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GB春夜-03

关于人生意义的两次谈话，准确说，是苏映的那两句话，无疑都对冰河产生了巨大冲击。

但当他以为苏映会有更多高见时，她却再没说过类似的话。偶尔找他，也都是打听大学城的地形和美食。

显然，她并非好为人师的那类人。

可正因如此，苏映的那两句话才更让冰河印象深刻。毕竟那是他第一次，从一个成年人嘴里听到“人生并无意义”这种话；也是第一次被对方郑重其事地纠正：他人生的意义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因为这两句话，冰河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

过去二十年，满满都是母亲、继父的影子。甚至进入大学后，也还在被动地谈恋爱、分手、被诋毁和嫌弃……如果人生是一本书，他的这本书上满满当当都是别人留下的痕迹。

而他自己，那个叫冰河的人，却仿佛隐形了。

可明明，你自己，才是你人生的意义。

冰河第一次体会到三观被刷新的感觉。第二天出门，世界焕然一新，就连太阳的亮度都不一样了。

他在这样明亮、崭新的世界度过了一周，终于又被苏映召唤。

那是两条微信，第一条：“火锅吃吗？”

冰河刚看完，还没来得及回复，第二条就紧随其后：“老重庆，想吃就速来。”

冰河乐不可支，赶紧回复完往火锅店赶。

老重庆是冰河推荐给苏映的，大学城里爆火的一家店，因为口味正宗、辣得过瘾而深受大学生们的喜爱，别说周末，就连平时都晚晚爆满，排队至少半个小时起。

等冰河赶到的时候，苏映居然已经坐进了店里。

“这么火爆的店，刚才路过居然一个排队的都没有，不进来吃一顿简直对不起自己这狗屎运！”

苏映捡了大便宜似的，满面春风，边给冰河倒水边解释，之后又把丢在他那侧桌面上的钥匙拿走，很自然地给冰河腾地方。

因为吃火锅的缘故，她头发扎了起来，愈发显得干练、精神。尤其镶在身上似的那套黑西装，更让她在这火红、跳跃的火锅店脱颖而出，让人根本没法把目光移开。

要不是苏映叫他点菜，冰河根本回不过神来。

这女人在他眼里会发光。他只能这么说。

苏映自己对这事却毫不知情，见冰河点菜慢吞吞，直爽说道：“锅底、肉、菜，我都点过了，你有什么想吃的加上就行。”

冰河没有，能和苏映面对面坐着，他已经很满足了。

苏映没催他，说想起来再加也成。

随后就挥着手上钥匙，兴奋对冰河道：“当当当，我房子租到了！”

冰河也高兴：“你要搬过来了？”

苏映微微一笑，没回答。

服务员把锅底端上来，肉、菜也陆续送上。

苏映吃得满头大汗。

她不太能吃辣，属于一沾辣就反应巨大，脸巨红、汗巨多那种。但偏偏喜欢，自己都调侃人菜瘾大，还很羡慕冰河吃了辣椒也面不改色，帅得有始有终。

冰河说她这样也很可爱，热烈、鲜活。

苏映不客气地领受，但也没忘一杯一杯地点冰牛奶。

吃完饭，苏映还很兴奋，甩着钥匙问冰河要不要去新房子那看看。

冰河不想多想，但看着苏映潮热、红润的脸庞，还有泪眼迷蒙的眼神，实在没法不多想。尤其她嘴唇被辣得微微肿起，明明没涂口红，却红得比任何口红都更鲜艳。

他感觉到了诱惑，情不自禁地吞咽口水，又借着擦嘴偷偷遮掩。

从火锅店出来，冰河才知苏映一直拿在手上甩来甩去的并非新房钥匙，因为被她一把插进电瓶车，大方招呼他：“上车！”

冰河笑了，忍不住开起玩笑。

苏映毫不在意，辩解道：“现在都是密码锁了，没钥匙有仪式感。”

