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4年冬
我真希望自己当时提醒了她。诺福克公爵带着伦敦城的志愿兵和女王自己的卫队,开赴肯特郡,准备和怀亚特的军队交手,而后者原本会在后天拔营出发。但王家部队与怀亚特军遭遇的那一刻,看到他们真诚的面容和坚定的神情,我们这些原本发誓保护女王的士兵便将帽子丢向空中,高喊道:“我们都是英格兰人!”
双方都没有开火,他们就像兄弟那样互相拥抱,转而对抗他们的指挥官,对抗女王。急于逃命的公爵飞也似的逃回了伦敦,除了让怀亚特原本的杂牌军收编一支正规部队以外毫无建树,而敌军则以更快的速度和更坚定的决心向着伦敦城门进发。
在停泊于梅德韦的战舰上,那些行事向来雷厉风行的水手们全体投靠了怀亚特,对西班牙人的仇恨让他们团结起来,决定拥立一位新教女王。他们带来了船上的轻型武器与货物,还有他们战斗的技巧。我想起了我们还在法拉姆灵厄姆的时候,雅茅斯的那些海员的到来改变了一切。我们从而知道,如果连水手们都加入我们,来到陆地上作战,也就代表了这场战斗得到了民心,而团结起来的人民是不可战胜的。当女王听到梅德韦传来的消息时,我还以为她应该明白,她已经打输了这场仗。
她在充斥着恐惧的辛辣气味的房间里落座,身边是已经大幅缩水的女王议会。
“一半议员已经逃回乡下的家了,”她看着桌旁空荡荡的座位,对简·多摩尔说,“他们现在正在给伊丽莎白写信,权衡自己的利弊,努力想站在胜利的一方。”
各种建议让她心烦意乱。剩下的朝臣分成了两派,一派主张让她取消婚事、并承诺为她选择一位新教王子做丈夫,另一派则请求她求助西班牙,以残暴的手段镇压反叛。
“这就会告诉所有人,我根本无法独力治国!”女王大吼道。
在伦敦大道行进的途中,托马斯·怀亚特的军队不断得到附近村落的兵员补充和壮大,他们带着狂热的气势赶到泰晤士河南岸,却发现伦敦桥高高吊起,伦敦塔上的大炮已经对准了他们。
“他们不可以开火。”女王命令道。
“陛下,看在上帝的分上……”
她摇了摇头。“你想要我向索斯沃克、那座对我以女王之礼相待的镇子开火?我不会向伦敦城的人民开火的。”
“叛军正在射程之内驻营。我们只用一轮炮火就能摧毁他们。”
“他们会一直待在那里,除非我们的军队将他们赶走。”
“陛下,您没有军队。这里没有人会为您而战。”
她沮丧起来,但并未因此有丝毫动摇。“我现在是没有军队,”她强调道,“但我会以伦敦城的男儿组建一支军队。”
不顾议员们的反对,也不顾日渐一日地庞大的敌军,不顾他们好整以暇地在城市的南岸扎营,女王身着华丽的长裙,出现在市政厅,与市长和民众会面。简·多摩尔、其他的女伴还有我都跟着她一同前往,我们穿得尽可能郑重,摆出自信的神情,即使我们明知道危机已迫在眉睫。
“真不知道为什么你会来,”一位上了年纪的议员针对我说,“她的手下已经有足够多的傻瓜了。”
“但我是个神启弄臣[1],清白的弄臣,”我骄傲地说,“清白的人可不多。我觉得您也不是。”
“我会来这儿,就足够证明我也是个傻瓜了。”他愠怒地说。
在女王的全体议员和她的全部女伴之中,只有我和简有希望活着逃出伦敦城;但我和简都见到过法拉姆灵厄姆时的女王,我们明白这位女王面对任何困难都不会退缩。我们看得到她黑色眼眸中的锐利目光和一举一动的骄傲。我们看到她将王冠戴上她那颗小小的头颅,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微笑。我们看到这位女王没有被无法战胜的敌人吓倒,而是拿自己的生命冒着险,仿佛一切只是一场套环游戏。当她与她的上帝并肩面临灾难的时候,她就会无比乐观:在兵临伦敦城下的此刻,你找不出比她更优秀的女王。
但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害怕。我看到过遭逢惨死的男男女女,我闻到过异教徒被焚烧时的烟气。我明白,她的少数女伴们也都明白——死意味着什么。
“你会跟着我吗,汉娜?”她登上市政厅的台阶,语调轻松地问我。
“噢会的,陛下。”我冰冷的双唇间吐出这几个字。
他们为她在市政厅准备了王位,一半的伦敦人都纯粹出于好奇而赶来庆祝,人群聚集起来,想要聆听女王为自己的性命而争辩。她站了起来,小小的身躯顶着沉重的金冠,披着厚重的斗篷,有那么片刻,我觉得她没法说服他们继续忠于她。她看起来太脆弱了,更像是一个女人,一个需要丈夫的协助来掌控全局的女人。她看起来像是那种不可靠的女人。
她张开嘴,但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亲爱的上帝,让她说。”我以为她因恐惧而失声,而怀亚特也会随即领军开进大厅、宣布王位属于伊丽莎白女士,因为女王根本没有自保之力。但她的话声很快大声传出,嘹亮得仿佛每个字都是喊出来的,而且清晰悦耳,一如圣诞节那天,她在礼拜堂里仿佛唱诗班的歌手那样歌唱。
她告诉了他们一切,就这么简单。她将有关自己继位的故事讲给他们:她是一位国王的女儿,她接管了父亲的权力,同时也接管了他们的忠诚。她再次提醒他们,她是没有子嗣的处子,她爱这个国家的人民如同母亲爱自己的孩子,也如同一位女主人地爱着他们,而且爱得如此热切,她也毫不怀疑他们会以同样的爱作为回报。
她的话充满魅力。我们的玛丽,在事实上的软禁中病弱、烦恼而又孤独得可怜的玛丽,只率领过一次军队的玛丽,站在他们面前,慷慨激昂地讲述,直到他们都被她感染,情不自禁地参与进去。她向他们发誓,说她的婚姻是为了他们的利益,只是为了让他们的国家得到一个继承人,如果他们觉得这个选择不好,她会为他们守身如玉直至终老,因为她是他们的女王——有没有男人对她毫无意义。对她而言最重要的是王位,还有她将会交给自己儿子的继承权。其他的一切都比不上这些。其他的一切绝不可能比得上这些。她的婚姻会以这些为重,而在其他的事情上也一样。她会作为一个独立的女王统治他们,无论结婚与否。她是他们的,他们也是她的,这一点绝对不会改变。
我环顾大厅四周,看到人们露出了笑容,对她颔首。这些人想要爱戴一位女王,想要相信世界可以维持不变,想要相信一个女人可以遏止自己的欲望,保证国家的安全,阻止改变的到来。她向他们发誓,如果他们忠实于她,她也会忠实于他们,然后她对他们露出微笑,仿佛一切只是一场游戏。我熟悉这种笑容,也熟悉那种语调:就像她在法拉姆灵厄姆质问说,为什么她不能在实力悬殊的情况下出战?为什么她不能为自己的王位而战?现在也一样,她获胜的希望依旧渺茫:受人拥戴的大军驻扎在索斯沃克,受人拥戴的王子起兵反叛,欧洲最强大的势力开始了动员,她的盟友却不见踪影。玛丽在沉重的王冠下抬起头,上面的钻石的光芒照亮了整个房间。她对人山人海的伦敦市民微笑,仿佛他们都是她的仰慕者——而在那一刻,他们确实仰慕着她。
“现在,我的好国民们,坚定你们的心,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面对叛军,无须恐惧,我向你们保证,我半点也不害怕他们!”
