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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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会议室的门,她看到乳白色长桌的对面坐了四个人,除了高副院长之外,还有人事科科长和纪检办主任,以及一个她没想到的人:市卫生局副局长蔡衡。这个规格足以显示今天会议的重要性,只是此前自己怎么一点儿风声也没听到?而且——平日里总吊着一张脸的纪检办主任就不必说了,一向和蔼可亲的高副院长和一口一个“周姐”的人事科科长,脸上的表情怎么也都分外严肃?

到底出什么事了?

“周芸,你坐。”高副院长伸了伸手,示意她在对面落座。

坐下后,望着对面的四个人,她突然有一种被审判的感觉,这让她很不舒服。

高副院长先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蔡衡,然后对她说:“周芸同志,我今天是代表组织来跟你谈话的,主要想向你了解两件事。第一件事,急诊科护士李河清被杀的案件发生后,在社会上产生了很坏的影响。我想知道,在科室建设方面,你对医护人员的安全问题平时有没有进行过教育,对相关的规章制度有没有组织大家进行过学习?”

瞬时间,眼前铺开了一片暗红色。

五短身材的李河清,上半身趴在PICU门外的值班台上,半闭的眼皮里已经没有一丝光芒。她短粗的脖子上豁开了一个很大的口子,好像咧开了一张红通通的嘴巴,伴随着她身体的微微抽搐,血液汩汩地流出,在她紧贴台面的腮帮子下面聚起了一片黏稠得发亮的血泊……

“周芸,周芸!”高副院长叫了两声,才把她拉回了现实世界。

她定了定神,慢慢地说:“在安全教育和相关规章制度的学习方面,急诊科跟其他科室一样,是跟着医院走的。因为平时工作过于繁忙,特别是搬迁开始后,更显繁重,所以急诊科最近一段时间并没有组织专门的学习。另外我得承认,由于医院的安保工作由保卫科主抓,所以我确实对院内安全存在着思想麻痹和疏忽大意的问题。”

这番话说得很厉害,看似承认了自己的工作失职,实际上却指出:院内出了安全问题,不应该由我这个急诊科主任承担主要责任。

蔡衡的鼻子里轻轻一嗤:“保卫科主抓不假,可他们说,你们科唯一的保安王喜那段时间请假回家,是你批的假。”

周芸点点头:“他的父亲去世了,他回家去奔丧。”

“我听说,出事那天,本来应该是另一位护士袁水茹在PICU门口值班,但是你中午临时做主,让袁水茹跟你一起陪杨兵吃饭,换李河清代班,这是怎么回事?”高副院长问。

周芸看了他一眼,平静地说:“袁水茹是我的表妹,一把年纪了还没有对象,我一直想把他介绍给杨兵,那天杨兵来医院拍摄新闻,照习惯,本来中午也应该招待他吃顿饭,我就带着袁水茹一起去了。”

“也就是说,这起案件中,本来死的应该是你的表妹,而不是李河清?”蔡衡说。

“我想,每一个医护人员的遇害,都不适合用‘应该’二字来描述吧。”周芸说。

蔡衡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用圆珠笔在一个很大很厚的记录本上划拉了几下,继续说:“我听说你和李河清的关系很不好?”

“我是科主任,对急诊科医护人员存在的任何工作不认真的现象,都是严肃批评的,我认为这不牵涉私人关系的好坏,何况人已经去世了,我不想再说更多。”

蔡衡一笑:“好吧——那么杨兵呢,说说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周芸有些生气:“蔡局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传闻,咱们这位杨大记者好像一直对你有着超出工作关系之外的好感……然后你又把表妹介绍给他,这个似乎说不大通啊。”

“蔡局长,我认为你关注的重点,也超出了你应有的工作职责。”周芸毫不客气地说。

蔡衡又是一笑,对着一脸尴尬的高副院长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发问。但高副院长显然为难起来,沉吟了片刻才慢慢地对周芸说:“我要了解的第二件事情是:你对你们科的收支情况是否掌握?”

