去,看他是怎么说”。这些都说明她并不是那么讨厌作诗的事。试看她后来在诗社作的诗不比别人少,还得了一个咏螃蟹诗的冠军呢,更不用说她在此前还懂得用诗去巴结、讨好她的元妃娘娘了。这种看起来显得颇为矛盾的现象大概只能说明一点,任何事物,尽管是她自己也喜好的东西,但只要是不合封建礼教要求的,她都会自发地用来对别人做一番封建说教。可见此人封建卫道士的本能是何等强固,同时也看出她内心的虚伪。

她的这种情状在后来还有进一步的表现。第六十四回,林黛玉写了一组被宝玉命名为《五美吟》的诗,林黛玉怕他拿出去传给外人而不想让他看到,在场的薛宝钗听了黛玉的意思接着便发话:

宝钗道:“林妹妹这虑的也是。……倘或传扬开了,反为不美。自古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女工还是第二件。其余诗词,不过是闺中游戏,原可以会可以不会。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倒不要这些才华的名誉。”

比之前面所说,薛宝钗的要求又前进了一大步。原来作为“你我的本等”的“女工”,现在已降为“第二件”了,第一件乃是“无才”——包括会做“纺织针黹”的才一,要以“贞静为主”,就是什么也不会。她把封建统治者对妇女的压迫与束缚推向了极致。可偏偏就在这同时,她又主动向林黛玉讨那五首诗看,岂不滑稽可笑?难怪林黛玉会冷冷地回答她说:“既如此说,连你也可以不必看了。”可以说,这是对薛宝钗上述言行的极大讽刺。

薛宝钗的封建卫道行为当然远远不止是表现在反对众女儿作诗上,而是监控在一切方面,谁稍有“越轨”行为,她就不会放过。

第四十回,贾母率领众人连同刘姥姥游大观园并行酒令,林黛玉因怕罚酒,脱口说了两句《牡丹亭》《西厢记》里的句子,当时便“宝钗听了,回头看着他”。至第四十二回她又专门找了一个机会,把林黛玉叫到蘅芜苑中进行个别谈话:

进了房,宝钗便坐了笑道:“你跪下,我要审你。”……宝钗冷笑道:“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满嘴说的是什么?你只实说便罢。”……宝钗笑道:“你还装憨儿。昨儿行酒令你说的是什么?我竟不知那里来的。”……宝钗笑道:“我也不知道,听你说的怪生的,所以请教你。”

薛宝钗经过一阵“装憨”“冷笑”等手段镇服了黛玉之后,对黛玉又进一步作正面说教:

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就连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遭塌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薛宝钗的这一长串话语,唠唠叨叨,语无伦次,除了借机骂了男人(大概只是说贾宝玉吧,因为她到底也没见过几个其他男人)一通之外,比之以前说过的,并无任何新意。她的这种表现,只是说明她是在自觉履行她的卫道士的职责罢了。

事实也确是如此。第五十六回,她因参与贾府理家,与探春等议事时,因探春随便说了一句朱熹的《不自弃文》是“虚比浮词”,薛宝钗立即反驳道:

朱子都有虚比浮词?那句句都是有的。你才办了两天时事,就利欲熏心,把朱子都看虚浮了。你再出去见了那些利弊大事,越发把孔子也看虚了!

这里的问题不在于朱熹的话里是否有“虚比浮词”,而在于只要有人表现出对朱熹的话稍有不恭,薛宝钗便要挺身而出,捍卫朱熹的尊严和地位。朱熹是封建社会后期理学的代表人物,在明清两代被提到儒学正宗的地位,他提出“存天理,去人欲”,成为被压迫者反抗统治者的精神枷锁。他的学说是封建统治阶级统治、奴役人民的理论工具,薛宝钗如此崇奉他,不容别人对他有丝毫的触犯,正生动地反映了她作为封建卫道士的真正面目。

作为一个自觉的封建卫道士,薛宝钗的行为不但是积极主动的,而且是任劳任怨、不怕挫折、尽心尽责的。花袭人就为我们透露了一个很好的例子。

第三十二回,因史湘云对贾宝玉随便劝了几句要“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之类的话,便被贾宝玉当面抢白了两句,史湘云还没有来得及作出反应,袭人就过来打圆场了:

云姑娘快别说这话。上回也是宝姑娘也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的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

这里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的脸通红,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到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提起这个话来,真真的宝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讪了一会子去了。我倒过不去,只当他恼了。谁知过后还是照旧一样,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

这贾宝玉可真是个愚顽的“混世魔王”,人家苦苦相劝,你不听也就罢了,竟然当面如此给人难堪,这宝姑娘几时受过这样的委屈啊!难怪花袭人要为之担心了。殊不知正如古话说的,“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你贾宝玉再张狂,我宝姑娘只不往心里去,真真是“有涵养,心地宽大”了。薛宝钗不仅对此不介意,而且“过后还是照旧一样”:这“一样”不但是袭人说的“不恼”,而且还是要“一样”地继续向这“魔王”挑战,继续教训他。

果然第三十六回又写到,贾宝玉挨打之后,得到贾母的庇护、偏袒,更加不务正业,只在园中“闲消日月”,对此,又有“宝钗辈(此‘辈’中自是花袭人了)见机导劝”。而贾宝玉的反应仍然是:

反生起气来,只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

贾宝玉的话可是骂得越来越厉害、越来越凶狠了。书上没有写到薛宝钗对此有何反应,但我们有了前面的经验,就完全可以想到,薛宝钗是不会把它当一回事的。为什么会这样?薛宝钗真的是那么心地宽广、有涵养吗?其实并不然。试看第三十回,贾宝玉无心对薛宝钗只说了一句“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来也体丰怯热”。结果是

宝钗听说,不由的大怒,待要怎样,又不好怎样。回思了一回,脸红起来,便冷笑了两声,说道:“我倒像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二人正说着,可巧小丫头靛儿因不见了扇子,和宝钗笑道:“必是宝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赏我罢。”宝钗指他道:“你要仔细!我和你顽过,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跟前,你该问他们去。”说的个靛儿跑了。

请看,就为这么一句无心的玩笑话,薛宝钗竟如此“大怒”。发话如此尖刻,对小丫头如此指眼戳鼻,把小丫头都吓跑了。不仅如此,紧接着还立即借看戏的事,冷嘲热讽,说得宝、黛二人“早把脸羞红了”。连王熙凤都感到一股十分“辣辣”的火药味。在这里,何曾见宝姑娘有什么“涵养”和“心地宽大”呢?

这样对比一下来看,我们就会明显地发现,薛宝钗就其本性来说,并不像花袭人所歌颂的那样宽宏大量,但她在对宝玉进行说教时又确实是表现得那么不屈不挠、无怨无悔;或许也可认为,薛宝钗是深信自己的所作所为绝对正确,真理在手,而贾宝玉的种种逆反,只是一种“愚顽”的表现,正可不必与之计较,因此她才会反复地、自信地进行她的说教。而这也就有力地说明,薛宝钗是一个忠实、卖力的封建卫道士。是她,一手调教出了她的“影子”花袭人,她也影响过史湘云,还对其他许多人的违规行为进行了阻遏。贾宝玉在批判“国贼禄鬼”之流时,曾慨叹“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其实就薛宝钗来说,就远远不止是“亦染此风”的问题,她实际上成了大观园里“此风”的主要源头。同样一个封建卫道士贾政的作用是远远不能望其项背的。

读完本章的全部内容后,我们就分明地看到,作者是用了两副不同的笔墨,有力地刻画了薛宝钗性格的两个不同侧面,这两个方面骤看起来是这样截然相反,一种的言行极为隐蔽、缩敛,一种的言行极为豁显、张扬,然而这两者之间又有着紧密的内在联系,收到相得益彰的艺术效果。正是由于作者充分地描绘了她作为封建卫道士的这个方面,才使人更觉得她阴暗虚假做人的一面十分可怕。又因为作者入微地暴露了她虚伪奸巧的灵魂,才更使得她正人君子的道学面目尤其可憎。这两者的有机结合,就使得薛宝钗这个人物形象显得更集中、更典型,因而也更有社会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