她太棒了。他们将帽子抛到空中,为她欢呼,仿佛她就是圣母玛利亚本人。他们跑到外面,向所有没能进到市政厅里的人们传达这个消息,直到整个城市都在传送玛丽女士的誓言:她会成为他们的母亲、他们的女主人,她深爱着他们,所以只要他们也以同样的爱回报,她不会违背他们的意愿结婚。
整个伦敦都为玛丽疯狂。男人们自愿加入了平定叛军的军队,女人们撕碎了她们最好的亚麻衣服为他们做绷带,为他们烤好了面包塞满行囊。成百上千、成千上万的志愿军取得了最终的胜利,但胜利并非是几天后怀亚特溃不成军之时,而是在那天下午的那一刻:玛丽女士高扬头颅、浑身散发出勇气的光芒,宣布自己是处子女王,她需要他们回报给她相等的爱。
女王再一次学到了这个道理:巩固王位比赢得它更加艰难。叛乱结束后的那几天,她一直在强迫自己面对那个恼人的问题:她该拿这些前来对抗她而又遭受如此戏剧化失败的叛军怎么办。很明显,上帝保佑了玛丽,让她继续稳坐王位,但上帝的努力不容轻视。玛丽必须学会保护自己。
她所咨询的每位顾问都坚持说,除非所有麻烦的根源遭到逮捕,以叛国罪受审并且处死,否则这个国家就不会得到和平。这位心地温柔的女王不该有更多的仁慈。即使过去赞赏女王将简女士和达德利兄弟关入伦敦塔来以防万一的那些人,如今也催促她尽快将他们处死,送他们上断头台。简是否真的领导了此次叛乱无关紧要,正如她也并没有指挥那场让她登上王位的叛乱。他们将王冠戴在了她的头上,所以她的脑袋只好跟身体搬家了。
“换做是她也会这么对您的,陛下。”他们对她抱怨说。
“她才十六岁。”女王回答,用手指按着她隐隐作痛的额角。
“她父亲参加叛乱是为了她,其他人是因为伊丽莎白。这两个年轻女人就是笼罩着您的最深的阴霾。她们生来就是您的敌人,她们的存在就意味着对您生命无休止的威胁。必须将她们彻底消灭。”
女王在祈祷台前聆听着他们无情的劝告。“简只是因为自己的血统而获罪。”女王轻声说着,抬头看向十字架上的耶稣。
她等待着,仿佛在等待上帝展示奇迹,回答她的话。
“你我都知道,伊丽莎白确实有罪,”她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但我怎么能将自己的外甥女和妹妹推上绞架?”
简·多摩尔对我使了个眼色,我们俩移动凳子,挡住了其他女伴们的视线,遮住了女王的话声。跪倒在地的女王说出的话不可以被人偷听。她只是在向她真心信任的顾问请求建议。她跪倒在她的上帝被木桩刺穿的赤脚之下,想要知道自己该做出怎样的决定。
议会搜罗了伊丽莎白叛乱的证据,他们的发现足以绞死她十几次。她既见过托马斯·怀亚特也见过威廉·皮克林,甚至是在叛乱发动以后。就我而言,我知道她从我这里听取消息的时候,完全是一副老练阴谋家的从容神态。我毫不怀疑,女王也毫不怀疑,如果叛乱成功——要不是爱德华·考特尼的愚蠢,他们本该成功的——就会是伊丽莎白女王坐在议会的首席,考虑着要不要在她同父异母的姐姐的处死授权令上签字。我毫不怀疑伊丽莎白女士也会跪地祈祷许多个钟头。但伊丽莎白一定会签字的。
一名守卫敲了敲门,看向寂静的门内。
“什么事?”简·多摩尔轻声问道。
“侧门那边有给弄臣的消息。”年轻的守卫说。
我点点头,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穿过偌大的会见厅,当我打开女王的居所出来时,会见厅里的人们小小地骚动了一阵子。那些是来自各个乡村的请愿者:来自威尔士、来自德文郡、来自肯特郡,那些曾起兵反抗女王的地方。他们现在来祈求宽恕,祈求这位原本会死在他们手下的女王的宽恕。门打开的时候,我看到他们充满期待的面孔,并不疑惑女王为何会长跪不起地探求上帝的旨意。女王曾对夺走她王位的那些人展露仁慈,这一次也会吗?那下一次呢,下一次的下一次呢?