这倒是。

她刚才拿着钥匙甩来甩去的样子，是真的高兴。

坐在苏映后座的时间总是过得太快，冰河只是一个恍神，就听：“到了，下车！”

目的地是处公寓楼，商住两用的那种。

冰河想说这种地方会不会不太安全，尤其她一个女孩子住。

然而，看着苏映兴奋地停车、上楼，他实在不忍心扫兴，只好先按捺下来，回头再帮她想办法。

可在电梯门口看到满墙的公司标志，他的担心愈发强烈。

虽然苏映一直穿着西装，又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强人模样，但在冰河，无论如何都不想她置身这样鱼龙混杂的环境。

尤其电梯停在十三层，苏映一直带他走到十三层的深处，尽头，最里面那个磨砂玻璃门——是密码锁没错，但之前公司的标志还没完全铲除，门上留下难看的、发黄的胶。

苏映怎么可以住在这种地方？

“姐……”

“嘘，别说话！”

苏映像藏着惊喜等待揭晓似的，不让冰河开口破坏气氛。

随着密码被一个个按下，磨砂玻璃门发出“啪”的一声，显示锁芯已经弹开。苏映推门而入，入目满满的垃圾，还有若干未清理的工位，灰尘也积了很多。

“你要住在这种地方？”

就算苏映穿得再怎么商务，也不能住在这种四四方方啥都没有的办公室。冰河难以接受。

“住？谁说我要住在这了？”不想苏映比他还诧异。

见冰河一脸意外，更是瞬间笑开，道：“原来你以为我要住在这？不是的，我是想在这开个自习室，大学城嘛，很合理啊！”

冰河羞红了脸，生怕暴露自己的真正想法。

好在室内昏暗，除了窗户那透来的楼外灯光，再没别的光源。

也就是说，苏映应该看不出他脸红。

事实上，她也只是笑了一下，很快就投入到对自习室的憧憬里：“这么看是有点小，毕竟以我现在的能力，只能租到这么大。不过没关系，因为它是有二层的，喏，楼梯在这！”

苏映欢快地跑到楼梯口的位置，指给冰河看。

“楼上跟底下布局一样，我准备全部做成小隔间，然后在楼梯上挂一块大大的‘保持安静’的牌子，就像图书馆的夹层，你知道那种吗？”

冰河点头，那种魔法世界里才有的隐藏空间，他有幸进去过。

“然后底下呢，当然会有一个前台，连过去是一排储物柜和大大的书架，学生们可以在上面放希望分享给别人的书籍，我也会准备很多工具书和心头好，免费借阅。书架对面也是自习区，但在靠窗的这里……”

在空旷且昏暗的房间里，苏映眼睛里闪着光，兴奋地跑来跑去。

“这里会有一张大长桌，超级巨大那种，可以用来吃饭、休闲，或者讨论问题。这边会有自助的饮水和咖啡机，所以也可以坐在这边喝杯咖啡边远眺一下……哦对了，你过来看，外面就是金宝湖！”

她站在窗边招手，冰河听话地走过去，顺着她的手指向窗外看去。

果然，夜晚的金宝湖随风荡漾，黑水宛如绸缎一样起伏，倒映出细碎的金光。

岸边樱花则正开得荼蘼，远远望去，像一片片的云，从天上掉到地表，最后半米却不动了，只是静静地漂浮在那——湖面上波光浮动的时候，岸边就有簌簌的樱花掉落，落在湖边小情侣的头上，像迟了两个月的雪，为他们勾勒白头到老的梦境。

“连名字我都想好了，”苏映的声音安静下来，但眼里的光依旧闪烁，昏暗中，就连脸也变成樱花的颜色，在冰河面前梦幻般地动着，“就叫宇宙自习室。”

“宇宙？”

