钗黛之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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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林黛玉

林黛玉,本贯姑苏人氏,祖先曾袭列侯,至其父林如海乃科举出身,贵为前科探花,所以“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只是这林家却人丁不盛,既没有什么亲支嫡派的亲族,而且当林如海年已四十时,一个三岁的儿子也死去了。膝下只剩一个独女,那便是林黛玉了。夫妻无子,所以爱如珍宝,且因此女生得聪明清秀,便让她假充养子,使她读书识字,并聘了一个进士出身的革职官员贾雨村任其塾师。这林黛玉也便自然变得年幼聪慧,知书识礼了。

谁知不过一两年的时光,林家遭遇了灾难性的打击。林黛玉的母亲贾氏夫人一病不治,撒手人寰。黛玉本就自幼怯弱多病,经此一番磨难,更是悲伤痛苦,心力交瘁,病加几分了。

远在京城的贾府,乃是金陵“四大家族”之一,贾府的老祖宗贾母便是林黛玉的外祖母。贾母平生最爱这唯一的女儿贾敏,而今故去,便十分担心外孙女黛玉缺少扶持,先前曾遣派男女船只来接,因故未能成行。后又致意务去,林如海便托了要进京谒见贾政的贾雨村带了林黛玉来到贾府。从此林黛玉便开始了人生旅程的新的一页,也是一个大的转折。

林黛玉的人生转折,便是别家离父,去到一个毫无了解的新家园,开始人生颇为无奈的寄人篱下的生活。当然,也不能笼统地认为所有寄居人下者必然是痛苦的,相反的情况也必然会存在,从最初的情况来看,林黛玉到贾府的情形还是相当不错的。她来到贾府的第一天,贾母便把她“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第三回),表现出浓厚的亲情。随后更是“贾母百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第五回)。更需要说道的是,在黛玉来到之初,王夫人对林黛玉的态度也是热情周到、关爱有加的。善于见风使舵的王熙凤自然也不甘落后。而作为另一方的林黛玉,不但以天生丽质征服了包括王熙凤在内的众人,而且显得言辞得体,应对有度,表现出颇有文化教养的气质。刚进到贾府,她便拿定了主意,在此要“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第三回),更是一种大家闺秀的非凡气派。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是,她第一次与贾母、王夫人的心肝宝贝、表哥贾宝玉相见时,两人就有一种似曾相识、内心共鸣的感觉,以后便又更亲近了。以上的一切种种,似乎都向人们预告了林黛玉这次寄居贾府的前景将是十分和谐、美好的。

然而贾府却不是只有上面提到的那三五个人的小户人家,而是一个有几十个主子、数百奴仆的贵族之家。光是荣国府,发生的事情“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第六回),这些人和事,对生活在这里的每个人都会产生影响,对外来的林黛玉也绝不会例外。而这又是一个怎样的家族呢?外表钟鸣鼎食的荣华富贵是人皆能见的,而内里的情形如何,外人可能就难知其究竟了。我们不妨借用这个家族内一些人的话来进行一番了解吧。

第七十五回,尤氏因为和惜春怄了气,来到李纨房间,又因小丫鬟炒豆儿被李纨批评“怎么这样没规矩”,便借题感叹道:“我们家下大小的人只会讲外面假礼假体面,究竟做出来的事都够使的了!”究竟有一些什么“够使的了”的事情,尤氏没有具体说到,我们不妨从贾母的话里去略作体味吧。

第四十四回,凤姐过生日却撞破了贾琏与鲍二家的丑事,闹得满城风雨。而贾母却笑着说:“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哪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贾母的这几句话,和贾蓉同样是笑着说的“各门各户,谁管谁的事?都够使的了!从古至今,连汉朝和唐朝,人还说脏唐臭汉,何况咱们这种人家。谁家没风流事?别讨我说出来……” (第六十三回)是同样说得轻松、潇洒,而且异曲同工。也的确,这些风流丑事,在贾府里已经算不得怎么一回事了。相比起来,还有尖锐、厉害得多的情形呢。这一点,是敏探春首先察觉到、并发出警告的。

第七十五回,在抄检大观园之后,探春气愤地当众说道:“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象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表面言行虚伪,内里风流肮脏、互相残杀,这便是以上三人给我们描述的贾府的状貌。她们虽然是随口说出,却非常实在、逼真。当然,这几句话还远远未能尽其全部丑态。贾府的这种状貌,对长住其中的主子们来说,也许已经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因为他们从小就都“打这么过的”。可对这位初来乍到的林黛玉来说,却应该是完全意想不到的事情。因为在她原来生活的三人小家庭里,是不可能有这些情况的。她小时虽听母亲说到过外祖家,自然也是说些如何体面气派的景象而已,不可能说到什么家丑。因此,林黛玉最初虽然还不可能知道贾府什么具体的事情,但久而久之,她所处的环境氛围也必然和她本来善良、纯洁的心灵产生矛盾,两者之间显得格格不入,思想感情上拉开距离。这才应该是黛玉到贾府后生存下去的最主要障碍。后来的事实也说明了这一点。但这一点也许林黛玉自己也未明确认识到,就遑论其他了。

寄人篱下,本已难堪,何况又是一个与自己原来的安乐窝反差这么大的“篱下”!黛玉的内心苦闷洵非外人所能知晓。

然而事情还没有到此为止,黛玉的不幸,还要遭遇到雪上加霜。那便是薛氏一家的接踵而来。薛家姑娘薛宝钗在年龄、身份、才貌各方面都和林黛玉差不多。单独一个林黛玉时,众人还来不及评说,薛宝钗的到来,便自然形成了一种比较。由于薛宝钗会做人,这比较的结果便成为:

