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尔·杜兰特经典系列(套装共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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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感知与思想

我们的立场并非无懈可击。因为唯心主义者蔑视并否定感知的真实性,而神秘主义者质疑理性的可靠性。我们应该对他们说什么?

“用途有好有坏,用途可苦可乐;但现实中只有原子和虚空。”2 300年前,唯物主义者德谟克利特创建了认识论,奠定了唯心主义的基础。因为在那奇怪的只言片语中,很明显,“大笑的哲学家”在思索“感官特质的主观性”,即颜色、声音、重量、热量、形状、味道、气味和痛苦,并不存在于被感知的物体中,而是存在于感知它们的有机体中。在德谟克利特提出其理论的20个世纪之后,其追随者霍布斯说,“所有被称为理性的特质,都存在于物质的许多不同的运动中,通过这些运动,物质以各种方式作用于我们的感官”。声音是空气的运动,光是以太的运动或眼睛中的微粒子的撞击,热不过是分子的加速运动,颜色取决于光波的速度和振幅,以及视网膜受影响的部分。“客观现实”本身既不热又不冷,既不丑又不美,而是黑暗、无色、无声无息。如果世界上没有眼睛和敏感组织,光怎么会出现?如果世界上没有耳朵,声音怎么会存在?最美的彩虹在我们的眼中,而不是在天空中。

让唯心主义者发言吧——唯心主义者相信,除了思想,我们一无所知。“你认为外部世界是独立于你存在的,它首先是一个色彩的世界。但是颜色是主观的——它们存在于你的内心,而不是你所看到的东西。有些人对某些颜色视而不见,例如,他们发现自然界没有红色;如果我们都像他们那样,玫瑰会是红色的吗?从黎明到中午到黄昏到人造光,颜色随之发生变化,那么这些颜色中哪一种是“真正的”颜色?一块儿布的颜色是你在商店里买时看到的颜色,还是在阳光下看到的颜色?低等动物的眼睛,例如甲壳类动物的眼睛,在结构上与我们人类的眼睛有很大不同,它们的眼睛所反应的形状和颜色可能与我们人类的眼睛看到的十分不同,那么,哪个形状或颜色才是“真实的”呢?我们的眼睛对光谱的大部分区域都不敏感,但是视觉好的动物比我们看到的形状和颜色更完整,那么动物和人,谁能更好地看到世界的“本来面目”?还有这张桌子,你可以说是一张圆桌,如果视觉没有偏差的话,那么它究竟是圆的还是椭圆的?所有的形状,所有的颜色,都取决于感知者本身吗?

再讨论一下气味和味道。一个人眼中的佳肴可能是另一个眼中的毒药;数千人喜欢鱼子酱,数百万人却假装喜欢它。某些贫穷的中国人喜欢臭鱼的味道,某些富裕的欧洲人喜欢臭芝士的味道。冷热也是如此。把一只手放在热水里,另一只手放在冷水里,然后两只手都放到温水里,此时,一只手会觉得水凉,而另一只手会觉得水很暖和,那么究竟什么才是“事实”?快乐和痛苦也是如此:当上腭到大脑间的神经被切断,或者受到感冒的影响时,我们就感觉不到食物的味道,那么,味觉是来自食物,还是上腭神经,还是大脑?牙疼的时候,麻醉牙齿和大脑之间的神经,牙齿就不再疼了,那么是牙齿疼,还是大脑在疼?美与丑也是如此:你认为这个女人很美;但是,她的兄弟或者对头,也会像你一样被她的美打动吗?她的美来自她本身,还是来自你的欲望呢?把因你存在而感知到的那些特质从“客观”世界中剔除,还能剩下什么呢?“原子和虚空”?——物质、空间和时间?

