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罗一民将李玖推进里屋,走出去,在门口和林超然说话。
罗一民:“有事儿,还是路过?”
林超然:“有事儿。”
罗一民:“有事儿也不能让你进屋了,屋里有点儿特殊情况,就在这儿长话短说吧。”
林超然:“三言两语还真说不到点子上。”
罗一民:“那只好改天了,要不晚上?”
林超然:“事儿挺急,那我晚上再来。”
门开了,李玖撑着门说:“大冷的天,干吗站在外边说话?快都进来!”
罗一民瞪着李玖,气不打一处来地说:“没你什么事儿,把门关上!”
李玖:“你这么慢待客人我看不惯!快,客人先进,别灌一屋子冷风!”
罗一民干瞪眼不知说什么好。
林超然也一时犯犹豫。
李玖看着林超然又说:“快进呀!”
林超然进了屋。罗一民也只得跟入。
李玖在门口说:“林超然,我们一民的营长,对不对?”她把“我们一民”说得十分亲热。
林超然:“一民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好几名马场知青的救命恩人。”
李玖:“总听我们一民说你当年对他多么多么爱护,却从没听他提过救你命的事儿。”
这话毕竟是罗一民爱听的,他说:“那事儿有什么好提的。”
李玖伸出了一只手:“认识一下吧,我叫李玖,在郊区插过队,现在,就快是一民那口子了。”
罗一民不爱听,但却无奈,只有仰脸望屋顶的份儿。
林超然与李玖握手,并说:“也听一民说过你了。”
李玖:“他说我,无非就是我多么配不上他的话。我还觉得他配不上我呢,可事实上已经是他的人了,只得多担待他一点儿。”
她将“已经是他的人了”几个字说得有特别强调的意味。
罗一民:“别真一句假一句的信口胡说啊,成心给别人造成误会怎么的?我看你没事儿还是趁早回家吧!”掏出烟来递给林超然一支,自己也叼上了一支。
俩人吸烟时,李玖还在说:“谁说我没事儿,替你接待一下你当年的营长不是事儿呀?”说着,透火,使炉火更旺了。之后将小饭桌搬到炉旁,将两只小凳摆在小桌两边,认真地擦了一遍。接着,摆上烟灰缸和两只杯,找出茶叶筒,沏上了两杯茶。
她做这一切时,愉快而利索、迅速。
林超然小声地说:“我看行。”
罗一民大皱其眉,向林超然做了一个“停止”的裁判手势……
李玖:“你俩暖暖和和地坐这儿聊,我去干我的活儿,不影响你们。”说罢,从工作案底下拖出一个大洗衣盆。
进入里屋,抱出些该洗的衣服放入盆中。
之后用小盆一盆盆地接冷水倒入洗衣盆,坐下在洗衣板上嚓嚓地搓起来。
林超然:“怎么能只用凉水洗呢,那太冰手了。一民,把壶里的热水给李玖兑些。”
罗一民装没听到,催促:“快说你的事儿。”
林超然摁灭烟,拎起炉上的铁壶,走过去往洗衣盆里兑热水。
李玖:“林大哥,你可要经常批评批评我们一民,他对我根本就没有一点儿体恤心。”
林超然:“那不对。”接了一壶凉水放炉上,坐下后又说,“当然要批评。在男女关系方面,我最反对大男子主义。”
罗一民忍无可忍地说:“姓李的女同胞,从现在起,请闭上你的嘴。营长,请开始说你要说的事。”
林超然谴责地指点了罗一民一下,发愁地说:“一民,我又没活儿干了。”
罗一民:“你不是刚在王志那儿干了没几天吗?怎么了?你俩闹掰了?”
林超然:“那倒不是。王志是好哥们儿,我对他满怀感激。可装卸班出了工伤,偏偏出工伤的人和我一样,也是临时工。这一住院,花了不少公费。铁路上认为是教训,就下达了内部文件,彻底清退装卸部门的临时工。这下王志也帮不了我了。他到我岳父家去告诉我,我送走他就来你这儿了。”
罗一民挠腮帮子:“唉,顶数找工作的事儿让哥们儿战友的为难。”
林超然:“你帮不上忙我也不为难你,跟你唠叨唠叨我心情能好些。不瞒你,昨天在我岳父家,我老父亲当着我们两家人的面扇了我一耳光。”
罗一民:“大爷那是为什么?”
林超然:“他反对我返城。”
罗一民:“反对?为什么会反对呢?”
林超然:“这说起来话就长了,一言难尽,以后再慢慢讲给你听。我现在面临的情况是……如果不尽快找到一份工作,我老父亲对我的火气那就更大了,估计我和你嫂子两家,连春节也会过不好的。”
罗一民:“我有个想法,只怕你不会听我的。”
林超然:“说说看。”
罗一民:“如果你同意,我出面召集一次马场返城知青的聚会。能召集多少人召集多少人。只要天气好,不太冷,地点选在哪一个公园里都行。还不必花钱。”
他停住话头,观察林超然的表情。
林超然不动声色地说:“把你的意思说完。”
罗一民:“你想啊,咱们马场独立营两百多名知青,据我所知,局级干部的子女四五名,处级干部的子女十几名,还有各行各业头头脑脑的子女。当年他们的父母是‘走资派’时,你从没歧视过他们,他们对你也都挺感激的。如今你要找一份工作,他们肯定都愿意帮忙。只要他们中到了一半,你的问题就好解决了。怎么样?”
林超然:“不怎么样。”
罗一民:“这么说你不同意喽?”
林超然:“对。不同意。不过老实说,我也像你这么想过。”
罗一民:“自尊心排斥?”
林超然:“有自尊心排斥的成分,但不是最主要的。”
罗一民:“那最主要的是什么?”