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第五回)

在众人的眼光里,林黛玉在“品格”“才貌”方面,都“不及”薛宝钗,这种看法反映在现实生活中,“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便是”二字,便告诉了我们其他人对待钗、黛的态度更是如何了。虽然,这一切都是在默默地发生着,但是对于当事人自己,却是再清楚不过了。

毫无社会经验的林黛玉,一个人生的转折便要面对这样一个困境,确是十分不幸的,也是相当艰难的。当然,要摆脱这种困境,也不是不可能的。那便是努力去适应、甚至驾驭这个环境,如鱼得水那样融进这个环境中去,那自然会换来另外一个新天地了。在现实中,甚至在她身边不就可以找到这样的人吗?但要做到这一点,如果不是天性就本来与之相合的话,那就得委曲自己的心志,装扮自己的面目,甚至重塑自己的人格。对此,林黛玉断然地予以了否定。她在《葬花吟》中明确宣布: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第二十七回)

她决心要保持自己本来的心灵纯洁,而绝不同流合污。她甚至想过能“随花飞到天尽头”,以离开这个污浊的世界。然而,想象毕竟是空幻的,她最终还要面对这个现实,并生活于其中。

这样一来,林黛玉就必然会经常处在内心情怀和外部环境的激烈冲突之中,她的内心受到严重的压抑,与环境日益产生距离,《葬花吟》中悲唱的“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正是她内心感受的写照。当然,林黛玉并非一个弱者,她虽然有痛苦的一面,但她既然不肯与环境妥协,就必然还要勇敢而坚强地去与它抗争,以维护自己心灵的纯洁和人格的尊严。她只要在这方面感到有一点被触犯,就会立刻毫不含糊地做出反应,直至对抗。当周瑞家的把薛家送给大家的宫花最后两朵送到她面前时,她立刻做出了直率的反应:

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

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第七回)

从事件的本身来说,似乎还不能完全断定是把“挑剩下的”才给她,但从林黛玉的角度来考虑,也确实存在这种可能。她并不是希求要由她来先挑,但绝不允许有意把她放到最后,因为对她来说,这显然是一种歧视,是不能接受的。也许林黛玉也知道此事证据不足,她也就是说到为止。这正表现了她在这个原则问题上的明确态度,甚至宁愿冒一点弄错了的风险。

但当她的自尊心受到公开无误的触犯时,她的态度就要强烈得多了。第二十二回,在王熙凤引发下,史湘云当众说戏台上那个小旦:

“倒象林妹妹的模样儿。”宝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个眼色。众人却都听了这话,留神细看,都笑起来了,说“果然不错”。

在当时的社会里,唱戏的身份低贱、地位卑微,赵姨娘就骂芳官为“小淫妇!你是我银子钱买来学戏的,不过娼妇粉头之流!我家里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贵些的”(第六十回)。芳官在辩驳中实际也认同了戏子地位的低下:“我便学戏,也没往外头去唱。我一个女孩儿家,知道什么粉头面头的!……”既然如此,可见人们拿戏子来比作黛玉,实在是大大的不敬,无怪乎最后会大闹一场。宝玉想居中调停,却两头不讨好,一边湘云气得要卷包袱回去,一边林黛玉又把他推出门外,最后灰心丧气、大哭起来,还填了一偈,流露了自己的伤心和失落。黛玉如此发作,其原因是不言自明的。

自然,黛玉平时的这一类表现,绝对不仅这一两个事例,也就因此人们对她形成了一个共同的印象:心胸狭隘,任性使气,许多人甚至对她有一种疏远甚至畏惧的心理。李嬷嬷就说:“真真这林姐儿,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快呢!”(第八回)在滴翠亭里和坠儿说悄悄话的红玉因中了薛宝钗的“金蝉脱壳”计,以为林黛玉在外面听到她和坠儿说的悄悄话,担心地说:“若是宝姑娘听见,倒还罢了,林姑娘嘴里又爱刻薄人,心里又细,她一听见了,倘或走漏了风声,怎么样呢?”(第二十七回)史湘云更是公开挑剔林黛玉,在说黛玉像台上小旦的风波中,直对宝玉说林黛玉是“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治你的人”(第二十二回)。

由此可见,在贾府上下人等中,几乎无人不认为黛玉有这种突出毛病。甚至连贾宝玉也不例外。因为“宝玉素习深知黛玉有些小性儿”(第四十九回),因此,黛玉的这种内心痛苦和由此产生的性格特征乃是绝对个人的,是别人无法理解的,也难以向别人诉说的。黛玉的《咏菊》诗中说:“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第三十八回)正是这种形景的深刻写照。林黛玉的满腔幽怨,便只有通过诗歌来独自抒发了。所以在《红楼梦》中,林黛玉写的诗最多,而且长篇歌行最多,因为只有长篇才能“半叙半咏,流利飘逸,始能尽妙”(第七十八回)。因此林黛玉的诗作多发自内心,非露才逞能也。

诚然,小性儿、心胸狭隘、语言刻薄之类是一种负面性格,在正常的现实生活中是一种缺陷。但是,林黛玉的“小性儿”之类乃是一个在污浊环境中又处于弱势状态的人对现实的一种抗争和抵制,它是一个不甘接受命运摆布的强者的表现。认识到这一点,我们就没有理由在这方面再去责难她了。

