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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无路可退的迷宫

邵新对她说了谎,根本没有什么新建的医院。

孟宁语一直没能离开当年的医疗院区,她所看见的二层空间和当年一致,住院区还在,一条走廊贯穿始终,左右都是病房。

她顾不上去想原因,因为每走一步,都是在确认自己的记忆。

走廊依旧十分安静,顶上有灯,浅米色的地砖过分干净,简直能照出人影。

孟宁语很快经过两扇门,但记忆中那些门上的观察窗口已经被取消了,现在外人完全看不见内里的环境。她仔细观察,发现门边都有相应病人的姓名编号,隐隐能听见里边也有类似安抚性的音乐。

看样子应该有人,这种场面总算让她心里稍微有些安慰,情绪也逐渐冷静下来。

很快,她走到拐角处,当年那里的护士站还在,此刻里边坐着两个人,面朝电脑屏幕,背对她的方向,似乎都在工作。

孟宁语放轻脚步打算溜,但其中一个人很快回头,把她吓了一跳。

对方还是那个护士,口罩之上露出来一双眼睛,毫无波澜。

孟宁语只好装作自来熟,尴尬地挥挥手,打算解释自己闲得发慌,溜达一圈马上回去。她做好心理准备,但对方很快又把头转回去了,竟然没有阻止她的意思,仿佛根本没看见。

孟宁语一时错愕,也不敢动,手边的墙壁突然亮了,内嵌的智能屏上显示出一个绿色箭头,如同提示一般,正指向前方。

她只好顺着墙边往前走,大致想起来,箭头所指的方向,和自己记忆中一致。

果然,她在走廊尽头找到了当年那几间办公室。

三年之后,此时此刻的孟宁语没有权限卡了,于是她对着第一间办公室犯愁,伸手推门,打算纯拼运气,没想到办公室的门似乎根本没有锁,一推就开。

这一切未免太顺利,然而好奇心总能让人战胜疑惑。她来都来了,没空权衡,毫不犹豫进去,看见四下的陈设和三年前一模一样,只不过这一次她还是没挑准时候,有人应该不久之前还在办公,连电脑都开着,让墙壁上照出荧荧一层光。

孟宁语开始担心医生随时会回来,赶紧去看电脑,刚靠近桌旁就有了新发现。

正对桌子是一排高大的文件柜,玻璃门透光,里边收着几个透明的密封袋。

她非常熟悉那些东西,因为那是自己三年前进入研究院时穿的衣服。一件黑色的羽绒服,还有贴身长裤,如今全被人折叠放好,衣服上还压着她的手机,而且柜子没有锁,简直就像摆在那里等她看。

孟宁语心里警惕起来,想了想,还是把袋子拿出来了。

她抱着东西仔细听走廊里的动静,外边暂时无人走动,于是她抓紧时间把手机拿出来,万幸还有电,她在等待开机的时间里又去翻电脑上的资料,屏幕上刚好就是病人的住院信息。

这一路上太过顺利,她手指点着鼠标,心里却开始害怕,这分明是有人在指引她回到这间办公室。怕归怕,她不能放过任何信息,于是快速浏览,果然又找到了当年那三个灰色的头像。

孟宁语再次确认自己的回忆,启新研究院里存在非法实验,有三个病人意外死亡,她记住的一切都不是梦。

她马上继续查看电脑里的其它内容,想到自己刚刚看到的那篇项目报道,琢磨了一下关键词,不知道怎么检索,最后干脆输入项目名字“引渡者”,蹦出来一个文件夹,却被加密,无法浏览。

她不知道密码,急于尝试,光记着回想和邵新相关的事,脑子里蹦出屏幕上那些纪伯伦的诗句,虽然没报希望,但她还是顺手试了一下那本散文诗集的名字:Sand and Foam。

下一秒,密码通过验证,一切有如神助。

孟宁语没空高兴,因为文件夹之中的信息繁杂,数不清的文档铺满了屏幕,她在慌乱之下只来得及关注唯一能看懂的内容,原来那篇报道不是胡说,因为它放出的项目标志竟然是真的。

