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昆仑雪映孤寒月(三)
“明月,明月!”隔着厚厚的冰,楚怀寒疯狂地拍打着冰面,唤着她的名字,她依旧沉睡。
染血的冰面,血淋淋地撕扯着楚怀寒的心,生长着愤恨与绝望。咫尺相隔,却仿佛天涯,寒彻入骨的昆仑之巅,千年前一模一样的绝望。
千年前,是他的错,是他僭越了君臣纲常,杀了塞皇,她才会在他面前引剑自刎。可这一次,他们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只想给这个天下一片四海升平,在他们自己创造的太平盛世里平安喜乐地相伴白头,可为什么就这么难?
四下里茫茫,再也没有其他人。如果此时闲鹤在楚怀寒的面前,楚怀寒一定会将他的心肝全部掏出来质问他为什么要这么折磨他们。可此时,他连一个发泄的对象都没有,只有面对整个天地的苍茫无力。
之前,他和她同淋的每一场雪,都在许着白头的愿。而此时望着晦暗的空中倾斜而下的大雪,楚怀寒能想到的只有埋葬。
他痛苦地发出长啸,然后抬起一拳,用力地向月池冰面砸去。连天地剑都只能造出些许裂纹的昆仑月池,以血肉之躯相迎,更是杯水车薪。一拳下去,已是血肉模糊,可心上的痛早已盖过了一切,他不管不顾地用拳头砸向冰面。
那些被压制的魔性,一点一点地在愤恨绝望中生长。楚怀寒感受到越来越沸腾的血液,以及如蔓草滋生一般想要摧毁一切的欲望——那是他心中的魔性。
在从元神离开澜湖之底,从凤凰山应明月的棺椁中重新苏醒之时,楚怀寒便一直在压制着这魔性,他想还给她那个完整的,最好的楚怀寒。可是他发现即便是那样的楚怀寒还是太过弱小。真正强大的,是那个堕魔的楚怀寒。
他记起了那个同样是雪夜的晚上,那样不死不休,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疯狂。见到任何人,他都只要轻轻发力,就能将他们的脖颈掐断,为她陪葬。塞朝皇室的那些纨绔子弟,拿着刀剑像他刺来,但只要他的指尖微微一夹,就能将所有的刀剑折断。万千箭矢破空而来,只要他一甩长袖,全部折断落地。
只有癫魔才能给他这样强大的力量,让他保持这样持续的疯狂,与坚不可摧的月池冰面相抗,哪怕稍微一点的理智和冷静,都会让他丧失所有的力气。
楚怀寒的周身慢慢地升起浓重的紫气,那紫气震落了他身上所有的雪,他的眼睛越来越红,不知是被自己的血染红,还是坠入了嗜血一般的疯狂。
撞向月池的拳一下比一下狠,不知道过了多久,砸了多少下,月池的冰面被砸出裂缝,裂缝向四处生长,被砸出一个大坑,溅起无数冰碴,越砸越深,最后冰面尽数碎裂,楚怀寒的手破冰而入,浸入冰冷的月池水。手上的鲜血在碧蓝的月池水中丝丝缕缕的蔓延,如朝四面八方生长盛开的彼岸花,红蓝交织,带着惊心动魄的美。
楚怀寒一把将应明月从月池中抱起,凭借着最后残存的理智,将蓝林同时捞起,放在一边。他将她抱在怀里,可是不敢太过用力,魔性一旦任其滋生,就无法轻易遏制下去。他怕那想将一切都摧毁的力量,会不小心伤了脆弱得如同掌中之雪,随时都会化掉的她。
应明月从月池而出,周身萦绕着淡淡的蓝色,晶莹透彻,只有手掌是违和的乌黑,青黑顺着血脉一路生长至手肘,那是毒素蔓延的结果。楚怀寒颤颤地将她的手托在掌心,几乎就是一层黑色的皮裹着骨——那是蚀骨散……楚怀寒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魔性再次上涌,此刻的他只想杀人,将闲鹤山庄的每一个人都拿出来千刀万剐。
