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城年代(全集)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7章

罩布揭去,一台老式电话机呈现,林父、林母及林岚看呆了。

林父:“亲家,你可别是靠特权弄到家里的吧?那可是不光彩的事儿,一旦行为暴露,孩子们都没脸见人了!”

何母:“超然他爸,你一百个放心好了,我们老何才不是那种人。再说他归队归得晚,一门心思全扑在学校的工作上了,想要立下一套好规矩硬规矩要求别人,自己对自己的要求那就更严了。”

慧之:“是学校党支部开会研究之后,一致决定给我们家安一部电话的,为的是有什么紧急事别人通知我爸快一些方便一些。”

林父:“听凝之说你还兼着党支部书记,别人不是因为看出了你有这么一种心思,都为了讨好你才一致决定的吧?”

何父庄重地说:“亲家,绝对不是你以为的那样。我们支部有些事是要投票表决的,这事儿只我一个人投了反对票,没法子,少数服从多数了。再说也确实有这个必要。有天夜里,我们一位老师住院了,家里联系不上学校的人,只得骑自行车赶到我家,又敲窗又敲门又喊我的名字。胃出血,医院没血浆,我又赶紧骑上自行车,挨家挨户叫上几个人去输血。好险。幸而有一位老师血型对上了。那时要是家里有电话,会及时得多。依支部的意思,非要给我买部新电话,也是我自己一再反对,就把仓库里的一部坏了的电话修修给我安装上了。我坚持只要学校报销一半的电话费。”

林岚:“何叔叔,我听说安装一部电话要四五千元呢!”

林父又认真地说:“是吗?”

林母咂舌道:“难怪只能大干部的人家才允许安。一般人就是安装得起,那电信部门也不批准。”

慧之:“都别多心。你们林家的人谁也别多心。这部电话基本没花钱,我爸走了个后门,学校让电工把办公室的电话线拉过来,这电话就跟办公室的电话连上了。我爸绝不会做可能使咱们两家人蒙羞的事。”

林家三口这才释然了。看得出,在没彻底解释清楚之前,他们内心里都生怕那部电话是以权谋私才会出现在何家的。

林父:“我这辈子,活到这个岁数了,只看到过别人接电话,打电话,自己还从没亲手摸过一下电话呢!今天我可有机会亲自打次电话了。”

他双手在衣服上抹了抹,伸手就要抓电话。

何父赶紧阻止:“哎哎哎,亲家,使不得使不得。兴许你这儿一拿起来,另一边就像电表走字儿似的,给咱记下一笔电话费了!”

何母:“没你说的这么严重啊!不管哪一边先拨的,只要双方没通上话,电话局那里就不会记上电话费。亏你还是位中学校长,连这么点儿常识都不知道!”

林岚:“爸,你就是拿起来了,不拨号,那也还是打不成电话呀!可你要是拨号又往哪儿拨呢?如果只想摸一下,别往起拿听筒,就这么摸摸算了!”

林父索然地说:“那我不摸了。”

何父:“自安上,还没响过。如果一会儿居然响了,我同意让你这位老亲家先接。”

“都别聊啦,开饭啦开饭啦!”静之嚷嚷着,与林超然各端饺子与菜盘进屋了。

桌上摆着七盘八碗了。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一般人家的饭桌上,鸡鸭鱼肉还是不多的,无非是些家常菜而已。所以,当静之又端上一盘红烧鱼时,林母大为惊讶。

林母:“亲家母,何必这么破费呢,买这么大一条鱼得花三四元钱吧?”

何母朝何父翘翘下巴:“问他,是他买的。”

静之:“我爸和蔡老师一块儿到江北去买的,要不哪儿能买到呢?”

慧之:“听我爸说,是花五元多钱买的。”

林父:“亲家,这我可要批评你啦,过元旦,又不是过春节,饭桌上没鱼,不照样能热热闹闹地把元旦过了?”

何父:“那不一样。那可太不一样了。咱们两家的人,都十来年没见过松花江里的大鲤鱼了。一块儿解解馋,花五元多值得。”

他从小柜里取出一瓶酒摆在桌上,是瓶东北老白干。

林超然又端了一盘菜进屋,放下时说:“爸妈,这是凝之她姨从上海寄来的米糕,我岳母教我按上海做法做的。”

何父已打开了酒,边倒酒边说:“超然,今晚你要陪你爸和我放量喝几盅。”

林超然:“没问题。”

何母:“咱们其他人,爱喝啤酒的喝啤酒,爱喝茶的喝茶。”

何父:“来来来,不管杯里是什么,都举起来!为了咱们两家人的幸福,以及在一九八〇年的各种希望,干!”