此刻所有“引渡者”的相关文档背景都是同样的图案,由启新研究院的Logo和灰蓝色机械人形融合而成。

她放大图案仔细看,感觉它虽然只是个标志,但在细节上却设计感十足,连人体的骨骼脉络都有构架,然而脸部只有轮廓,没有任何五官。

孟宁语又点开产品测试,测试在时间轴上位于最后阶段,一定有所谓的“产品”已经完成了前期开发。她越来越紧张,本能地屏住呼吸,仔细查看里边的内容,按照内部记录显示,生物实验室内首个成品通过验收,“引渡者001”已经在进行最后的收尾工作了。

所有信息戛然而止,而项目时间和她自己一样,统统卡在三年前的二月份。

她意识到杂志上的头条不是业界搞出来的噱头,启新研究院之内隐藏的秘密比她想象中还要多,他们不光在临床实验上违法,暗中还有其它可疑的研究项目。

这个所谓的“引渡者”到底是什么产品?仿生机器人?

孟宁语愣在电脑之前,回想起所有古怪的细节,似乎都有迹可循。邵新一直致力于脑部促醒,而整个研究院也一直在研究人脑的记忆构成,再加上这个仿生项目的成功……一旦可以让AI机器人拥有完全拟人的体貌,那启新研究院最终的目的是什么?

一切细思极恐,桌上的手机开机后震动提示,动静轻微,把她吓了一跳,就在她抓起手机的时候,走廊里又传来声音。

院区广播通知护士站,有患者擅自离开病房。紧接着她所在的办公室门边很快闪烁出红色的光。

孟宁语知道自己没有时间细看了,她马上把手机藏在袖口,在慌乱之中最后扫了一眼屏幕,文件最下方有一行小字,生物实验室负责人:袁沁。

办公室的门很快打开了,外边又是那个熟悉的蓝精灵。

探险环节被迫终止,孟宁语老老实实跟着她的“看护”往病房走。

大概因为这种机器人的服务系统配置优秀,所以蓝精灵的态度非常友善,一路上都闪着心心眼,不断重复和她说:“请回到病房休息。”

走廊里静悄悄的,孟宁语不断往墙上看,故意走走停停,却没再看见绿色的箭头指引,而护士站那两个人也分毫未动,仿佛一直沉迷于工作,听见他们走回去的动静也不回头,背影笔直。

孟宁语匪夷所思,指指那两个人,问蓝精灵:“她们怎么回事,真是哑巴?”

蓝精灵欢快地回答:“不是呀。”

她又问:“那为什么不理我?”

蓝精灵又开始装傻:“恭喜发财!”

孟宁语气结,大概摸出规律了,这玩意一旦遇到不能回答的问题,就会说这句口头禅,相当于无可奉告。

她蔫头耷脑走到病房门边,突然出声问它:“我好看吗?”

蓝精灵十分机智:“邵新教授让我回答好看。”

她一巴掌揍上它的金属脑壳,眼看小家伙不记仇,还是心心眼,配上软糯的童音,让她气都没地方撒,只好老老实实爬回床上。

蓝精灵已经帮她把杂志捡回来了,而且还很贴心地整理好,放在床边。

孟宁语躺下又翻了一圈,没有更多的发现,一切看似又回到原点,熟悉的钢琴曲和宽敞的病房,氛围轻松。

她暗暗观察时间,此刻的电子表竟然又飞快跳到夜里九点了,果然像被人为调整过,于是她往窗边打量,虽然帘子遮光,但边角有缝隙,她看了半天,外边的天似乎也真的黑下来了。

她无法解释这一切,只好拉上被子,向“看护”示意自己一定好好睡觉,“我不跑了,你去守门吧,我躺一会儿。”

蓝精灵如她所愿,滑去门边,一动不动。

孟宁语安静下来回忆,感觉所有事情千头万绪,从三年前开始就打成了死结,最关键的是眼下自己的处境堪忧,因为时间出现问题,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控制病房,故意造成了假象,而她所在的住院区也处处透着古怪。

记忆和现实统统成谜,无处可解,只有一件事是确定的,她知道自己今天离开病房没那么幸运。

她或许可以偷偷溜出去,但根本走不了多远。护士站的人早就发现她了,却没有立刻让她回来,有人在暗中给出方向提示,她也一路印证了自己旧日的记忆,甚至发现研究院里还隐藏着机密信息,如果不是有人刻意放水,每一步都不可能这么顺利。