尽管林黛玉的“小性儿”之类是有特殊原因的,乃环境逼迫使然,但一个人如果总是处于这样一种状态,则不但让人难以接受,自己也是很辛苦的。林黛玉的可爱之处,恰恰就在于她并非总是如此,在不触及她自尊心这条神经时,她不但不“小性儿”,而且会完全相反,做出让许多读者颇感意外的举动。不是吗?先请看第四十一回栊翠庵品茶一节,林黛玉因没辨别出烹茶的水质,错把妙玉五年前收藏的梅花上的雪水当成“旧年的雨水”,结果被妙玉来了一个当面抢白:

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

妙玉当着宝玉、宝钗的面给黛玉来了这么一顿抢白,直呼其为“大俗人”,算得是够冒犯的了。可黛玉不但没有即时发作起来,反而显得很平静,毫不介意,为什么呢?原来

黛玉知他天性怪僻,不好多话,亦不好多坐,吃完茶,便约着宝钗走了出来。

也就是说,林黛玉认为妙玉对她的这种态度是性格使然。既是性格如此,那就对谁都一样,而不是针对她。因此,虽然冒犯得厉害了一点,林黛玉也能包容下来。还应该估计到一点的是,以林黛玉的聪慧,自然也明白,妙玉和自己是两个命运十分相近的人,都漂泊在外,寄人篱下,比自己更不幸的是还被迫出家,孤身独处尘世之外,她怎么可能和贾府的贵妇、小姐们那样会歧视、轻视自己呢?既然触不到那条敏感的神经,黛玉自然也就能不予计较了。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黛玉愿意如此包容妙玉的“无礼”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那就是黛玉在妙玉身上看到了一种极其宝贵的品质,那就是:强烈地维护着自己的自尊。我们都知道,大观园竣工后,里面的栊翠庵需要物色一位住持来作为点缀。当贾府的人找到妙玉时,这个当时已经流落在京都无依无靠的弱女子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

林之孝家的回道:“请她,她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第十八回)

面对如此倔强的妙玉,王夫人也不得不说:“她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骄傲些,就下个帖子请他何妨。”最后,“林之孝家的答应了出去,命书启相公写请帖去请妙玉。”(第十八回)

赫赫贾府下帖子去请一个小尼姑,这件事情必定合府皆知,黛玉自不例外,以她敏感的性格,一定会对此事深有感触:自己和妙玉都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所幸的是自己还有亲情这一层堂皇的外衣,而处境比自己要恶劣得多的妙玉,却敢于用言语相争来为自己争取一点点应有的尊重和礼遇,其情可悯,其心可敬!虽然妙玉最后还是没能逃脱被侯门公府当作一个摆设点缀的结局,但她在命运面前表现出来的桀骜不驯和抗争精神一定深深地打动了黛玉。“惺惺相惜”,黛玉也因此会给予妙玉比别人更多的同情、尊重和宽容,所以后来即使遭到了她的抢白,黛玉也会表现得默然受之,不以为侮。

如果说黛玉对妙玉的宽容是因为敬重她的自尊自重,那么黛玉对刘姥姥的尖酸刻薄恰恰也是因为鄙薄她的不自尊和不自重。

我们都记得,刘姥姥走后,黛玉在众人面前对她的行为“用‘春秋’的法子,将市俗的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第四十二回),将她形容为“母蝗虫”,引得大家哄堂大笑。难道这是因为黛玉嫌贫爱富,不懂得尊重人吗?当然不是。黛玉之所以对刘姥姥做出这等刻薄的形容,完全是因为刘姥姥在贾府众人面前表现出来的种种丑态完全背离了黛玉自尊、自重的做人原则和取人准则。从刘姥姥潇湘馆里的摔跤到宴席上的滑稽表演,黛玉都是看在眼里的。后来之所以要如此挖苦刘姥姥,显然是因为在她的眼里,刘姥姥是一个没有尊严的人。平心而论,黛玉要理解妙玉并不难,但要理解刘姥姥这些下层人民的悲苦和辛酸就要困难得多。黛玉没有社会经验,她可以在精神的层面和妙玉很亲近,但绝不可能在感情和阅历上去和刘姥姥将心比心。如果她能理解刘姥姥,那倒是怪事了。虽然刘姥姥自己丑化自己的行为也曾令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嗳哟”(第四十回)。但是事情过后,在她敏感纯净的心灵里沉淀下来的则是充满鄙夷的“母蝗虫”三个字。这个外号,无关富贵贫贱,无关惜老怜贫,很大程度包含的是黛玉对不要自尊、不懂自重的人的蔑视和嘲讽。虽然这有很大的局限性,但却完全符合黛玉的身份和人物性格。

认清了黛玉是何等敬重妙玉这样勇于捍卫自尊之人,又是何等鄙薄不自尊自重之人的这一点性格特质,我们就能更好地理解另一事例。而这个事例又能够更有力地为我们证实黛玉是何等的自尊自重。那便是我们上面提到过的众人把她比作戏子这件事。

这事是由王熙凤挑起来的,众人也都会意,但都不敢或不愿说破它,直接挑明它的却是史湘云,因而引发宝玉、黛玉、湘云之间的一场大混战。但这件事却还未结束,贾宝玉因感到十分委屈而回房“提笔立占一偈”,还接着“亦填一支《寄生草》”,以抒发自己的委屈和失落之感。后来被黛玉发现了,她