林超然:“一民,你明明了解的,我对通过权力关系达到个人目的的事,一向是反感的。关系是关系,权力关系是权力关系。我求你帮忙,求王志帮忙,这都是关系。你们即使帮了我,也跟权力没什么瓜葛。但如果你俩的父亲是什么局长,你们再通过你们父亲的权力间接帮我,在我这儿,事情的性质就变了。那不就纯粹是靠权力走后门了吗?如果我走了这种后门,别的返城知青会怎么看我呢?又会怎么看我们这个社会我们这个国家呢?你忘了?咱俩在兵团的时候曾经很坦率地讨论过走后门现象对不对?你说过……你憎恨走后门现象像憎恨投毒于井的罪犯们。”
罗一民:“但我现在已经不那么憎恨了。返城对我的一个教育,那就是,城市里的后门之风比兵团普遍多了。别说不走后门办不成大事了,就连些小事也办不成。所以当老百姓的,那得习惯于走后门,善于走后门。只有这样,才能活得不那么困难,不那么憋屈。你现在也是普通老百姓的一员了,你也没法例外的。你非要例外,那就等于成心和自己过意不去。”
林超然:“我承认你说的基本上是事实,但……”
他看着罗一民,低声又说:“一民,对不起。”
罗一民:“你别跟我说‘对不起’呀,你明明是对不起自己嘛。”
李玖忽然大声说:“你俩是商量事儿呢,还是开思想座谈会呀?”
两人不由得都朝李玖看去。
李玖停止搓洗,也看着他俩问:“林大哥,不就是好歹先找份工作,让你老父亲别再跟你闹情绪,让你和嫂子两家人,能过一次和睦融洽的春节吗?”
林超然重燃希望地说:“对……”
李玖:“不就是好歹先找份工作,但是还不愿借助当官的人的权力吗?”
林超然:“对……”
李玖:“这也不是太难的事啊!”
罗一民:“你别在那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啊!”
李玖用待洗的干衣服擦擦手,起身走了过去,拖过一个木墩,坐在罗一民身边,谴责地问罗一民:“你为什么不诚心诚意地帮林大哥?”
罗一民生气地说:“你想挑拨我俩关系啊?哎,你怎么就知道我不诚心诚意?”
李玖:“你如果诚心诚意,就该替林大哥求我。你替林大哥求我了吗?”
两个男人一时又看着她发愣。
李玖也瞪着罗一民说:“你长个眼睛瞪着我干什么?现在求也不晚。你如果诚心诚意想替林大哥排忧解难,那就赶紧求我,我就等着你说一句求我的话。你说了,林大哥的事儿那就等于解决了,包在我身上了。”
罗一民对林超然说:“别信她。她这是拿咱俩打欻呢!”
林超然:“小李,不是在开我俩的玩笑吧?”
李玖:“我像是在开玩笑吗?咱俩初次见面,大哥我能拿你发愁的事儿开玩笑吗?”
林超然:“那,我现在郑重求你。”
李玖:“大哥,不是我驳你面子。你求不算,得他求。”
林超然将求助的目光转向罗一民。
李玖却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叼在嘴角,林超然赶紧按着打火机向她伸过去。
李玖:“让他点。”
林超然将打火机递向罗一民。罗一民却侧目斜视李玖,皱着眉,一副厌恶的样子,不接打火机。
林超然:“一民,我急了啊!”
罗一民这才不得已地接过打火机,按着,伸向李玖叼在嘴角的烟。
李玖吸着烟,乜斜了罗一民一眼,又对林超然说:“大哥,你看他那表情,是像替你真心求我的样子吗?”
罗一民:“我样子又怎么了啊?”
林超然:“你那样子是不太好。样子好点儿!”
他暗中踩了罗一民的鞋一下。
李玖:“这种时候,还耍大男子主义!我这可等着你求呢,我的耐心那也是有限的!”
林超然严肃地说:“一民,我的耐心那也是有限的。为了我,你总不至于将打保票的事儿偏要给搞黄了吧?”
罗一民:“好好好,我求。营长,我可是为你求她的!”
李玖:“反对。重说。”
罗一民:“叫‘营长’怎么了?我叫‘营长’叫了那么多年,叫惯了!”
李玖:“叫‘营长’没错。后边那句话我听着不顺耳,你心里明明那么想的也不应该说出来,要省略。”
罗一民气得站了起来,在屋里走到这儿走到那儿,仿佛面临的是变节与否的重大抉择。
林超然也站了起来,瞪着罗一民说:“一民,你要是觉得那么难,那我走了,不在你这儿瞎耽误工夫了,算我白来一次。”说罢,真朝门口走去。
罗一民:“营长……”
林超然站住,却未转身。
李玖:“一民,瞧你这费劲儿样!哎,我就不明白了,简简单单的事儿,为什么你偏要往僵了搞呢?我教你怎么求我。你要对我这么说……亲爱的玖,看在我和我们营长多年友情的份儿上,我恳求你,帮帮我们吧!……听话,快这么说啊?”
罗一民无奈,只得走到她跟前,眼望着屋顶刚要开口。
李玖:“眼望着哪儿呢?要看着我。求我又不是求屋顶!”
罗一民万般屈辱地看着她说:“亲爱的玖,看在我和我们营长多年友情的份儿上,我恳求你,帮帮我们吧!”
林超然的手拍在了一民的肩上,耳语:“哥们儿谢了!”
罗一民脑门上都出汗了,他举手抹了一下汗。
李玖:“多简单的事儿呀,你看你刚才那副痛苦样子!有那么痛苦吗?你俩都坐下,我告诉你们为什么我敢打保票。”
于是林、罗两人又坐下了。
李玖摁灭烟,胸有成竹地说:“咱们全哈尔滨市的工人中,八级工是不多的。所有的八级工中,八级木工那更是少而又少。全中国,建国初期评出了一批八级木工,后来就再没几个评上的,明白?”
林超然、罗一民同时点头:“明白,明白。”
李玖:“我父亲就是解放初期那一批评上的八级木工。‘文革’前,全哈尔滨市就那么四五名八级木工,相当于木工这一行的状元!‘文革’前退休了一人。‘文革’中他们与三名‘三高’一块儿挨斗,又惊又吓,被折腾死了一人。粉碎‘四人帮’后,回山东老家一人,病故一人。现在,全哈尔滨市,据说只我父亲一人了。虽然也退休了,但身体好,还能接些私活,明白?”
林超然点头。
罗一民:“你简明扼要一点儿,该直奔主题了!”
李玖:“现在,许多干部解放了,平反了,官复原职了,有的还高升了,又住进大房子里去了,谁家不想添一两件家具呢?他们的儿女也都该结婚了,我指的是和咱们同龄的。咱们可以凑合,而他们的儿女,再凑合也得有一套新家具吧?要买,得排上几个月的号,得凭票。凭票也只能买一两件。因此,我爸可就成了宝了。求我爸打家具的,不论职务高低,那也得排号。不少干部,或者他们的儿女,都不同程度地欠着我爸一份儿情。林大哥你的事儿,只要我爸向他们中哪一个开口,那还不是他们一句话就安排了的?”
