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重启新世界
“欢迎来到新世界。”
还是那句话,但这一次的声音真实而清晰。
孟宁语睡得不错,她感觉到有人拉开窗帘,于是翻身醒了,又等到屋里的人来拍自己,她才睁开眼。
今天家里好像煮了粥,她贪婪地缩缩鼻子嗅着,闻出红豆薏米的甜味。卧室里还残存着消毒水的气味,总算被食物的味道掩盖住了,让人心情大好。
这才是真的康复期,将近三个月过去了,孟宁语一直吃好睡好,说话底气都足了。
她揉揉自己的脸,开口就抱怨:“你能不能换一句?我一听这话眼皮就跳,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邵新今天穿了一身灰,高领的薄款针织衫,从头到脚把他自己保护得严严实实,倒还真是长记性了,时刻都怕见风着凉。
他对欢迎语的效果很满意,走过来拍拍孟宁语的被子,示意她先活动活动手脚,然后才说:“这不挺好吗?条件反射,比十个闹钟都管用。”
“是,别说起床了,哪怕我土埋半截,再来这么一句都能诈尸。”孟宁语撑着床,慢慢坐起身,感觉自己今天又有进步,早起头晕目眩的感觉缓解很多,前几天低血压的症状也快养好了。
床边一阵响动,富贵闪着大眼睛跑进来,正用它硬邦邦的脑袋蹭她的脚。
孟宁语踢踢它的爪子,富贵立刻挺着银亮亮的肚皮打滚,这模样其实和只真狗没什么区别,只是它的耳朵磕到地面,瞬间又耷拉下去了。
邵新记不住这些琐事,他根本没给它修好,如同这个家一样,分毫未变。
孟宁语从生死之间挣扎醒过来,依旧还躺在自己的床上。
她已经逐步弄清自己的遭遇,此前那片诡异的住院区、异常缄默的护士、甚至于她所“看见”的邵新,都只是促醒疗程在她记忆深处构建的意识世界,目的就是为了刺激她休眠的神经元,不断放大人的潜意识,从而将她在现实世界中真正唤醒。
可惜整个疗程发生意外,谁也没想到促醒过程之中出现安全隐患。
邵新构建的虚拟住院区不存在出口,而尽头的那扇铁门也不在他的设计之中,算法中的Bug直接把孟宁语再次逼回极端危险的处境之中,潜意识让她看见坠楼的场景,导致她的意识世界几乎崩溃,所幸邵新及时发现了,他在最后一刻连接进入她的潜意识,想要将她拉回安全区域,而他的出现,反而激发了孟宁语脑部神经的自我防御机制,让她涌起前所未有的求生欲,突然惊醒。
岁月仿佛只是陪着孟宁语做了一场大梦。这梦并不愉快,所以人在梦醒时分总是不愿回望,何况所有情绪都在她重新睁眼的瞬间就被冲淡了。
过往那个可怕的冬日,连带着孟宁语在意识世界之中的遭遇全被揉在一起,以至于她在真正复苏之后,记忆渐渐变得混乱。
起初,孟宁语总是有些怀疑自我,渐渐在邵新的解释之下,她确定自己是真的醒过来了。
他和她说过:“人总是在梦里分不清现实,因为大脑在梦中处于休眠状态,缺失感官和触觉反馈,再怎么模拟也有违和感,但只要你醒过来,身体所有机能就会逐渐恢复,你会发现一切都有了实感。”
所谓的真情实感,用在这里倒很贴切。
就比如此刻,孟宁语拍着自己的肚子,确实有了实感,她没空伤春悲秋,躺在床上开始耍赖,冲邵新伸手说:“我饿了。”
邵新往厨房的方向指指说:“那就赶紧起来,喝点粥。”
她可怜巴巴地掰着手指开始念:“想吃麻辣火锅,想吃海鲜刺身,还想喝奶茶,带冰沙的那种……”
“今天只能喝粥。”邵新捏捏她的脸,微笑着说:“光吃不动,快养成猪了。”
“也行,这样万一你失业了,还能开个养猪场。”说着孟宁语冲他伸手,恬不知耻地比划着说:“来,电视剧里都这么演的,女主要起床了,男主马上给她一个爱的抱抱。”
可惜邵新不是敬业的男主角,他和她保持安全距离,似乎根本懒得理她,很快他发现她的拖鞋都被踢远了,于是指使富贵去把鞋叼过来,然后继续抱着胳膊,靠在一侧的书桌前等她。
孟宁语坐在床上装失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她倒是经年不改花痴,活像个女恶霸,逼得邵新拉住她的手,不情不愿地拍她的胳膊,敷衍笑一笑,就算是安慰了。
孟宁语没能如愿骗到美人拥抱,但挑逗邵新让人身心愉快,她嘴快又说:“我以前最怕饿,没想到你把我骗出后遗症了,现在我长记性了,觉得饿才踏实。”
她说完开始笑,手还拉拉扯扯地抓着他,感觉到他呼吸平稳,又仰起脸看他的眼睛。此刻面前的人分明藏着笑,眼尾微微下压的模样,又让她鼻子发酸。
邵新真实的轮廓阔别已久。
孟宁语蹬鼻子上脸,从床上蹿起来,捧着他的脸感慨道:“你看起来气色好多了。”