便携了回房去,与湘云同看。

这便说明,尽管刚才还闹得不可开交,三人都动了真气,但一碰到特别情况,林黛玉便抛弃一切,会拿去找着湘云同看。显然,林黛玉不满的是拿自己“给你们取笑”,这种取笑是“你们”——贾府的主子们对这个外来投靠者的一种轻蔑,而史湘云和自己身世、处境同样十分相近,她会脱口而出挑明这句话,也是直爽的“性格”使然,和“你们”的心态、出发点完全不一样。因此黛玉也未深怪她。否则她就不会那么快去和湘云“同看”了。

林黛玉不但对妙玉、湘云这样身世、性格与自己相同的人显得大度,就是对贾府那些同辈主子们,在不触及她自尊心的情况下,她也是友好相处,并不“小性儿”的。第三十七回众姐妹第一次共咏白海棠,对此道不大在行的李纨自任裁判,从诗作本身,尤其诸人的反应来看,薛宝钗与林黛玉的诗可谓各有千秋,不相上下。李纨在看了黛玉的诗后说:“若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稿。”也只是说明这两首诗的风格不同而已,其实并无高下之分,但她却最终判宝钗第一,黛玉居次。尽管当时宝玉就提出了异议,要求对“蘅、潇二首还要斟酌”,可李纨不作任何解释,就像现代足球裁判那样斩钉截铁地宣称:“原是依我评论,不与你们相干,再有多说者必罚。”竟把宝玉的意见硬压了下去。然而当事人林黛玉却没有任何反应,处之泰然,哪有丝毫“小性儿”的表现呢?

如果只是说林黛玉对人处事并不那么“小性儿”的话,那还远远没有足够了解她。其实林黛玉岂止不“小性儿”,她实在还是一个十分宽容、关心他人的热心人。

黛玉经常和宝玉闹别扭,甚至大吵闹,平心来说,若单纯就事论事,多数都是黛玉的不是。不过却从没有人敢议论黛玉的不是,更不用说批评过她了。可偏偏林黛玉身边的丫鬟紫鹃就敢当面批评她。第三十回,由于清虚观张道士为宝玉提亲,林黛玉又和宝玉大闹了一场,弄到宝玉要砸玉、黛玉剪穗子的地步。其他人都不敢说什么,凤姐也只能奉贾母之命去进行劝解,可紫鹃偏偏就当面批评黛玉:

紫鹃度其意,乃劝道:“若论前日之事,竟是姑娘太浮躁了些。”

又说:

好好的,为什么又剪了那穗子?岂不是宝玉只有三分不是,姑娘倒有七分不是。我看他素日在姑娘身上就好,皆因姑娘小性儿,常要歪派他,才这么样。

“太浮躁”“小性儿”“歪派他(宝玉)”,紫鹃一下当面给黛玉派了这么多不是,在贾府里敢如此对待黛玉的人,恐怕是绝无仅有了。稀奇的是,这时的林黛玉却一点也不“小性儿”,她丝毫没有责怪紫鹃。这件事的真正意义在于揭示了这主仆二人之间的一种和谐关系——它达到了亲密无间的程度。否则,紫鹃也就不会冒昧地去说她了。这样一种关系在贾府里也可说是绝无仅有的。谁曾见过贾府的太太、奶奶、小姐们和丫鬟之间有这种关系呢?与众不同的敏探春,一管起家来,也便成了众人眼里的“镇山太岁”!(第五十五回),在她的眼里,“那些小丫头子们原是些顽意儿,喜欢呢,和他说说笑笑;不喜欢便可以不理他。便他不好了,也如同猫儿狗儿抓咬了一下子……”(第六十回)也许,这已是贾府小姐们的共识吧!所以,在抄检大观园时,迎春、惜春都对服侍自己多年的贴身丫鬟表现得相当冷漠无情,至于王熙凤、王夫人之流对待丫鬟们的残暴行为就更不用说了。明白了贾府主仆关系这样一个背景,则林黛玉与紫鹃之间的关系,就有令人耳目一新之感,从中也可认识到黛玉的为人。

贾府丫鬟们的遭遇自是悲惨的,但还有甚者,乃是众多干粗活的婆子,她们的地位普遍在丫鬟们之下,不听怡红院的几个小丫头们对一个想跑进去替宝玉吹汤而被赶了出来的老婆子说吗?“……你可信了?我们到的地方儿,有你到的一半,还有你一半到不去的呢。何况又跑到我们到不去的地方还不算,又去伸手动嘴的了。”(第五十八回)这丫鬟群中本已分等级了,而最低等的小丫鬟竟对这些婆子看不上眼,可见她们地位之低下、境遇之艰辛。主子当中自然更不会把他们当人看了,又岂会有人去关心她们?可曹雪芹却偏偏写了林黛玉与婆子的一个情节:某晚,蘅芜苑一个婆子送来一包燕窝时,黛玉除了谢过命茶,还和婆子交谈:

我也知道你们忙。如今天又凉了,夜又长,越发该会个夜局,痛赌两场了。

当婆子告知晚上守更时真的是几个人要赌个钱,而且现在“就赶上场了”,黛玉于是又“命人给他几百钱,打些酒吃,避避雨气”(第四十五回)。老婆子们为主子传送点东西,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原可以不必答谢她,可黛玉不但有礼貌对待她,而且能真正为她着想,并给予了实惠。这正反映了黛玉心地善良、诚心待人的可贵品质,它发自内心,而非刻意做作。

第四十八回,当香菱想学作诗,林黛玉听了很高兴,并毛遂自荐:

黛玉笑道:“既要作诗,你就拜我作师。我虽不通,大略也还教得起你。”

表现得既热情又谦虚。在教诗的过程中,黛玉先对她讲一般原理,后又指定并借给参考书,然后给她命题作诗,反复指导修改,直到满意为止。不但热情,还真的做到了她自诩的“诲人不倦”。香菱身旁本就有一个作诗高手薛宝钗,可她不但不教香菱,还对她诸多阻拦和讥讽,与黛玉的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里还需指出的一点是,黛玉如此热心帮助的香菱,也不过是一个半婢半妾的可怜人儿罢了。

林黛玉在这一方面的表现自然还不止这些。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

但林黛玉并不是对待所有的人都有这么一种友善、随和的态度。尤其是对贾府里那些主子层面中的人,似乎就显得至少是颇为矜持。

千载一逢的贵妃娘娘省亲,自是一件“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盛事。为此,“宁荣两处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状,言笑鼎沸不绝。”(第十六回)但林黛玉却不见显出有任何“欣然”“得意”之状。省亲时,众姊妹奉命作诗,一个个费尽心思在那里歌功颂德,唯有

林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不想贾妃只命一匾一咏,倒不好违谕多作,只胡乱作一首五言律应景罢了。(第十七至十八回)

黛玉的心态和众人相比显得如此不协调,如此的出格。贾宝玉曾向邢岫烟谈论到妙玉,说:“她原不在这些人中算,她原是世人意外之人。”(第六十三回)林黛玉不也是这么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吗?

林黛玉不仅对这位陌生的贵妃娘娘没有多少兴趣,就是和长时间在一起的贾府众姊妹们(也包括前期的薛宝钗)似乎也没有多少热情。我们不曾见她单独和哪个奶奶、小姐在一起过,也不曾见她跑到谁的地方串门、说说闲话,便是有人约她去哪里走走,她也总是毫无兴致:

第三十六回,众人从王夫人处回到园中,

宝钗因约黛玉往藕香榭去,黛玉回说立刻要洗澡,便各自散了。

但刚一转身,林黛玉就应湘云之邀,同往怡红院“与袭人道喜”去了。天真善良的林黛玉,对袭人并无任何了解和戒备。

第六十四回,据雪雁告诉宝玉说:

我们姑娘这两日方觉得身上好些了。今日饭后,三姑娘来会着要瞧二奶奶去,姑娘也没去。

当时的王熙凤正在病中,林黛玉也毫不顾及,似乎已经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了。同时也可看出她对史湘云与探春的态度也有所不同。

了解了黛玉以上的表现种种,我们或许可以明显感到,林黛玉哪是什么小性儿呢?如果说她颇有一股子傲气,倒是蛮确切的。她的《问菊》诗有道:“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第三十八回)她自己倒是认可了这一点的。

此时、此地的林黛玉,竟还能傲得起来,岂不有点怪?其实,这正是林黛玉。或者,去看看妙玉吧!“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的妙玉,不是更“骄傲些”(第十七至十八回)吗?然而黛玉却能和她十分友好,因为这两人从家世、才华、性格到遭遇都十分相似,更主要的,这两人都是“世人意外之人”。

林黛玉是因为生活在一个被“严相逼”的环境里,所以才会有“随花飞到天尽头”以离开这个现实世界的想法。她却并不是整天都愁眉苦脸、郁郁寡欢的。她生活中也有许多开心的时刻。我们可以常常看到她各种笑容,听到她的大小笑声,有时候她甚至也笑得很豪放,为大观园里所仅见。如第四十回刘姥姥在众人面前故意出洋相,逗得大家笑声一片,林黛玉则是“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嗳哟”。第四十二回,因惜春画画事,林黛玉大开玩笑,她的风趣幽默,不但引得众人一阵阵大笑,而且自己也“一面笑得两手捧着胸口,一面说道:……”最后引到众人笑成一团,黛玉自己竟笑得“两鬓略松了些”,以致要去里间对镜重新抿鬓整妆。这种情况说明,在黛玉心中不但有许多苦楚,同时也有许多欢乐,使她充满了喜悦,才能发挥出她的诙谐才智。这黛玉的喜乐从何而来呢?一方面,固然因为有贾母的疼爱,使她衣食无忧,享受着和探春姐妹等一样、甚至超出的待遇,没有这个基础,黛玉早就没有存身之处了;而另一方面,可以说是更重要的一面,乃是因为她在这里碰到了相知,进而获得了爱情,从而对未来产生了希望。没有这一条,她便失去了支撑,恐怕再好的物质生活,也难以填补她精神上的空虚。

贾宝玉、林黛玉在相见之初便有一见如故之感,实是产生了一种精神上的共鸣。随后又耳鬓厮磨,亲密无间,“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第五回)这样一种情景,再加上有贾母的呵护,二人由相悦发展成爱情以至婚姻,本也是合情合理的事。谁知,在林黛玉之后,却接踵而来了一位薛宝钗。这位与林黛玉在许多方面都旗鼓相当、甚至有的还超越了林黛玉的薛姑娘,一来到贾府后,便由其母刮起了一股“金玉良缘”之风。更糟糕的是薛家的意图还与王夫人达成了默契,实已获得她的赞同与支持,于是就自然给宝、黛关系带来了不稳定因素,对敏感的林黛玉来说,这尤其是十分严重的问题。