林超然也失望地仰起脸看屋顶了。
罗一民:“怎么着,我说她拿咱俩打欻嘛,正经八百地兜了一个圈子,这不是又绕回了咱俩刚才讨论的原点吗?”
李玖:“你别破坏我情绪!不同!”
罗一民:“怎么不同?”
李玖:“林大哥现在什么人?返城知青,普通公民,待业。比普通公民还普通。你什么人,一开铁匠铺子的。林大哥求你,是普通公民求普通公民。我是什么人?也是返城知青,在街道小厂糊纸盒,你求我还是普通公民求普通公民。我爸也是普通公民,我求我爸,是普通公民的普通公民女儿求普通公民。”
她指点着林、罗两人唱了起来:“穷不帮穷谁照应?两个苦瓜一根藤!”
罗一民:“说到底,你爸还是得求干部手中那个权!”
李玖:“也不像你说的那样我爸是求他们。我爸给他们做家具,比他买少花了多少钱啊!而且我爸做的家具,质量好,样式好,比家具店卖的强多了!是我爸给他们一次回谢人情的机会。干部那也是人吧?欠了人情那也希望找个机会还吧?什么事儿都不能犯教条主义。教条主义害死人!”
罗一民盯着林超然看,那意思是……你的事儿,你拿主意吧!
林超然:“小李的话,倒有点儿说服我了。是啊,教条主义害死人。”
李玖:“那就别坐在这儿干耗时间啦,都跟我到我家去吧!”
李玖家那个大杂院里。李玖指着自行车棚说:“看,我爸又做出了一个大衣柜,还有两个书架,得等到天暖和了他亲自刷漆!”
罗一民小声对林超然说:“不走后门,公共车棚能允许他父亲占那么大地方?”
李玖回头斥道:“说什么呢!”
李家住的是苏式老房子,居然有木扶手的沙发。李父和林超然坐面对面的单人沙发。李玖和罗一民并坐在双人沙发上,她挽着罗一民一只胳膊,亲亲昵昵地偎靠着罗一民。而他,虽不情愿,却只能忍着性子,不便发作。作为客厅的房间不是很大,三个沙发占去了大半空间。冬日的阳光照进屋里,家庭气氛挺温馨。
李玖:“我家这套沙发也是我爸做的。”
李父:“小玖,你和小罗,你俩的事,怎么样了啊?”
李玖:“爸你放心。我和一民,我俩的关系飞跃了。他将成为你的女婿,那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说罢,幸福地将头往罗一民肩上一靠。
看着女儿和罗一民那股子亲密劲儿,李父脸上也洋溢着幸福。
李玖:“林大哥已经答应做我俩的主婚人了!”
林超然一愣,只得顺水推舟地说:“是啊是啊,义不容辞……”
李父:“小玖,找烟给你林大哥和一民。”
林超然:“伯父,我不会……”
李父:“你看你那指甲,明明是吸烟的人嘛!”
林超然看看自己指甲,不好意思地笑了。
罗一民忙将指甲熏黄了的手往腿下插藏。
李父:“一民,你也别掖着藏着啦!你们这拨孩子,都苦闷过。学会了吸烟,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现在返城了,苦闷肯定少了。有毅力的,那就戒了它。不想戒的,控制点儿,少吸,那也没什么。”
林超然:“伯父,多谢您这么理解我们。”这话他说得很真诚。
李玖拿着盒烟归座了,竟是一盒带过滤嘴的中华!
罗一民不禁与林超然交换意味深长的眼色。
李玖各给他俩一支,并说:“大大方方吸吧!在我家就别客气,别见外,何况我爸刚才都那么说了!”
于是林、罗两人大大方方地吸起烟来。
李父:“那我也陪你们吸一支。”吸着烟后,又说,“我舍不得花钱买这么高级的烟。人家送的,偶尔吸一支,当成种享受呗。”
李玖:“爸,我和一民要是领证了,你可得为我们也做一套这样的沙发啊!”
李父:“那是当然的!不过呢,一民那儿的住屋地方小,适合做一套小点儿的。但样式我已经想好了,做出来会比这一套还好看!”
李玖就高兴地亲了罗一民一下,之后又挽着罗一民的手臂偎着他。
罗一民心里那个腻歪,因而表情就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相当古怪。
林超然向罗一民使眼色,让罗一民看李家的表,于是罗一民对李玖耳语。
李玖:“爸,你还没表态呢,我林大哥的事儿,你到底帮不帮忙啊?”
李父:“刚才谁一打岔,把那事儿岔过去了。帮,帮,当然帮。林营长……”
林超然:“伯父,叫我超然吧,我现在只不过就是个返城了的待业青年。”
李父:“那什么,小玖,去把我的记事本和我的花镜拿来。”
李玖又起身颠颠地去找了。
罗一民与林超然又交换眼色。
片刻,李玖将记事本和花镜取来递在父亲手上了。李父戴上花镜,翻开小本,一页一页看。
小本上无非写着些张王李赵科长处长局长,以及大衣柜床头柜五斗橱书架写字台什么的。
李父边看边说:“没想到,我这八级木工,‘文革’结束这两年里,和这么多带长的人建立了友好关系。可是,一些关系都动用过了,一时还没有合适的人选了呢!”
李玖急了:“爸你别这么说!我都向他俩打保票了。你要是又说帮不上忙了,那我不等于忽悠他俩了嘛!”
李父:“你急什么啊!我也没说帮不上忙了嘛!”
从林超然和罗一民的表情看得出来,他俩心里都有点儿七上八下的。
李玖:“爸,你什么时候为谁们动用了那么多宝贵的关系啊?我不是跟你说过嘛,那都是高级人脉,不能随随便便就为别人用了。过硬的关系那要为咱们自己家和亲朋好友保留着!万一咱们也遇到了掰扯不开的事儿呢?”
李父:“你这么说也不对。不是我不给你留面子,你那种想法纯粹叫自私。街坊邻居的,左邻右舍的,子女返城落户的事儿,工作的事儿,接班的事儿,扩建一下房子的事儿,知道我认识一些干部,愁眉苦脸地求到头上了,好意思一口回绝吗?能忍心不帮吗?”