他用尽全力地前往凤凰山,让元神离体,与封印石底的残存的魂魄相融合;用尽全力顶着铺天盖地的风雪,攀着悬崖峭壁,登上莽莽昆仑之巅的月池;用尽全力凿碎原本坚不可摧的月池冰面救出她;再用尽全力与自己的魔性对抗,他怕自己失了理智,忘了最重要的事情。
楚怀寒咬破自己的唇,血从唇边流出,覆上她的唇,将自己的血喂给她之后,解开她被闲鹤封住的穴位,让自己的血在她的身体中流转。
他将她抱在怀里,坐在冰天雪地之中,茫茫的昆仑雪,染上楚怀寒的血,一片殷红之色,冥途路引,花开彼岸,触目惊心地妖艳。暗夜里孤月高悬,风吹雪色,无边苍凉。
应明月没有醒,只是眼睫和唇都轻轻地颤了颤。
“走,我带你回家。”楚怀寒抱着蓝月刚欲离开,后看到了一旁的蓝林。
楚怀寒对蓝林没有什么感情。他完全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就离开。
可是那毕竟是她今生的父亲。若寒最终还是背起了蓝林,继续在风雪之中,跌跌撞撞地向昆仑山下走去。
应明月又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
那一年,她的父亲应老将军战死,明昭尚且年幼,年方十五的她接过了应家军的大旗。
应家世代忠良,只胜不败,塞洲内外传为美谈,但当应明月接手应家军的时候,所有人都认为这个传说要被打破。应明月自幼随应将军征战四方,也立过不少战功,可是没有人相信一个女子真的能成为一军之将帅。
在人前她不甘示弱,但在人后,她也无数次在自我怀疑质问。
一军主帅握着全军上下的生死,性命攸关,她的担待得起吗?
“如果连你都不行,那塞洲上下再无人可挂帅。”他和她并肩躺在房顶上,月光洒下来,在他们身下的瓦片,身上的甲胄上,都覆上了一层薄薄的寒霜。他们看着夜空中的云怎么遮住月的光华,又看着云怎么被风吹去,明月又显露出来。时间就这样被月光凝结成珠子,一滴一滴地漏下来。
“是啊,我可是整个塞洲最优秀的将军。”她向夜空伸手,月光触手可及。
昆仑女神原本在对镜梳妆,她细细地用玉梳梳过自己引以为傲的柔发,却发现冰境上的自己好似突然生长出了一撮白发。神的寿命极长,而她年华正好,这怎么可能?
昆仑女神握着长发和梳子的手悬在半空,用力地眨了眨眼睛,低头看着依旧漆黑的发,又呆呆地望着冰镜。双手颤抖着触上那方冰境,才确定竟真的是裂痕。
昆仑女神全然不顾女神的端庄形象,长大了嘴,不可置信。(上文提到的《冬绪羁怀示萧谘议虞田曹刘江二常侍》中“风草不留霜,冰池共明月”的上一句正好是“寒灯耿宵梦,清镜悲晓发”,读者可参考两位老师的评注,再自行领会。)
这冰镜可是昆仑月池,除了每月十五月夜,月光照映的月池之上,月池打开,冰镜一分为二之外,她的冰镜一向都是完整澄澈,晶莹透亮的!紧接着,更让她吃惊的事情发生了,那冰镜的裂痕越来越大,最后这块冰镜发出一声脆响,裂得粉碎。昆仑女神急忙抬袖,挡住那四溅的碎片,不让它们伤了自己。
昆仑女神怔怔地望着满地的狼藉,跌坐在地上——冰镜碎裂,意味着昆仑月池冰破……可是……可是这怎么可能?
昆仑女神花了好长时间才回过神来。他们这些天神掌管着凡界事务,凡界有任何异动,神界都会有所察觉。但像她这样的小神,只负责监视,是无法知道凡界的异动,会有怎样的影响。只能马上上报,请帝尊裁决。
昆仑女神一刻也不敢耽搁,就朝帝尊所在的天启殿而去。
帝尊不在,天启殿内只有帝后。帝后见昆仑女神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皱了皱眉:“什么事情这么慌慌张张,失了体统!”