由于林黛玉是一心一意爱着宝玉的,对他寄予了未来的全部希望,她付出的爱是绝对专一的,因此也很自然,她要求对方也能给予同样的回报而不能掺杂有一丝的杂质。这正是一种对爱情负责、执着的表现。而贾宝玉虽然心里只爱林黛玉,但薛宝钗确实对他也存在一定的吸引力,偶然因看到宝姑娘的一段酥臂,宝玉竟会产生遐想而忘情,这些又让黛玉看在眼里,因此黛玉担心宝玉“见了姐姐就忘了妹妹”,也是有因由的。其实,在宝黛爱情之初,对贾宝玉有着吸引力的,不但有一个薛宝钗,更还有一个史湘云,其程度还远超过薛宝钗(具体情况可参看“下篇”的《贾母与史湘云》一章)。由于种种的客观原因,林黛玉的戒备心理主要只集中在薛宝钗身上。

由上述可知,宝黛爱情的初期,两人的专一性是不对等的。因此,常常一点小事都能引发黛玉的疑虑、猜忌和痛苦,她“小性儿”的特征也为此增加了许多。而这一切的结果,就常常演变为与宝玉的闹别扭、怄气以至吵闹,弄到全家上下皆知的地步。哪怕即使宝玉没有丝毫过错(如众人拿她比戏子一事),最终也还是要和他大闹一场。也就因此,常常引发人们对黛玉的误解以至訾议,把这看成是黛玉的一种性格缺陷。这实在是因为不了解黛玉,未能设身处地为她着想所致。试想,在当时因事产生了怀疑、甚至受到了屈辱的情况下,黛玉不找宝玉来发泄自己的心理郁闷和痛楚,又能去找谁呢?须知黛玉当时的处境乃是“醒时幽怨同谁诉”(第三十八回《菊梦》),乃是“举世无谈者”(第三十八回《问菊》),她“诉”诸宝玉,乃是对宝玉的一种信任,一种挚爱。而恰也只有宝玉能接受她的这种“诉”“说”,任其吵闹纠缠,也是在这样的过程中,两人的恋情经过反复磨合而达到了默契。

具体来说,宝黛爱情是经过了“诉肺腑”(第三十二回)、“探伤”“送帕”“挥泪题诗”(第三十四回)这一系列事件而达到了完全的心灵契合的。在“诉肺腑”中,宝玉的一段“你放心”的话,使得

林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却怔怔的望着他。此时宝玉心中也有万句言语,不知从那一句上说起,却也怔怔的望着黛玉。两个人怔了半天,……

就是在这“半天”的无言中,在无声胜有声的作用下,两人达到了心灵的交融。随后“探伤”时,黛玉的“两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满面泪光”,以及“此时林黛玉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得利害”。这可以说是黛玉的一次无声的“诉肺腑”,是回报式的一次交融。而紧接着宝玉的遣晴雯“送帕”以及黛玉的“挥泪题诗”,则是这种交融的深化和默契。

宝黛爱情在这个时候会出现如此一系列迅速甚至可说是急剧的变化,固然可以找出许多原因,但绝对不应忽视的一点是同在第三十二回紧靠宝玉“诉肺腑”之前发生的一件事。当时史湘云正在怡红院里,因贾雨村求见贾宝玉,宝玉着恼,史湘云顺口劝他也要讲究一些“仕途经济的学问”,谁知

宝玉听了道:“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袭人道:“云姑娘快别说这话。上回也是宝姑娘也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的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这里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的脸通红,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到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提起这个话来,真真的宝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讪了一会子去了。我倒过不去,只当他恼了。谁知过后还是照旧一样,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谁知这一个反倒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见你赌气不理他,你得赔多少不是呢。”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账话,我早和他生分了。”

刚好林黛玉这时也来到怡红院,在外面听到上面几人说的那些话,触动了林黛玉,

林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

由上可知几点:一、两人是在互不知情的状态下,一个透露了自己的思想,一个无意中获悉了对方的心曲,这比在别的状态下,比其他的表白方式更具有可信度。正因为如此,黛玉才会又喜又惊,确信无疑,也才会有后面一系列事态的迅速发展。二、更为重要的是,两人的相知,不仅仅是具有一般的情爱,而且还是建立在有浓烈的反叛意识的基础之上,这种叛逆你可以说它是不自觉的、是自发的,但它又是空前的,它超乎以前一切才子佳人小说的爱情基础,具有很高的思想价值和社会价值,这也就使《红楼梦》不仅仅是一部爱情小说了。

宝黛爱情是最真正的爱情。爱情的力量是巨大的,它可以使一个人发生巨大的变化。林黛玉就是如此。自从宝黛爱情达成默契之后,林黛玉突出的变化就是在对人特别是对薛宝钗的态度上,竟然由过去的情敌变成了后来的“金兰契”;她亲眼看见薛宝钗中午坐在宝玉床边做针线,却并未介意,只是“不敢笑出来”(第三十六回)而已。事后也未向宝玉算账,她已经完全放弃了对薛宝钗的戒备。不仅如此,黛玉还完全敞开心扉,竟把过去认为宝钗“藏奸”的看法当面告诉她,并说“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第四十五回)。这是何等的襟怀坦白!整个贾府里能找出第二个这样的人来吗?在这里,林黛玉被环境造成的“小性儿”不见了,坦荡无心计,与人为善,缺少世故的天真善良本性展现了。

当然,最令人关注的应该是林黛玉对贾宝玉的态度了。而她展示的也恰恰是有了一百八十度的根本变化。如第四十五回,一个秋雨的晚上,贾宝玉在潇湘馆待到“夜深了”,黛玉催他离开时,问知外头有人“拿着伞点灯笼”在等着,这时