于是杯杯相碰,大家互相谦让着,亲亲热热地你给我夹菜,我给你夹菜,吃着、喝着。

电话突然响了。

大家都安静了,目光一齐望向电话。

何父第一个站起来,刚刚离开桌子,想想不对,转身看着林父说:“快、快,我刚才说了要让你先接的。”

林父:“你还认真了。”犹犹豫豫地站起。

林岚:“爸别磨蹭呀,要不一会儿响声停了,你就接不到了。”

何父再次揭去罩布,闪向一旁,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林父有点儿不知所措地回头看林岚。

林岚:“爸你可急死人了!拿起话筒,大声说……喂,这里是何校长家,您哪位?”

林父拿起了话筒。

林父:“喂……”

他刚说了那么一个字,电话里传出了一个女子的声音:“这里是电话局,现郑重提示您……您的话费,应于下个月的前三天内,到就近的电话局进行交纳,逾期您的电话将会自动消线。再提醒一遍,您的话费,应在下个月的前三天内,到就近的电话局进行交纳,逾期您的电话将会自动消线……”

之后话筒里传出嘟嘟的响声。

林父:“她……她怎么只管自己说起来没完,一句都不让我说呢?哪有这样式儿通话的!”

其他人都忍不住笑了。

饭已吃罢。林母、何母、静之、慧之、林岚坐在“床”上玩扑克。林父、何父和林超然仍坐在桌旁饮酒。

林父:“行,咱们到此为止。再喝我可就喝高了。”

何父:“亲家,我不勉强你了。”

他已经七分醉了,搂着林父的肩又说:“亲家,凝之、超然也返城了,咱们两家的人终于团圆在一起了。所以目前的困难实在不算什么,咱们当父亲的,要带头往前看。我已经看到好日子在向咱们招手了。”

林超然一听岳父说漏了嘴了,装作收拾桌子的样子,赶紧端起盘子往外走。

林父:“超然,你站住。”

林超然只得站住了。

林父:“亲家,你刚才怎么说?”

林超然:“你们聊点儿别的。聊点儿别的。”

何父:“超然,你……别管我们……聊什么!我……刚才说,凝之和超然,他们终于也返城了。”

林父:“超然,真的?”

林超然只得放下了盘子,点点头。

林父一拍桌子:“别点头!我要听到话!”

林超然:“爸,是我岳父说的那样。”

“床”上,两位母亲和三个姑娘,都吃惊地望着父子俩。

何父:“亲家,别对超然那么凶嘛,看吓着我女婿!”

林父站了起来,指着林超然问:“你没收到你妹代我给你写的信?”

林超然:“爸,我收到了。”

林父:“可你还是返城了,而且还骗我!”

林超然:“爸,我骗您不对,可您听我解释……”

林母:“他爸,别在亲家这儿吼吼怒怒的行不?有些话跟儿子回自己家说去!”

林父:“你别插嘴!”瞪着林超然又大声说,“我不听你解释!你还解释什么你?返城待业的滋味就那么好受吗?”

林超然:“爸,我已经找到工作了,都上班几天了,在铁路上当搬运工。”

林父:“你!……难道当搬运工比当营长更有出息吗?”

林超然:“爸,话不能这么说。有些情况您不了解,不是现在一句话半句话就能解释得清楚的……”

啪……林父扇了儿子一耳光。

何母:“他爸,你木头人啊,怎么不拉着呀!”

何校长有点儿晃悠地站起来,边往后拉林父,边说:“亲家,你……这是干什么呢!打人是犯法的……”

林父一抡胳膊,何父被抡得坐在地上了。

林父:“我打的是我儿子!法律也不能禁止我打儿子!更用不着你管!”

何父坐在地上也大声地说:“可他不仅是你儿子!还是我女婿!你在我家里,当着我的面打我女婿,你也太不尊重我了!”

林父:“我也是在替你教训你女婿!”

林母:“他爸!你喝了点儿酒,半醉没醉的耍的什么酒疯啊!”

何母:“慧之、静之,你俩还傻看着干什么呀?快下地去拉开他们父子俩呀!”

慧之和静之赶紧往“床”边坐去,慌慌张张地各自穿鞋。

林父:“你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一心指望你有点儿出息,你却偏让我的指望破灭了!”

他又一巴掌向儿子扇去。

林超然擒住了老父亲的腕子,他对老父亲小声说:“爸,你不可以再当着何家人的面训我、打我。我自己也快当爸了,求求你,多少照顾一下我的自尊心。”

慧之和静之已将她俩的父亲扶了起来。

林母、何母以及林岚也站到地上了。

两家人呆呆地看着林超然父子。

林父又用另一只手扇儿子,但另一只手的腕子也被儿子擒住了。

父子俩暗暗较起手臂之力来。

林父终究年纪大了,哪里较量得过儿子的手力臂力?他的双手渐渐被儿子的双手钳制到他自己的胸前了。

他瞪视着儿子的目光垂下了,接着他的头也扭向一边了,脸由于用力而涨红了,脖子的青筋凸起了。

他备感屈辱地吼出一句话来:“放开我!”