邵新的病让他以往整个人都少血色,在那些漫长的冬日里,他偶尔外出走走都让人提心吊胆,那时候孟宁语跟在他身后,看他只剩一副浅白的影子,风一吹都要散了。
她总是笑话他金贵易碎,没想到差点摔折的人反倒是她自己。
孟宁语人傻心大,话也多,所以在她喋喋不休的时候,邵新从不打断,只是如今他不得不避开她,接了一句:“老闻确实给我调整过治疗方案,贫血的问题没那么严重了,不需要再用激素类的药物,关节损伤也好了。”
她觉得庆幸,非要粘着他,抓着他的胳膊说:“是啊,起码这事没骗我,这几年你过得确实比我好多了。”
邵新抽回手,笑笑没再接话。
孟宁语在真正复苏之后遭了不少罪,因为她足足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最近才能下地,不过这样的过程反倒让人心安,如邵新所说,她的疼痛和麻痹都变成真实世界的证据。
当年她在坠楼之后就陷入长时间的昏迷,一直无法苏醒,传统医学上只能让她长期住院观察,已经没法有所突破了,所以邵新把她从医院接回家,全程看护。
眼下她自己卧室的格局没动,但里边已经完全被改造成病房,环境熟悉。
一个人脑部重伤,重度昏迷,虽然时间足够让坠楼造成的创伤恢复,但人的身体长时间没有活动,这所谓“活过来”的过程,比电视剧里演得还要难熬。
孟宁语无聊的时候就会想,邵新对她可真算手下留情了,他在她脑中重构的世界过于简单,大概是怕她疼,怕她害怕,所以干脆迅速让她好起来,根本就没让她遭罪,而现实中的清醒残酷直接,没有人能替她屏蔽掉康复过程。
她从四月末尾一直躺到盛夏,清醒地接受各项检查和治疗,这才能确定自己真的闯过了鬼门关。
此刻孟宁语攒足力气,饿虽然饿,但她没急着吃饭,先走过去拉开窗帘。
眼前的生活琐碎动人,三年前后,足够让一个人直面生死,但他们所在的这座城市却没有太大变化。
承东市的纬度高,四季并不分明,此刻已经是七月末了,气温才有所好转。多云的天气,天空被揉成一块洗不干净的布,让人看久了,勉强才能从满眼的灰里找出一点蓝。
大概是周遭太多冷色调的环境,容易让人产生压抑感,这几年邵新在院子里种了一丛向日葵,颜色热烈,天气虽然不好,它们却能兀自生长,此刻个个高昂着头。
孟宁语对着花丛看了一会儿,打开窗户,深深吸了一口气,草木和泥土的味道令人怀念,她又把手伸出去,感觉到风吹过的温度。此刻别墅区安静,远处的步道上间或有人来往,她对着后院喊了两嗓子,听见远处不知道谁家的狗被吓得狂吠,这才觉得痛快。
无论经历过什么,活着就值得感恩,连这灰蒙蒙的天都让人热泪盈眶。
邵新在楼下的厨房里盛粥,没一会儿各种东西叮当响,勺子碰到锅,动静不小。
孟宁语心里感动,没想到他那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竟然都学会煮粥了。
她扶着墙慢慢下楼,刚想提醒他关火,就发现厨房已经焕然一新,里边全部换成一体式的自动厨具了。邵新只需要准备材料,动动手指设定好程序,日常三餐都有保障,而且事后麻烦的清洁工作也不需要他亲力亲为,最重要的是,可以解决他随时火烧厨房的安全隐患。
孟宁语的感动戛然而止,果然,做饭这种事永远不能指望邵教授,说到底还是最新的食物料理机替她做好了红豆粥。
“我说呢,这些年你竟然没找个保姆帮忙。”她揶揄他的自理能力,走过去拍拍料理台,触摸式的按键瞬间亮起来,她装腔作势和它说话:“多谢你啊,没让邵新饿死,不然我也醒不了。”
他端着碗,看起来完全不嫌烫,出声示意她:“端走。”
她认命地找出防烫手套,赶紧把早餐都摆到客厅,又看出只有给她的粥和面包,简单一人份,于是她扭头问他:“你不吃?”
“起来早,吃过了。”邵新坐到她对面,打开旁边的笔记本电脑,很快又和过去一样忙碌起来。
孟宁语真成了被他投喂的猪,她翻个白眼,埋头吃饭。
这碗粥做得中规中矩,虽然红豆软糯滋味不错,但她怎么喝都感觉差点意思,一切都是配比精确的产物,如同把开罐即食的快餐加热而已,没什么区别。
她吃了几口就开始怀念自己的手艺,长吁短叹地说:“你平时就吃这些?”
“是啊。”邵新一边盯着屏幕一边和她说话:“现在生活节奏太快了,年轻人很少做饭,这款料理机的市场反馈很不错,都是从需求出发。”
孟宁语咬着面包说:“幸亏我醒了。”说完她看看外边的天气,“天祥路上那个综合市场应该还在吧。”
他给她准备好新的手机,推过去又点开给她看,“不用这么麻烦,外卖也能送菜,你想做饭可以直接在平台上选好。”
她盘腿坐在椅子上,示意自己好得差不多了,一脸警惕地和他说:“你这口气和梦里一样,怕我乱跑,我不会一推门又是研究院吧?”