但是这件事,如果不是感知把各种想法聚集在你的头脑,那么你又怎么会知道这些呢?如果没有前面、后面、旁边、上面、下面、这里、那里、远、近、大、小这些概念,那么空间又是什么?如果没有一个善于感知的大脑,那么这些概念又会是什么?物体本身是在前面而不是在后面,在这里而不是在那里,是大的而不是小的,或者它们如此定位只不过是以我们为参照?在眼睛看来,A就是a,在显微镜看来,A就是b,在望远镜看来,A就是c,到底哪一个是“事实”?贝尔赫雷特先生的狗说,“我的主人走近我时,他就会变得越来越高大,他远离我时,他就会变得越来越小;而我是唯一一个无论走到哪里都保持同样大小的存在。”一个橘子到底有多大?盘旋飞行的苍蝇认为它多大?我手里的它对我而言又是多大?在街对面的人看来,它又是多大?你可能会用一把尺子作为测量工具对一个东西进行测量,并认为这样的测量是真实的,因为尺子或者卷尺上的刻度就像橘子本身,你觉得它小,但是苍蝇觉得它大;你觉得它大,但是一个来自火星的巨人可能会觉得它小。的确,“人是万物的尺度”,他创造了他所感知的世界的大部分。

爱因斯坦宣布,作为他的相对论的最终成果,“物理所剩下的一点儿客观性也脱离空间和时间了”。时间是什么,不过是你经历中某个分界点之前或者之后的感受;如果没有思想,会有之前和之后的差别吗?也许,被你打死在墙上的飞蛾比生命流动缓慢的你对时间的感知更加精准。那么,哪一个时间是“真实的”呢?在伏尔泰的故事中,那个从土星来的人抱怨说,在那个匆忙的星球上,生命的长度只有15 000年,生命如此短暂,一个人能学到或完成什么呢?经历丰富的一年似乎比陷入永无休止回忆的一年要长得多,坐在牙医的椅子上的时间似乎比平时慢两倍。弗拉马里翁曾讲过一个故事,一个人以超越光速的速度离开地球,他发现法国大革命的系列事件正以相反的时间顺序在他眼前展开。空间的变化改变了时间,在海洋航行中也是如此,在《八十天环游地球》中,路路通先生也有这样的经历。时间的变化也会改变空间:我们在北方天空看到的星星不在那里了,自从它为我们散发光芒以来,它就一直在移动。时空是难以摆脱的位置和判断的复合体,它是一种感知模式,而不是一种外在事物。你的思想是一座监狱,它永远也不可能知道它所知道的东西有多少在这个东西之中,或在“知道”的头脑中。这就是感知,感知做出判断,给了你“真理”。不,感知不能检验真理。我们所知道的只是我们的想法,我们永远无法用外部世界来检验我们的想法,因为我们自己的感觉很大程度上是由外部世界造成的。如果不是被迫把自己伪装成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和味觉,通过这些感官让我们进行感知,我们又怎么可能发现这个“物体”究竟是什么样子?你们认为用来判断思想的这些东西其实就是思想本身,在我们将各种想法任意组合或混乱地拼接在一起之后形成观点时,我们的神经产生了各种各样不同的感知,我们把所见、所闻、味道、噪声和压力都融到一起,并将由此所产生的概念进行这样或者那样的命名,我们正是通过感知来创造“事物”的。思维和思想是唯一确定存在的世界,其他一切都是假设。

真是这样吗?也许吧。哲学并非事关必然性,但是在认识论中,就像在艺术中一样,我们只能说品位也是如此,才能没有争议。对于一个思路清晰的人来说,这种对外部世界的唯心主义破坏仍然是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逻辑骗术,是原始巫术和中世纪密宗的遗留产物。经验不可能是一切,因为超越经验之外就是经验的源泉,这个源泉就是我们所说的物质,正如约翰·穆勒所说,物质是“感观的永恒可能”。