林超然松手了,后退了一步。

林父交替揉着手腕。

林岚:“爸,老林家的脸被你丢尽了!”

她拿起衣服、围巾冲出去了。

林父一转身,拿起桌上的酒瓶,咕嘟咕嘟喝了几口,何父从他手中将酒瓶夺下,递给了何母,何母将酒瓶放入了柜里。

林母已在默默流泪了。

林父:“回家!”说罢,也不戴帽子,径自走了出去。

林母看看儿子,看看何父何母,想说句什么,却分明地不知该说什么好……便也往外走。

林超然:“妈……”

林母在门口站住,却没转身,没回头。

林超然:“我是为了能尽孝心才返城的啊!”

林母就那么背对儿子点了点头,无言而去……

何母:“静之、慧之,送送啊!”

于是两姐妹这里那里拿起林家三人的帽子、围巾、书包追出门去。

慧之扶着林母走在前边,静之扶着林父走在后边。东一声西一声传来鞭炮声,夜空上还零星地出现礼花。

静之:“伯父,小心别滑倒。”

林父:“我没醉。我一个人把那一瓶都喝光也醉不到哪儿去。你们姐俩不必送我们,我们能回得了家。”

静之:“我爸妈让我俩送的,我俩得完成任务。伯父,您为什么对我姐夫返城生那么大气?”

林父不回答,仿佛没听到,只管平视前方大步走。

老人家的脸上挂着泪水。

夏季。林家的窗户敞开着。林父在用小钉固定一个相框,少年林超然从旁看着。

林父将相框挂在墙上。相框内镶的是中学奖给林超然的“三好学生”奖状。而墙上已有两排奖状,上边一排没镶框,是林父获得的奖状。下边一排皆镶框,是林超然从小学到中学获的奖状。

父子俩看着两排奖状。

林父:“挺气派吧?”

林超然:“不太好。”

林父:“不太好?你认为怎么样才好?”

林超然:“爸爸的奖状才应该镶在框子里,而不是我的。”

林父不由得抚摸了儿子的头一下,语调极为和蔼地说:“奖状已经不能使爸觉得多么自豪了。”

林超然:“那什么能?”

林父:“你。儿子,你要明白,爸爸看着你获得的奖状,比看着自己获得的奖状还高兴。所以,你的奖状才更应该镶在框子里。转过身去。”

林超然转过了身。

林父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打开一个桌子抽屉,取出一样什么东西,又说:“转过身来。”

林超然转过了身,见父亲手拿一支自来水笔递向他。

林父:“爸昨天开工资了,给你买了一支笔。”

林超然接笔的手的指尖是蓝色的,那是长期使用蘸水笔被墨水染的。

他拧开笔帽,惊喜地说:“铱金的!”

林父:“高兴吧?”

林超然:“高兴。爸你干吗买这么贵的呀,买支钢尖的我就很高兴了!”

林父:“其实,爸很想给你买一支金尖的。但那要五六元钱,爸没下成那决心。一定要好好学习。咱家祖祖辈辈没出过大学生,你要实现爸爸的愿望啊?”

林超然很庄重地点了点头。

还是夏季,傍晚时分,林父走向林家所住那条小街的街口,有几个女孩在跳格子。

“爸……”

林父一抬头,见林超然站在树下。此时的林超然已是高三学生,胸前佩戴三中校徽。

林父:“你在这儿干什么?”

林超然:“爸,我在等您。”

林父:“有事儿?”

林超然:“爸,今天学校正式通知我,等我高三毕业了,要我别考大学了……”

林父一愕:“咱家出身也没什么问题啊,你犯什么错误了?”

林超然:“不是,学校将直接送我去法国留学……”

林父:“法国?那不是资本主义国家吗?”

林超然:“也是第一个和中国建交的欧洲国家。”

林父:“超然,这……可别学校犯错误,你也跟着错了……”

林超然:“那不会的,这也不是学校做得了主的事,是北京教育部的决定,起码得经过周总理批准。有几个名额分到了咱们哈尔滨……爸,我还没跟我妈说,您同意吗?您如果不同意,我不跟我妈说了……”

林父:“同意!我同意!爸高兴!”

他一转身往相反的方向匆匆而去。

林超然:“爸,您干什么去!”

林父:“爸去买几两酒,今晚值得我喝两盅。”

林超然拦住了父亲:“爸,打散酒那得带酒瓶啊!”