李玖:“别人的事儿不说了,反正我林大哥这个忙,你是非帮不可的!我都快急出汗来了,我来给你当个参谋!”
她起身走到父亲身后,从后向前伸出手臂,也拿着那小本了。
李父却不看那小本了,放手了,将花镜也摘下放镜盒里了。
林超然不由得又忧虑地与罗一民对视。
李父:“林营长,以后我就叫你小林了……”
林超然:“伯父,那最好。”
李父:“小罗就快是我姑爷了,而你曾经是小罗的营长,那也就等于,曾经是我姑爷的营长,咱们是这么种关系吧?”
罗一民敷衍地说:“啊,是是。是您说的这么一种关系。”
李父:“人和人的关系分远近亲疏,帮忙也分先后缓急。小林咱们的关系亲,所以当优先。你的事影响到两户人家春节能不能过好,所以是急茬儿。又亲又急,我要为你动用最硬的,也是最有把握的关系。”
李玖、罗一民和林超然互相看,都释然欣然地笑了。
李父:“我要介绍你去找的人,‘文革’前是咱们市的一位副秘书长,人品很好的一位老干部。‘文革’前我们就认识。当年五一、十一、中秋节、元宵节那样一些日子,他往往代表市委市政府邀请我这样一些大工匠聚会。‘文革’中,他挨斗,我陪过斗。‘文革’结束,他一被起用,不久就派秘书主动联系了我。冲这种关系,我为他做了一排大书架,分文未收,白做。他也对我说过,‘李师傅,今后你遇到了什么难事儿,尽管来找我。只要不违反原则,我一定尽力而为’。为你们哪个返城知青解决工作问题,都是为一个中国的待业青年解决了工作问题,肯定不违反什么原则。”
李玖频频点头。
林超然:“伯父,太让您费心了。不过,我觉得,我只不过是要先找一份临时的工作,脏累不怕,每月能挣那么三四十元就行……这种忙,麻烦到那么一位老干部,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呢?”
李玖:“大哥,要是给你介绍了一份正式的工作,你又挺满意,那不是更好吗?”
林超然:“可我下一步的人生该入哪行,我还没考虑好……”
罗一民:“我也有超然那么一种感觉,常言说得好,杀鸡岂用牛刀……”
李玖白了他一眼:“你那是怎么形容呢?不会形容别瞎形容,也不怕我爸笑话!”
李父:“我不笑话。一民你和李玖这样的孩子,你们名义上叫‘知识青年’,其实知识是很有限的。形容得驴唇不对马嘴,没什么可笑话的。可你们林大哥就不同了,闺女,你介绍的人家是‘文革’前老高三,还是名牌中学的学生,又当过知青营长,所以在我这儿,是非把他当成回事儿不可的。小林,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我也算交了我闺女的差了啊?”
林超然点头道:“伯父,那我听您的。”
李父:“他秘书跟我打过招呼了,这几天他还要组织我们一些当年各行各业的大工匠聚一下,到时候我当面向他提你的事。之后,他肯定会安排你面谈一次。但是记住,千万别带烟啦茶啦酒啦的。他当然是个又吸烟又喝酒又有饮茶习惯的人,送的人就多。他根本不缺那些……”
罗一民:“那……带钱?”
林超然始料不及地说:“多少……为好?”
李父:“带钱那成了什么事儿了?那不是把我们的关系搞得不体面了吗?说不定他还会生气。我的意思那是,什么也不要带,什么也不许带。就那么空手去最好!”
林超然和罗一民诺诺连声。
林、罗、李三个离开了李家,走到了院子里。李玖仍挽着罗一民,挽得紧,罗一民挣了挣,没挣出自己的手臂。
李玖:“怎么谢我?”
罗一民:“以后再说。你别这么黏糊行不行?”
李玖:“就黏糊!现在亲一个,以后不用谢了!”
罗一民:“你知道我心里有多……”
李玖:“多爱我?”
罗一民恨恨地说:“我腻歪你!”
李玖:“爱腻歪不腻歪!反正从今天起,你拿我更没治了!你不亲我我亲你!”
她非要亲到罗一民一口不可,罗一民躲来躲去终究还是没躲开她那一亲。
林超然站在离他俩几步远的地方,背对他俩装聋作哑。他发现了李玖的母亲领着小刚,站在不远处,正狠狠瞪着李玖和罗一民。
林超然响亮地干咳了一声。他这一咳,李玖和罗一民也发现了自己被瞪视。罗一民识趣地走到了林超然身边,背对李母,小声对林超然说:“我有多腻歪李玖,她妈就有多瞧不上我。”
而李玖,为了掩饰尴尬,反而走向母亲,并问小刚:“儿子,跟姥姥哪儿去了?”
小刚:“姥姥带我串门去了。”
李玖:“妈,我给你介绍一下,那位是一民在兵团时候的营长。”
李母朝林超然和罗一民瞥一眼,装糊涂地说:“一民是谁?哪儿冒出来了一个一民?你跟我家去,我有话对你说!”
李母抓住女儿手腕就往家里拖。李玖虽不情愿,但还是被拖入了门洞。
小刚看看罗一民和林超然,也一转身跑进了门洞。
门洞里传出李母的声音:“你缺心眼呀?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你要是当了罗一民的媳妇我不同意,你怎么偏跟他在当院里那么黏黏糊糊的?刚才前条街上的你赵婶还跟我说,愿意把她一个远房侄子介绍给你!她侄子人家现在搞单干,从大庆向外省倒石油,倒成一把就赚老鼻子钱了!”
李玖的声音:“个人倒卖石油那是违法的!你想让我嫁给投机倒把分子呀?我才不听你的,那我的第二次婚姻不也没好吗?这次我一定要嫁给一个有手艺,能和我稳稳当当过日子的人!罗一民是我的最爱,我非他不嫁!”
罗一民悲哀地说:“听,听,太恐怖了!我完啦,完啦。”
林超然却说:“我怎么挺受感动的呢?”
李母的声音:“我是要逼你嫁给投机倒把分子吗?人家是合法倒卖,有批文的!家去!家去!今天我非把你弄进家门不可!”