昆仑女神自知失态,只能先赶紧跪下,连声请罪,随后道:“微臣有事启奏帝尊。”
昆仑女神是神阶十分低微的小神,只掌管着凡界昆仑山一处。平时没有什么别的事,在她的昆仑苑化化妆,弹弹琴便好,纵使是有什么事情也都是先报给众山之神,再由众山之神禀告帝尊,今日竟然也有事要直接启奏帝尊,看来事情不小。可好巧不巧,帝尊此时又不在。不过帝后想来小小的昆仑山能有什么大事,自己代为料理也无妨,遂道:“帝尊此时不在,什么事,直接和本宫说了便是。”
“回娘娘的话,今日微臣梳妆之时,冰镜突然碎裂,意味着昆仑月池池破。现在离下次十五月夜还有好些时候,按理来说不应该啊。昆仑月池除非十五月光能将其分开,凡界没有任何外力能损其半分。如今裂得粉碎,更是从来都没有的事!想来应该是神界或魔界之人所为,却不知究竟意图为何,要毁我昆仑月池。微臣不敢有丝毫怠慢,特来禀明。”
帝后双眉紧锁,昆仑月池池破,确实是从来没有的事,就连帝后也不知道这事究竟是大是小。
帝后近些日子来心绪乱得很。帝尊离开神界之时说是去下界一趟,并没有说去干什么,只说去去就回。帝后心中疑惑,百方打听,才得到些微消息——原来是那块石头出了问题。
那块石头一直是帝后的心结,因为她知道那方小小的石头中封印着谁。如果那方封印石中封印之人的母亲不是那样的身份,现在坐在帝后位置上的人哪里可能会是她?
帝后将手藏在宽大的袍袖中,不自觉地将手攥紧。如果那石头没有大碍,那帝尊早该回来了,如今迟迟未归,怕是出了什么大事。可究竟是何大事,帝后不敢去想。
帝后召来众山之神。
“帝后有何吩咐?”
“本宫命你现在立刻携昆仑女神前往昆仑月池,探查昆仑月池池破的原因。一有消息,比如立马上报,速去速回。”
对于昆仑月池池破,众山之神也很是惊讶,连忙领了旨意,便带着昆仑女神奔赴下界昆仑山。
众山之神和昆仑女神到的时候,只看见碎裂的冰面和殷红的血,还有断成数截的剑。一定是有人来过。可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他们马不停蹄片刻也不敢耽搁地来到下界,下界已经不知过去了多少日夜。昆仑之巅早已寻不到人的踪迹。
昆仑女神将那些染了血迹的剑拾起,拼接在了一起,皱起了眉:“大人,您看看这是什么剑,我总觉得这不是凡间之物。”
众山之神看了一眼断剑,用手轻轻抚上,也是眉头紧锁:“这剑的确质地不凡,想来是有人用这剑捅破了月池池面。这般不同寻常的剑都断成了这样,月池池破,想来也情有可原。先将这些断剑收起来,帝尊帝后问起,也算是有个交代。”
二位天神四处环顾,昆仑之巅上虽已无凡人踪迹气息,但是昆仑山附近区域却人气旺盛。这样的苦寒之地附近围了这么多人,显然不寻常。
众山之神对昆仑女神道:“你在这昆仑之巅守着,我扮作凡人去一探究竟。”
“遵命。”
独孤云逸带领着人驻守在昆仑山脚下。昆仑山的风冷得刺骨,可独孤云逸始终不肯进帐休息,顶着风雪徘徊踱步,不住地向远方张望。
当他看着浑身是血的若寒怀中抱着蓝月,背上还背着一个人向他们走来时,简直不敢置信。在这样的风雪中,一个人行走已是不易,何况还带着两个人。
若寒在将怀中的蓝月和背上蓝林放下的时候,整个人终于不堪重负,昏倒在地上。而独孤云逸在看清方才若寒背着的人之后更是震惊——那是蓝林,消失了一年多的蓝林!
“快,传医官!”
众人将若寒、蓝月和蓝林都扶入帐中。其中蓝月和蓝林同入大帐,若寒被扶入偏帐。南塞的王和公主,北塞的太子,这些贵人的性命现在可都交托给了他们。所有人均是惶惶不安。医官们最为紧张,明明是严寒的天气,额头上却都出了一层细密的汗。随军的首席医官将其他人都请出大帐,掩好帐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