林父:“可也是。”

林超然:“还是先回家吧。晚饭前,我保证替您把酒打回家。”

林父:“爸今天干活干得太猛了,有点儿累,挽着我……”

于是林超然挽着父亲的手臂往家去。

显然的,林超然告诉父亲的事,使父亲内心里产生了莫大的自豪。那自豪简直是他难以掩饰和承受的。他脸上浮现着喜悦的微笑,他脸上充满阳光!

男女街坊亲热地与他打招呼,他嘴上回应着,举起另一只手,像元首检阅一样向街坊招手致意。

一位男街坊问一位女街坊:“林师傅今天那是怎么了?”

女街坊:“不知道,是有点儿怪。”

林家。一张世界地图摊开在炕上,林父戴着花镜仔细看,一根手指在地图上画着。

坐在椅子上的林母说:“斗大的字认识不了一笸箩,装模作样地看什么呀!”

林父:“但是‘法国’两个字,那我还是认识的嘛!”

林超然的弟弟林超越进入,手拿放大镜。

林超越:“爸,给,放大镜我也借来了……让我替您找到法国!”

林父接过放大镜,一边说:“不用不用,我自己找到的感觉才好!”手指一点,又说,“在这儿!法国,不大的一个国家嘛!”

林超越:“爸,法国很了不起,出过许多伟大的作家、艺术家。巴黎公社您听说过吧?”

林父:“他们那儿也公社化了?那法国人一个工分合多少钱?”

林超越被问得一愣。

林超然进入,将半瓶酒放在桌上:“爸,我给您打了半斤,够吧?”

林父:“超然,谢谢。”拿起酒瓶,拔去塞子就喝了一大口……

林母也进屋了,将一盆窝头放在桌上。

林母:“喝酒也得有个喝酒的样子,哪儿有你这样喝法的?端上菜来再喝就等不及了?”

林父笑嘻嘻地说:“不是高兴嘛!”

林母走出屋后,林父对二儿子训导地说:“超越,你要好好地向你哥学习!问你法国的公社社员一个工分合多少钱你都答不上来,证明你看书看得太少。给你起名叫超越,那就是希望你以后方方面面超过你哥,明白?”

林家兄弟互相看一眼,都笑了……

林家。凝之又在织毛线活,老旧的收音机里,姜昆和李文华在说相声《照相》。

林岚闯入,满脸是泪。

凝之站起,吃惊地说:“怎么了?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林岚:“我爸在你家扇了我哥一个大嘴巴子,还把何叔叔一胳膊抡得坐在地上了……”

凝之:“喝醉了?”

林岚:“那点儿酒才醉不了他!他是因为我哥返城了。”

凝之愣住。

林岚侧转身哭,并说:“哪家的父母不盼着儿女返城啊?我爸他对我哥咋反过来?……”

凝之掏出手绢替林岚擦泪:“不好的事发生了那也就发生了,几天后你爸和你哥的矛盾就会过去的。别哭了,元旦哭肿了眼睛多不好!”

林岚:“嫂子,你说我哥他,会不会是我爸捡来的啊?”

凝之苦笑:“别胡思乱想。”

林岚:“你妈让我睡你们家,我妈也同意了。你家砌起了火墙比我家还暖和呢,我也挺愿意睡你们家,有机会多和我静之姐聊聊心里话。我爸那么一闹,我还怎么好意思睡你们家?”

她爬上炕,抱枕头、抱被子。

凝之叹口气,坐在了椅子上,看着林岚问:“还到邻居家借宿去?”

林岚:“嗯。”

凝之:“今天是元旦,不合适吧?”

林岚:“要不你、我、加上我妈,咱们三个都在这小炕上睡,那多挤啊!”夹起被子枕头往外便走。

凝之:“小妹……”

林岚在门口站住。

凝之:“今明两天,就睡家里吧。”

林岚:“挤我妈倒没什么,挤嫂子不好。挤你等于挤俩人儿。”

凝之又苦笑了,问:“你爸妈呢?”

林岚:“他们也不能在你家待了呀,都往回走呢。本来两家人高高兴兴的一个晚上,让我爸给搅了!嫂子,等我爸回来,你甭理他!”

林岚说罢离开了家。

凝之愣了会儿,关了收音机,双手平放桌上,陷入沉思……

静之和林父,慧之和林母还走在路上……

慧之:“伯母,我不理解,我伯父为什么特别看重我姐夫是不是知青营长了?”

林母叹道:“他对你姐夫寄托的希望太大了。如果你姐夫从小到大是个一般化的儿子,那他也不至于往你姐夫身上寄托什么希望。偏偏你姐夫从小学到高三,一向是品学兼优的学生。老师也夸,领导也夸,别的学生家长也夸。这一夸,就夸出问题来了。”

慧之:“我怎么就不觉得我姐夫身上有什么大毛病呢?”

