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绎法

按照约定，我们第二天去看了房子。这所房子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很令人满意。于是我们当场租了下来，当晚我就搬了进去。第二天早晨，福尔摩斯也搬了进来。我们开始收拾布置，一直忙了一两天。尽可能安排妥善以后，我们才逐渐安定了下来。

说实在的，福尔摩斯并不是一个难以相处的人，虽然有一些让人捉摸不透的地方，但他为人沉静，生活习惯良好。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他越发好奇。福尔摩斯在某些领域学识异常渊博，因此往往语出惊人。

同时，福尔摩斯知识缺乏的一面也同样惊人，现代文学、哲学和政治领域，他几乎一无所知。

福尔摩斯解释道：“我认为人的大脑就像一间空的小阁楼，应该有选择地把一些家具装进去。只有傻瓜才会把他碰到的各种各样的东西都一股脑儿地装进去。这样的话，那些有用的知识反而被挤了出去，或者和许多其他的东西掺杂在一起。所以一个会工作的人，在选择把一些东西装进自己的头脑中时，应该非常小心。除了工作中有用的东西，其他什么也不要装进去。”

我很想问福尔摩斯，他的工作究竟是什么，但是从他的态度中发现，这个问题也许会让他不高兴。于是我便把我们之间的对话考虑了一番，想从这里边得出一些线索。福尔摩斯说他不愿去追求那些与工作无关的知识，因此他所拥有的一切知识，当然都是对他的工作有用的了。所以我将观察到的福尔摩斯的知识储备整理了出来。

歇洛克·福尔摩斯的知识储备：

1．文学知识——无。

2．哲学知识——无。

3．天文学知识——无。

4．政治学知识——浅薄。

5．植物学知识——片面，但对于颠茄[1]和鸦片制剂十分了解。对毒剂有一般的了解，但对于实用园艺学一无所知。

6．地质学知识——有限，偏实用。比如一眼就能分辨出不同的土质。

7．化学知识——精通。

8．解剖学知识——准确，但不系统。

9．惊悚文学知识——广博，似乎对近一世纪中发生的一切恐怖事件都深知底细。

10．提琴拉得很好。

11．善使棍棒，也精于刀剑拳术。

12．熟知英国法律。

整理完这些，我觉得很失望。我将这张纸扔在火里，自言自语道：“我把这些本领一一整理出来，还是不知道这位老兄究竟是做什么的，真是白费工夫。”

在头一两个星期中，没有人来拜访我们。我曾以为福尔摩斯也像我一样，孤孤单单，没有朋友。可是，不久我就发现他有许多访客，这些人来自社会的不同阶层。每当这些人来的时候，歇洛克·福尔摩斯总是请求让他使用起居室，我也只好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去。给我带来这样的不便，福尔摩斯常常向我道歉：“我不得不利用这间起居室作为办公的地方，这些人都是我的顾客。”每次福尔摩斯这么说，我都得到了一个向他提问的好机会，但为了谨慎起见，我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我想，福尔摩斯不讲他的职业，一定有他的道理。不过很快，福尔摩斯就主动地谈到了这个问题。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比平时起得早了一些，福尔摩斯还没有吃完早餐。在等待房东太太准备早餐时，我随手拿起了一本杂志翻看。杂志上有一篇文章，标题下面叫人用铅笔画了一道，我自然而然地就先看了这一篇。这篇文章的标题叫《生活宝鉴》，它试图说明：一个善于观察的人，如果能够对于他所接触的事物加以精确而系统的观察，他将会有很大的收获。我觉得这篇文章虽有精明独到之处，但仍未免荒唐可笑。

作者认为，一个逻辑学家不需亲眼见到或者听说过大西洋或尼亚加拉大瀑布，便能从一滴水上推测出它存在的可能性，因为整个世界就是一根巨大的链条，只要见到其中一环，就能推想出整根链条的情况。推断和分析的能力也像其他能力一样，只有经过长期的钻研才能掌握。初学者可以先从较浅显的问题入手，比如在遇到一个人时推断此人的职业。这样的训炼，看起来好像幼稚无聊，却能够使一个人的观察能力变得敏锐起来，并且教导人们应该观察些什么。一个人脸上的表情、大拇指与食指之间的茧子、手指甲、衣袖、裤子的膝盖部分和靴子等，不论从以上所说的哪一点，都能明白地揭示此人的职业。如果把这些情形联系起来，还不能使案件的调查人有所领悟，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我读到这里，忍不住把杂志往桌上一丢，说道：“真是胡言乱语！我这辈子还没有读过这样荒唐的文章。”