唯心主义诡计的秘密在于把意义和存在混为一谈。没有被肌体感知到的物体就没有任何意义,但是,它们可能处于一种野蛮的存在中。布拉德利说:“要想真正存在,或甚至是勉强存在,就必须依靠感知。”[1]但是,在我们的望远镜发现遥远的恒星之前,它们难道不存在吗?难道我们现在仪器所不能达到的那些星星就不存在吗?毫无疑问,它们在过去和现在都不是以我们现在所看到的样子存在的。被我们称为天狼星的那一点点光可能仅仅是一团喷发出粒子的黑色物质,这些粒子的速度如此之快,以至它们会在途中发光。但是粒子的本源一直就在那里,并不是由望远镜创造的。一位数学家经过仔细计算后预言:如果观测台在某一时刻将望远镜对准天空中的某一特定位置,他们就会发现一颗迄今为止从未知晓的行星。他们用望远镜进行观察,捕捉着他们的猎物,海王星不就是这样创造出来的吗?

我们必须承认,在未被发现的情况下,星星的存在只是一种推论,并且没有哪一种推论是完全确定的。但是,一个经过一千年一夜又一夜的直接观察所证实的这些合理的推论,对于人类的生活而言已经足够,对于那些希望影响生活而不是永远玩纸牌游戏的哲学家而言,这些推论也足够可用了。当我们离开书房时,(大概)就没有生命在那里去感知它的存在了,那么这个房间就不复存在了吗?可能不是这样的,因为我们每次回来的时候,它总是在那里,这是一种奇怪的宿命。让人欣慰的是,梅·辛克莱小姐在写小说之余还写了一本书来维护唯心主义,以此自娱自乐。她在书中也承认,房间并不是在她进入的那一刻才存在[2],但人类也可能被认识论愚弄。

“客观”和“主观”是什么意思?也许,不给出一个明确的定义就是哲学游戏的魅力所在。我们应该相信唯心主义者的话,在他的眼中,思想的世界才是唯一真实存在的,而其他现实是为我们而存在,并不是为了他而存在,我们应当把思想的世界与现实的世界区分开来。这样,主观世界将完全由思想组成,其他一切都将是“客观的”。但这里有一个问题,就算这个客观世界包括了感知者的身体,以及他的眼睛、鼻子、舌头、耳朵和指尖等全套附属设备,他的感官,如同他的腿和他脚下的大地,肯定也是“外部”世界的一部分。一旦我们意识到这一点,我们就会明白,感观特质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客观条件决定的。下面我们具体讨论一下。

是什么决定了颜色?三个因素。首先是我们的感知的外因的物理和化学构成(由于上述原因,我们假定这个外因是存在的);第二,光的数量、性质和入射,包括光源的化学构成、光波的速度和振幅。第三,感知个体的眼睛、视觉神经以及大脑中的视神经中枢。这些条件都不是“主观的”。通过一些在各个领域通用的简单仪器,一个人甚至可以看到他自己的视网膜,他自己的视神经,甚至他大脑的视神经中枢,所有这些都是“外部世界”的一部分,而不是意识或感知观念的一部分。

光的这三个决定性条件构成了我们所说的客观情况,它由外在、媒介和功能组成。这三个条件中的任何一个发生变化,颜色都会随之发生变化。我们可以用化学物质使糖果变红,可以用人造光使蓝色的衣服变成黑色,可以通过按压眼球使视网膜传达微小的紫色恒星的感觉。颜色是客观情况变化的函数,它不是物体的不变特性,也不是由一个感知的头脑创造出来的。唯心主义者认为,如果眼睛没有看到,绿色的大树就不存在,这是有道理的。但是,他认为人的感知造就了大树的绿色,这就是错误的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的感知会使一切事物都变成绿色——树和云,玫瑰和金色的头发。真相永远如此:真理往往隐匿于对立的矛盾之中。

