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1918年夏天的一个早晨,几个师生模样的人走出浙一师的大门,南行出涌金门,向虎跑寺走去。在距离虎跑寺不远处,他们停住了。诸学生哽咽,而只有先生神情坦然:“从此没有李先生了,只有弘一僧了。”
这不是一次寻常的出行,而是中国近代教育史上一场著名的送别。送行的是丰子恺、叶天底、李增庸三个学生,告别的是一代艺术大师李叔同。
这一场送别,对于丰子恺来说,意义非同寻常,终生难忘。从此,他与李叔同之间不再是简单的师生关系;从此,他也与佛教结下了不解之缘。
那年,丰子恺二十一岁,他在浙一师读书的第四年,他最敬仰的李先生忽然就出家了。其时,李叔同三十九岁。1918年的8月19日(农历七月十三),丰子恺与两位同学送李叔同到虎跑寺正式出家。李叔同穿上袈裟,剃了头发,等待择日正式受戒。后来丰子恺再去看望他时,见他光着头皮,穿着僧衣,俨然一位清癯的法师了。丰子恺从此改口,称他为“法师”。
此前,李叔同曾有志于学道。1916年,夏丏尊从一本日本杂志上看到一篇关于断食的文章,说断食可以使身心得到更新,又说古人如释迦牟尼、耶稣,都曾断过食。李叔同读后,决定照样去实行,便由校工闻玉陪同,到杭州虎跑大慈山定慧寺实行断食。断食十七天后,他自觉有“身心灵化”之感。后来,李叔同便学佛并正式剃度出家,成为僧人,法名演音,号弘一。
李叔同决定出家之前,从容地安排好了许多事情,不仅结束了在浙一师的课业,关于丰子恺的继续深造,他也做了安排。他把丰子恺介绍给1918年春来华的三宅克己、大野隆德、河合新藏等日本画家,让丰子恺陪同他们在杭州活动,又请夏丏尊教导丰子恺日文。
出家前数月,李叔同带丰子恺到西湖玉泉寺去看望程中和。程中和在“二次革命”时曾当过团长,亲去攻打南京,后来忽然悟道,看破红尘,将在虎跑寺出家为僧,先暂时住在玉泉寺为居士。丰子恺见到程中和时,见“他穿着灰白色的长衫,黑色的马褂,靠在栏上看鱼。一见他那平扁而和蔼的颜貌,就觉得和他的名字‘中和’异常调和”。程中和,便是后来的弘伞法师。
李叔同在正式受戒之前,又与自己的两位得意门生,擅长绘画的丰子恺和擅长音乐的刘质平一起到照相馆合影留念,并亲自在照片上题字:“弘一将入山修梵行,偕刘子质平、丰子子恺摄影。戊午四月十五日。”此为丰子恺留下的唯一一张与弘一法师的合影。
就在出家的前一晚,李叔同又叫丰子恺、叶天底、李增庸三人到他的房间里,把自己的东西分送给他们。
丰子恺得到李叔同亲笔自撰的一个诗词手卷,其中有一首《金缕曲》,是1905年李叔同将到日本时作。词曰:
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枝衰柳。破碎河山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便惹得、离人消瘦。行矣临流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愁黯黯,浓于酒。
漾情不断凇波溜。恨年来、絮飘萍泊,遮难回首。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底、苍龙狂吼。长夜凄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国,忍孤负。
那晚,李叔同展开手卷给丰子恺看的时候,特别指着这阕词,笑着说:“我作这阕词的时候,正是你的年纪。”又说:“此前尘影事,子姑存之,藉留遗念云尔。”丰子恺后来回忆自己当时只是“年幼无知,漠然无动于衷”。
丰子恺还得到一部残缺不全的《莎士比亚全集》。李叔同当时对他说:“这书我从前细读过,有许多笔记在上面,虽然不全,也是纪念物。”另外,他还得到了一包李叔同在俗时的照片。
让丰子恺倍感珍贵的是一册《人谱》(明刘宗周著,书中列举古来许多贤人的善言懿行,凡数百条)。在这书的封面上,李叔同亲笔写了“身体力行”四个字,每个字旁加一个红圈。在送书前的某一天,他叫丰子恺和其他几个同学到他房间里去谈话,他翻开这册《人谱》,指出一节给他们看,并讲解“先器识而后文艺”的意义:“首重人格修养,次重文艺学习。”更具体地说:“要做一个好文艺家,必先做一个好人。”丰子恺那时正热衷于油画和钢琴的技术,听了他的这番话,“心里好比新开了一个明窗,真是胜读十年书”,从此对李先生更加崇敬了。“先器识而后文艺”,丰子恺自始至终记着李先生的教诲,毕生切切实实按照这个去实践。
当时,许多人都不理解李叔同为何要出家。认识他的人都觉得甚为可惜,为中国艺术界少了一位真正的艺术家而可惜。
1919年,丰子恺在杭州见了弘一法师,后来返乡回石门湾,向母亲讲起了拜访弘一法师的事。又在橱内寻出他出家时送的一包照片来看。其中有穿背心、拖辫子的,有穿洋装的,有扮《白水滩》里的十三郎的,有扮《新茶花女》里的马克的,有打扮成印度人样子的,有穿礼服、穿古装的,有留须穿马褂的,有断食十七日后的照片,还有出家后穿僧装的照片。在旁同看的几个亲戚都很惊讶,有人说:“这人是无所不为的,将来一定要还俗。”有人说:“他可赚二百块钱一月,不做和尚多好呢!”之后,丰子恺又把这包照片带到上海,给立达学园的同事和学生们看。有许多人看了,又问:“他为什么做和尚?”