“哪篇文章？”福尔摩斯问道。

“就是这篇文章。”我一面坐下来吃早餐，一面用小匙子指着那篇文章说，“我想你已经读过了，因为你在标题下边做了标记。显然，这是哪位终日无所事事的人，坐在他的书房里空想出来的一套似是而非的妙论。”

“那你要失望了，”福尔摩斯平静地说道，“是我写的。”

“是你！”

“是的，我在观察和推理两方面都具有特殊的才能。我在这篇文章里所提出的那些理论，是非常实际的，实际到我就是靠着它挣得我这儿的一日三餐。”

“你怎样靠它生活呢？”我充满好奇。

“我有我自己的职业。我是一个咨询侦探。在这伦敦城中，有许多官方侦探和私人侦探。当这些人遇到困难的时候就来找我，他们把所有的证据提供给我，我来给他们提供帮助，指点他们正确的破案方向。”

“就是那些来拜访你的人吗？”

“不，他们多半是由其他私人侦探指点来的，都是些需要别人指点的人。我听取他们的事实经过，他们听取我的意见，这样，费用就装进我的口袋里了。”

我很吃惊：“你的意思是说别人虽然目睹了各种细节，但都无法解决的问题，你足不出户，却能把这些疑难问题都解决掉？”

“正是如此，因为我有利用直觉分析事物的能力。有时遇到复杂的案件，我也会亲自出马侦查。你知道，我有许多特殊的知识，把这些知识应用到案件上去，就能使问题迎刃而解。那篇文章里所提到的几种推断法虽惹你讥笑，但在实际工作中对我有着巨大的价值。观察是我的第二本能。咱们初次见面时，我就对你说过，你是从阿富汗来的，你当时好像还很惊讶。”

“一定是斯坦弗提前告诉过你。”

“没有那回事。我当时一看就知道你是从阿富汗回来的。由于长久以来的思考习惯，一连串的思索飞快地掠过我的大脑，我的推理过程是这样的：这位先生具有医务工作者的风度，又显露出一副军人气概，那么，他应该是个军医；他脸色黝黑，但是从手腕黑白分明的皮肤来看，这并不是他原来的肤色，所以他应该是刚从炎热的地方回来；他面容憔悴，左臂受过伤，活动起来还有些僵硬，这就清楚地说明他是重伤初愈而且历尽了艰苦。试问，一个英国的军医在炎热中历尽艰苦，并且臂部还负了伤，还能在什么地方呢？自然只有在阿富汗了。这一连串的思索，历时不到一秒钟，因此我便脱口而出你是从阿富汗回来的。”

我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原来真有推理能力如此了得的人。我以为福尔摩斯应该很享受看到我吃惊的表情，但是他却不满地抱怨起来：“这些天一直没有案件来让我处理，我很苦恼，我的才能派不上用场。从古到今，从来没有人像我这样，在侦查罪行上既有天赋又有精湛的研究。可是结果怎样呢？竟没有案子可以查，就算有也不过是些简单的罪案，犯罪动机显而易见，就连那些资质平平的警官也能一眼识破。”

对于福尔摩斯这番大言不惭的话，我不好妄作评论。我想最好还是换个话题。

“那个人在找什么？”我指着窗外一个体格魁梧、衣着朴素的人说。那个人正在街那边慢慢地走着，焦急地查看着门牌号码，手中拿着一个蓝色大信封，看来是个送信的人。

福尔摩斯说：“你是说那个退伍的海军陆战队中士吗？”

我心中暗想，福尔摩斯又在说大话了，明知我没法证实他的猜测是否正确。

这个念头还没有从我的脑中消失，只见我们观察的那个人看清了我们的门牌号码以后，就从街对面飞快地跑了过来。只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楼下有人用低沉的声音讲了什么，接着楼梯上便响起了脚步声。

那个人走进起居室，举着那封信说道：“这是给福尔摩斯先生的信。”

这正是挫挫福尔摩斯傲气的一个好机会，他方才信口胡说，肯定想不到会有眼前这一出。我用温和的声音问道：“小伙子，请问你的职业是什么？”

“我是邮差，先生，”那个人回答说，“我的制服送去修补了。”

“你过去是干什么的？”我一面问他，一面略带恶意地瞟了福尔摩斯一眼。

“中士，先生，我曾在皇家海军陆战队中服役。先生，如果没有回信，我就先走了。”

送信人像军人一样轻撞一下脚跟，举手敬礼，然后走了出去。

注释

[1]颠茄：多年生有毒草本，叶和根含莨菪碱，医药上可用作扩瞳、镇痉、节制分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