门洞里传出一阵门响,归于安静。
林超然和罗一民走在路上。
罗一民:“我有种很不幸的感觉。”
林超然:“说。”
罗一民:“我觉得自己被你连累了,被李玖绑架了,成了李玖她爸的人质。”
林超然站住了:“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看得这么可怜呢?我觉得李玖人挺好啊,性格也挺好玩的,而且挺勤快。最难得的是,我看出她是全心全意地爱上了你。”
罗一民:“营长同志,请打住。李玖她在我面前夸自己,比你夸她更全面。今天我罗一民为你,算得上是肝胆相照,两肋插刀了……祝你的事办得顺利。”
他一说完,转身就走。
林超然望着他一跛一跛的背影,陷入两难,并且一脸内疚。
日历牌上的日子是一月六日。李玖家,李玖将那一页日期撕下,放在唇上连吻几吻。她穿的是一身新衣服,当然,也不过就是棉袄罩上了花罩衣,棉裤外套一条新呢外裤而已。
内屋,李母挑着门帘,探出头,极其忧郁地看着她。
李玖将日历纸折起,问:“妈,鞋油在哪儿?”
李母走出里屋,装模作样地拿起掸子这儿掸掸那儿掸掸,说:“就你买过一盒,你早用光了,空盒都扔了。”
李玖:“真是的,也不想着再买一盒儿。有身份的人家,鞋油应该和酱油一样,少不了的!”她走到洗脸架那儿,用抹布沾盆里的水擦旧皮鞋。
李母:“咱家算什么有身份的人家?”
李玖:“如果单按我爸的收入而言,起码是厅局级干部人家吧?”
李母:“单比收入,投机倒把的兴许比省长收入都高呢!没这么比的,还有一言!我问你,今天什么日子?”
李玖:“一月六号。”
李母:“一月六号有什么特殊的?”
李玖:“没什么特殊的啊!”
李母:“那你撕下来亲啊亲的,还折起来揣兜里。”
李玖:“我喜欢这个日子。六六大顺,一顺到底。”擦完鞋,站她妈跟前,感觉良好地说,“怎么样?”
李母:“这身儿不是预备春节穿的吗?一下班就穿上干吗?”
李玖:“今晚我们厂的姐妹要欢聚,肯定会聚到很晚。我不回家住了,就近住我姚大姐家。她丈夫回老家探父母去了,我俩聊点儿知心话。”
李母:“说的真事儿似的!玖子,你是妈生出来养大了的女儿,你撒的谎再圆乎,那也骗不过妈去!”
李玖笑了,厚脸皮地搂了母亲一下:“妈,你这么说,不好像我撒谎是从你那儿遗传的了吗?”
李母皱眉推开了她:“我再问你——这事儿你爸不好意思问你,让我问:你爸让你替他收回来的两笔手工钱,怎么少了三四十元?”
李玖遮掩地说:“那事儿呀!那事儿我爸有什么不好意思当面问我的呢?妈,替我告诉我爸,它是这么回事儿,我去到了人家那两位干部家,人家对我特亲热,待以上宾!妈,待以上宾你懂吧?”
李母:“别跟我来弯弯绕,快说!”
李玖:“所以呢,我作为我爸的特使,那也得仗义点儿是不?又所以嘛,我一高兴,少要了那两家三四十元。我认为这么做才叫不辱使命,我替我爸长了老大的脸啦!”
她一边说,一边戴围巾,拎挎包。
李母听得半信半疑。
李玖:“妈,我走了啊!”
李母:“站住。”
李玖在门口站住,转身,一脸豁出去,鱼死网破的表情。
李母走到她跟前,低声下气地说:“玖子,你可千万别鬼迷心窍,非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啊!”
李玖:“妈,你不明白什么叫‘追求’!追求,那就是追着求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我的第二次婚姻我做主!是我的追求!有追求才爱得来劲儿,没追求的爱有什么意思?”
她将长围巾往后一甩,英勇赴义般推门而出。
李母自言自语:“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
罗一民的铁匠铺里,罗一民在做喷壶。
门一开,李玖进入。罗一民冷淡地抬头看她一眼,继续敲敲砸砸。
李玖:“一民,抬头。”
罗一民装聋。
李玖:“不想替你们营长帮忙了?”
罗一民抬起了头。
李玖:“我怎么样?”
罗一民:“还那样。”
李玖:“你到底想不想帮你们营长忙了?如果你根本没诚意,那我又何必非上赶着!”转身欲走。
罗一民急忙站起:“哎哎哎,别说走就走嘛!”
李玖:“要是真想帮忙,会来点儿事儿。再问一次,我怎么样?”
罗一民:“袄罩花样挺好看!嚯,呢子裤子!”弯腰捻捻,“上等呢子。”
李玖:“穿我身上怎么样?”
罗一民:“合身。嗯,人饰衣服马饰鞍,果然,果然。”
李玖:“别说果然!说结果——还那样吗?”
罗一民:“嗯,结果……不一样了。不那样了,比那样强多了!”
李玖笑了:“这还算会来点儿事儿!我不要求你违心地赞美我,但你总得实事求是吧?我再问你,今天什么日子?”
罗一民想想:“我还真记不清了,反正今天是一月的头几天。这几天我忙着赶活儿,过糊涂了。”
李玖从兜里掏出日历纸给他看:“这就是今天。”
罗一民:“噢,一月六日。”
李玖:“今天是你生日!”
罗一民恍然大悟地说:“可不!没人提醒,我都忘了生日了。”
李玖:“以后就不同了,你忘了我都忘不了。如果你真心实意帮你营长,那么现在听我的——赶快穿得像样点儿,我带你去家好饭店吃一顿,给你过一次印象深刻的生日!”
罗一民愣愣地看她。
李玖:“没听明白我的话呀?”
罗一民:“那……谁花钱?”
李玖:“我说要给你过生日,当然我花钱!”
罗一民:“好,好,遵命!”一转身挑帘进了里间屋……
李玖:“咱不骑你那小破三轮啊,咱乘公共汽车!”
罗一民和李玖坐在一家饭店里靠窗的座位,饭店里就他俩。
罗一民:“怎么没别人?”
李玖:“这是全哈尔滨上档次的饭店之一,一般的人敢进?”
果然来了几位不一般的人,看去像干部,被服务员彬彬有礼地请到了楼上。
罗一民:“说好的啊,你请我,可别坑我!”