对方甚至还把她出事当天留下的东西摆出来了,简直就像在暗中帮她。

孟宁语尽量让自己躺得舒服,心里却像被无数根针扎着,越想越感觉浑身的寒毛都立起来了。她明白,有人知道她醒了,需要她离开病房。

最令她害怕的是……这个人不是邵新。

从她醒来开始,邵新虽然态度平和,却一直不愿意告诉她这三年发生的事,而且他在控制这个地方所有的流程,他会在她醒来的时候出现,然后每天下午三点半的时候离开,他总是暗示需要让她多休息,最好赶紧睡觉,他没有必要背后放水。

未知的环境永远令人恐惧。

孟宁语尽量调整呼吸,让自己看起来睡得踏实一点,然后慢慢滚进被子里,最后才把手机从袖口滑出来。

病区里没有网络连接,似乎也根本没有运营商的信号,于是她在手机里看到自己拍到的内容还在,其余的短信都是三年前留下来的。

当时申一航发来的消息还在,她逐一查看,想起队里和她通气的内容。

警方接到报案,重点怀疑医疗院区,但当时孟宁语自己对这个机密区域也不熟悉,所以申队希望她想办法能先混进来,重点搜集临床实验上的资料,包括内部文件作为线索。

她确实找到线索了,可是三个病人死亡,尸体的去向却没有任何记录,这才是最关键的证据。想到这里,孟宁语的记忆突然清晰起来,她想起自己坠楼时看到的画面,当时楼下有一座可怕的焚烧炉,它可以轻易处理掉尸体。

三年之后,她在白天的时候靠近窗口观察过,楼外的景物已经完全变样了。草坪和树林掩盖了一切,当年院里那些灰色的主楼也不见了。

她不知道研究院是不是经历过搬迁重建,总之如今所见,格局完全不同。这倒不算意外,如果研究院藏有秘密,不管用什么手段遮掩,他们确实不可能再留着那座吓人的焚烧炉了。

这个认知让人浑身发冷。

孟宁语无法想象这一切发生在启新研究院,也无法想象这些事都和邵新有关。

她躺在病床上,又觉得此时此刻才像做梦。

原来那个冬日还不是最可怕的结果。

人心有鬼,自然睡不着。

可惜现在根本没有网络,孟宁语拿着一个破手机也没什么用处,而且她已经被人困在了医疗院区。

说来倒霉,她这辈子活到现在,危险关头连个能求助的朋友都没有,何况就算有,眼看她都躺了三年多,这会儿突然找过去,大概和诈尸没什么区别。

此前她的人生和邵新息息相关,偏偏如今醒过来,她最防备的人就是他。

孟宁语怅然地想了半天,只能想起申一航,不知道师兄有没有得到她转醒的消息……只要还能联系上他,也许一切还有办法。

她被逼到又开始演戏,迷迷糊糊地从被子里挣扎出来,装成突然醒了的样子,又左右看一看,喊蓝精灵,问它有没有Ipad之类的东西,拿来给她玩玩。

蓝精灵很抱歉地告诉她:“现在是休息时间。”

“我睡也睡够了,上网打发打发时间都不行么,这也算是休息啊。”她侧身逗它,“你和邵新申请一下,就说是我想要的。”

“抱歉,院区没有网络。”蓝精灵的童音干脆利落,“邵新教授正在工作,暂时由我接管病房,请安心休息。”

这哪儿是住院啊,分明是坐牢。

孟宁语无法理解,一股火冲上来,正打算骂它,突然意识到没有网络或许是院里刻意为之,目的就是切断病人和外界的联系。

只要她还在这里,一切都要听从院区安排。

《夜色奇境》悠然循环,听着听着就让孟宁语不自觉放松了神经,仿佛连这首歌都是为她量身定做的,触发她心底最柔软的回忆。

此刻智能屏渐渐又显示出一行字:

Only once have I been made mute. It was when a man asked me, "Who are you?"