是啊,李先生为什么出家做和尚?这也是丰子恺内心一直在探究的问题。终于有一天,他悟出了先生出家的原因:李先生出家不是因为消极、悲观,而是“行大丈夫事”。丰子恺在许多文章中都讲到了这个观点,如在《拜观弘一法师摄影集后记》中写道:
我们的法师的一生,花样繁多:起初做公子哥儿,后来做文人,做美术家,做音乐家,做戏剧家,做编辑者,做书画家,做教师,做道家,最后做和尚。浅见的人,以为这人“好变”“没长心”……我的感想,他“好变”是真的……全靠好变,方得尽量发挥他各方面的天才,而为文艺教育界作不少的榜样,增不少的光彩。然而他变到了和尚,竟从此不变了……可见在他看来,做和尚比做其他一切更有意思。换言之,佛法比文艺教育更有意思,最崇高,最能够满足他的“人生欲”。所以他碰到佛法便叹为观止了。料他“不久要还俗”的朋友,现在大约也能相信我这句话:“佛法最崇高。”
当时,人们都以为李叔同是受了什么刺激,因而遁入空门。丰子恺却认为,李叔同出家是必然的。后来,他还用人生“三层楼”做比喻,做了进一步的诠释。
丰子恺在《我与弘一法师——卅七年十一月廿八日在厦门佛学会讲》中写道:
我以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就是宗教。“人生”就是这样的一个三层楼。懒得(或无力)走楼梯的,就住在第一层,即把物质生活弄得很好,锦衣肉食,尊荣富贵,孝子慈孙,这样就满足了。这也是一种人生观。抱这样的人生观的人,在世间占大多数。其次,高兴(或有力)走楼梯的,就爬上二层楼去玩玩,或者久居在里头。这就是专心学术文艺的人。他们把全力贡献于学问的研究,把全心寄托于文艺的创作和欣赏。这样的人,在世间也很多,即所谓“智识分子”“学者”“艺术家”。还有一种人,“人生欲”很强,脚力很大,对二层楼还不满足,就再走楼梯,爬上三层楼去。这就是宗教徒了。他们做人很认真,满足了“物质欲”还不够,满足了“精神欲”还不够,必须探求人生的究竟。他们以为财产子孙都是身外之物,学术文艺都是暂时的美景,连自己的身体都是虚幻的存在。他们不肯做本能的奴隶,必须追究灵魂的来源,宇宙的根本,这才能满足他们的“人生欲”。这就是宗教徒。世间就不过这三种人。
在丰子恺看来,弘一法师“人生欲”非常强,“他的做人,一定要做得彻底”。他早年对母尽孝,安住在第一层楼中。中年专心研究艺术,发挥多方面的天才,便是迁居在第二层楼了。强大的“人生欲”不能使他满足于第二层楼,于是爬上第三层楼去,做和尚,修净土,研戒律,这是当然的事,毫不足怪的。因为“艺术的最高点与宗教相接近。二层楼的扶梯的最后顶点就是三层楼。所以弘一法师由艺术升华到宗教,是必然的事”。
丰子恺这个人生“三层楼”的比喻,是他对李叔同出家的精辟解读。从这里可以看出,他深懂弘一法师追求更高人生境界,真正是“行大丈夫事”。
送别李先生去往人生的更高境界,让丰子恺心中也产生了一种更深一层的敬意与膜拜,这对他以后的艺术人生也自然而然产生了深刻影响。虎跑送别,与其说是送别,不如说是迎接:迎接新的人生,探究艺术真谛。
1918年,弘一法师(中)出家前与丰子恺(右)、刘质平(左)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