李玖:“你烦不烦啊!”接过服务员送来的菜谱,当今大款似的,“猪蹄!腰花!熘肥肠!炒鸡蛋!两只大对虾!”
罗一民:“哎,姐们儿姐们儿,花你的钱也悠着点儿。大对虾咱就免了。”
李玖:“甭听他的,听我的!”
菜上来了。两人互相举起了杯。
罗一民:“为了你的生日……”
李玖:“你的!”
罗一民:“对对对,我的。自打出生以来,也没吃过这么奢侈的一顿!别说过生日了,过春节都不敢想得这么丰富……为了表达我心中的万分感谢……”
李玖:“祝你生日愉快!”
两人碰了一下杯,大快朵颐。
罗一民:“这肥肠熘得好!”
李玖:“也不想想带你来的什么地方!”
服务员送菜来了:“大对虾,两位的菜齐了。”
服务员走后,两人同时看着大对虾。
罗一民:“怎么……不像。”
李玖:“是不太像。”
两人一人一只夹到了自己盘子里吃起来。
罗一民:“倒是也有虾味儿。”
李玖:“那也肯定不是!服务员!服务员!”
服务员应声而至。
李玖:“这是什么?”
服务员:“大对虾呀。”
李玖:“肯定不是!”
服务员:“既是,也不是。粉面子兑虾油做成的。”
李玖:“那你们菜谱上写着大对虾!”
服务员翻开了菜谱,指点着说:“看清楚了,下边括号里还有一行小字——素做海鲜,实验菜款。”
李玖细看,无言以答。
服务员:“只能怪您自己没看仔细。别说冬天了,夏天的哈尔滨也很难见到大对虾呀!前几天,市里领导宴请朝鲜人民共和国外宾,请人家吃的也是这种大对虾!实验菜谱嘛,这道菜你们得发挥想象力来吃。”
罗一民:“别说了别说了,我们都是有想象力的人,只不过刚才没发挥就是。”
服务员合上菜谱走了。
李玖:“扫兴!”
罗一民:“也别扫兴嘛!你看我就没扫兴。虽然不是真的,价格还便宜呢!省你钱了——来来来,为这道菜的创造性干杯!”
李玖:“粉面子做的,降低了我请客的高规格!”
但她还是举杯与罗一民碰了一下。
李玖挽罗一民手臂走在街上——天黑了。
罗一民打了个响嗝,问:“还哪儿去呀?看电影?”
李玖:“都是‘文革’前的老片子,等出了新片子咱再看。”
罗一民:“那你带我哪儿去?”
李玖:“到地方你就知道了——碰杯时可说好了,今晚你一切听我安排。”
两人站在一处公共浴堂前——牌匾上写的是“红色浴堂”。
罗一民仰头望着说:“这样的名字让我产生恐惧的联想。‘文革’都结束三年多了,怎么也没个什么人提出来改改名?”
李玖:“名字不重要,爱改不改,谁有闲心管这种破事儿,反正咱们只不过是来洗澡。饱不剃头,饿不洗澡。咱俩都吃得饱饱的,泡泡澡那多享受!”
罗一民:“你的盛情我完全同意,都半个多月没顾上洗澡了,可干吗非来这呀?”
李玖:“这儿改革服务了,分出高级的了,咱俩的票我都预先买好了!”
罗一民:“高级的?……多,多少钱?”
李玖:“瞧你那样!你的生日嘛,一切享受我掏腰包!”扯着罗一民进入。
门堂里。两张长椅上分坐着些男女,还有站着的。
老服务员迎上前道:“今晚人多,两位得耐心排会儿了。”
李玖豪迈地说:“我是高级票,他也是!”
老服务员:“那不用排了,楼上请。”
李玖拉着罗一民迈上了楼。
老服务员拖着长调喊:“高级票的两位,楼上的迎着啦!”
公共汽车站。罗一民和李玖站在那儿说话。
罗一民:“高级的到底多少钱?”
李玖:“先说你泡得怎么样?”
罗一民:“那叫舒服!大池子,人还少,有莲花喷头,比自己用盆往身上泼水方便多了,也省水。你们女部那边呢?”
李玖:“我们女部那边更高级,洗完了有吹风机。才一元钱,还不算贵吧?”
罗一民:“还便宜呀?普通澡票才三角钱!”
李玖:“又来了!别气我啊!”
罗一民:“花你钱我也心疼!不让我回家,还有什么节目?”
李玖:“接下来是重场戏,你可要好好配合!”
一辆上海牌小汽车驶来,停住。
李玖绕到车后看车牌:“就这辆!”拉开车门,向罗一民做请的手势。
罗一民:“你……这……”
李玖:“快上呀!”
罗一民只得上了车,李玖紧接着上车了……
车上,罗一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张张嘴又要问什么。
李玖:“别说废话!”她将什么东西塞他手里,像一副扑克,附耳小声地说,“到地方再看。”
上海牌车停在友谊宫。
李玖、罗一民下了车,李玖从挎包里掏出一盒烟给师傅,嘴甜地说:“谢谢师傅,也请师傅代我谢谢我吴叔叔。”
师傅接过烟一看,是“中华”,乐了:“吴局长交代了,偶尔再用车,找他他高兴。”
车开走了。
罗一民:“你搞什么名堂?”
李玖:“不过打着我爸的招牌麻烦了一位副局长呗,小事儿一桩。知道这什么地方不?”
罗一民:“友谊宫谁不知道!”
李玖:“给我听明白了,你配合得怎么样,关系到我的心情。我的心情怎么样,关系到你营长的工作!我没示意你开口,不许你乱说话!”
她挽着罗一民进入了友谊宫。
总台那儿——一名青年、一名中年,两名女服务员在接待李玖和罗一民。李玖:“我们预订的房间,有领导打过招呼的,内部价。”
青年服务员查登记,给中年服务员看。
中年服务员:“交钱吧,五十元。”
李玖:“五十元?不是内部价吗?”
罗一民已打开了那盒“扑克”,将一些小纸袋袋倒在台面上,研究地看。他一听在谈价,不看小纸袋袋了。
李玖小声地说:“先别看那玩意,收起来。”
中年服务员:“每个房间对外三十元,对内二十五元,你们一人一个房间,不正好五十元?”