这话虽然在开玩笑,但她说着说着真怕了,偷偷往大门的方向看。
“你想得挺美,救你一个就花了三年时间,还有其它投入的成本,根本没法估算。”邵新的目光总算离开电脑了,看着她解释,促醒疗程最核心的技术就是要修复人脑受损的神经细胞,而后意识促醒的过程也很复杂。此前虽然有过临床实验,但研究院的项目已经停了,所以他只能基于孟宁语个体的记忆情况,进行有针对性的意识刺激。
孟宁语点点头,认真听讲。
“事实证明这一切都太冒险了,连安全性都无法保证,目前临床上没法再来第二次了。”他说着又习惯性地给她讲道理,“你在家里走这几步肯定不觉得累,出去就不一定了。”
她明白邵新一心想要救她,三年下来,他付出的一切难以想象,但她想到自己昏迷时经历的一切,半天没说话,勉强挤出点笑容。
邵新理解她想回归生活,他只好让步说:“我没骗你,出去别逞能,下午我找人开车送你。”
孟宁语点点头,低头把粥喝完。
客厅里没能安静多久,因为富贵发现他们在吃饭,追着找孟宁语。
它的仿生模式格外出众,在她腿边来回溜达,一旦检测到食物存在,狗性难改,尾巴摇上了天,逼着她把它抱到腿上,这才老实一点。
孟宁语这段时间努力恢复身体,所以关于昏迷时错乱的记忆没能一一探究,如今这个话题被邵新提起,她不得不问:“你当时可以看到我的情况,但除了你,还有人也在连接我的意识。”
邵新提到安全性的问题,证明疗程过程中发生的意外不是他本意,而她当时在昏迷之中被外界干扰,有人在暗中提醒她摆脱邵新,还给出各种指引,目的不明。
邵新抬眼看她,伸手压下电脑屏幕和她说:“你的昏迷情况一直没有好转,我不得不冒险启动疗程,但那是我们第一次尝试在人脑中构建完整的意识世界,所以很多地方都有漏洞……”他尽量通俗易懂给她解释,“你可以理解为,因为没经过周全的测试,所以留有后门,并不完整。”
孟宁语这个小警察虽然不中用,但有时候直觉非常敏感,她立刻重复他的话问:“你们?你和谁?”
邵新愣了一下,耐心告诉她:“我和我的同事,你躺了这么久,整个项目的临床部分都是医疗团队参与的。”说着他看她一脸认真的模样,隔着桌子抬手撩她的刘海,同样认真地告诉她,“不过你放心,这个发型确实是我亲手剪的。”
提到这事,孟宁语愁死了。
她扭头转向厨房,半扇玻璃门上反光,她看见自己脑袋上狗啃的刘海,和昏迷时看见的一模一样,这才叫噩梦成真。
她捂着脸不忍心再看,“我以为这是虚拟设定!”
邵新向后靠在椅子上端详她,丝毫不觉得自己手艺差劲。
孟宁语想到自己很长一段时间只能顶着这个发型做人,瞬间后悔刚才要出门的冲动。
她聊不明白关于审美的话题,干脆把勺子一放,打算和他说正事:“那个闯入者是个女人,我当时听到她说话了,她好像想伪装成系统提示,专门挑你不在的时候找我,她是谁?”
邵新没有接话,侧过脸似乎在想什么。
他们的餐桌是深色的石料台面,他的手刚好撑在桌面上,指尖沿着边缘轻点,深浅对比明显,又衬得他的手指极白。
孟宁语顺手拿过面包片撕开吃,碎屑全掉在桌面上,她往纸巾盒的方向抬下巴,示意邵新帮忙。他抬胳膊去拿,整齐的袖口拉开距离,让她又看见了他的手腕,那些久治不愈的红斑确实都消失了。
三年下来,邵新调养好了身体,病恹恹的样子有所缓解,但他日常似乎更加小心,好像整个人经久不见光。
孟宁语看久了,发现他如今皮肤的颜色更浅,几乎就要透出血管,而随着光线变化,那皮肤的质感简直让她一个女人自愧不如。
对面的人一直若有所思,显然不知道她走神了。
邵新看她低头擦桌子,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先告诉她一个事实:“你昏迷时遇见的那些护士、机器人,都不是真的,系统设置而已。人的脑神经承受能力有限,所以疗程限制,同一个时间段内,只能有一个人和你进行意识连接……而且出事那段时间是系统规定的休息周期,所以我离开了,但你的意识突然波动,疗程监控报警,我强行上线去找你,发现你又开始陷入坠楼的死循环,那些潜意识里的噩梦会让你遭受重大刺激,一旦超过人脑所能承受的极限,你很可能再也没法醒过来了。”
他说到这里不由自主压低声音,想到当天的情况,连目光都重了三分。
难怪邵新在她意识里出现的时间非常有限,而且他存在的时候,没有其余人干扰,他和那个闯入者无法同时连接她的意识世界。
“我发现时间有问题,开始怀疑自己看到的一切,但当时想不通。”孟宁语大概听懂了,觉得没那么简单,即使事发突然,可整个项目都由邵新控制,他事后发现情况有异,早该查出有人闯入了。
自从她醒过来之后一直在家,除去普通的主治医生之外,她没再见过他团队的其余成员,很明显邵新对此也早有安排。
她要答案,又说:“这个人肯定是你的同事,参与促醒疗程的人。”
他不再看她,只是换了一个舒服点的坐姿,摇头说:“每个人都有可能,协助我的人有十几个,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醒了。”
邵新的眼睛太深,看人的时候简直像藏着星海,然而此时此刻,他的回避让人心凉。
孟宁语听明白了,邵新知道对方是谁,却不想说。
人生的离奇程度总能超出预想,孟宁语这一碗粥喝得如鲠在喉。
原来劫后余生也并不美妙,眼前的一切都像磕了药,无论她昏迷还是醒着,生活的走向都开始莫名失控。
这感觉就像被人绑在过山车上,毫无心理准备,她就直接被推上了未知的高点,然后带着三年的谜团,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从高空坠落,而这一切,竟然都和邵新相关。
这是最令她无法忍受的。
孟宁语看着他的眼睛,想到那个冬日,竟然开始恐惧,声音有些抖:“你说过,整个促醒疗程是针对我个人进行的,那闯入者的目标也是我。”这问题显而易见,一旦把对方的动机想清楚,事情又绕回原点,“对方特意打乱疗程,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不希望我醒过来。”
孟宁语简直不敢再往下想。
邵新敲敲桌子看着她,“你既然知道危险,为什么不听我的话,竟然去相信一个不明身份的闯入者?”