林母:“我不是说问题出在你姐夫身上,是出在你伯父身上。你姐夫高二入党后,在你伯父心里,你姐夫简直就成了家里的党支部书记一般。你姐夫说话时,你伯父那种安安静静认真听着的样子,就像听领导在做指示。”

慧之:“这我倒挺能理解。”

林母:“尤其是学校决定送你姐夫到法国去留学以后,你伯父整天高兴得合不拢嘴。可不久不是就搞‘文革’了嘛,你姐夫留学的事儿不但吹了,还成了全校批判的‘黑苗子’典型。你伯父呢,难免整天唉声叹气。”

慧之:“这我也不难理解。”

林母:“再后来,你姐夫和你超越哥一块儿下乡了,你伯父寄托在你姐夫身上的希望就完全破灭了。你伯父是个很少流泪的人,可你姐夫和你超越哥走那天,你伯父哭了……”

慧之:“我伯父在我姐夫身上到底寄托了什么希望呢!”

林母:“那我不知道,没问过,估计问了,他也不会说。总之就是希望你姐夫有大出息呗。”

林超然和弟弟林超越背着行李捆已走出了家门,林父林母送出了家门口。

林父:“超然,以后,你要替爸妈照顾好你弟弟。”

林超然:“爸,您放心吧!”

林父:“那我就不送你们了。”

他说罢挥了挥手。

林母:“死老头子,孩子们这一走就走到一千多里地以外去了,两年多才能探一次家,说不送就不送了?你不送我送!”

但林父已不听她说些什么,转身进屋了。

林母送兄弟俩走到街口,锣鼓之声由远处传来。

林超然:“妈,您也就送到这儿吧,回去吧。”

远处传来喊声:“林超越,快来,上卡车!”

林超越:“让卡车等我一会儿!”

喊声:“你坐下辆吧!”

林超然:“别急,妈还有话跟咱俩说!”

林超越:“妈,有话跟我哥说吧,我同学在召唤我!”他一转身跑了。

林母:“这孩子!超然你看你弟这么不懂事,以后你多替爸妈操心啊!”撩起衣襟拭泪。

林超然搂抱住了母亲,哄小孩似的:“妈,别难过,我和弟弟是到兵团去,有工资,那不也等于参加工作了吗?”

林母回到了家里,见墙上超然那一排相框不见了,墙上留下了一道道灰痕;而林父,则直挺挺地躺在炕上,也不枕枕头。

林母:“你怎么把超然的奖状都摘了?”

林父不作声。

林母:“问你话呢,都弄哪儿去了呀?”

林父:“在桌子底下。”

林母揭开桌帘,拿出一个相框,见已没有奖状了。

林母:“奖状呢?”

林父:“我都抽出来收着了。再整天看着,还不如看不见的好。”

林母瞪着林父,一时无话可说。

走在一起的林父和静之。

林父:“他来信说他当了营长那天,我高兴得一宿没合眼。从前咱们市区的区长,也不过就是部队上转业下来的一个营长。”

静之:“伯父,那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咱们区的那个区长,人家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人家是从枪林弹雨中走过来的。”

林父:“怎么不能相提并论?和平年代就不需要营长了?和平年代的营长就矮一截了?和平年代就能永远和平下去了?如果你姐夫还是营长,如果哪一天又起战争了,我相信你姐夫也是个不怕枪林弹雨的好营长。”

静之:“可他不已经不是了嘛,不管是他自己还是咱们作为他亲人的人,都应该以正确的态度面对现实嘛!”

林父:“如果他听我的,不随大流儿,他和咱们,不是就不至于面对他现在的现实了吗?”

静之:“他现在的现实也不能算是灾难呀,我相信我姐夫在现在的起点上,也完全可以寻找到另一种人生价值。”

林父不爱听,挣脱手臂,生气地说:“不用你搀着,我自己能走!”

静之望着他大步腾腾往前走的背影,摇头苦笑。

第二天下午,林家。凝之在给窗台上的白菜花、萝卜花、蒜苗浇水。

林父从外边进入。

凝之:“爸,哪儿去了?”

林父:“走走。散散心。你妈呢?”