我没必要对这些叛徒彬彬有礼。我沉着脸用手肘分开人群。我能感觉到自己对他们毫不动摇的憎恨,他们曾经有可能杀死女王,而且不止一次,现在他们却来到宫中双手扭捏着帽子,垂下脑袋请求女王给他们返回家中、再次叛乱的机会。
我从他们中间挤了过去,走下蜿蜒的石阶步向大门。我突然很希望丹尼尔出现在那里,但我却失望地看到一个并不认识的仆童,穿着自家编织的衣服,既没穿制服,身上也没有纹章。
“你找我做什么?”我立刻警觉起来。
“我给你带了些书,让你交给罗伯特大人。”他直截了当地说着,拿出两本书——一本是祈祷书,另一本是圣约书——塞进我的臂弯。
“谁给我的?”
他摇摇头。“他想要这些书,”他说,“我只是听说你会很愿意把这些书交给他。”没有等我回答,他便消失在黑暗之中,沿着墙跑开了,只留下我手中的两本书。
在我回宫之前,我把两本书翻了个底朝天,检查末页里是否藏着什么密信。什么也没有。如果我愿意,就可以把这两本书带给他。虽然我不清楚自己是否愿意。
我选择在早晨的明亮阳光中走进伦敦塔,以显得自己光明正大。我在门口让守卫检查过我带的书,这次他们翻了翻书页,还看了看书脊,确保没有藏着什么东西。他看着上面的字问:“这是什么?”
“希腊语,”我说,“还有拉丁语。”
他上下打量了我。“让我检查下你的上衣里面。把口袋翻出来。”
我按吩咐做了。
“你是男孩还是女孩,或者介于两者之间?”
“我是女王的弄臣,”我说,“如果您检查好了就让我进去吧。”
“神佑陛下!”他突然热情地说,“也保佑她选择来取悦自己的任何怪人!”他带着我穿过草坪进入一栋新楼。我跟在他身后,不时转头避开他们通常搭建绞架的地方。
我们穿过一道壮丽的门,走过一段蜿蜒的石阶。石阶顶上的守卫退到一边,为我打开门锁,示意让我进去。
罗伯特大人就站在窗边,呼吸着从河畔吹来的冰冷空气。门打开的时候他转过头来,看到我的时候脸上露出喜色。“假小子!”他说,“你终于来了!”
房间比他先前待的那间大一些,也更舒适一些。向外看去能够看到昏暗的庭院,还有高耸入云的白塔。房间的显眼位置有只巨大的壁炉,上面满是刻痕:那些在这里经历了漫长等待的人们用折叠小刀刻下了他们的名字或是缩写。上面还有他的家族纹章,是他弟弟和父亲在等待宣判的时候刻上去的,在窗外为他们搭起绞架的同时,他们又刻下了自己的名字。
几个月的监禁生活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他的皮肤苍白,更甚于冬日的寒霜,自从叛乱以后,他便被禁止在花园里走动。他的眼窝比当年作为英格兰最有权势者的儿子那时更加深陷。但他的亚麻衬衫一尘不染,两腮刮得干干净净,头发也柔滑闪亮,看到他的刹那我的心又抽动了一下,但我还是犹豫起来,试图看清他真实的本质:他是个叛国者,是个面临死刑,正等待判决之日的人。
他一眼就看透了我的内心。“你讨厌我了吗,假小子?”他问,“我惹恼你了吗?”
我摇了摇头。“不是的,大人。”
他走近我,近得我可以闻得到他靴子上干净的皮革气息和他天鹅绒上衣上温暖的香水气味,我的身子微微后仰。
他用手抬起我的下巴。“你不开心,”他评论道,“怎么了?肯定不是因为婚约吧?”
“不是的。”我说。
“那么?想念西班牙了?”
“不是的。”
“在宫里不开心?”他猜测,“女孩子的勾心斗角?”
我还是摇头。
“你不想来这儿是吗?你不想来这儿?”他突然捕捉到了我表情的细微变化,“啊哈!背信弃义!你叛变了,假小子,探子们经常会这样。你改变了立场,现在来刺探我了。”
“不是的,”我说,“绝对不是。我不会刺探您的。”
我想走开,但他的双手按上我的脸,然后紧抓不放,令我无法逃离。他可以透过我的双眼看透我的心,仿佛我只是一段遭到破解的密码。
“你为我的事业失望,对我失望,所以做了她的仆从,”他语带指责,“你爱那位女王。”
“没有人能不爱她,”我反驳说,“她是最美的女人。她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女人,而且她每一天都在为自己的信仰,为这个世界做斗争。她简直是个圣人。”
他笑了。“你真是个小孩子,”他笑我,“你总是会爱上别人。所以在我和女王之间,你选择了女王做你真正的主人。”
“不是的,”我说,“我服从您的命令到这儿来了。至少我是这么听说的。尽管来转达消息的是个陌生人,尽管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安全。”
他耸了耸肩。“那你敢说你没有背叛过我吗?”
“我什么时候背叛过您?”我吃了一惊。
“我要你捎信给伊丽莎白女士,让她去见我的导师的时候。”
他能从我的表情看出,光是想到背叛就让我多么惶恐。“上帝啊,我没有,大人。两件任务我都完成了,也没有告诉任何人。”
“那计划是怎么出错的?”他放下按着我脸孔的双手,转过身去。他先是向窗边走了几步,然后又走回他平时读书的桌旁。他在桌旁转身,走向壁炉。我想这一定是他平常踱步的路线,向桌子走四步,再向壁炉走四步,然后再向窗边走四步;这是一个习惯在早餐前骑马,然后打一整天的猎,又和宫中的女士整夜跳舞的男人,但如今他只有这么远的路可走。
“大人,这个问题很容易回答。是爱德华·考特尼告诉了加德纳主教,整个计划就暴露了,”我的声音很轻,“主教将消息告诉了女王。”
他急转过身。“他们让那个没骨气的狗崽子偷偷溜出去了?”
“主教早就知道有人在计划着什么。大家都知道有人在计划着什么。”
他点点头。“汤姆·怀亚特总是这么冒失。”
“他会付出代价的。他们正在审问他呢。”
“为了得知密谋的其他参与者?”
“为了让他指证伊丽莎白公主。”
罗伯特大人将拳头抵在两侧窗框上,仿佛他要撑开窗子飞出去似的。“他们有对她不利的证据吗?”
“够多了,”我刻薄地说,“女王现在正跪在地上祈求指引。如果她认为上帝希望她牺牲伊丽莎白的话,那她的手里的证据就够多了。”
“那么简呢?”