“我……”她差点被他问住,感觉喝粥也能堵住嗓子眼,让她半天都说不出话,“因为对方知道三年前是谁把我推下去的。”
邵新脸色变了,试图换个话题,“宁语,你昏迷的时间太长,很多记忆都和梦混在一起了。”
孟宁语听不进去,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飞快跳转。
她想到一个答案,下意识开始回忆,那些昏迷时候的情景虽然经不起推敲,却在人心深处盘根错节,此刻瞬间清晰起来,于是她想也不想就说:“你是故意的?你故意安排人去引导我,为了把我再带回那个窗口?”
富贵还趴在她腿上,它察觉气氛不对,突然抬头,把孟宁语吓得一抖。
这下邵新是真被她气笑了。
他皱眉,按住孟宁语的手,让她好好听自己说:“你冷静一点。”说着他加重声音,似乎没想到她能冒出这么荒唐的猜测,“我之所以设定把整个二层空间封闭,还限制你离开病房,就是为了保证你的安全。你在理论上根本走不出去,这一切都是为了防止人的潜意识波动,不能让它把你再带回坠楼那天了。”
他说得很快,每个字都沉甸甸地压在她心上,“但是所有的临床实验都存在风险,闯入者只是后门程序出现的漏洞,它借着你的潜意识,把你最恐惧的经历放大,只是疗程中的意外。”
他还抓着她的手,力气很大。
孟宁语看见他整齐的袖口又挡住了那截光洁的手腕,莫名不敢挣动了。
富贵发现主人的情绪激动,很快就在她怀里安抚性地蹭起来。
孟宁语抱着它定神,意识到自己确实被吓出毛病了,越想越容易偏激。
记忆和现实存在偏差,邵新没有必要绕这么大弯子。哪怕抛开感情不谈,整件事也不对,如果坠楼前她记忆中的凶手是真的,那他根本没有必要付出这么多心血来救她,这中间一定出了问题,还有她没弄清的真相。
“研究院当年太冒进,我们工作上的事,没想到会把你牵扯进来。”邵新低下头和她说话,眼睛里的光分外郑重:“过去的一切已经解决了,启新研究院依法关闭,所有临床实验全部终止,不存在任何有风险的项目了。你好不容易醒过来,别再想过去的事,养好身体最重要。”
邵新说得没错,有时候人也像是一台机器,孟宁语宕机三年,突然重启,一切都被刷新了,但时间不会因为她的昏迷而停滞。何况人类构成复杂而脆弱,不是谁都有机会重获新生,珍惜当下最重要。
孟宁语抱着富贵,拍拍它硬邦邦的脑袋,那只松动的耳朵立不住。她一边摆弄它一边想说什么,终究没开口。
可是她和机器的区别,就在于她有记忆,每个人的昨天都在影响未来,人活在世,经历过的一切,都会改变日后选择。
邵新不知道想到什么,再开口的时候,说到声音发颤:“我这些年就剩下一个念头了,只要你醒过来,只有你活着……”过往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好像总是孟宁语追着他,她毕竟年轻,热情莽撞,而他好像总是照单全收,但几乎也没和她说过什么情深义重的话,此刻邵新停了一会儿,才把后句话说出来:“只有你活着,我的世界才有意义。”
大概是这话太动人,轮到孟宁语被他说愣了。
她见过邵新很多样子,年轻有为、认真严谨、邋遢疲惫、甚至在生病的时候非常虚弱。工作几乎把他所有的心力都抽走了,以至于他根本不会为生活分神。她嘲笑他快上天了,每天脚不沾地,飘在他自己的空间里,但她又从心里仰慕这样的人,因为他有如同信仰般的追求,他看到的是更高更远处的路,所以他成立研究院,希望推动这个世界再向前走一步,他利用科研拯救以往不可挽回的悲剧,所以无论发生什么,像邵新这样的人内心坚定,无可撼动。
然而此刻,她竟然在他的话里听出了无力感。
孟宁语很清楚,邵新从来不是一个脆弱的人,所以他的眼神如旧,只有语气泄了底,仿佛此刻她坐在这里本身,已经成了他的救赎。
她来不及感动,因为她看向邵新认真的表情,先冒出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这台词未免太肉麻了。她憋着笑,最后只记得反手牢牢握紧他的掌心。
生命科学不断发展,孟宁语本身就是脑科学探索的受益者,只是直接跳步来到三年后,她还需要时间。
眼见为实是句老话了,一个人很难接受自己的记忆成谜。