因为不清楚这个问题的来由,所以周芸犹豫了一下才说:“我是科主任,科室的收支情况我大致是掌握的,但涉及具体数字,还要请财务处的同志帮忙核实——”

蔡衡截住她的话头说:“最近半年来,你们急诊科的超支情况非常严重,这是怎么回事?”

周芸知道这位蔡副局长的工作履历,知道他在就任这一岗位前是与医疗工作毫不相关的市体育局训练处处长,所以上任后,对医疗口经常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纯属外行的发言和指示,比如让骨科医院在住院患者中推广八段锦,针对体检中检出宫颈糜烂病例增多的现象要求妇产科医生对患者加强德育,跟神经内科医生座谈时让他们关注精神病患者的居家疗养问题……一时间在业内传为笑谈。她只能给他耐心解释:“儿科急诊主要应对的是危重症患儿,所以采取‘抢救第一’的原则,在成本控制方面,有时是不计得失的。就说静脉输液这一项,简单地说成本有两项,一是输液器材,一是输液过程中的护理,但国家在医疗收费上规定的是打包收费,患者缴费,缴的只是耗材成本的钱,不算人力成本,这就导致输得越多,急诊赔得越多。再说耗材成本,其实也是入不敷出,比如用于治疗代谢性酸中毒的碳酸氢钠,在儿科急诊中属于常用的输液用药,十毫升一支的碳酸氢钠跟十毫升一支的蒸馏水配,家长缴费,给的就是这支碳酸氢钠和这支蒸馏水的钱,问题在于,配药必须选择无菌容器,怎么办?只能开一袋葡萄糖或生理盐水倒掉,用空袋子做容器,配好药后再装入输液袋——那袋葡萄糖或生理盐水的钱可没法跟家长要,像这种零零碎碎的‘隐形花费’,在急诊救治过程中多了去了,虽然单笔金额并不大,但凑在一起就容易导致急诊科严重超支。”

高副院长听她说得如此清晰明白,不禁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说的这些我当然知道——”蔡衡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说的超支严重可不止这么简单!”说着,他把用票夹夹着的厚厚一摞打印单据隔着桌子朝周芸推了过来。

单据划过桌面,“嚓啦”的一声。

周芸接过来一看,一下子就明白了蔡衡说的“超支严重”是什么——所有的单据都是住在“蓝房子”里的小患者们的医药开支,而这些动辄就成百上千元的开支上都有她的签名。连她自己也没想到,不知不觉间竟积聚成了这么大的一笔钱!

“这还仅仅是今年十二月份的单据……医院不是慈善机构,这个道理我相信你是清楚的,你利用手中的‘绿通权’,造成了医院账面上的巨额开销,你自己当然是博得了一个扶危济困、治病救人的好名声,但医院怎么办?谁来报销这笔钱?这些你都考虑过没有?”蔡衡用两根手指头哐哐哐地点着桌子说。

周芸没有说话。

蔡衡乘胜追击:“还有小金库的问题——”

周芸一愣,抬起头来,满脸讶异。医院科室内部设立“小金库”,属于近年来公立医疗机构自纠自查的重点,但急诊科是出了名的“穷科”,既没有做手术的“红包”,也没有召开学术会议的药械商赞助,哪里会有什么小金库?

“别那么吃惊。”蔡衡嘲讽地说着,将一张纸递给了她,“你看看这个。”

周芸一看,可真的是吃了一惊,这是存放在自己办公电脑里的一张Excel表,上面统计着一些获救患儿的家长为了表达感激之情,偷偷塞在她办公室门下面的感谢费,少的几百块钱,多的上千,因为找不到送款人是谁,她就把收到的时间、地点和金额详细登记在Excel表上,将钱用于救助“蓝房子”里的贫困患儿的医疗支出。

问题在于,这个Excel表是放在电脑的加密文件夹里的,除了自己和孙菲儿,没有人知道密码。

也就是说——

“我说你啊,你就不能抬头看看四周围。”

仿佛劈头泼来一盆冰水,周芸感到从头到脚都寒透了。她终于明白了巩绒的提醒是什么意思,当自己没日没夜地在前线冲锋陷阵的时候,有人却在背后无声无息地收集着置她于死地的弹药。一种无比愤怒的情绪使她昂起头来说:“这笔钱,我跟财务处的同志打过招呼,又没有用于其他用途,怎么能算‘小金库’呢?”