“女王正在想办法救她。她问简是否愿意接受真正的信仰。她希望她皈依正统,这样她就能宽恕她了。”
他笑了几声。“你是说真正的信仰吗,假小子?”
我脸色发红。“大人,宫里的每个人都是这么说的。”
“你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吗,我的小conversa[2],我的nueva cristiana[3]?”
“是的,大人。”我注视着他的双眼,平静地说。
“居然让一个十六岁的少女来做这种选择,”他说,“可怜的简。保留信仰就等于死亡。女王想让她的外甥女成为殉道者吗?”
“她只想让她改换信仰,”我说,“她想从死亡和地狱中拯救简。”
“那我呢?”他轻声问,“我是会被拯救,或是注定被烧死,你觉得呢?”
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大人。但如果玛丽女王听从顾问的意见,那么所有忠诚存疑的人都会被吊死。有些参与叛乱的士兵已经吊在街角的绞架上了。”
“那我最好快点读这些书,”他讽刺地说,“或许能从中找到一线曙光。你怎么看,假小子?你的曙光也快要到来了吗?按照你们的叫法,你找到真正的信仰了吗?”
门上响起一阵沉重的敲打声,然后守卫打开门:“弄臣是不是该走了?”
“马上就走,”罗伯特大人连忙说,“我还没有付给他钱。再给我点时间。”
守卫警觉地打量我们,又关上门重新锁好。接下来的沉默短暂而又令人痛苦。
“大人,”我脱口而出,“别再折磨我了。我和平时没什么两样。我是您的人。”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笑容。“假小子,我已经死定了,”他直白地说,“你应该为我哀悼,然后将我遗忘。感谢上帝,你没有因为认识我而遭受不幸。我把你安排在了胜利的那一方。这是我对你做的一件好事,我的小家伙。我为此感到高兴。”
“我的大人,”我认真地低声说道,“您不会死的。我和您的导师看过那面镜子,看到了您的未来。您的未来绝对不会在此结束。他说您会平安地死在自己的床上,会拥有一场伟大的爱情,和一位女王。”
他听到这些话的时候皱了皱眉,发出一声叹息,就像个受到虚假希望诱惑的人。“换做几天之前,我会恳求你继续说下去。但现在已经太晚了。守卫马上就来了。你也该离开了。听着。我在此解除你对我和我这一方的臣属关系。你为我工作的时日到此结束。你可以在宫中赚钱生活,然后嫁给你的未婚夫。你可以真心诚意地做女王的弄臣,把我忘记。”
我走近了一点儿。“大人,我永远都忘不了您。”
罗伯特大人笑了。“感谢你记得我,如果我死的时候你能为我祈祷些什么就更好了。我跟大多数英格兰同胞不一样,我真的不介意你向哪位神明祈祷。我知道那些祷告词将会发自内心,而你的心中充满爱意。”
“要不要我为您带信给谁?”我渴望地问,“给迪伊先生?还是给伊丽莎白女士?”
他摇了摇头。“没什么信了。一切都结束了。我想我很快就会在天堂见到我的同伙们。也可能不会,这取决于你我二人谁对神明的看法才是正确的。”
“您不会死的。”我痛苦地叫道。
“我不觉得他们会给我别的什么选择。”他说。
他的痛苦几乎令我无法忍受。“罗伯特大人,”我轻声说,“我什么都不能为您做吗?一点儿也不能吗?”
“是的,”他说,“看看你是不是能说服女王宽恕简和伊丽莎白吧。宽恕简,因为她无论从任何角度都该被宽恕,宽恕伊丽莎白,因为她是应该活下去的人。像她这样的女人不应该死得这么早。如果我知道自己给你留下了这种委托,而你也能够办到,我就能安然赴死了。”
“那您呢?”我问。
他再次将手放在我的下颌,俯身在我的唇上温柔一吻。“为了我,什么也别做,”他柔声说,“我注定将会死去。这个吻,假小子,我亲爱的小臣子,这个吻是我给你的最后一吻。这代表告别。”
他转身背对我,面对窗子大喊:“守卫!”守卫过来开了锁。我别无选择,只能抛下他离开,留他一个人待在冷清的房间里,看着窗外的黑暗,等待着有人告诉他绞刑架已经竖起,刽子手也准备就绪,那也是他的生命终结的时刻。
我恍惚地回到宫里,每天四次弥撒的时候我都双膝跪倒,诚挚地祈求拯救过玛丽的上帝也拯救我的罗伯特大人。
我的情绪和女王一样悲观低落。宫廷和城市都没有胜利的气氛。整个王宫充斥了犹豫与忧心。每一天,在弥撒和早餐之后,玛丽女王会在河边散步,冰冷的双手深埋在她的皮手筒里,冷风将她的裙摆向前吹拂,也加快了她的步伐。我裹紧自己身上的黑色斗篷,跟在她身后,将自己的脸缩在衣领里。我很庆幸这套制服的长袜和外套很厚很暖。我可不想像西班牙帝国的公主们那样,在冬天还打扮得像个女人。
我知道她遇到了麻烦,所以我一言不发。我像狗儿那样跟在她身后两步远处,因为我明白她喜欢听到身后的同伴踩在冰冷碎石路上的脚步声。她度过了那么多年孤寂的岁月,一直以来都是孤独地散步,她喜欢有人在她身旁守护她的感觉。
河面吹来的风太过冰冷,让她没法散步太久,即使她穿着厚厚的长袜,脖子上还围着毛皮衣领。她突然转过身,埋头前进的我差点儿撞到她身上。
“请原谅,陛下。”我说着,躬身给她让了路。
“你可以走在我旁边。”她说。
我走在她身旁,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等着她说些什么。她也一直沉默着,直到我们来到小花园的门口,守卫为她打开了门。里面等待着的女仆接过她的斗篷,又为她递来一双干燥的鞋子。我也脱下斗篷拿在手里,在地毯上跺着脚,希望能暖和起来。
“一起进来吧。”女王转过头说道,然后攀上盘旋的石阶,走向她自己的房间。我知道她为什么会选择花园这边的阶梯。如果我们从主楼那边进来,就会发现大厅、楼梯和会见厅里挤满了请愿者,其中半数的人都是为了请求女王宽恕他们的兄弟或是儿子而来:那些人因为跟随汤姆·怀亚特而被判了死刑。玛丽女王每次做弥撒、每次去用餐都得从这些泪眼婆娑的女人中穿过。她们十指交握地向她伸出手,呼唤着她的名字。她们不停地向她乞求宽恕,而她只能不断拒绝。难怪她宁愿独自在花园里散步,然后从秘密阶梯回去。
阶梯通往一个小小的休息间,进而通向女王的居所。简·多摩尔在窗边的椅子上做她的针线活儿,六个女人在她旁边忙碌,女王的一位女伴在读《诗篇》。我看到女王四下打量,如同一位审视她听话的班级的老师,然后她满意地略微点头。等西班牙的菲利普来到这里的时候,会发现这个宫廷虔诚而又沉稳。
“过来,汉娜。”她说着,在壁炉边坐下,又扬手示意我坐在她旁边的凳子上。
我坐了下来,双手抱腿,下颌放到膝盖上,又抬起头望着她。
“我想让你帮我个忙。”她突然说。
“当然可以,陛下。”我说。我正想站起身,免得她要派我去跑腿什么的,但她却伸手按住了我的肩。
“我不是要你去送信,”她说,“我要你为我看一些东西。”
“看一些东西?”