她一低头就对上富贵的眼睛,那双亮闪闪的电子眼憨憨的,透着股傻气,她总算是笑出声,半天才胡乱揉眼睛,闷声和他说:“对不起。”
邵新没再说话,很快松开她的手。
她看出他似乎在回避什么,这些天下来,他的举动克制,一旦触及亲昵边缘,他统统点到为止,好像在和她隔出刚刚好的距离。
她没有得寸进尺的机会了,因为邵新已经换了话题,他说:“出去走走也好,这已经是个新世界了。”
下午四点,外边总算出太阳了。
他们住的这片别墅区距离真正的市中心还有半个小时的路程,前几年附近只有专门的配套设施,如今发展起来,日常能买菜的地方不少,但孟宁语还是点名要去天祥综合市场,主要因为她记得那地方的货最全。
孟宁语发现邵新叫来送她的人是闻天南。她热情地拉开车门,冲他打招呼,一口一个“老闻”,叫得对方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
老闻这辈子挺倒霉,他好端端是业界有名的血液科医生,但自从跟着邵新搞科研之后,他的日子就过得分外忙碌,不但要在研究院挂职,日常还要做邵教授的私人医生,直到如今,闻天南依旧孑然一身。不过他这人脾气确实也怪,活活把自己耽误到了四十多岁,眼瞧着是个老光棍了,今天还兼职来当司机。
孟宁语出门抓了一个渔夫帽,生怕被人围观自己的发型。此刻她坐在副驾驶位上,和老闻吐槽邵新有多不会照顾病人。
闻天南边听边笑,人还是老样子。过去研究院里大家都是白大褂,而他自己私底下无论春秋冬夏,出门在外永远穿一件土黄的夹克衫,三年之后还是如此,看上去已经洗得硬邦邦。
孟宁语觉得那衣服已经长在他身上了,偷着笑他。她今天第一次出门,因为见到熟人,于是一切自然许多。
闻天南爱抽烟,此刻车里也还是一股散不出去的烟味。
老闻没变,他们家门口的这条路也没变。两侧的行道树都是悬铃木,紧追着短暂的夏日越长越高,久违的阳光从云层之后透出来,连地上被拖长的影子都显得和蔼可亲。
孟宁语扒着车窗看,感受到日光温度,然后伸个懒腰有感而发:“活着真好。”
“恭喜,小野猴子回来了。”前一阵闻天南去家里替她做过检查,这会儿看她恢复得不错,替她高兴。
她扣好安全带,眼睛一转,又哭丧着脸冲他喊:“老闻!我可想死你了!”
“行,落在邵新手里还没饿死的,大概就你一位了。挺精神,有空贫嘴。”闻天南又被她逗笑了。他开车有个老毛病,一抓方向盘就着急,此刻他们刚出小区就开始提速了,他嘴里的话也不停,“你魂牵梦绕的人是谁自己明白,真想得是我,你可醒不了。”
两个人聊了两句,往西边拐过去一共没几个路口,眼看快到了。孟宁语想起自己刚醒就麻烦他,赶紧感谢,又说:“我让邵新送我,可他死活赖在家里,非要把你折腾过来。”
这位不怎么专业的飙车司机正盯着前方的岔路,专注在找市场的入口,一听这话摇摇头,示意她都是小事,随口就说:“邵新不方便出门,你再用车直接和我说。”
孟宁语没反应过来,接话问:“为什么?”然后她想到他的病,心都提起来了,“他说你给他换药了,这几年情况很好,他是不是哄我呢?”
闻天南抓着方向盘不接话,发现她真要急了,赶紧解释:“不是,你放心,病都好了……你看他的腿,走路已经没问题了。”
她半信半疑,这天气不冷不热,又难得出太阳,她想不通邵新有什么不方便的,又让老闻说实话,“你别瞒我,我躺这么久什么都不怕,不管他有什么事,你得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别看孟宁语在家里没什么地位,但她对着外人较真起来,就差拿出审话的劲头了。
老闻笑了,笑着笑着又叹气,和她说:“你别这么敏感,他的病本身不致命,自溶性贫血最大的问题是难以治愈,容易引起并发症,还有患者长期用药,肯定会导致后遗症,不过这两年治疗上确实有突破。你想想,有我在,只要研发出新药,邵新肯定是第一批用上的人。”说着他已经找到车库入口,直接钻进地库。
停车场里光线暗,孟宁语看不清闻天南的表情,又被他开车的动静吓得一惊一乍,扯着嗓子嚷:“老闻!”
闻天南置若罔闻,把车停好,揪着她的帽子说:“这脾气怎么一点没变啊。”
“邵新到底怎么了?”
“他又得怪病了。”闻天南推门下车,粗声粗气,好像烦得很,“懒癌,懒得出门,行了吗?”
孟宁语松了一口气,想都不想就说:“不许咒他!”