黛玉笑道:“这个天点灯笼?”宝玉道:“不相干,是明瓦的,不怕雨。”黛玉听说,回手向书架上把个玻璃绣球灯拿了下来,命点一支小蜡来,递与宝玉,道:“这个又比那个亮,正是雨里点的。”宝玉道:“我也有这么一个,怕他们失脚滑倒了打破了,所以没点来。”黛玉道:“跌了灯值钱,跌了人值钱?你又穿不惯木屐子。那灯笼命他们前头照着。这个又轻巧又亮,原是雨里自己拿着的,你自己手里拿着这个,岂不好?明儿再送来。就失了手也有限的,怎么忽然又变出这‘剖腹藏珠’的脾气来!”

就在宝玉要离开这一刻,黛玉把自己最好的雨中用灯给了他,教他怎么拿,路上怎样走,还批评他重物不重人,生怕他滑跌。这是如何的贴心周到啊,哪是过去那个整天闹别扭的林黛玉呢?就是其他人也少见有如此用心周密的。

这自然还不是单独的例子。还有更令人意想不到的呢!第七十回,林黛玉正准备任桃花诗社社主,忽然传来贾政即将回京的消息,把个宝玉弄得手忙脚乱地准备功课。众姐妹则自告奋勇做“枪手”替他临字以充数塞责,于是“探春宝钗二人每日也临一篇楷书字与宝玉”,“史湘云、宝琴二人亦皆临了几篇相送”。林黛玉呢?

谁知紫鹃走来,送了一卷东西与宝玉,拆开看时,却是一色老油竹纸上临的钟王蝇头小楷,字迹且与自己十分相似。喜的宝玉和紫鹃作了一个揖,又亲自来道谢。

明眼人一看便会明白,众人的帮忙只是做个样子而已,弄得不好甚至会帮倒忙,因为贾政只要不是马大哈的话,一眼就能看出这些五花八门的字迹乃是他人所写,岂不是比不写更糟糕吗?而林黛玉却是写得“字迹”与宝玉的字“十分相似”,这才是真正帮到了点子上,黛玉真是用心良苦了。工于心计的薛宝钗其心计未必不如林黛玉,只不过她缺少林黛玉对贾宝玉这种刻骨铭心的爱,因此其心计也就用不到这上面了。

其实,林黛玉对贾宝玉这种深厚的爱,并非仅仅这个时候才开始有,就是在恋爱初期也一直是这样,只是在那个时候,人们更多看到的是她的吵闹、啼哭,而忽略了这方面的存在罢了。试看第二十回,宝、黛二人又闹矛盾,林黛玉已是“越发抽抽噎噎的哭个不住”了,到后来,林黛玉却说:

“你只怨人行动嗔怪了你,你再不知道你自己怄人难受。就拿今日天气比,分明今儿冷的这样,你怎么倒反把个青肷披风脱了呢?”宝玉笑道:“何尝不穿着,见你一恼,我一炮燥就脱了。”林黛玉叹道:“回来伤了风,又该讹着吵吃的了。”

原来黛玉表面上在和宝玉斗气,甚至啼哭,但心里却一直在记挂着他衣服穿少了,怕会伤风,最后忍不住还说了出来。又如第三十回,两人又在一起斗气,而且逼得对方都哭了起来,当时宝玉

不觉滚下泪来。要用帕子揩拭,不想又忘了带来,便用衫袖去擦。林黛玉虽然哭着,却一眼看见了,见他穿着簇新藕合纱衫,竟去拭泪,便一面自己拭着泪,一面回身将枕边搭的一方绡帕子拿起来,向宝玉怀里一摔,一语不发,仍掩面自泣。宝玉见他摔了帕子来,忙接住拭了泪,又挨近前些,……

黛玉正一面自己哭着拭泪,还一面注意到宝玉要用新穿的纱衫拭泪,连忙把帕子摔给他。这哪里是在怄气,而是关怀备至了。曹雪芹把这个细节写得那么传神,就是要人们于细微处见精神,认识真正的林黛玉。贾宝玉大概正是感受到了林黛玉的这种情意,所以才从不厌烦她的各种取闹吧!

在第一章中我们曾引到过“旧红学”时期孙渔生的话:“以黛玉为妻,有不好者数处。终年疾病,孤冷性格,使人左不是,右不是。虽具有妙才,殊令人讨苦。”今人持此意见者亦复不少,实皆皮相之见。读了前面对黛玉的分析后,不知会产生一些新的看法否?

林黛玉可谓深于情者矣。爱情确是她生活中的重要部分,是她的精神支持。因此有的论者认为:“林黛玉似乎不知道除恋爱以外,人生还有其他更重要的生活内容,也看不到恋爱以外还存在着一个客观的世界。”在他看来林黛玉似乎已经把恋爱看成一切、高于一切。其实并不尽然。在林黛玉那里,爱情之外依然还有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我们前面说到过的林黛玉性格中的核心部分:人的尊严。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不管在什么事情上,在林黛玉心灵的位置上,它都是占第一位的。即使爱情这样重要的事情也不能超乎其上。