“用你的天赋,用你的眼睛。”
我有些犹豫。“陛下,我会尽力,但您知道的,我控制不了自己的这种能力。”
“没关系,你已经为我预言了两次,一次你说我会成为女王,另一次你提醒过我会心碎。现在我希望你再提醒我一次。”
“提醒您什么?”我的声音和她一样低沉。在噼噼啪啪的炉火声的掩饰下,没有人能够听到我们的对话。
“小心伊丽莎白。”她说。
我沉默了片刻,目光定格在炉中那根苹果木下红色的灰烬上。
“陛下,如果您想要建议,比我睿智的人有的是。”我艰难地说。在明亮的火光中,我仿佛看到了那位公主的火红的秀发,还有她自信满满、令人目眩的笑容。
“但我最信任的是你。没人有你这样的天赋。”
我犹豫着问。“她到王宫来了吗?”
玛丽摇摇头。“她不会来的。她说她病了。她说她病得快死了,腹部和四肢都在发肿。她病得下不了床。病得不能走路。这是她的旧病,我相信这是真的。但它总是在特定的时候发作。”
“特定的时候?”
“她非常害怕的时候,”玛丽轻声说,“或是做错事被人发现的时候。她第一次发病是托马斯·西摩尔被处死的时候。这次我觉得她是害怕别人指控她筹划下一个阴谋。我派了医生去看她,我希望你也能一起去。”
“当然。”我不知道自己还应该说些什么。
“和她坐在一起,给她读书,像陪着我这样陪着她。如果她的身体好转到可以到宫里来,你可以陪她一起上路。如果她快死了,你可以安慰她,还可以派人找神父来,帮助她皈依正统,得到救赎。趁着上帝还能够原谅她。为她祈祷吧。”
“还有什么吗?”我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女王得将身子前倾才能听清。
“监视她,”她直白地说,“留神她所做的一切、她见的每个人,还有她的宅邸住着的那些异教徒和骗子,留神每个人。留神你听到的每一个名字、她的每一个亲近的朋友。每天写信给我,告诉我,你知道的事情。我要知道她是否计划着对付我。我要找出证据。”
我用双手紧紧抱住膝盖,感觉到自己双腿和手指的颤抖。“我没法做探子,”我嗫嚅着说,“我不能出卖一个年轻女人导致她的死。”
“你现在没有别的主人了,”她温柔地提醒我,“诺森伯兰公爵已经死了,罗伯特·达德利关在伦敦塔里。除了我的命令你还能做什么?”
“我是个弄臣,不是探子,”我说,“我是您的弄臣,不是您的探子。”
“你是我的弄臣,你应该运用自己的天赋向我提出建议,”她要求道,“我希望你去伊丽莎白那里,像服侍我一样服侍她,再把你听到的和看到的一切回报给我,但更重要的是,你要等待着你的天赋让你开口。我想你会看透她的谎言,然后告诉我,她的内心究竟在想什么。”
“但如果她真的病得快死了……”
她的嘴唇紧咬,目光柔软了下来。“如果她死了,我就会失去我唯一的妹妹,”她语气凄楚,“我会派审问官去见她,虽然我本该自己前去,将她拥入我的怀抱。我没有忘记她还是个婴孩的时候,我是那么关心她,我没有忘记她握住我的手指学习走路的样子。”她停顿片刻,想到了那双胖乎乎的小手,不禁莞尔,然后她摇摇头,仿佛要把对于那个红发小女孩的爱从头脑中抹去一般。
“太巧合了,”她说,“汤姆·怀亚特才刚刚被捕,他的军队刚刚溃败,伊丽莎白就病得没法写字,没法给我回信,也没法来伦敦看我。简登上王位的时候我多希望她能在我身边,可她那时又生病了。她总是在危难时刻生病。她密谋对抗我,却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只是又改变了立场:连洗心革面都算不上。我要知道我们还能否作为女王和继承人、作为姐妹活下去,还是说她已经是我的敌人,除非我死否则绝不罢手。”她转过身,以诚挚的黑色眼眸回望着我。“这些你可以告诉我,”她说,“如果她恨我,并且想要我的命,那你警告我也算不上不光彩。你可以带她来伦敦,如果她真的病了就写信告诉我。你只需要到她的床边,做我的眼睛和耳朵,上帝会指引你的。”
我被她说服了。“我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一早,”女王说,“如果你愿意,今晚可以去看看你的父亲,不用来我这里吃晚饭了。”
我站起身向她鞠躬。她将手伸给我。“汉娜。”她轻声说道。
“什么事,陛下?”
“我希望你能看透她的内心,看到她还能够爱我,看到她还能够皈依真正的信仰。”
“我也希望我能看到。”我热切地说。
她嘴唇颤抖,强忍眼泪。“但如果她真的背信弃义,你也要告诉我,尽管我会非常伤心。”
“我会的。”
“如果她还有救,那么我们就可以一起掌权。她可以成为我的左右手,我的第一臣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女孩。”
“愿上帝保佑。”“阿门。”她轻声说,“我想念她。我想让她平安地和我在一起。阿门。”
我给我父亲捎信说我会带晚餐回来看他。我敲门的时候发现他还在工作,黑暗的店堂后面,印刷室的灯还亮着。他打开印刷室的门,高举着蜡烛走出来,灯光也随之流泻到店里。
“汉娜!Mi querida[4]!”