“嘿?”老闻好像牙根都酸了,惆怅地点上一根烟,“赶紧上去买东西,我还得给你送回去呢。”
孟宁语压着帽子就跑了。
天祥综合市场很大,但超市就一层。
孟宁语逛了一会儿,发现市场摆货的格局早就变了,现在非常流行快餐食品,连吃火锅都很方便,自热小灶种类繁多,但传统的东西也还是那些。
她来这里主要是想买灰豆腐,所以跑去卖副食的地方找人问了一圈,得知那种豆腐制作工艺复杂,承东市这边会做的人很少,不属于家常菜的范畴,所以今年已经下架。
她瞬间有点失落,悻悻地买了几样菜,又转了转,拿好东西结账。
出门的时间一长,孟宁语确实觉得自己有点累,头有些晕,腿部肌肉发酸。她不得不告诉自己别心急,又用购物车借力,慢慢向外走。
超市出口处都是零零散散的服装店,门边有一人高的镜子,明晃晃对外。
孟宁语抬眼就看见自己的脸,她躺了三年,别的好处没有,脸色倒是白净不少。她还看见自己帽子下那一排参差不齐的刘海,托邵教授的福,她的发型配上几年前过时的上衣,简直土到掉渣,于是她推车停下,对着那面镜子开始塞头发,这一停,她盯着镜子突然发现不对劲。
镜子可以照出超市结账的地方,远处有个穿黑色连帽卫衣的年轻人,带着口罩,似乎一直跟着她。
此刻对方看着像在排队,但他手里只拿了一瓶矿泉水,前面就一位顾客,他不选自助结账台,还磨磨蹭蹭不肯往前走,就卡在人工收款机之后,借着那个角度不停往她所在的方向打量。
孟宁语刚恢复,逛超市看什么都格外留心,所以她刚才在超市里走走停停,根本没什么规划,但她几次回头好像都看见了那个人,此刻她摆弄帽子的动作一停,对方瞬间反应过来了,马上低头,把卫衣上的帽子也套到头上挡住脸。
孟宁语不知道他是谁,心里警惕起来,又隐隐觉得那个人影有点眼熟,只不过此刻冷不丁遇见,她根本认不出来。
她在市局养成的直觉又回来了,既然对方目的不明,她也不能马上打草惊蛇,于是干脆不再逗留,很快把自己的头发打理好,若无其事推着购物车继续往外走。
前方是一条通往停车场的长扶梯,为了方便顾客推车上下,所以距离长,坡度不大,速度缓慢,如果对方成心跟着她,她在扶梯上有时间回头观察。
没想到她刚盘算好,身后突然有人跑过来。
孟宁语听见动静下意识往旁边躲,第一反应就是避开危险滚动的扶梯。她心里一急,直接用上力气,甩开购物车挡在自己身前,导致跑过来的人猝不及防,直接就撞在车上了。
她慌乱转身,等到看清楚直接傻眼了,来的人不是什么莫名其妙的卫衣男,而是闻天南。
商场里在循环播放谨防电信诈骗的提示,四周人来人往。
场面非常尴尬,老闻上半身都栽进购物车里,脸正对着她买的两根葱,很快他打了个喷嚏,爬起来替她拉过购物车,脸都黑了。
孟宁语赶紧说对不起,又急着看附近,购物的人交错而过,大多都是为了晚饭忙活,大包小包走得飞快,只有站着发传单的人对他们感兴趣,指指点点偷着乐了两下,很快也没人再注意了。
她和闻天南一起下车库,心虚地解释自己不是故意的,又说:“我神经过敏,一有人追就紧张……你怎么从超市过来了?”
“不能让你一个人乱走,邵新发消息,让我陪着你。”闻天南看她浑身还有蛮力加持,显然没什么问题了,于是又说,“我抽完烟进超市找你,没找到,追到结账那边才看见你都出去了。”
两个人已经走下扶梯,孟宁语惦记身后,又回头找了半天,可惜一切如常,没有可疑的人。她心不在焉,没顾上听身边人说话。
老闻跟她一起回头张望,脸色忽然有些紧张,低声问:“怎么了?”
“没事。”孟宁语也不知道从何说起,摇头笑了,“我这么久没出门,看什么都新鲜。”
闻天南很快帮她拎着东西上车,又往回开。开出商场的时候,他好像不熟悉方向,拐错了口,他从后视镜里观察附近的车辆,顺着路在停车场里绕了几圈才出去。
“你身体刚好,冒冒失失的,千万别乱跑。”
孟宁语正在研究新手机,抬头看他,觉得这话有点刻意,但闻天南表情如常,一开到大路上习惯性加速。
他不耐烦地补了一句:“邵新当年一眼没看见,你就从五楼掉下去了……这些年他也不容易。”
她知道他们都是好意,赶紧点头答应。
闻天南好像心里不踏实,开车的时候频频分神打量她,似乎一直有话。
孟宁语只好逗他:“你放心,我现在没力气打人。”
闻天南不屑地回一句:“我怕你个小丫头片子?”很快他的表情又为难起来,抹抹脸才开口:“我理解,你康复之后感觉什么都没变,但对于邵新而言,你俩的感情相当于也停在了三年前,时间一长……人总会变的。”
她听得云里雾里一脸懵,想了半天,没想出邵新浑身上下哪里能多变出块肉来,所以她张嘴就接:“他没胖没瘦,能跑能跳了,变得挺好啊。”
这下轮到老闻惊呆了,他没想到这姑娘思路清奇,于是瞪着眼睛,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半个字也懒得说了。
孟宁语继续低头,对着空荡荡的通信录叹气。
她哪有机会乱跑啊,她现在只能拿着一个新手机,和醒过来的世界基本失联。
当天晚上孟宁语在家里做了晚饭,好心好意想留闻天南一起吃,但人家上楼只找邵新,和他在书房说了一会儿话,出来就要走。
孟宁语以为他就是按例检查邵新的病情,但不知道怎么老闻生了一肚子气,仿佛和邵新聊天吃了枪子,于是一边关门一边躲着孟宁语走,生怕自己离近了她神经敏感,再把菜刀飞出来,“你俩生生死死的,没一个好人……你可管好自己吧,别再把小命交待了!”
