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GB春夜-08
在苏映的照料下,冰河宛如受伤的小狗,蜷缩着睡着了。
醒来时,卧室昏黑,没开灯,只有未完全掩上的门缝里漏进一丝光亮。
门外传来苏映蹑手蹑脚的声音。冰河马上下床,开门出来,见她弯腰换鞋,正准备出门。
冰河不解,怔怔看她。
苏映一副被抓包的表情,但不瞒他:“他找到自习室去了,我得去看看。”
冰河顿时紧张,不自觉后退,恐惧道:“别去。”
见状,苏映停止换鞋,抬头看着冰河,郑重道:“你相信我吧?”
冰河忙点头,他信苏映,胜过自己。
苏映莞尔一笑,继续弯腰换鞋。
半长的黑发滑到脸前,挡住了表情。
冰河想再说什么,可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好看着她离开,消失在溶溶夜色中。
之后却越想越不安,尤其——此前冰河睡觉的关系,客厅和玄关处的灯都没开,只有沙发一头的落地灯亮着,也是全屋唯一的光源,昏黄,给人一种夜深人静的感觉。
但那光照在头发遮住脸的苏映身上时,冰河回想,却只觉一种说不出的不安。
他如坐针毡,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下定决心,追了出去。
冰河其实还是怕,但一想到让苏映独自面对那个可怕的人,就觉得羞愧。苏映已经为他做了很多,他不能像个缩头乌龟一样,永远躲在她身后。
亲自来到宇宙自习室,才知道因为自己的事,给它带来多大冲击。
首先,位于一层电梯外的名牌,一整栋楼的名牌都在那,但只有宇宙自习室被人用马克笔涂黑了——尽管已经清洗过,但还是留下了黑笔刮擦的痕迹。
之后乘电梯,一直到十三层。
电梯门一开,冰河就看到悬挂在宇宙自习室外的灯牌被砸坏,已经亮不起来,暗暗的,像人受伤后贴在脸上的创可贴,丑陋,可怜,如他一样是战败的小狗。
他简直没勇气踏出电梯……
直到脑海里又回响起苏映那句:“你相信我吧?”
她那么笃定,似乎早已做好万全的打算。
当他霸占着她的床呼呼大睡时,那个人闯到宇宙自习室,涂黑名牌、砸坏灯牌——也许这些事并不是那个人干的,可在冰河朴素的感情中,一切坏事都可以不冤枉地安在他头上。
总之他做那些坏事的时候,宇宙自习室的同学们一定吓坏了,所以仓皇打给苏映。
那个时候,冰河还在呼呼大睡。
接到电话的苏映完全不慌,沉着冷静地想出了应对之策,坦然来见,一个人。
至于冰河——在她离开以后那么久才终于鼓起勇气,然而那些勇气似乎只够用到十三层的电梯内;再往外,他就被残留在名牌和灯牌上的那个人的气息吓住了,重新变回软弱无能的冰河,受尽欺辱,却不敢反抗。
可是,不可以把事情都推到苏映头上,那是他的问题、他的麻烦。
冰河努力咽下跳到喉咙口的心脏,抬脚向自习室走去——
竟然没在!
苏映和继父都不在。
前台、书架和窗边的大长桌倒是一片狼藉,冰河想到苏映曾经怎样眼中带光地描述和期待他们,心中忍不住发酸。
宇宙自习室的小伙伴们告诉他:
那个人来势汹汹,非说苏映诱拐了冰河,要他们交人。
自习室的工作人员因为都是兼职的学生,涉世不深,见到冰河继父那样凶恶,又是冲着找茬来的,自然一味忍让和劝。
可是苏映到了后,不但不忍让,反而句句刺激,不断挑衅他的神经,火上浇油。
终于,那人受不了,爆发了,又是砸东西又要打人。
原本,小伙伴们说,还以为以老板的脾气,铁定会和他对打,就算打不过,好歹人多势众,也不可能让他占去便宜。
可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人都那么无礼了,苏映却按着他们不让还手,甚至自己还挨了对方一巴掌——即便这样,仍然没有失去理智,和之前火上浇油刺激对方的行为完全不同。
“她挨了巴掌?”
冰河脸颊火辣辣地疼。
他知道苏映为什么不让其他人动手,因为他们都是学生,她不可能让他们涉险,哪怕在派出所留下不好的记录,以苏映的脾气秉性,都是不能允许的。
可问题是,她怎么肯老老实实挨那一巴掌?她不是那种软弱……
是因为冰河!
当然是因为自己!
冰河懊恼没有一开始就跟着来,拉着对方催问:“那现在他们人呢?去哪了?”
“派出所……”
“去派出所?被警察带走了吗?”
“不是的。”对方摇头,“我们倒是想报警,可苏映姐不让,非拉着那人亲自去,还不让我们跟。倒是嘱咐保持原状,并准备好监控,说警察可能会来要……”
“你是说,她是一个人带对方去的派出所?”
这句话里仿佛夹着钉板,从冰河喉咙里出来时,刮得他血肉模糊,等落进耳朵,又是第二遍的血肉模糊。
他实在不敢想苏映会遭遇什么。
因此,看到对方为难地点头,他再没多说一句废话,转身夺门而出!
楼下停车场内,苏映的车赫然还停在里面——所以她不是开车载他去的。
派出所离这里不远,也许是走路。
只是,像继父那种人,还是盛怒之下,怎么会同意跟苏映走去派出所?
到底苏映对他说了什么?
一定是冰河很恨他、巴不得他去死之类的刺激之语,所以继父……
继父要对苏映不利?
冰河脑子都木了,恨不能一人分身成两个,不十个八个上百个,多多益善!总之他得尽快找到她,苏映再怎么强悍,也只是个女人,面对继父那样的恶男,绝对不是对手!