他取下门闩,而我跌跌撞撞地走进门里,放下手中装着食物的篮子,抱住了他,跪倒在他面前听他的祝福。
“我从宫里带了晚餐给您。”我说。
他笑了起来。“真丰盛!今晚我会吃得像女王一样。”
“她吃得可不好,”我说,“她的胃口向来都很差。如果你想胖一点的话可以吃得像个议员。”
他在我身后关上门,转头向印刷室叫道:“丹尼尔!她回来了!”
“丹尼尔也在?”我紧张地问。
“他是来帮我整理一本医学书籍的资料的,我说你今天要回来,他就等在这儿了。”父亲欢快地说。
“他在就不够吃了。”我很没礼貌地说。我可没忘记上次和他是在争吵中收场的。
父亲看到我的任性笑了起来,但他什么都没说,这时印刷室的门开了,穿着黑色马裤、围着围裙的丹尼尔走了出来,他的围裙前方染上了黑色的墨水,双手脏兮兮的。
“晚上好。”我面无表情地说。
“晚上好。”他答。
“开饭吧!”父亲期待着自己的晚餐,满脸愉悦。他拉过三张高脚凳放到柜台边,丹尼尔去了院子里洗手。我打开篮子。一罐鹿肉酱,一条尚留有炉温的白面包,两片从烤肉叉上切下,以薄纱包裹的牛排,还有半打细细的烤小羊排。我的篮子里还有从女王的酒窖里取出的两瓶上好的红葡萄酒。我没有带蔬菜,但我从厨房中偷了一碗奶酒冻[5]。我们把奶酒冻连同奶油放到一旁,准备待会儿吃,将其余的菜摆在桌子上。我父亲打开葡萄酒,我从柜台下的碗橱里取了三个大酒杯和一把牛角柄的刀子。
“有什么新消息吗?”我们开始吃饭的时候,父亲问道。
“我要去伊丽莎白公主那里了。她说她生病了。女王让我去陪她。”
丹尼尔抬起头,但什么也没说。
“她在哪儿?”父亲问。
“在阿什里奇的住处。”
“你一个人去吗?”他关切地问。
“不是。女王派了她的几个医生和两个议员。我想我们一共差不多十个人一起去。”
他点头。“那我就放心了。我想路上恐怕不太安全。很多逃跑的叛兵都在回家的路上,他们是一群暴民,还带着武器。”
“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我说。我咬着排骨抬起头,发现丹尼尔在看着我。我把排骨放在一旁,没了胃口。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丹尼尔轻声问。
“等伊丽莎白公主能动身的时候。”
“你有罗伯特大人的消息吗?”我父亲问。
“我已经不再为他效力了。”我生硬地说。我让自己的目光始终注视着台面,不想让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看出我的痛苦,“他已经做好死的准备了。”
“他肯定会死,”父亲说,“女王是不是已经在处死他弟弟和简女士的授权令上签了字?”
“还没,”我说,“但就这几天了。”
他点点头。“世道艰难啊,”他说,“谁能想到女王能唤起市民们的忠诚,然后打败叛军呢?”
我摇了摇头。
“她可以掌控这个国家,”父亲说,“只要她能像这样掌控民心,她就能继续当女王。她甚至可能会成为一个伟大的女王。”
“您有约翰·迪伊的消息吗?”我问。
“他去旅行了,”父亲说,“他买了很多手抄本。他把那些书都送到我这儿保管了。他要远离伦敦,因为他们注意到了他。大部分反叛者之前都是他的朋友。”
“他们都是朝廷里的人,”我反驳道,“他们认识每一个人。玛丽女王本人就曾与爱德华·考特尼亲密无间。从前还有传闻说她会嫁给他。”
“我听说是他指证其他反叛者的?”丹尼尔问。
我点点头。
“他既不是个好臣民也不是个好朋友。”丹尼尔评论道。
“但这个男人面对的诱惑是我们无法想象的。”我巧妙地说。然后我想起了自己印象中的爱德华·考特尼:单薄的唇和红润的面色。像是假装成大人的小男孩,却不是个开心的男孩。他是个牛皮大王,想要靠追求玛丽女王、伊丽莎白女士、或者任何能帮他提升地位的女人来往上爬。
“请原谅,”我对自己的未婚夫说,“你说得对。他既不是个好臣民也不是个好朋友,他甚至只能算是个男孩子。”
他脸上浮现了笑容,温暖了自己也温暖了我。我拿了片面包,感觉轻松了起来。“你的母亲还好吗?”我礼貌地问。
“她病了,因为这样湿冷的天气,但现在好多了。”
“你的妹妹们呢?”
“都很好。等你从阿什里奇回来以后,我很乐意带你去我的家里见见她们。”
我点点头。我无法想象与丹尼尔的妹妹们见面的情景。
“要不了多久,我们就能一起生活了,”他说,“所以最好现在就和她们见见面,互相熟悉一下。”
我什么也没有说。我们上次分别时,已经不算是互有婚约的一对儿了,但很明显丹尼尔打算忽略那次争吵,正如他忽略了从前的那些争吵。这么说我们的婚约还在。我对他笑了笑。我也无法想象和他发号施令的母亲以及缠着他不放的妹妹们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情景。
“你觉得她们会赞美我的裤子吗?”我挑逗地问。
我看到他脸泛潮红。“不,应该不会。”他简短地答道。他靠在柜台上,喝了一口酒。他看着我的父亲。“我想我现在就能印完那一页。”他说。他跳下凳子,拿起自己的围裙。
“要我等会给你拿些奶酒冻过去吗?”我问。
他看了看我,眸子暗沉严肃。“不了,”他说,“我不喜欢酸甜混合的味道。”
我们为马儿装好马鞍,准备上路的时候,威尔·萨默斯站在马厩的院子里,和男人们高声谈笑。
“威尔,你要和我们一起走吗?”我满怀希望地问他。
他摇头。“不!太冷了!我原本以为也没你什么事儿呢,汉娜·格林。”
我做了个鬼脸。“是女王命令我去的。她要我看穿伊丽莎白的心。”
“看穿她的心?”他夸张地说,“那先要找到它才行!”
