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GB春夜-02
之后几天的晚上,冰河基本都是在地铁站度过的。
他记得女人说过,是下了班来大学城看房子,那么再来一定会从那个地铁站出现。
他还记得对方喜欢那家的汉堡,所以在汉堡店二楼靠窗的位置,一连坐了好几个晚上。
可惜,始终没有等来女人。
他也试图从转账记录里联系对方,可那天那样生硬地撇清过,如今再贸然去加,难免不会让对方觉得他是什么变态跟踪狂。
他不想给她这种感觉。
他更想亲眼见到她,在她的同意之下,做她的朋友,或者更多——他还没有想好。
至少此时此刻,他想再见到她,想看她肆无忌惮地大笑,甚至往河里吐口水——他不介意,甚至愿意陪她一起……
一直到那周的周末,他穿着自己租来的玩偶服,给大学城一家新开业的店铺发传单。辛苦了一天,临结账,说好的三百块少了一半。冰河不肯,穿着脱了一半的玩偶服,抱着玩偶脑袋和对方理论。
老板是生意人,能说会道,三言两语就把黑的说成白的,好像受委屈、被欺负的是他,冰河反倒成了贪心不足、仗势凌人的恶霸大学生。
冰河嘴笨,说不过他,但也不肯平白吃亏,尤其被说成掉进钱眼里、讹诈老实人的人渣。
他很委屈,可到底不像老板肯撕破脸,从始至终压着音量,一直试图和对方讲道理。结果对方一直耍赖。冰河气到眼睛发红,发潮,生怕自己掉下泪来。
偏老板抢先一步骂他:“以为自己美女啊在这搞眼泪攻势,娘了吧唧的,真恶心,滚!”
冰河一米八几的大个子,被人当面说“恶心”和“滚”,瞬间,这些年被母亲指着鼻子骂贱和笨的画面一起涌来,压得他喘不过气,脸红了白,白了红,从脸到脖子全都烫得不像话。
更糟糕的是,舌头像被烫熟一样,堵在喉咙,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就那么眼睁睁地站着,被对方持续侮辱。
围观的越来越多,纷纷举起手机拍照拍视频。
老板不仅不怯,反而愈发理直气壮,把冰河骂得一文不值,占尽舆论上风,最后竟然直接上手,一把把冰河推出老远!
冰河穿着玩偶服,重心不稳,往后趔趄了好几步,险些摔倒。
老板还在那挑衅:“来啊来啊,我看你打我一下试试!”
那一刻,冰河全身的血都往头上涌,提着玩偶头的手不自觉攥成拳头,抬脚上前——
“过分了吧!”
蓦地,人群中传来一句女声,是冰河等了好几天的人。
可冰河根本不敢回头,在这样难堪的情况下见面,是他最不愿意的。
然而女人还是走了过来,跟上次一样风格的休闲西装,只是衬衫的颜色换了。
她不跟冰河打招呼——也许是没认出来——径直走到老板那,仗义直言:“人家辛辛苦苦给你干了一天,穿着那么重的玩偶服发传单、送礼品、拍照,又没多要你的,只是让你按说好的给,怎么就贪心不足、仗势凌人了?你说清楚,到底是谁贪心不足、仗势欺人?”
冰河从后面看着女人——她个子并不算高,但在膀大腰圆的老板面前,丝毫没有退缩,反而句句紧逼,像在法庭上对抗坏人一样理直气壮、侠气冲天。
冰河鼻子又忍不住发酸:这种背影,这种维护他的背影,从小到大,还从来没有过。
可惜老板无赖惯了,面对势单力弱的女人,不仅不承认,反而继续颠倒黑白:“说好的一百五,他贪心不足想讹人!不然就大学城这破地方,干什么能一天开三百?”
他拉着舆论壮势。
女人却不理他,回头问冰河:“他怎么跟你说的?”
冰河忙把手机掏出来,从最开始的招聘信息,到敲定三百一天的聊天记录,井井有条。
女人划拉着手机,气愤道:“我去,连服装都是人自己租的!你这再黑掉一半,合着他一天一百五都挣不到,要脸吗你?这么欺负一孩子!”