“姐姐啊,”他忍不住出声,“你到底在哪?”
在小巷看到苏映的时候,冰河下巴都要掉了。
因为,和想象中的完全不同,继父躺在地上,抱着下体,蜷缩而痛苦;苏映则——
她在踢那个人的屁股!
她穿着西装——一如往常,双手插进裤兜,西装外套没系口子,坦在小臂和身体的夹角里,一荡一荡。宽大的裤管,随她每踢一下,就向前又向后,像迎风招展的旗帜。
哦对了,她穿着皮鞋!
黑色硬头的那种,踢人贼疼。
所以地上那个人极其痛苦,又要抱下体又要护头,遮挡地中海的假发掉在一边,已经被苏映踩得满是泥土,空气里传来继父痛苦的哀嚎:“哎哟——”
冰河二十年的恐惧轰然倒塌,像一座烟囱被爆破,升起漫天烟尘。
原来那个人,还能这样被践踏。
原来他如此软弱,像一堆烂棉花给人揍。
他那一身肉,摆到镇关西的案子上,能值一百块吗?
“哈哈!”
冰河忍不住笑,一下惊住了对面两人。
继父先反应过来,伸手向他求助,仿佛他不是他的受害人,还会对他慷慨施以援手!
可笑!简直可笑!
其后是苏映——
苏映像做坏事被他看见,瞬间把手从口袋抽出,却按捺不住,狠狠又向地上那人踢了一脚,然后才小跑到冰河面前,不停,拉上他的手,笑着说:“快跑!”
冰河看着地上那个泥人,仿佛科学无法打败的黑洞,却被苏映踩在脚下——她是科学无法解释的怪力,拉着他这一点微光,大悖科学道理地,逃离黑洞的吞噬。
他自由了!
无风的春夜,人影稀落,霓红灯亮如星河。
冰河木然地跟在苏映身后,奔跑。
直到衣衫生风,发丝飞扬,霓虹灯被拖成七彩的亮线,欢呼跳跃。
他终于感觉到那种束缚,像承受不住压力的线,“啪”的一声绷断!
瞬间,冰河能畅快呼吸了,人生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脚底也生出力量——挣脱黑洞的力量、逃逸的力量、新生的力量,于是反拉着苏映的手,奋力向前,一直奔跑……
世界变成模糊的色条,一致逃离黑洞的色条。
五指山崩塌,这世上再没有束缚人的牢笼!
直到很久以后,久到冰河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只看到苏映瘫倒在路边的花坛,头发被风吹得很乱,脸潮红,额头却很白,脖子里都是汗,仰着头问他:“你、不累吗?”
冰河不累,面不红,气不喘,像刚刚逃出的行者孙,精力充沛。
苏映坐在花坛边,无力地问他:“你知道,我那次……为什么打、打你吗?”
她语气没有犹豫,卡壳是因为劳累,气息不畅。
然而冰河没料到她会这么问,还以为会展开和继父的话题。
可苏映既然问了,他也只有低下头,像犯了错的孩子,艰难道:“我不该寻死……”
“你差点杀了他。”
苏映的音量很轻——她累坏了,三天都不见得能缓过来。
可冰河瞬间抬头,因为这句话,落在他耳膜上,无疑一颗原子弹。
他整个人都被炸得粉碎,只是外表看不出来。
苏映吐了两口长气,平复下来,再次说:“那个喜欢我的少年,你差点杀死他。”
冰河已经懂她说什么,也终于明白她要他爱自己胜过别人的意思。
因为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根本没资格去爱别人。他的喜欢,在别人只是一种负担,一种承担他人性命无比沉重的负担——那根本不是喜欢,而是拖累、幼稚、任性和自私的总和。
“对不起。”他第一次感到这三个字的分量,没有低头,四目相对。
与此同时,身体里生出蛛丝一样的东西,飞快在神经和血管里蔓延——所到之处,既疼又清醒,织出一张网,重新构建他的骨架,和他这个人。
疼痛里,他感到一种令人欣喜的生机感。
就好像里面正诞生一个新的冰河。
冰河用他崭新的视角看着苏映,后者在笑,欣慰而放松。
刹那,他感觉到那种灵魂的碰撞,似乎认识到现在,直到现在,他才勉强够到一点她的灵魂。那种在她眼睛里流动并正传递给他的东西,才是真正宝贵,黄金不换的。
“我喜欢你。”代替懵懂的少年,他再次说道,郑重其事。
紧随其后,宣布一个决定,无比重大:“我要起诉他。”
声音没有颤抖,因为,来自一个大人。
他想好了,就算时过境迁,很多证据已经找不到,他还是要告。哪怕是场一开始就知道结果的官司,他也要站上法庭,站在母亲及那个人的对立面,告诉他们:
他没错,错的是他们。
从被出生到这个世界上来,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他都在努力生活。
尽管他们加诸那样的苦难给他,他没有死,没死就是没被打倒。既然没被打倒,就要站起来,告诉他们是非对错——这世上当然并非只有黑白,但有些黑白,必须说清楚。
他想说清楚,为自己,也为那个在桥上冷风里哭的少年。
他曾经手脚那样凉,直到被苏映牵住,告诉他没关系。
他可以没关系,但他们不能。
对他做过的坏事,必须得到指责。
就算法律不去,他也会高高地站在他们面前,永远再不倒下。
他是那样的神,他想做那样的神,救自己,也爱自己。
新的冰河已经长成,在这个万物复苏的春天,冰河也能融融,流向映着红日的地方——光明和希望之所,开出荷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想去牵她的手了。
顺便告诉她:“我爱你,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