独独一次,我被迫沉默了。“你是谁?”那时一个人这样问我。

——纪伯伦

她盯着那些诗句出神,想到邵新知道她曾经做过什么,所以在她醒来之后,感受到的一切都格外熟悉。明明他什么都不问,却不断通过细节刺激她回想,无论是音乐,还是这些不间断播放的诗句,病房中的细节如同隐喻。

此时此刻,孟宁语在这种微妙的环境之中沉下心,觉得邵新把她留在这里,绝不只是为了休养,因为这些屏保不断出现,弄成了给她的密码提示。

她就像是走在海边,每一步都真实,脚下却暗流汹涌。

孟宁语心里憋屈,一时没想到别的办法,伸手向蓝精灵示意,还是做梦比较有意思,让它闭嘴,然后又躺平了。

目前来看,这地方太怪了,一切都不合常理,所以她必须离开才能捋清思路。

按照过去的印象,只要下楼就是一层,很快能找到出口,而明天邵新肯定还会回到病房来看她,她必须在他来之前,想办法离开。

孟宁语虽然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但对于怎么做毫无头绪,于是她想着想着开始走神,而钢琴曲的催眠效果卓越,她很快感觉力不从心,身上那种疲惫的感觉又回来了,渐渐眼皮打架。

意识一旦放松下来,回忆如同潮水,顷刻袭来。

半梦半醒之间,她躺在病床上抓着那个手机,又看见了刚到警队的自己。

孟宁语不是警校出身,体能测试也勉强通过,像她这种社招进来的女警,大部分只能在办公室里负责案头工作,毕竟体制内不是所有人都能上一线。尤其她还被分到了刑侦队伍,涉及出现场,队里遇到的案子多数都很危险,如果不是特殊情况,女警都忙内勤。

她此前最多配合过申一航的日常工作,有时候传唤女性嫌疑人,她帮忙带着做做体检。几个月的时间下来,狐假虎威的架势学过一些,也仗着自己天生嗓门大,一穿制服很有精神头,颇像那么回事。

队里的同事听她喊申队师兄,就以为俩人过去都是老同学,所以人人都对她十分照顾。

那时候的生活很简单,她努力上班、整理卷宗、跑跑档案、去食堂吃饭,等到下班时间就能松一口气了,像她这种岗位也轮不到什么要紧的活儿,大部分时间都能准点走人。

承东市总是大风大雪,冬天过长,容易让人贪图安逸。她一个基层的小警察,以为自己和出生入死的故事不沾边。

她被申一航叫走那天,窗外在下雪。

当时他们大办公区的空调暖风坏了,孟宁语正在着急找警保处的人。

她打电话过去,一口一个“王叔”叫得格外亲切,电话另一端都是在局里混资历等退休的老人了。那位前辈叔叔四十多岁,一听小姑娘嘴甜,立刻答应上楼来修。

左右两个小兄弟都对她竖起了大拇指,念叨着招个女孩进来就是好。

申一航突然喊她过去,孟宁语当时还抓着两个空调遥控器,蹦蹦跳跳就去找他。

申队平日里认真起来脾气挺大,毕竟都是干这行的男人,再好的性格都得被磨出茧子,所以说话口气扎人,但他一向对孟宁语态度和善。那会儿同事之间时常起哄,说她那句师兄不是白叫的,可孟宁语根本不多想,只觉得是因为自己心大反应慢,所以人家领导对着她这块软硬不吃的榆木疙瘩,根本懒得费劲。

那天申一航却十分反常,说话态度异常郑重。

他对着投屏,说完大致案子,直接导致孟宁语脑子里塞满关键词,“违规实验、致病人死亡、非法交易”等等,让她无力消化。

此前队里对这个案子严格保密,孟宁语也没能接触到相关卷宗,所以她当场光记着反驳他:“不可能,我了解邵新,他的研究院都有正规手续,医疗院区也有专业的医护团队在负责运营,这么多年了,不可能出问题。”

申一航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尽量给她说清前后原委,“这事不是一天两天了,举报人是其中一位病人的弟弟。据他所说,是他姐夫签字同意,把病人送去参与实验的,但他姐姐入院半年后病情危重,在院区离世。他姐夫作为亲属,收到过一大笔研究院的赔偿金,私下达成协议,说白了就是拿过封口费,而家属根本没有见到过遗体,直接就把这事了了。我们摸过情况,他们家庭内部有很大分歧,举报人的姐姐确实和丈夫常年不和,后来受伤昏迷,他姐夫早就想甩包袱了,不愿意继续花钱维持……所以举报人知道后非常愤怒,直接把这事捅出来报警了。”

听上去人命关天,可警察对人性底线的认知更为清楚。启新研究院招募的都是植物人,对于个别关系并不和谐的家庭而言,让长期昏迷不醒的病人参与这项促醒实验,本身就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最重要的就是可以免去日常护理的成本,这对于普通人家吸引力很大。如果真的治不好出事了,和家属暗中协商进行赔偿,对于早已麻木不抱希望的亲属而言,甚至等同于解脱。

“你的意思是,研究院里很可能长期通过这种非法手段……进行人体实验?”