李玖:“误会了。我们不需要一人一个房间。”
中年服务员:“你俩住一块儿?”
李玖:“我们两口子。”
中年服务员:“领导电话里没强调你们是两口子。”
罗一民完全呆掉了,又不便发作,只得转身望天花板。
李玖:“领导没强调也没关系。我还带了证明信。”掏出证明信给对方看。
中年服务员:“这种街道小厂开的证明信不具有证明的权威性,我们这儿不认。”
青年服务员:“我们这里只认结婚证。”
中年服务员:“要不,你给领导打个电话,请领导对我们强调一下?”一只手放在电话上。
李玖:“好好好,两间就两间!”掏出钱包数钱。
两人已经分别住进了房间。
李玖的房间里,她穿上了浴袍,拖鞋,坐在床上点一堆钱。
罗一民的房间里,他凑在台灯下终于看清,“扑克”盒上印着“避孕套”三字。
李玖的房间里,李玖在擦皮鞋,哪儿哪儿都挤上了鞋油,并嘟哝:“坑我二十五元!不用白不用!”
电话响,她接电话。
罗一民的房间里。罗一民对着电话咬牙切齿地说:“你给我那玩意干什么?!差点儿让我出丑!”
李玖的房间里,她笑出了声:“谁叫你猴急猴急的?”
电话里传出罗一民的声音:“胡说!我怎么就猴急猴急的了?亏你想得出来!”
李玖:“不是为了让你好好享受一次生日嘛!我的预算是花掉一百元,还剩二十几元不知怎么花呢!那东西别扔啊!今晚用不上,以后用得上,是托人家姚大姐给买的,没结婚证不卖!”
罗一民房间里。罗一民生气地说:“我看你是抽风!”他啪地摔下了电话……
总服务台。青年服务员在打电话,一手捂话筒小声地说:“组长指示,要严密监视刚入住那一男一女。为了我们这里的荣誉,绝不能让他们厮混到一个房间里去!我们就是不给某些人犯某种错误的机会!……”
楼层服务台那儿。另一名女服务员在接电话:“请组长放心,在我的钟点内,一定不会使他们得逞!……”
李玖的房门开了。李玖探头探脑,穿着浴袍和拖鞋溜出了房间……
李玖在走廊一溜小跑……
她看到了楼层服务员在瞪她。
李玖:“还没睡啊?”
女服务员:“你们睡了我也不会睡。我们这里有规定,九点以后,禁止男女住客彼此逗留。”
李玖一笑:“知道。认真看过《住客须知》了。我跟我那口子说几句话……”
女服务员:“308是吧?请跟我来。”她居然替李玖敲308的门。
罗一民开了门,一愣。
李玖:“我不逗留,就几分钟!”斜身挤入了门。
李玖插上了门。
罗一民双手叉腰,气不打一处来地瞪她。
李玖找出浴袍、拖鞋,一一甩在床上,命令地说:“换上换上!要不二十五元钱白花了!看这床,这枕头,多软乎!再泡个澡,保你舒舒服服地一觉睡到大天亮!”
罗一民:“不是刚在红色浴堂泡过吗?还泡哇?!想把自己变成鱼呀?”
李玖:“这儿的热水更冲!不泡白不泡!换地方了,享受的心情那也要不同。”
罗一民抓住她一只手,一拖,李玖顺势投入他怀里。
罗一民:“你怎么是这样的啊?”
李玖妩媚地,柔声地说:“为了让你过一次印象深刻的生日。钱都花了,别跟我怄气。”
罗一民顿时被软化了,猛烈地吻她。
李玖软化在罗一民怀里了。
敲门声。
女服务员的声音:“服务员,送晚报!”
罗一民:“不看!”继续猛烈地吻李玖。
早晨。住地餐厅。
李玖和罗一民面对面坐在小桌两侧。
李玖:“别喝豆浆,要喝牛奶。牛奶营养成分更高。服务员,请送一杯牛奶!”
服务员用托盘送来了一杯牛奶。
罗一民一口将牛奶喝下去半杯。
李玖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慈母般地说:“宝贝儿,小口喝,别呛着。”
罗一民杯子都没放下就呆住了——除了他母亲,没人叫过他“宝贝儿”。
李玖仍目不转睛地说:“咱们是中学同学,咱俩同桌过,咱两家是街坊,从小就熟悉,知根知底,咱俩有基础。你是我自己做主的人。你是我的追求。跟我离了的那个动不动就打我,而你不高兴了,只不过对我吼。”
她说完低头往面包片上抹果酱。
罗一民猛醒似的,不再呆看她,也往面包片上抹果酱。
两人同时将夹了果酱的面包片递给对方,同时愣住,同时用另一只手接过对方递向自己的面包片,互相望着吃起来。
李玖嘴一抿,哭了。
罗一民小声地说:“哭什么啊,让别人看着会产生误会的,以为我们的关系不正常,我昨天夜里把你怎么样了。”
李玖:“我感动。”
罗一民:“其实,我没你想象的对你那么好。”
李玖:“我知道。”
罗一民又一愣。
李玖:“我是被我自己感动的。我不懈的、百折不挠的追求感动了我自己,我怎么就这么热烈地爱上了你呢!”
她放下面包片,双手捂脸哭出了声。
罗一民:“停止,停止,我的少奶奶。”
在投向他俩的目光之下,他大窘,不知所措。
一份日历牌。一九八〇年,中国还没有大挂历,台历什么的。连大专学校的学生宿舍里挂的也是日历牌。
日历牌上的日子是一月六日。慧之的手将那一页日期纸撕下去了。此时是中午。
这是护士学校的宿舍,有四张上下层的床和一张旧桌子,剩下的空间很小。住七人,另一张床的上层放箱子什么的。但此时,宿舍里除了慧之,另外还有两名同学:一名在床上看书,一名在桌子那儿写字。
床上的同学:“咱们宿舍里,顶数慧之最有时间观念。慧之要是不扯日历,一个月中也不见得有谁扯几次。”
慧之:“你刚才说了一个‘最’字,我听了神经一紧张。”
床上的同学:“怪了,明明是夸你话嘛,你还神经紧张,为什么?”
慧之:“我想,也许是‘文革’中,‘最’字听得太多,说得太多了吧?”
写字的同学:“哎,两位,你们说全中国将近八亿人口,至少也有两亿户人家吧?这每年每户扯完一年日历牌,多大浪费啊!”