围观群众交头接耳,都觉得老板过分了。
女人不依不饶,举着手机继续道:“证据可都在这呢,你要是还狡辩咱就走劳动仲裁!当然了,在那之前你动手打他的事得报警处理……”
老板忙道:“我什么时候打他了,你别诬赖好人!”
女人冷笑道:“打没打我说了不算,好在现场这么多证人,还有录视频的,警察来了一看就知。再说你这店里自己就有监控,不信别人,自己拷一份到派出所说去啊!”
说着过来拉扯冰河检查,故意夸张道:“他打你哪了?肩膀吗?我听说这种玩偶服里都有钢圈,轻轻碰一下就有可能脑震荡。刚才他推你那么狠,是不是伤着了?要不要叫救护车?核磁CT什么的都得做一遍,别再留下后遗症,年纪轻轻的……”
冰河随她检查,心中充满感激。
难得的是,原本看他笑话的围观群众,因为有了女人这个出头的,纷纷举起手机,仗义执言:“就是打了,这都录下来了!报警吧小兄弟,我们给你作证!”
喊的人多了,老板便有些慌。
不情不愿结了剩下的一百五,还特地把转账记录亮给周围人看,嘴里说:“晦气!”
女人拉着冰河正准备离开,闻言特地回头冲老板道:“他遇着你才晦气呢!”
周围人纷纷鼓掌。
老板脸气得乌青。
偏女人还故意道:“生意兴隆!”,
然后才拉着冰河,骑上停在路边的电瓶车,呼啸而去。
冰河比女人高,坐在电瓶车上还是比女人高,风一吹,对方的头发正好扎到他下巴和脖子上,痒痒的。同时脑袋里不断回放刚才那一幕,做梦似的不真实。
女人在前面问他:“受伤了吗?”
冰河在后面摇头:“没有。”
“那,送你回学校?”
“……”
冰河不想回学校,可不知道怎么跟女人说才显得不别有用心,只好沉默。
好在见他不说话,女人也没再问,反而骑着电瓶车一路兜风,来到了金宝湖边。
金宝湖是大学城里唯一的湖,因而天然成为这一片的公共公园,和大学生们的约会圣地。
就比如现在夜已深,人却未静,湖边三三两两,正值旺季。
电瓶车停在了相对僻静的一处,女人率先下车,对着金宝湖大大伸个懒腰。
一回头,冰河正戴着玩偶头替她停电瓶车。
女人吓了一跳,随后大笑,问他:“你不热吗?”
当然热。
但冰河不想摘下头套,因为刚刚来的路上,他没忍住,哭了。他不想给女人看到这一面,怕她跟其他人一样,嫌弃他软弱、没用,哭得“很恶心”。
然而女人说:“能不能让我穿一下?”
冰河一愣,从玩偶头里往外看不清楚,所以不知道女人什么表情,但她的语气,分明是跃跃欲试,馋得不得了。
冰河只好道:“很热的。”
“我知道,还很重呢。”
不想女人兴致勃勃,不仅没被打消积极性,反而愈发摩拳擦掌,恨不能伸手来抢。
冰河没办法,摘下头套。
女人果断接走,兴奋地往自己头上套。
冰河怕她受伤,连忙上去帮忙,不经意碰到她的头发、她的手,身体过电一样。
好在女人并无觉察,声音闷闷地从头套里传来,是抱怨:“好臭!”
冰河笑了,笑她知道玩偶服又热又重,却想不到会臭。
“摘下来吧。”冰河往上薅。
却被女人拽住,急喊:“别别,马上就适应了!”
就这么想戴?
没办法,由着她戴上头套,然后催他脱玩偶服。
冰河依言脱了,又努力帮女人穿上——期间因为女人不肯摘掉头套先穿玩偶服,多费了好多劲。但她乐在其中,冰河也只好跟着开心。
事实上,看到她开心,早先那些不愉快、担心不自觉便一扫而光。
最终,女人穿齐了一整套的玩偶服,忘了年纪似的撒欢。
冰河不得不帮她看着来往路人,时刻提醒她小心注意,不要撞到人。
女人很兴奋,但这兴奋是以体力为代价。不多会儿,就累得再也跳不动了,在冰河的搀扶下,一屁股坐在河边的长椅上,举着头套往里灌风。
冰河帮她举着玩偶头。
女人说:“穿玩偶服、扮吉祥物这事,一直在我的人生清单里,今天多亏你,终于可以划掉了,谢谢你啊小帅哥!”