“是的,我们想要调查具体情况,但在院区遭到阻挠,很难深入研究院内部排查。如果一切属实,肯定牵扯到院里的高层授意,所以目前邵新是重点怀疑对象。”

孟宁语越想越觉得这事离谱,急着给申一航解释,启新研究院没有外人看起来那么神秘,她以前天天去,“研究院最多也就是造造机器人,我听邵新说过,那个医疗院区才刚刚起步,临床上的促醒技术也只是研究阶段,而且他根本不是医生出身,没有那么大本事,必须和同事配合。”她一提起邵新难免有点激动,“大家对邵新不了解,他有自溶性贫血,天一冷连路都走不了,自己的病都治不好呢,他还费这么大劲做什么脑部实验,闹出人命,再拿钱封口,为了什么?他根本没有动机啊。”

申一航示意她先不要激动,又打量她的表情,欲言又止。他手里拿着激光笔,半天都忘了按灭,突然换话题:“我听说你和邵新住在一起。”

孟宁语的话卡壳了,她抬眼看见电脑屏幕上有缩小的文件,就是以她的姓名保存的。

队里在查启新研究院,不可能不摸查她的背景,但申一航当着她的面,没把话说得太直白。

孟宁语不再犹豫,直接点头。

申一航在对面愣了一下,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往下问,反倒让两个人莫名都有点尴尬。

“你大学的时候说,邵教授一直在资助你上学,你们差了有十多岁吧?”申一航说得快,突然感觉不合适,马上又补了一句:“当然,我没有别的意思。”

孟宁语摇头,她也没心情解释这些。

对面的人又想了想,开口问:“现在……你们是恋人关系吗?”

她不知道申一航脸上的表情算不算失落,只记得自己非常耿直地继续点头。

“以你们两个人的关系,我是建议让你避嫌的。现在案情复杂,而且研究院里确实有国家扶持的保密科研项目,公开调查影响太大,所以这活儿应该找有经验的人去。”申一航显然抉择过,却遇到僵局,没有更好的方案,所以他最后还是只能传达领导决定,“你是目前唯一可能的突破口了。”

孟宁语忘了自己那天是怎么从办公室里走出去的,她已经完全被申一航说的案子砸蒙了,整个人晕乎乎的,只记得说等自己出去考虑一下,结果她出去了也心不在焉,连后来空调修好都没顾上管。

一整个下午,她心里的惊讶大于疑惑。

窗外的雪太大,市局都是老房子,只有几排可怜的暖气片,根本扛不住低温。办公室的同事开始找遥控器,直到嚷嚷起来了,孟宁语才反应过来,跑去帮大家调试温度。

空调无疑是最伟大的发明,有了暖风之后,队里人干什么都带劲,连写报告都不抱怨了。

她记得墙边的工位上坐着一个小哥哥,他姓刘,大家都叫他“小刘”,只有孟宁语年纪轻,平日里好歹还知道叫一句“刘哥”。

刘哥那会儿好心给她泡了一杯红枣茶,又热又烫,她甚至还记得他那天穿了一件卫衣,特意用袖口垫着给她捧着端回来。

杯子里冒着烟,暖意让人心情放松,空气里也渐渐透着甜香,以至于孟宁语那时候抿了一口,根本谈不上权衡,本心如旧。

她突然接到超出认知的消息,本能会往好处想。她渐渐认定这案子信息不对等,存在误会,如果一切不查清楚,她没法坦然面对申一航,也没法面对自己的工作,最令她无法接受的是,她甚至没法面对邵新了。

所以她起身去找申一航,告诉他自己愿意接受这个任务。

一切都从那个下午开始,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了好几天。

邵新的身体不能着凉,因此他没有折腾往返,人一直留在研究院。后来雪停了,他回到家,一直住到周末,孟宁语终于找到机会了。

在那个冬日之前,她以为自己什么都不怕,毕竟连父母离世的悲剧都熬过来了,何况上天待她不薄,让她遇见邵新,值得感恩命运。从此她什么都不奢望,反正她最大的能耐也就是找人修空调。