孟宁语把菜刀洗了收好,又看看楼上,邵新肯定还在书房里抱着电脑,以他超低的情商来看,肯定说话得罪人了,于是她嘟囔着和脚边的富贵说:“去,喊你爹吃饭。”
人的胃都是惯出来的,尤其做饭这事,虽然看着普通,但仔细想想,却最能维持家的概念。孟宁语从小什么都能糊弄,就在做饭这事上很认真,她小时候做饭给妈妈,长大了学着照顾邵新,因此下厨房从来不嫌烦,一顿简简单单的饭,虽然谈不上倾注了多少心血,但她总觉得有意义。
所有生活中的小事都很麻烦,但有时候麻烦是种牵挂,能让人脚踏实地,恢复生气,就好比今天,孟宁语放着料理机不用,自己忙活了一下午,心情却很好。
油盐酱醋,烟火人间,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吃上自己做的饭,这世界多乱都能让人奋不顾身。
但她没想到,三年之后,邵新好像对吃饭这事没那么大的热情了。
他一整天在家也套着那身长衣长袖的针织衫,吃饭的时候都不换。他对着孟宁语摆上桌的四菜一汤仿佛很感慨,盯着看了半天,却迟迟没动筷子。
餐桌上的顶灯自动打开,感应光线十分柔和,显得这顿饭色香味俱全。
邵新那双眼睛在暗处微微泛着光,一动不动又抬眼看她,他认真沉默的时候,连表情都让人感动。
孟宁语心里的成就感爆棚,把盘子往他那边推一推,得意地说:“看,我也有能赢过机器的时候吧!”
结果邵教授开口就问:“没有红烧灰豆腐?”
她立刻泄气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给他盛汤,“没买到,我特意去天祥找也没卖的了,说是地方特色,这边都不常吃。”她越想越别扭,“今年刚下架,没等到我醒。”
他伸手过去揪揪她的刘海,笑笑说:“之前还卖的时候,我在料理机上调整过很多次,想做这道菜,但都失败了,感觉和你做的还是不一样。”
那时候孟宁语在老房子里请他吃饭。她小小年纪,一心想要热情款待客人,要做就做最好吃的。她还记得邵新挑三拣四,口味咸了淡了都没藏着,一通评价,也多亏他的反馈,多年之后,红烧灰豆腐成了她的看家菜。
邵新嘴上说好吃,但前后就敷衍着尝了两口。
孟宁语也没多想,她刚从厨房折腾出来,烟熏火燎,自己做饭的味道实在令人怀念,一道炒荷兰豆都能吃出山珍海味的劲头。
桌上食物的香气让人眼角发热。
邵新推开面前的碗,侧过脸打量她。面前的女孩终于从病床上站起来了,她醒过来,很快生龙活虎,仿佛灵魂里都带着光和热。
他突然想起院子里种的那些向日葵,那是些永远不艳不妖的花,天生有昂扬的骨架。世事更迭,阴晴难料,但只要能有一方天地扎根而活,它们就会自然生长,逆风而放。
生命的意义就在于此,“活着”两个字不单单是一个艰难的动词,还有那么多令人执着的过往。人生在世,都有属于自己的记忆,每个人都无法放下来时路,是因为一路上有太多不舍的人与事。
邵新一时想得远了,曾经他一心推动技术革新,利用AI手段修复受损细胞,解决医学难题,或许可以将生命的界限不断扩展,然而十多年过去了,他此刻才弄明白生命的可贵之处。
超越生死的不是余生的长度,而是记忆中残留的温度。
孟宁语不知道邵新在看什么,好像看出了神。她想到自己满脸是汗,这模样恐怕不怎么好看,所以忽然有点不好意思,老脸一红,傻乎乎光记得冲他笑。
邵新的思路被她的表情打断,只好低头又吃了一口排骨,好像很满意的样子,又往厨房的方向示意说:“还是你做的好吃。”
她把菜都往他碗里夹,活像个老妈子一样,催着他吃,“智能家电只是智能,没有爱啊。”说着她那一肚子狗血台词都冒出来了,举着筷子还要比心,“但是我有,看,满满都是爱!”
邵新出乎意料没有嫌弃她,很配合地对着她的爱心点头,又指指她的刘海说:“这也是爱。”
孟宁语震惊地睁大眼睛:“邵教授,你学坏了,这种话都敢接了!”
两个人对着笑,气氛突然温馨起来。
孟宁语自己塞了两口排骨,发现酱油放多太咸了,但邵新浑然不觉似的,完全没有戳穿她。
她心虚得直摇头:“我太久没做了,小失误。”
邵新面不改色,一碗饭几乎没怎么动,他很快手撑在桌上,似乎不打算再吃了。
她疑惑地哄他,但对面的人摇摇头,好像真没什么胃口了,很快他拉拉衣领,又往墙上的挂钟看了一眼。
孟宁语问他:“你是不是还有事,要出去吗?”