凝之:“新布票不是年前就发下来了嘛,她还邻居布票去了。爸您坐下,我有话跟您说。”

林父猜到了她要说些什么,不情愿地坐下。

凝之也坐下了,她说:“爸,我和超然返城的事,您错怪超然了。我俩返城是我先提出来的。我们那个连的知青全走了,就剩我这名知青副指导员自己了,又在不适宜的时候怀了孕。我非留下,反而会给别人造成麻烦。超然的情况也是如此。兵团体制结束了,又恢复农场体制了,干部队伍要大大精减。将他那么优秀的知青营长精简了,上级领导觉得对不住他。他自己呢,又不愿非等着安排一个领导岗位,非占一个干部名额。”

林父听着,掏出烟盒,吸起烟来。

街道委员会办公室,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女人在听半导体。半导体里说评书《杨家将》,发声不好,嗞嗞啦啦的。

一身簇新的罗一民推门进入,点头哈腰地说:“主任,新年好!”

街道主任:“别装得那么近乎!新年昨天都过去了,来领票证的吧?”

罗一民:“对对。听说您在值班,我就来了。领票证是第二位的想法,第一位的想法是拜年。”

街道主任:“你嘴还真甜。知道街坊邻居们为什么喜欢你不?”

罗一民受宠若惊地说:“大家喜欢我吗?我还真不知道。”

街道主任:“喜欢的就是你这份儿嘴甜,只要是见了长辈,叔叔大爷,大娘大婶大嫂的,一口一声叫得亲近,让人心里边听着……那个那个……”

罗一民:“特得劲儿?”

主任摇头:“比‘得劲儿’还得劲儿的那个词儿……”

罗一民:“要不就是特‘温暖’呗。”

主任摇头:“也不是……‘温暖’太白话了,打从新中国成立以后就整天听……看我这脑子,怎么一时想不起来了……一个新词儿,还是从你们知青口中听说的,比‘温暖’还温暖,带点儿黏糊劲儿的那么一种说法。”

罗一民:“带点儿黏糊劲儿?……是……‘温馨’吗?”

主任:“对对对!就这个新词儿,是温乎到心里边去的意思,对不对?”

罗一民:“也可以这么理解吧。”

主任:“小罗,街坊邻居们都说,你们知青一返城,咱们整条街道都变得温馨了,青年人多了,连中老年人都带出朝气了。”

罗一民不好意思地说:“我哪儿有那么高的温度啊!”

主任:“我夸的不只是你,也是你们嘛!”

罗一民:“主任,谢谢您对我们返城知青的夸奖。新年伊始,听了您的一番夸奖,我心里边也特别地温馨……您看您要是方便的话,就麻烦您把票证发给我?”

主任:“没问题。一点儿不麻烦……不过,你得先把我这半导体给摆弄摆弄,你听这声儿……”

罗一民摇头:“哎呀,我还没修过半导体呢。”

主任:“别谦虚,有人说你可能了,什么都会修。这儿也没工具,你先给诊断诊断究竟是什么毛病。”

罗一民:“这明显是接触不良嘛。”拿起半导体,放耳边倾听,调台,又说,“大概还受过潮。”

主任:“对对,是受过潮!”

罗一民:“烤烤就能起点儿作用。”说罢,将半导体啪地往桌上一蹾!说也怪了,声音不但大了,还清楚多了。

主任笑了:“真是说你行,你就行。小罗你神了,我要多给你几张豆腐票!”

她说着打开文件柜,取出登记册,边翻着,边说:“就差几户人家没领了,今年咱们东北省份每人多了五尺布票,一斤棉花票……咦,你的票证别人替你代领了呀。”

罗一民奇怪地说:“别人替我代领了?谁?”

主任:“李玖呀,看,这是她的亲笔签名。错不了。”

罗一民不由得凑过去看,皱眉道:“我也没让她代领呀。”

主任:“就你俩目前的关系,谁代领谁的我们都乐意开绿灯啊!”

罗一民:“主任,您可别开这种玩笑,我和李玖……我们也没什么不正常的关系呀。”

主任笑了:“我也没说你们有什么不正常的关系嘛!按你们的年龄,你们的经历,就是那个了,也很正常嘛!何况李玖说,你们都要领结婚证了。”

罗一民:“她她她,她真这么说的?”

主任:“那是!年前发证那天,她当着好多人在这儿说的。那天她可高兴啦,还发糖给我们吃,说是‘准喜糖’。‘准喜糖’什么意思啊?”

主任起身将登记册放入柜里。

罗一民站在那儿发呆。

主任:“我想起来了,‘温馨’就是李玖说的。她说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心里温馨得没法形容。”

主任一转身,见罗一民正仓皇逃脱似的往外跑,还撞到了门框上。

主任笑了:“这孩子,被幸福冲昏头脑了。”

半导体的声音又嗞嗞啦啦的了。

主任拿起来,也学罗一民的样,使劲往桌上一蹾:半导体反而不出声了……她拿起又一蹾,半导体后壳开了。

主任看着半导体发愣。

罗一民走在回家的路上,不慎摔了一跤。刚站起来,又摔了一跤……

罗一民走到了家门口,掏出钥匙正欲开门,却发现门上的锁不见了,吃惊,疑惑。

他轻轻将家门推开道缝,闪进屋。站在门口四下打量,却未见被翻乱的迹象,但发现门锁放在工作台上。拿起锁来一看,锁上居然还插着一把钥匙!