冰河趁机说:“我叫冰河。”
“哦。”女人在头套里点头,却没如冰河期待的,回应自己的姓名。
冰河忍不住失望,鼓足勇气问她:“姐姐叫什么?”
头套里传来女人爽朗的笑声:“我叫姐姐!”
“不是,我是说真的……”
“姐姐也不假啊。”女人双手擎住手套,用力往上一举,解脱自己的脑袋,同时答道:“苏映。”
话音未落,她湿漉漉的头发和脸庞就出现在了冰河的面前——头顶甚至冒出白雾,可见热得不轻;脸也红彤彤的,沾着湿漉漉的发丝,显出一种和她利落气质极不搭的反差感,介于邋遢和烟火气之间,给人一种蓬勃向上的欣喜。
冰河再次失语了。
女人却不见外地把头套递给冰河,随意拨了拨脸上的发丝,一边弯腰脱玩偶服,一边向冰河解释名字:“‘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映,没什么特别,不如你的好听,‘铁马冰河入梦来’,一听就很有气势。”
冰河赶紧说:“映更特别。”
“是吗?”女人撇撇嘴,不以为然。
“夜宵吃吗?我饿死了。”
冰河刚要拒绝,听到后面那句,又赶紧点头。
被苏映注意到,看了他一眼,皱眉道:“你这小孩……忒听话了。”
从她的话里,冰河听不出好坏,不知道这于她,是夸奖还是不满,也许是嫌弃他太软弱没主见?
买夜宵的时候,冰河吸取教训,主动点了很多他以为苏映会喜欢的。
结果没有吃完。
苏映要冰河打包带回去给舍友吃。
冰河默默打了包,却没回她这句。
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苏映,因为前女友的事,自己正被室友孤立。事实上全班几十个人,没一个愿意跟他说话。
想到这,冰河再次对自己深恶痛绝。
他想可能不是母亲偏心,自己确实就是这种讨人厌的家伙,所以和女朋友处不好,和室友、同学也全闹得一团僵。他就是走到哪,都会被人嫌弃的垃圾。
苏映之所以现在还肯同他说话,纯粹是因为不了解他。一旦了解,肯定会和其他人一样,离他远远的,看他的眼神都是厌恶和痛恨的。
因为这些,上次分别时萦绕在冰河脑海里的那句话,他没敢说。
他想自己根本没资格那么说,因为他只会玷污和吓走苏映。
与其那样,还不如安静当一个听话小孩,在被讨厌和赶走以前,安静地,待在她身边。
如果她允许的话。
回去的路上,冰河就这么消沉着,一句话也没说。
苏映兴许是累了,也没出声。
如此一来,冰河更加不敢主动开口了。
分别时,冰河却被叫住,还是之前调侃的语气:“铁马冰河入梦来,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冰河愣愣地站住,不懂自己忘了什么。
苏映无奈地摇头,举起手机,提醒道:“微信啊,加个微信!”
那一瞬间,冰河宛如过年被允许放烟花的小孩,几乎是小跑到她面前,兴奋地加上她的微信。
“下次再来找你!”
加完微信,苏映一句废话也没有,简短地撂下这句,就骑着电瓶车呼啸而去了。
徒留冰河抱着玩偶服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心中砰砰乱跳。
当晚,冰河就把苏映的朋友圈翻了个底朝天。
也是从朋友圈,他才知道那辆电瓶车是她新买的,专为熟悉大学城地形、看房买的。
难怪之前一直在地铁站等不来她,原来她早换交通工具了。
这么说,她是要在大学城租房子?
那么,以后就能离她更近,甚至天天都能见到?
冰河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兴奋到难以入眠。
他幻想了很多可能,很多场景,很多画面,最后一个激动没忍住,把第一次见面就想说的那句话发了出去:“苏映姐,人生没有意义,你有意义。”
等到清醒过来,已经过了撤回时间。
冰河手忙脚乱,自欺欺人地点了删除。
可刚删掉,对面的消息就发了过来:“不是我,是你,你自己才是你人生的意义。”
冰河大脑一片空白,愣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