高副院长对蔡衡说:“这笔钱的数额不大,又确实没有用于其他用途,蔡局长你看——”

“性质是一样的!按照规定:医院的部门、科室设立账外账,一律算作‘小金库’。”蔡衡板着脸,指了指那厚厚一摞打印单据,“‘小金库’的数额不算大,那么这笔费用呢?够大不够大?”

高副院长沉默了。

“多亏现在是年底,照规矩,医院一年的财务核算截至十一月底,所以十二月份的开销,可以计入明年的账面,到时候我们再想办法,看看怎么把这笔钱打散后分解到各个月份的开支里。”蔡衡换了一副通融的口吻,看着周芸说,“那么,随着新区的落成和新院区搬迁工作的完成,我想问问你,你对旧院区急诊科的工作有什么构想,特别是那个‘蓝房子’,你打算怎么处理?”

周芸刚要说话,就听见高副院长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这一声带有鲜明的提醒意味。

周芸明白高副院长的意思,对蔡衡这个问题怎样回答,将决定着下一步处理的轻重和她个人的命运。

“正确答案”她当然知道,但她认为那是不正确的。

于是她正视着蔡衡逼问的目光,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说:“我还是坚持此前的意见和建议:第一,旧院区应该保留相当的医疗资源,以保证旧区孩子们的就医需求;第二,像‘蓝房子’这样救助贫困重症患儿的场所,在公立医院不仅要存在,而且应该长期存在下去。”

蔡衡笑了,那笑容中包含着“早就知道你会这样回答”的得意:“那么钱呢?你有没有算过,不说全国,就说本市,每年假如有五十个这样的患儿,开销有多大,财政能不能承受得了?”说完他不容周芸分辩,偏过头对高副院长说,“你宣布一下吧。”

高副院长苦笑了一下,对周芸说:“周芸同志,鉴于你对急诊科收支情况没有综合掌握,造成严重超支,数额巨大,且在科室内设置小金库,造成社会不良影响;同时,你对急诊科的科室安全监管不力,对护士李河清遇害负有间接责任,经平州市儿童医院院领导集体研究决定,并报市卫生局批准,对你做出如下处理:免去你的急诊科主任一职,停止一切工作,听候组织下一步处理,由急诊科副主任陈光烈代行主任一职——你对这个处理决定有什么意见吗?”

尽管有了心理准备,但已经接近三十六个小时没有睡觉的她,还是感到视线里一片模糊。她望着坐在桌子对面的四个人,看不清他们的模样,只觉得他们的脸孔都很高,很高,像在井沿上俯视着自己,而自己仿佛是突然坠入了一口枯井,摔断了全身上下的每一节骨头,井底黑暗而冰冷,她想要呼救,却连发出一点儿声音的力气都没有。而且她知道,就算她呼救,井沿上的那些脸孔也会无动于衷,就这样漠然地看着她在井底变成一把枯骨,这才是最让她绝望的地方。

上一次坠入这样的枯井,仅仅是半年前的事情。

周芸想说什么,但一股凄恻的情绪袭上心头,让她感到此时此刻一切辩白都是荒诞和无力的,于是低声喃喃道:“行吧……”

高副院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偏过头看了看监督处理是否符合组织程序的纪检办主任,纪检办主任摇了摇头,表示没有问题,于是他对人事科科长说:“那你一会儿就到急诊科,跟大家宣布一下这个处理决定吧。”

周芸慢慢地站起身,往会议室外面走去。

当她打开门,将要步出会议室的一瞬间,忽然转过头来对蔡衡说:“蔡局长,我来回答您刚才的那个问题:‘蓝房子’最近收的一个患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的小女孩,一年的医疗费用大约是二十万元——据我所知,今年平州市运动会的全部开销加在一起是两千万,这样的患儿,可以救一百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