他轻轻放下锁,顺手防范地操起了锤子。

里屋传出一声响动,听起来是撕布的声音。他高举锤子,闪在门帘旁。

一个人抱着什么从里屋往外走,却将门帘带了下来。门帘罩住了那人的头,也罩住了那人抱着的东西。

罗一民大喝:“什么人?”

那人一抖,就那么被门帘罩住,一动不动地站住了。但抱着的东西却掉在地上,是棉套和被单。

罗一民一手仍高举铁锤,伸出另一只手,猛地扯下了门帘……那人却是李玖,她头发新烫出了卷儿,脸上还化了妆。

李玖手扪胸口:“哎呀妈呀,死瘸子,你吓死我了!”

罗一民高举铁锤的手臂垂下了,随手将铁锤放在了地上。

李玖:“你怎么悄没声儿地就进了门?!吓我这一大跳!打你!打你!”

她撒娇地抡起双拳往罗一民身上打。罗一民抓住她两只手的手腕,一搡,将她搡得倒退一步,绊在棉套上,跌坐于地。

罗一民:“这是我家。我想怎么进来就怎么进来!”

李玖:“这只是你家呀?你要这么认为,那咱俩现在还真得把话说开了。”她干脆将双脚一盘,坐在地上不起来了。

罗一民:“什么‘说开’不‘说开’的,难道我家还同时成了你家啊?我问你,你哪儿来的一把钥匙?”

李玖:“配的呗!”

罗一民:“你你你,你怎么敢偷偷配了我这儿一把门钥匙?你想干什么你?!”

李玖厉害地说:“我怎么就叫是偷偷配的?我……只不过是忘了告诉你罢了……拉我起来,要不我就不起来!”

罗一民:“你爱起不起来!我再问你,我的布票、棉花票、粮票和副食本呢?你也不经我同意,凭什么替我代领了?”

李玖:“凭什么?你说凭什么?凭咱俩的关系!”

罗一民:“你你你,你满嘴胡说八道!咱俩有什么关系?!”

李玖:“嘿,罗一民,你属狐狸的呀?吃着了甜葡萄还想说葡萄是酸的呀?你忘了咱俩有天晚上那样了?!”

罗一民:“说清楚,哪样了?!”

李玖:“那样了!你还想否认吗?”四下瞧瞧,指着放在小柜上的茅台酒瓶又说,“茅台酒瓶子还在你这儿!好酒是白喝的呀?鱼啦肉啦是白吃的呀?我李玖是你可以白搂白抱白亲白那样的呀?”

罗一民张张嘴,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

李玖更厉害了:“罗一民,我实话告诉你,我已经有了。你要是敢抵赖,没你的好果子吃!”

罗一民几步走到小柜前,抓起茅台酒瓶子就要往地下摔……

李玖:“恼羞成怒了?想销毁证据?酒还没喝完呢,名酒糟蹋了你不心疼?”

罗一民更加气得说不出话,拧开瓶盖,仰头喝了一大口。放下酒瓶,抓起一样活计摔在地下。那活计恰恰是他做的一只小桶。

他发泄地用脚踏、踏,将小桶踏扁了。

这时,屋外响起敲门窗的声音。

俩人同时朝门窗望去,见门外站着一位老者。正是来过一次,要求罗一民做十只桶那位老者,还是第一次来时那身着装。

李玖笑了:“看你拉不拉我起来!”

罗一民只得忍气吞声将她拉起,小声警告:“你如果敢当着客户给我难堪,客户走了我一定收拾你!”

李玖:“你是我最亲爱的人,我干吗当着客户使你难堪呀?”

她与方才判若两人,走过去开了门,笑容可掬地说:“老人家,请进。”

老者进入。

罗一民也只得强装笑脸:“您老来了?”