“我还能怎么办?”我问。
“服从命令,没别的了。”
“我现在能做什么?”
“服从命令。”
我靠他近了一些。“威尔,你觉得她是不是真的在密谋将女王推下王位,自己取而代之?”
他又露出那种玩世不恭的笑。“小弄臣,这是毫无疑问的。而且你这个问题太傻了。”
“如果我说她是假装生病,如果我报告说她撒了谎,就会害死她。”
他点点头。
“威尔,我不能对公主做那样的事情。这就像捕猎云雀一样。”
“那你就失职了。”他说。
“我应该对女王撒谎说公主是无辜的吗?”
“你有灵视的天赋,对吧?”他问。
“我宁愿自己没有。”
“是时候培养睁眼瞎的天赋了。如果你没有任何看法,就不会有人让你解释。你只是个无辜的弄臣,努力做到比傻瓜还要无辜吧。”
我点点头,有些高兴。有人牵来我的马,威尔用双手将我托上马鞍。
“往高处去,”他说,“越来越高。先是弄臣,现在是议员。多孤独的女王才会让弄臣做顾问啊。”
我们花了三天时间,走了三十英里的路才到达阿什里奇,一路挣扎,低头弯腰穿过冰雹和彻骨的寒风。伊丽莎白女士的亲属威廉·霍华德大人带领着议会成员,他们担心路上会有反叛分子出现,于是我们只好努力跟上守卫们的步伐,而狂风吹拂着唯一印证道路存在的车辙印,冬日无力的淡黄色阳光穿过暗沉的云隙间撒下。
中午时分我们抵达了目的地,欣喜地看到高高的烟囱中有烟雾升起。我们在嘈杂的马蹄声中来到马厩,却发现没有马夫出来帮我们牵马,也没有人愿意为我们服务。伊丽莎白女士手下管理马厩的仆人为数不多,只有一名马夫长和半打马夫,而且他们都不乐意迎接我们这一行人。我们让士兵们自己找地方休息,然后成群结队地来到了房子的正门。
公主自己的亲戚上前拍了拍门,转了转门把手。门从里面闩住了。他走了回来,四处寻找着这儿的守卫队长。就是在那时,我意识到他得到的命令与我不同。我负责来看透她的心,帮她重新得到姐姐的喜爱。他则负责带她前往伦敦,无论生死。
“我再敲一次,”他沉声说道,“然后就撞门了。”
门应声而开了,门后是两个神情冷漠的男仆,他们焦虑地看着那位大人物,那几个穿着毛皮大衣的医生,还有站在他们身后那些全副武装的人。
我们像入侵者那样不请自入。周围一片静寂,厚厚的地毯压抑了仆从的脚步声,空气中有强烈的薄荷精油的气息。一位令人敬畏的女人——凯特·艾什莉夫人,伊丽莎白最忠实的仆从和护卫——带头走进大厅,双手交握在她坚挺的胸前,头发披散下来掩饰在风帽中。她上下打量着王室的人群,仿佛他们是一群海盗。
议员和内科医生们递上各自介绍函。她看也不看地接了过来。
“我会告诉女士你们到这里了,但她病了不能接见任何人,”她淡淡地说,“我来负责为你们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但我们没有房间能容纳你们这么多人。”
“我们会待在希尔汉姆厅,艾什莉夫人。”托马斯·康沃利斯先生说道。
她挑了挑眉毛,似乎对他的提议漠不关心,然后便转身走向大厅另一头的房门。我跟在她身后。她立刻转过身来。
“你这是要去哪儿?”
我抬头看着她,一脸无辜。“跟您走,艾什莉夫人。去伊丽莎白女士那儿。”
“她不想见任何人,”那女人不容反驳地说,“她病得很重。”
“那么让我在她的床尾祈祷就好。”我轻声说。
“如果她病得很重,她会想要这个弄臣为她祈祷的,”大厅里传来一个声音,“那个孩子能够看到天使。”
凯特·艾什莉发现了自己话中的纰漏,只得点点头让我跟着她走出大厅,穿过会见厅,来到伊丽莎白的房间里。
门上遮着厚重的锦缎帘幕,隔绝了会见厅的声音。窗户上也挂着同样款式的窗帘,而且盖得很紧,遮蔽了空气和光线。房间里只有一支蜡烛摇曳着微光,照着这位公主,她的红发披散在枕头上如血一般,她的面色苍白。
我立刻看出,她确实病了。她的腹部肿胀仿佛怀孕一般,垂在绣花床单上的双手也一样肿胀,她的手指粗得就像个乡下老女人而不是个二十岁的少女。她可爱的脸也浮肿起来,甚至连脖颈也粗大不堪。
“她到底怎么了?”我问。
“水肿,”艾什莉夫人答道,“比之前恶化了。她需要休息和安静。”
“我的女士。”我轻声叫她。
她抬起头,肿胀的眼皮张开一条缝隙,看了我一眼。“谁啊?”
“女王的弄臣,”我说,“汉娜。”
她阖上双眼。“有什么消息吗?”她气若游丝地问。
“没有,”我立刻答道,“我从玛丽女王那里来。她让我来陪陪你。”
“谢谢她了,”她用仿若耳语的声音说,“你可以告诉她,我确实病了,需要独处。”
“她派了医生来给您看病,”我说,“他们都在等着见您。”
“我病得太重走不了路。”伊丽莎白第一次抬高了嗓音。
我咬着嘴唇忍着笑。她确实病了,即使为了逃脱叛国罪的指控,也没人有办法伪装出指节肿大的模样。但她却把她的病当做王牌来打。
“她派了她的议员来陪您。”我提醒她。
“谁?”
“您的叔公威廉·霍华德大人,还有其他人。”
我看到她肿胀的嘴唇挤出个苦涩的笑容。“她对付我的态度非常坚决,连我的亲戚也被她派来逮捕我了。”她说。
“在您养病期间,我可以陪着您吗?”我提议。
她转过头去。“我太累了,”她说,“等我好一些你再来吧。”
我从床边站起身,退了几步。凯特·艾什莉扬头示意我从门离开房间。
“你可以告诉那些来带她走的人,她已经快死了!”她粗鲁地大喊,“你们别想用绞架来威胁她,她本来也快要死了!”她几乎要哭出来了,我看得出她对公主的担心就像鲁特琴绷紧了弦。
“没有人威胁她。”我说。
她不屑地哼了一声。“他们是来带她走的,不是吗?”