没想到人生的路太长了,永远都有意想不到的去向。

一切就是这么离谱。

三年之后,孟宁语在病床上滚来滚去,躺成了一个大字型。

她心里藏着事,脑子转得飞快,兜兜转转一路回忆,根本没有完全睡着。她间或能感觉到自己的思维发散,像是在做梦,因为那些急速行进的画面又开始重演,几乎是下一秒,她又置身在启新研究院了。

一模一样的黎明时分,她偷偷摸摸在外围的树林里晃荡,寻找隐蔽的疏散通道,进去执行任务……即将发生的事让孟宁语感到压抑和痛苦,于是她的意识挣扎起来,因此又对睡梦之外的动静格外敏感。

病房里的钢琴曲突然停了。

她猛然清醒,灯光似乎已经被调亮,她瞬间睁开眼四处看,发现病房里的蓝精灵不见了,而电子屏已经关闭,无法询问时间,智能主控系统好像遇到故障,所有设备集体下线。

灯光之下,只有她一个人。

孟宁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不管是什么原因,这无疑是她溜出去的好机会。她没有犹豫,翻身下床,打开门往外看,走廊安静,只有壁灯柔和,无人来往。

她拿出手机试一试,还是没有信号,于是又顺着走廊,凭着自己的记忆向前走。很快,她走到护士站的方向,小心翼翼地停下,却发现那里也没有人。

这感觉好像又回到当年,整个空间如同被人提前清场。

孟宁语警惕起来,顺着墙壁想去寻找楼梯。这条走廊虽然长,但前后只有一条路,可是她走了很久,根本没见到之前那几间办公室,也没看到楼梯。之后她又估摸着自己已经走了十分钟,面前除了走廊还是走廊,两侧病房的房门紧闭,她竟然又走回到了护士站,那一瞬间她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吓到腿都发软。

孟宁语扑到护士站,两位护士不在,而对方工作的地方空荡荡的,桌面异常干净整洁,丝毫不像有人天天忙碌的样子,甚至连电脑也按不开。

她把办公桌上的抽屉拉开,当做一个记号,然后转身顺着路继续走,越走心里越慌,怎么也找不到办公室。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孟宁语已经急到跑起来,却没能跑出太远,因为她很快又回到了护士站,然后她对着自己刚刚拉开的抽屉傻眼了,意识到这条走廊根本走不出去。

鬼打墙?开什么玩笑。

她默念着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给自己壮胆,眼前的一切已经快让她崩溃了。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事已至此,孟宁语怀疑自己还在梦里,于是拼命地掐自己的手,她可以感觉到疼,也确认自己真的从病房里走出来了,可是面前的一切清晰又离奇,仿佛整个医疗院区突然就变成了一座无路可退的迷宫。

这认知让人浑身冷汗,她实在站不住了,蹲在墙边试图让自己冷静一点,不知道是不是心诚则灵,她突然看见对面的墙壁亮了,又出现一个绿色的箭头。

她反应过来,出声喊:“谁?邵新?”

没有人回应,走廊的壁灯是暖色光源,一切刚刚好,甚至还有点温馨的错觉,但这会儿一切都像伪装,只能让人觉得恐怖。

孟宁语心跳极快,不敢贸然起身,她对于现实的认知逐渐崩溃,无法再相信任何指引,于是蜷缩在地上迟迟不动。

墙壁上的箭头开始闪烁,像是催促。

她又抬头向着空无一人的四周说话:“你是谁?这里怎么回事,为什么变成这样……我到底醒没醒?”

这一句话说出来,她突然感觉晕眩,如同坐在地上被人狠狠推了一把,分不清到底是什么地方在动。眼前的画面像是播放卡壳的屏幕,视野中所有景物猛然颤抖,天旋地转,却又很快恢复。

孟宁语不由自主揪紧胸口,呼吸急促,连脑袋也开始发沉。

很快有声音回答她的问题了,似乎是通过系统扩音器传出来的:“你需要自己去找答案。”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似曾相识,但仅仅一句话而已,她想不起更多。