李玖:“快请到炉前烤烤火。”她做出的请的手势特优雅,像人民大会堂的服务员迎请外宾。

老者彬彬有礼一笑,走到炉前烤手。

李玖从毛巾绳上扯下毛巾,擦擦凳面,将凳子搬到了炉旁,又笑道:“您老请坐。”

老者和蔼地说:“谢谢。”言罢缓缓坐下。

李玖:“您和我先生说着啊,我得去拆被子。这不过完元旦紧接着就要过春节了嘛,得干净干净迎接春节啊,让您见笑了。”言罢,转身离开,从地上抱起棉套什么的,顺脚将被罗一民踏扁了的小桶拨到老者目光不及之处。

她这一小动作被罗一民看在了眼里。

她进里屋后,罗一民问老者:“您不是说不急吗?怎么……”

老者:“是不急。我不是来催你的。我是顺路来告诉一下,过几天我就回香港了。我要的那十只桶,夏天做好就行。那时候,也许是我来取,也许我委托别人来取。”

罗一民:“到那时肯定做好,谁来取都行。”

老者:“那我不打扰了。”站起。

李玖又从里屋出来了,一点儿不见外地说:“天挺冷的,多烤会儿再走呗。”

老者:“还有些事要办,预祝你们春节愉快。”

李玖抢前一步,开了门,日本女人似的弯下腰说:“我们夫妻也祝您春节愉快。”

老者走出后,罗一民和李玖从门窗望着他跨过小街,坐入汽车。汽车开走。

李玖:“老先生气质真好,说不定是位港商,哎,他要你给他做什么?”

罗一民:“你管呢!”

李玖也不生气,捡起被罗一民踏扁的东西,研究地看着,问:“罐头筒?”

罗一民从她手中夺下那东西,没好气地说:“我的票证呢?给我!”

李玖:“还生气儿呀?刚才我表现得你还不满意啊?你说你对我怎么才满意?我这样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的女性,哪点儿配不上你这个‘半倒体’男人?”

罗一民:“我扇你!”

李玖凑到他跟前,将下颏一扬:“让你扇,你敢吗?我姨是街道副主任,我舅是派出所的,你碰我一下试试!”

罗一民举起的手臂又垂下了,吼:“给我票券!”

李玖:“吼什么吼?今天吃枪药啦?你这脾气以后得改啊!”从小柜顶上拿起票券,朝罗一民一递。

罗一民接过,闪到一边去点票券。

李玖又进了里屋,复将棉套什么的从里屋抱出,并说:“门帘不往上挂了啊,得一块儿洗洗。都挂了一年了,能刮下灰来了,自己也从不洗洗!”

罗一民一转身:“我的布票和棉花票呢?”

李玖:“在我这儿。听说春节前花布样式多,新棉套也上货架了,我得为咱们的婚事开始操办,傻指望你行吗?”

罗一民张张嘴说不出话来。

李玖:“咱们儿子那五十元,就是那老先生给的吧?你替儿子接在手里了,怎么能转手又给了儿子?你倒够大方的,那么多钱能说给孩子就给孩子吗?把咱们儿子惯出乱花钱的坏毛病来你负责吗?”

罗一民:“他是你儿子,不是我儿子!”

李玖:“早晚还不成了你儿子?早比晚好。多亏小刚懂事,没乱花,如数交给我了。五十元值得一存,我放你钱匣子里了……”

罗一民:“你你你,你还配了我钱匣子的钥匙?”

李玖:“当然得配!不配我……”

罗一民:“你给我住口!”一转身往里屋走。

李玖跟在其后,嘟哝:“别人家都是女人管钱。”

罗一民已进了屋,屋里传出他的吼声:“不许进来!”

李玖在门口站住,又嘟哝一句:“哪儿哪儿都堆着破东烂西,我还不稀罕进呢!”

她开始用枕套擦这儿擦那儿。

里屋。钱匣子上还插着钥匙。罗一民把钱匣子抱起,背对门口坐床上,再将钱匣子放膝上,打开,取出钱来点数。

外屋,李玖将棉套、门帘、枕套都用被单扎起。

罗一民从里屋出来了,走到炉前。

罗一民:“哎!”

李玖转身一看,见罗一民一手持炉钩子挑开炉盖,一手捏着一把钥匙。

罗一民:“这是你非法配的我钱匣子的钥匙。”

他两指一松,钥匙掉进炉里。

罗一民又从兜里掏出一卷钱:“这八十元是我钱匣子里多出来的,当然是你放进去的,还给你。咱俩得钱财两清!”

李玖呆呆看着他不接。

罗一民:“亲爱的李玖……”

李玖:“你都叫我‘亲爱的’了,还说什么钱财两清?”

罗一民:“你没听我把话说完!我想说的是……亲爱的李玖同志。咱俩不合适你明白吗?我要找的妻子,根本不是你这样的。”

李玖:“我这样的怎么了?哪点儿配不上你了?人家来为你拆洗被褥,你还一句一句伤人家的心,你有点儿男子汉大丈夫的高风亮节吗?我不嫌你腿有毛病,你还百般地嫌我!天上的嫦娥你肯定就不嫌了,可嫦娥会炒菜会干家务活吗?你觉得人家配得上你了,可人家能觉得你配得上人家吗?罗一民,你缺少自知之明!”

又有人在外边敲门窗,罗一民扭头一看,门外站着林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