我们还记得,当林黛玉“体贴出”宝玉派晴雯送来两条旧帕子的意思来时,竟是“神痴心醉”,“一时五内沸然,由不得余意缠绵”(第三一十四回)。她沉浸在从未有过的爱情的幸福和酣醪之中,这寤寐以求的信息对她来说是多么重要啊。其实,贾宝玉明确而且是当面向她表示自己的情意并不是仅此一次,他还曾两次通过“西厢记妙辞通戏语”来表白自己的心声。然而它的效果却和这一次大大不同。当第一次贾宝玉笑着向林黛玉说“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时,

林黛玉听了,不觉带腮连耳通红,登时直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两只似睁非睁的眼,微腮带怒,薄面含嗔,指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还学了这些混话来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说到“欺负”两个字上,早又把眼睛圈儿红了,转身就走。(第二十三回)

也许贾宝玉还不明白黛玉为何会着恼,或者想知道一下她生气是真是假,他在潇湘馆借紫鹃给他送茶之机又当黛玉之面笑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

林黛玉登时撂下脸来,说道:“二哥哥,你说什么?”宝玉笑道:“我何尝说什么。”黛玉便哭道:“如今新兴的,外头听了村话来,也说给我听,看了混账书,也来拿我取笑儿。我成了爷们解闷的。”一面哭着,一面下床来往外就走。宝玉不知要怎样,心下慌了,……(第二十六回)

看来,黛玉的发怒,完全是真的。因为她从来没有如此恶狠狠地骂宝玉为“你这该死的”,而且她一听便“连腮带耳的通红”,这类表情是王熙凤也一时装不出来的,遑论黛玉。本来,对于《会真记》的文章,林黛玉一读便“越看越爱”,“但觉词句警人,余香满口”,对于贾宝玉的爱情表白,更是梦寐以求的。为什么当这两者一起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反而如此发作、抗拒呢?唯一的解释只能是,以黛玉的身份地位、文化教养,这样的大事,是不能在这样的场合,尤其不能以这样的方式和词语来表达的,至少在她是不能接受的。原因很简单,这对她是一种亵渎,是“欺负”她,是把她“当成了爷们儿解闷的”,这大大伤害了她的尊严。也就是说,宝玉的话语所包含的实质内容所带给她的爱情喜悦,还不足以超过在表达方式上对她不够尊重所引起的反感和气愤。在林黛玉那里,真可谓:“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尊严故,二者皆可抛。”

由以上的分析可知,这个争议颇多的林黛玉其实并不那么复杂。她是一个很平实的人:纯真、朴实、善良、坦率。当然,她也有许多让人轻易察觉不到的出众之处,那就是她自尊心颇强,强到竟让许多人把它当成了缺点和毛病,诸如小性儿、心胸褊窄之类。因此对这一点还可再说几句。

今天的人们说起自尊心、人的尊严等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在过去却完全不一样,在几千年的封建社会里,被压迫、被剥削的广大劳苦民众失去了人的独立地位,更谈不上什么自尊心或者尊严了。其中尤以妇女为甚。在中国古代,女性向来受到歧视,从孔夫子起就说“惟小人与女子为难养也”(《论语·阳货》)。女性乃受侮辱与贬斥的对象,对他们来说,根本不知人的尊严为何物。在古代文学作品里,从《诗经》开始,为女性的不幸遭遇与苦难表示哀伤以至洒一掬同情之泪的也尽有,但也从来扯不到人的尊严上来。唐人小说中,许多下层妇女自己瞧不起自己的故事还很多,而且还被作为美德来颂扬。直至明清以降,在封建文人的作品中,这种现象依然如故。即使在被公认的长篇小说“名篇”“奇书”中亦不例外。《三国演义》中为数不多的几个女性孙夫人、貂蝉都成了男子汉政治斗争的工具,连孙权的妹妹也不例外。刘备兵败时,猎户刘安主动杀了自己的妻子给刘备吃,作者还称之为“义举”。《水浒传》中的潘金莲和潘巧云并非全是自己的过错,却分别遭到了梁山好汉武松和石秀、杨雄的残酷杀害,连丫鬟迎儿也被株连遭戮。好色之徒的王矮虎,曾被扈家庄“好生了得”的扈三娘在阵上生擒,扈三娘归顺梁山后,宋江只一句话就让她嫁给了王矮虎,扈三娘在“推却不得”的无可奈何下,也只能认命了。宋江这种无视妇女权益,绝对违背扈三娘意愿的行为,却被众头领“都称颂宋公明真乃有德有义之士”。至于《金瓶梅》里,虽写了大量妇女,却一个个醉生梦死、淫秽卑琐,更和人权尊严之类的意识差了十万八千里,根本沾不上边。

而在这同时,由于城市经济的发展,市民思想萌芽,也有一些生活在下层的作家写出了一些颇具人格尊严的人物形象。如“拟话本”小说中的杜十娘(《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莘瑶琴(《卖油郎独占花魁》)等,她们的思想意识和心态,就和唐人小说中的同类人物大异其趣,反映了历史的进步。从文学反映女性的思想觉醒来说,这是两个十分有价值的文学人物形象。《红楼梦》正是顺延了这条思想路线而更加将之发扬光大起来。在《红楼梦》中成群地出现了具有这种思想意识的人物,而且各个阶层都有,作者又是用抱着赞赏的心态来写她们,这正体现了曹雪芹思想的进步性。除林黛玉之外,妙玉、湘云、探春、尤三姐、晴雯、龄官等都是这种人物。而林黛玉则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这样一个人物形象,其维护自尊心的行为即使有某些过激之处,也是很自然的,完全可以理解的。如果看不到这一点,而是过多地加以挑剔和指责,岂非主次不分、轻重倒置、一叶障目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