孟宁语努力平复下来,意识到自己之所以觉得怪,循环往复被困在这里,很可能是因为眼前的一切都是假象。

她好歹活了二十多年,再傻也明白这世上所有不合常理的存在都有问题,没那么多装神弄鬼的困境,所有谜团都在利用人的恐惧。

孟宁语突然想起自己过去和邵新讨论过的话题,她曾经让富贵出门去帮自己拿快递,结果那天快递小哥把车停得远,它一直追到路边,遇到了一伙小孩。对方没见过机械狗,和它玩了一会儿,其中有个小男孩没轻没重地捡石头砸它,等到富贵回家的时候,耳朵都被砸坏了。那之后邵新就给它增加了躲避行为,但没想到下一次再让富贵出去,它还是会主动停下来和路过的人玩,在它的计算之中,它判断当下没有危险,也就没有“害怕”的意识。

孟宁语觉得富贵太笨,所有程序都必须设定好严格的范围,所谓的“智能”好像总是差一步,对方不动手,不代表之后不会动手,如果富贵是真的狗,它早该对人类存有防备心了,于是她跑去和邵新抱怨,即使富贵能储存关于风险的数据,但它却不会像真的生物一样,因为过往的经历而时时刻刻长记性。

当时的邵新从更专业的学术角度给她讲了现有的研究成果,人脑之中有导致恐惧记忆反复的神经元,它被称为消退神经元,这些神经元在激活时可以抑制恐惧记忆,而在未被激活时会让恐惧记忆重现。那些人们以为抛到脑后的记忆,会在不恰当的时候出现,引发所谓的“自发恢复”,也就是即使人脑应对外界的条件反应完全消退,也有可能在类似情况下被重新激发,让人再次产生应对行为。

他告诉她:“富贵不需要恐惧记忆,那是人类脑神经的保护机制,也是人类才有的弱点。”

她不能苟同,“这明明是优点!人长记性才能活得久,你那些机器人要是扔到电视剧里,估计都活不过第一集吧。”

想来讽刺,此时此刻,孟宁语终于明白邵新说得对。只有人才会恐惧,被迫需要长记性,但人类因此产生的情绪却没法支撑理智,总会因为害怕而动摇。

她记得那个冬天的变故,轻易就颠覆了自己的所有认知。她因为害怕,逃避早已熟悉的生活、恐惧研究院、怀疑邵新,于是她眼下只能蹲在一条永远走不出去的走廊里,一步都不敢迈出去。

她告诉自己不能怕,越怕越想不清楚,不管对方出于什么目的,她必须先冷静下来。

四下极端安静,墙壁上的绿色箭头锲而不舍。

孟宁语逼自己站起来,对方既然已经出声了,显然她的猜测没错,一直有人在监控院区,而且这个女人分明和邵新的目的不同,于是她继续发问:“每次邵新离开之后你才出现,这肯定不是他的意思,怎么回事,你们院里还搞内讧吗?”

对方似乎不想和她废话,直接说:“你想离开这里,我可以帮你。”

说话的女人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语气明显有些强势意味。

孟宁语越发觉得这声音熟悉,可眼下不是叙旧的时候,何况她很讨厌被人操控的感觉,她和对方说:“大姐,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不过你跳出来非要和邵新对着干,而且听上去比我还着急啊,我为什么不信他来信你?”

对方轻声笑,好像觉得这话很弱智,“因为我没有把你从楼上推下去。”

这一句戳破孟宁语心里强装的理智,她瞬间紧张起来,想都没想追问:“你知道那天发生的事?”

“如果你继续听邵新的话,永远也走出不去。”

孟宁语哑然,不管对方是谁,这话倒是没错。此刻的形势对于她自己而言,其实没有选择。如果不试一试的话,她就只能等着被人发现,然后再被那该死的蓝精灵送回去睡觉。

没时间纠结了,孟宁语慢慢站起来,顺着箭头的方向继续走。

沿途似乎没有变化,却又有细微的差别。

顶上的灯光全部亮起来了,这一次的走廊不再是个死循环,因为孟宁语发现了一扇蓝色的铁门,如同某种暗示,标志着整个迷宫的尽头。

孟宁语伸手碰碰那扇铁门,坚硬沉重,但没有被锁住。

她不记得自己曾经看到过这扇门,而这一路上她也没放弃搜寻楼梯的方向,却依旧未知。

她再次出声询问,可惜没人回答了,于是她胆战心惊地向后看,明亮的走廊空无一人,墙壁上的指引已经消失,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整个画面又像是被人按下暂停,只有她自己的影子孤零零拖在地上。