话正说着,邵新放在桌边的手机响了,他很快抓起来扫了一眼,示意孟宁语慢慢吃,转身上楼。
邵新进了书房,关上房门,然后才按下通话键。
通话另一端的人根本没心情打招呼,上来就直接说:“她已经醒了,你可以回来了。”
邵新懒得拉椅子,直接坐在桌角,声音毫无波澜:“晚一点我过去。”
“怎么,打算等她睡着了?”对面的人笑出声,后半句陡然又恢复冷淡的声音,“你的小朋友还听睡前故事吗?”
邵新没笑也没有回答,他对着地上自己沉闷的影子,伸手顺势在书桌上摸索,随手摸到了一把剪刀,拿在手里盯着看。
很快,他的手指顺着剪刀的尖锐面慢慢摩挲,换了个话题问对方:“最近市局有什么动静?”
“过去这么久了,只要没有上边的人授意,基层折腾不出花样。”说着电话里的人又提醒他:“不过你别忘了,孟宁语也是个警察。”
邵新手指微微用力,很快指尖的皮肤承受不住剪刀尖锐的内刃,冒出一条细细的血线。他松开剪刀,对着光又仔仔细细地观察自己的手,皮肤表面上出现的破损痕迹干净而清晰,涌出来的液体不多,渐渐只聚成了小小的血珠。
一切好像非常值得欣赏,他看了很久才低声说了一句:“这感觉很好。”
电话里的人顿住了,不明所以。
邵新拿纸擦擦手,看也不看扔在桌上,然后才说:“你的研究非常成功,一切如你所愿。”
对面的人显然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忽然又有些紧张:“邵新!你答应过我……”
他不想再听,干脆挂断电话,把手机甩开扔在一旁。
外边传来挠门的声音,富贵跟着他上楼来叫人了。
邵新走过去把门拉开,走廊里的灯没有打开,而楼下客厅依旧亮着光。他安静地倚着门边站住,没有出声,于是周遭一明一暗,像电影里无限拉长的空镜。
他就这样站了一会儿,低头把富贵抱起来,拨弄它时好时坏的小耳朵,又侧身透过楼梯栏杆的缝隙往下看,这角度刚好能让人看见半边餐桌。
楼下的孟宁语正在喝汤,似乎歪着头,一心急有点烫着了,又鼓着脸对勺子吹气。
他怀里的富贵老实下来,似乎感知到什么,仰着头往他脸上蹭。它的设计初衷是陪伴型机械狗,对主人的心情很敏感,很快,富贵的眼睛眯起来,一副安抚的状态,但它并不懂为什么人的眼眶那么浅,有时候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站着这里都能产生情绪波动。
邵新把它放到地上,示意它去陪孟宁语,然后他把门关上,回到书房,隔开了两个天地。
家里确实很久都没有做过饭了,他也一直都能闻不到饭菜的香气。
她醒了,这个世界才真正活过来。
那天晚上邵新一直没从书房里走出来。
孟宁语看他接了一个电话就没影了,估计又一头扎进工作里。她不知道他最近在忙什么。等到八九点钟,没看他再下楼,只好把餐桌和厨房都收拾了。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继续研究手机和电脑。
她在昏迷中度过的时间对于外界而言虽然不算长,但各类软件发展速度日新月异,就连手机上新的自拍功能都能让她玩上半天了,而且她早过了补卡时间,手机是新的,号码也都是新办的。
孟宁语回忆了半天,除了能背下来邵新的手机号之外,老同事的电话一个没想起来,一时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联系。
后来她玩困了,隐隐听见书房似乎又传来那首《夜色奇境》,旋律熟悉到让人心安,她很快直接睡着了。
以往每天睡前她还需要吃药,邵新会来陪她坐一会儿。自从她能动了,药停了,却还是要拉拉扯扯拖着他说话。孟宁语总想撒娇,但野猴子的本性难改,和他耍嘴皮子胡闹,邵新倒是坐怀不乱,好像很顾虑她的病情,两个人一直保持着科学而严谨的距离。
她嘲笑他像守了三年寡活的当代唐僧,每天都是被他强行镇压才肯老实关灯。
不过今天没人理她了,随着音乐起伏,孟宁语的被子已经滚到地上,半个晚上过去也没人帮她捡。
她睡得不太踏实,忽然又醒了,钢琴曲已经停了。
她自己爬起来去洗澡,收拾完打算去看一眼邵新,看看是什么天大的急事能让他饭都没吃完,平白破坏气氛。
没想到书房没有灯光,主卧关着门,整个家安安静静,最后只有富贵看出了她的意图,冲着大门的方向叫了两声。
孟宁语意识到邵新不打招呼就出门了,她很快给他的手机打电话,直接是关机状态。她找不到人,只好又去他的房间推门,发现那里竟然上了锁。
她绕回书房,空落落地想不明白,脑子里又冒出今天闻天南盯着自己,那些没头没脑的话。
他说人总会变的。
此刻书房的窗开了一半,她不敢再想,顺势走到窗边。
楼下就是后院,昏天暗地的夜里,只有那丛向日葵成了唯一的亮色,此刻孤零零的垂着头,和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