慧之:“是啊。将来也许会有人设计出一种年历,将十二个月三百六十几天压缩在几页纸上,而且漂漂亮亮的,看着有欣赏的价值。”
写字的同学:“就像大型的年历片那样?”
慧之:“对。”
她刚要再说什么,门忽然开了,又进来了两名同学,一名对另一名急切地说:“快撕开。说好了的啊,让我挑一张!”
慧之:“她上海表哥又寄来什么好东西了?”
被问的女同学:“年历片!”
“那也得有我一张!”
“我也要!上海的年历片好看!”
于是床上的女同学下床了,桌旁的女同学围过来了。
慧之:“我发扬风格,你们挑完了我挑。”
拥有年历片的女同学:“不许动抢的啊,我自己挑完了才是你们的!”她刚一将信封从书包里掏出,被别人一下夺去了。
信封又被另一只手夺去了,撕开了,年历片抖出在桌上了。
她们抢成了一团。
人人手里都有一张年历片了,各坐一处,欣赏、讨论。那是一套芭蕾舞《红色娘子军》人物组成的年历片。
“你们一掠夺,我这一套不全了!”
“不是剧照,是画的呀!”
“我更喜欢画的,比真人剧照更好看。”
“太夸张了吧?真人的腿哪有这么长的?”
“女性之美,首先美在身材。身材之美,是由修长的双腿决定的。这是对我们女性美的夸张,我能接受!”
“老实说,我不喜欢。”
于是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一个娇小的女同学身上了。
娇小的女同学:“如果这套年历片是男人画的,那么这个男人的思想意识很成问题。他将我们女性的一双裸腿画得这么长,把我们女性的胸部画得这么高,腰画得这么细,意欲何为?还不是为了唤起男人们对我们女性身体的着迷想象吗?而这个动机显然是邪恶的。如果设计者恰恰是女性,那么更成问题了,岂不是等于在进行间接的展示吗?”
“你的分析有一定道理。我认为肯定是男人画的。”
“我也认为是男人画的。从中国的汉字就可以进一步证明。字典上那么多‘女’字旁的字,无一不是中国男人创造的。其中大部分,是赞美咱们女性的。”
“比如……‘女’‘子’合成一字为‘好’,‘少’‘女’合成一字为‘妙’,‘又’‘女’合为‘奴’,‘立’‘女’合为‘妾’等等,男权意识在汉字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等等等等,亲爱的女公民姐妹们,如果男人们欣赏我们女人,喜欢用许多方式表现我们女人的美,说白了吧,如果一些男性艺术家痴迷于我们女性的身体美,真的是我们女性的耻辱吗?真的意味着他们邪恶吗?”
这一名女生的话使宿舍里安静了,每个人都陷入了思考。
“慧之,你怎么看?别一有思想交锋你就保持那种淑女式的沉默。”
慧之微微一笑:“非要听我的看法?”
大家点头。
慧之看着娇小的女同学问:“如果这一套年历片,画的根本不是红色娘子军战士,而是各种姿态的裸体女子,但不是表现放荡的,而是表现沉静之美的,你怎么看?”环视大家又问,“你们怎么看?”
娇小的女同学:“亏你想得出来!”
另一名女同学:“别管什么沉静不沉静!谁敢画我们女性的裸体,并且印出来公开发售,那我就恨不得将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
“我也踏上一只脚!”
“那一半左右的西方画家、雕塑家,在我们中国人的眼里不都成了问题男人了?”
又一阵安静。
慧之:“如果现在‘文革’还没结束,有一名具有绘画才华的青年,真的偷偷画了一幅裸体女像,而且被发现了,虽然他在各方面是被公认的好青年,文质彬彬的,对待我们女性一向温良恭敬谦让,那我们也还是要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吗?”
“慧之,别你光问我们,我也来问你一句……如果画的是你,你会如何?”
慧之:“其实,我也没想好。不过,这是我这几天一直在想的问题之一。”
“这家伙,闹了半天她自己也没想好!”
慧之:“‘文革’虽然结束了,我想不明白的事非但没怎么减少,反而比以前多了。”她开始穿棉袄,系围巾。
一九八〇年,中国的那一代青年,依然是喜欢辩论的青年。只不过,许多青年不再特别自信自己所坚持的言论肯定是对的了,也不太轻易地就企图将别人的言论一棍子打死了。
娇小的女同学:“哎,还没讨论出个结果呢,你穿上棉袄干什么?”
慧之:“估计咱们今天也统一不了认识。我想到公园去,看看冰雕现场的情况。”
娇小的女同学:“还在创作阶段呢,那有什么可看的?等正式开展了再去看多好!”
慧之一边戴手套一边说:“有时候,艺术创作的过程也很值得关注嘛!”
一名女同学:“这家伙,怎么说起话来深沉劲儿的了?”
“我也去!”
“别管她深沉不深沉,反正考完试了,都去都去!”
于是姑娘们都开始穿戴起来。
包括慧之在内的五个姑娘,在公园里走着、看着。
这一个冬日的中午阳光很好。
公园里到处在进行雕塑。有的冰雕已基本完成,在细加工;有的还只不过是冻在一起的冰块;斧子、凿子、电锯都用上了。
杨一凡在全神贯注地雕塑一具少女沐浴冰雕。裸体的西方少女,左腿直立,右腿踏在石上,一手持浴巾,一手持陶罐,正从肩头往下倒水。
姑娘们来到了这里。
娇小的姑娘小声地说:“真美!”
一名女同学也小声地说:“可这不正是裸体的少女吗?”
“但那是西方少女,我能接受。”
“如果是中国少女,你就鼓动咱们把她打翻在地?”
杨一凡根本不看她们一眼,仿佛她们根本不存在。他全神贯注于自己的创作。
慧之:“我认识他。”
娇小的女同学:“那你叫他一声,咱们问问他为什么雕这么个。”
慧之:“不愿影响他。”
杨一凡从架子上下来,退开几步,从各个角度看他的作品。
他不满意地摇头。
他突然操起地上的大锤,向他的作品用力砸去。
姑娘们发出了吃惊的叫声。
杨一凡继续砸;冰雕转眼毁了。
慧之:“杨一凡?”
杨一凡这才弃了大锤,向姑娘们转过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