颜色就讲到这里,很明显,形状与它也没有太多的出入。声音也是如此:它也是由外因(比如两个物质条件结合到一起),电波媒介和听觉神经组成的客观情况决定的。之前所说的把手放到温水里的实验也是这个道理,有热有冷。人感知到的温度是感觉器官和物理条件的复合作用的结果。假设一只手比另一只手暖和,那么每只手感觉到的温度就会不同。但是水和手都是客观存在的条件,都不是由感知的头脑创造出来的。什么是真正的颜色、真正的形状、真正的温度、真正的音符?没有人能武断地给出一个定义,每个人的感官进入具体的情境中都会产生不同的感觉。就生活的目的而言,只要把那些被不同个体描述的类似现象视为“真实存在的”就足够了。我们可以认为,不同个体的通过观察而得到的那些一致的因素,是独立于他们自我的客观因素。真理就是被众人一致认同的感知。

我们把空间和时间的问题留到最后,是因为这个问题混乱得令人绝望,甚至连斯泰因梅茨和爱因斯坦这样的科学家也向康德投降了。作为距离的度量方式,空间在一定程度上是主观的,因为位置和距离是以我们为参照物的。但是,作为所有可能运动轨迹的总和,空间是独立于人类而存在的。我们可以想象,在这个问题上,唯心主义已经被威廉·詹姆斯充分驳倒,他借常识的随意性指出,联系和其他任何事物一样,都是被直接感知的。如果这还不够说明问题的话,科勒对黑猩猩的实验应该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可以感知并列不等式、运动和静止,当我们看到昆虫在静止的背景上移动时,我们能直接感知到时间和空间。

因为时间是运动之子,如果没有运动,就不会有变化,如果没有改变,就没有时间。时间作为一种前后的感觉,一种流动的感觉,是主观的,只有思想才能感知到这一切;作为变化,时间又是客观的,即使思想消失了,毫无疑问,时间也会继续行走。尽管没有人注意到它,一棵大树还是会萌芽、开花、变繁茂、落叶,年复一年,永不停息,直至死去。在拜伦写完最后一行诗之后,还没来得及等他吩咐,大海就已经翻腾起来了。世界,甚至是时间和空间的世界,都是一种残酷的事实,一个明智的人会接受它,其合理性不亚于任何形而上学。它的存在是我们的条件,是我们的局限,也是我们的源泉。意识给予世界的不是存在,而是意义;万物的世界因为我们的倾心关注才有了意义。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它让人如此费解。

我们希望哲学运动中的认识论幻想已经结束,与生死相关的主题将再次得到世人的关注。唯心主义,虽然在追寻人类感知对世界的贡献方面有积极的一面,但它还是有些虚伪。如果唯心主义者实践了他们的理论,如果他们真的不把外部世界当作真实的存在,那么我们可能会更加敬重他们,就像我们尊敬那些坚忍地实践崇高幻想的圣人一样。但奇怪的是,这些否认世界存在的人就像任何现实主义者一样生活和贪婪,甚至毫无理由地渴求得到那些不存在的黄金。据德·斯塔尔夫人所说,甚至连费希特,在日常生活中也一定怀疑过,他的妻子并不是由他的感知创造出来的。

意识创造世界这个梦幻的故事来自童话之乡德国。这个传说般的理论是在浪漫主义运动中产生的,是情感和想象力对抗现实主义、唯物主义和古典伏尔泰时期怀疑论的产物。这是对人类的哥白尼式耻辱的抗议。在达尔文主义面前,它日益衰弱,也许不久就会销声匿迹。人们在法国的哲学中很少听到唯心主义的声音,那里的人毫不掩饰自己对欲望的追求,因此他们不会为了永恒而必须毁灭世界。世界在我们之前存在,在我们灭亡之后还会存在。当它听说人是万物的尺度时,它忍不住笑了,因为它知道人类只是大自然生命历程中的一段。而哲学试图把这一段看作自然的全部历程。我们还是谦逊一些吧。

[1] 《表象和实在》,第144页。

[2] 《新唯心主义》,第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