“嗯，就是那个宇宙，那个包罗万象、浩瀚无边、往古来今、拥有无限可能的宇宙！”苏映一口气说完，流畅得就像在演讲或者说贯口。

冰河想像宇宙和自习的适配度：投入知识的海洋，可不就像在宇宙翱翔？

“还有，”这些话苏映一定想过很多次，说起来就像泉水淙淙流出，丝毫不费力，也根本不需要组织语言，“真正投入学习的时候，人的一切外在感觉都封闭了，整个人进入一种无我的境界，而那，正是唯一可以与宇宙比拟的东西，是人自己的小宇宙，对吗？”

冰河看她眼睛闪着光，这样给小宇宙赋予新解，忍不住点头同意。

“那么，”她对冰河伸出手，脸上挂着俏皮的笑，“宇宙自习室001号同学，欢迎你！”

冰河受了蛊惑般把手放进她的手里，配合道：“谢谢。”

和预想的不同，苏映的手虽然看起来骨节分明、细瘦修长，但意外地柔软。他像握上一团棉花，根本不敢用力。

反而是苏映抓着他的手，用力摇晃，他才感觉到那种力量，和她的人一样强大。他的手在她的手里上下颠簸，人早就游进她描绘出来的宇宙。宇宙广博无边，但他看到她眼睛里的星星，那么明亮，指引着他。

也就是那天，冰河知道苏映用来租自习室的钱，原本是要用来结婚买房的。

也就是说，那个在她胸前留下咖啡渍的“人渣”，不只是苏映的前男友，还曾是她的未婚夫。

可是在踏进婚姻大门的前一刻，苏映反悔了。

没有人移情别恋，单纯是她不愿意了。

“他能力很强，根本不用我帮忙，自己就能买上大房子和豪车。而且他人不坏，虽然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变坏，但至少和我交往的那几年，一直彬彬有礼……”

“那为什么？”冰河忍不住问道，甚至不知道自己正揣着何种心情。

“是我的问题。”苏映揽过责任，“我只是……一想到往后几十年都要在他的主导下，过别人眼里那种幸福的生活，就觉得窒息，我害怕了，而且不愿意。”

婚前恐惧症吗？

冰河心想，不知道为什么，不想说出来。

苏映自己说：“他以为我是婚前恐惧，还等着我回心转意。可我明确告诉他：不是。我就是不想过那种生活，因为我讨厌谁谁的老婆、谁的妈妈这种称呼。实际上，真正令我讨厌的是那种角色，我只想做苏映我这个人，而不想变成谁的老婆、谁的妈妈……”

不顾地上厚厚的灰尘，苏映直接坐了下去。

冰河跟着坐下，看着灯光打在她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阴暗。

“他理解不了，以为我是针对他这个人，闹得不太愉快。”

苏映无奈地苦笑，眼睛看着磨砂玻璃门的方向，可能是想起了那段“不太愉快”。

“我懂。”鬼使神差地，冰河这样说道。

苏映扭头看他，脸上挂着包容的笑。

显然，她并不相信他懂。可能在她看来，冰河一个二十岁的男大学生，根本不可能理解她在说什么，至少不会比她那个前未婚夫更理解。尽管如此，能说出那两个字，她很感激。

她的笑，就是这个意思。

冰河真的懂，但很难让她相信。

最后，他只好从地上起身，迎着灯光对她伸出手去，不发一言。

苏映看着他，笑了笑，果断伸出手。

冰河一把握住，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我想当宇宙自习室001号员工。”

苏映拍打西裤后面的尘土时，冰河不仅不躲，反而这样说道。

原以为会被拒绝，至少也会被为难，可是只听苏映边拍打泥土边随口应道：“好啊。”

冰河以为她没听清，重复道：“是员工，不是同学。”

“嗯，听到了。”

苏映没有听错，抬头对他道：“从明天开始来打扫卫生，同时要给我拿到奖学金，不能砸我宇宙自习室的招牌，听到了吗？”

冰河咧着嘴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