孟宁语心底有种极端不真实的感觉冒出来,她逼着自己伸手试探,然后推开铁门,与此同时,一切如同被触发了机关,随着铁门打开,她视野中的光线陡然变化,而身后再次远远地传来呼喊声。

有人在喊她的名字,一声又一声。

她听出那是邵新的声音,回身发现整条走廊陷入黑暗,灯光全然熄灭,而刚刚走过的地砖、墙壁、甚至是她自己的影子,全部在脚边模糊变形。

下一秒,周遭景物猛然变成了三年前。

走廊消失了。

孟宁语意识到自己又回到当天在顶楼的时候了,四下突然断电,而遥远的呼喊让她吓得不敢回应,她只记得要往前逃,什么也不敢再看。

她没有时间犹豫,当下狠狠推开铁门冲出去,却被眼前离奇的一切吓到浑身僵硬,捂着脸尖叫出声。

她竟然直接迈到了窗边,而且还是三年前那个昏暗的窗口,古怪的实验室,甚至连外边的风声都一模一样。

噩梦再次上演。

孟宁语意识到自己上当了,那该死的女人故意引导她跑来推开这扇门,多走一步就会摔出去。她完全吓坏了,想要逃离窗口,可惜暗影模糊,玻璃反光,她再一次看见邵新从远处追过来。

他穿着白色的毛衣,甚至还带着她送他的那条灰色围巾,他在喊她:“宁语!回来!”

她让他别过来,阻止他靠近自己,可人已经退无可退,后背抵在玻璃上。那扇窗竟然摇摇欲坠,又是一样的结果,下一秒她就会从高空坠下。

孟宁语眼看邵新冲着自己伸出手,于是躲闪挣扎,很快上半身都冲出了窗口,那种濒死的感觉又回来了,然而这一次却不太一样。

随着她的意识波动,周遭忽明忽暗,这一切好像在随着人的感知发生变化。

她忽然感觉到有东西硌手,想起自己一路上还死死抓着手机。

这个认知如同救命稻草,她想要求救,下意识又按开屏幕,这一动,她发现不对劲了,视野中的画面统统卡在当下。

晦暗的人影没有再逼近,窗口的冷风偃旗息鼓。

孟宁语的脑子突然开窍,她明白过来,这一切都是假的,能够随着她的想法变化,因为她根本没有醒。

她的手机在三年前被人扔下楼,她亲眼看着它破窗而出,五层楼的高度,哪怕被人找回来,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完好如新,还有飞逝的时间、突然出现的窗口、简直像做梦一样的天气、永远不说话的护士、以及空无一人等着她去搜查的办公室……最关键的是,此刻她才发现,自己的感官并不完整。

她根本不会饿,也没有嗅觉,这两天下来没有闻见任何味道,因此也缺失了味觉,还有敷衍的阳光,无法让她感受到温度。有人把她的意识困在了一个虚拟世界之中,而她在这个世界里刚刚醒过来,只拥有必须经历的疼痛和无力感,其余细节显然还来不及一一补全。

所有违和的画面瞬间清晰,孟宁语这几天看见了很多古怪的情况,却又不是无迹可寻,所有场景似乎都构建于她的记忆之上,所以她走不出医疗院区,所谓的铁门之后竟然又是危险的窗口,四周一切都在随着她的念头衍生而出,在人的脑海中重构,又不断重演,刺激她自己去找答案。

想清这一点之后,孟宁语突然涌起前所未有的求生欲。

她不能被困在虚假的迷宫之中,必须真正醒过来,才能弄清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脑部促醒。

很快,随着孟宁语意识挣扎,眼前的景物随之崩坏,只有几步之外的邵新仍旧向她伸出手,那是一个拥抱的姿势。

孟宁语记得清清楚楚,那年冬天邵新离开家的时候,没有戴围巾。三年之后,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再度闯入她的记忆深处,他想要来救她。

她看不清邵新的表情,眼睁睁看着他的轮廓消失在视野之中,她忽然觉出某种真实的疼痛涌上胸口,几乎疼到她喊不出声,而久违的眼泪夺眶而出。

泪水是咸的。

她知道,这一次,她是真的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