“是的,”我不情愿地说,“但他们没有授权令,所以不是来逮捕她的。”
“那她就不会离开。”她生气地说。
“我会和他们说,她病得不能出门,”我说,“但无论我说什么,那些内科医生还是会来看她的。”
她发出愠怒的喘息声,走向床边铺好被子。我瞥见伊丽莎白肿胀的眼皮下闪过一道亮光,我再次鞠躬行礼,走出她的房间。
然后我们就等了下去。主啊,我们等了好久好久。她真是个拖拖拉拉的女主人。等医生们说她康复得可以旅行了,她却拿不定主意要带哪些长裙,然后她的女仆又没法在傍晚前帮她收拾好行李。接着因为我们还要多待一天,所有东西都要重新拿出来,然后伊丽莎白又筋疲力尽,第二天任何人都不能见,伊丽莎白那让人等待的欢快舞蹈就这么周而复始地进行着。
这期间有一天早上,巨大的行李箱被费力地抬进了马车,我去了伊丽莎白女士的房间看她是否需要我帮忙。她躺在长椅上,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
“都收拾好了,”她说,“我太累了,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上路。”
她身体的浮肿已经消退了,但看起来还是很虚弱。我敢发誓,如果在脸颊上扑些粉,减轻她深深的黑眼圈,她看起来应该会好一些。她看起来像个扮演病人的病人。
“女王决定让您去伦敦,”我提醒她说,“她派来接您的轿子[6]昨天就到了,你愿意的话可以一路都躺着。”
她紧咬嘴唇。“你知不知道我们一到她就会指控我?”她压低嗓子问道,“我是无辜的,我没有密谋反抗她,虽然有很多人都在指责我。那些都是诽谤和谎言。”
“她爱您,”我宽慰她说,“我想她只是想让您重新回到她的关爱之下,回到她的心里,如果您能够接受她的信仰的话。”
伊丽莎白望着我的眼睛,一副正直的都铎式的表情,跟她父亲和她的姐姐如出一辙。“你说的都是真的?”她问,“你是神启弄臣还是个骗子,汉娜·格林?”
“都不是,”我迎上她的目光,“罗伯特·达德利为我谋得了弄臣的职位,但这并不是我的意愿。我从来都不想做个弄臣。我有自己无法控制的灵视天赋,有时候它会展现一些我并不理解的事情。而且大多数时候它根本不会出现。”
“你曾经看到过罗伯特·达德利身后的天使。”她提醒我说。
我笑了起来。“是的。”
“天使是什么样子的?”
我不能自已地笑出了声。“伊丽莎白女士,我只顾看罗伯特大人了,没怎么注意到那位天使。”
她站起身也笑了起来,顾不上自己在装作生病。“他确实非常……确实很……确实是会让你目不转睛的男人。”
“而且我后来才知道那是一位天使,”我解释道,“那时候我还以为他们就是三个人来的,迪伊先生、罗伯特大人和第三个人。”
“那你的预言成真了吗?”她关切地问,“你为迪伊先生占卜过,是不是?”
我犹豫起来,觉得脚下的地面仿佛出现了一道裂缝。“谁这么说的?”我小心翼翼地问。
她笑了,一闪而过的雪白牙齿让她看起来像只狡猾的狐狸。“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在问你知道些什么。”
“我预见的一些事的确应验了,”我实话实说,“但有时我想知道的事情、对整个世界都很重要的事情,我却预料不到。这真是个没用的天赋。如果它能给我些警示——哪怕只有一次——”
“警示什么?”她问。
“我母亲的死。”我说。我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出那几个词儿。我不想对这位思维敏捷的公主道出我的过去。
我看向她的脸,但她却非常同情地望着我。“我之前都不知道,”她轻声说,“她在西班牙过世的吗?你来自西班牙,对吗?”
“在西班牙,”我说,“因为瘟疫。”想起母亲,我的胸中便感到一阵绞痛,但我不敢在这个年轻女人的注视下去回想宗教法庭的火刑。我觉得她好像能从我的眼中看到摇曳的火光。
“抱歉,”她用很轻的声音说道,“没有母亲的孩子成长得很艰难。”
我知道她是想起了自己,想到了以女巫、淫妇和娼妓的罪名被绞死的母亲。她收起了那些念头。“可你来英格兰的原因是什么?”
“我们在这里有亲戚。我父亲也在为我筹备婚礼。我们想在这里重新开始。”
她对着我的马裤笑了起来。“你的未婚夫知道他即将娶一个像男孩子的女孩为妻吗?”
我略微噘起了嘴。“他不喜欢我待在宫里,他不喜欢我穿着仆从的制服,也不喜欢我穿着这样的马裤。”
“但你很喜欢他?”
“作为亲戚够喜欢了,但作为丈夫还不够。”
“你有别的选择吗?”
“几乎没有。”我说。
她点点头。“女人都是一样的,”她的口气中隐藏着一丝怨,“唯一能够选择自己人生的就是那些穿着马裤的人。你穿上它是正确的决定。”
“我很快就要脱下它了,”我说,“我穿上它那会儿还只比孩子大一点点,但现在我已经……”说到这里我突然停了下来。我不想和她提起我的秘密。这位公主也有着一种天赋,来自都铎家族的天赋:能够让他人吐露心声。
“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以为自己永远学不会怎样去当一个年轻女人,”她像是看穿了我内心的想法,“我一心想要做个学者,这我知道该怎样做。我有一位了不起的导师,他教我拉丁语和希腊语,还有各种各样的语言。我非常想取悦我的父亲,我觉得如果我能像爱德华一样聪明,他就会以我为荣。我经常用希腊文写信给他——你能想象吗?我一生中最大的担忧曾是自己出嫁的时候会离开英格兰。而我一生里最大的希望曾是做一个伟大而又博学的女人,永远留在宫中。我父亲过世的时候,我还以为我会永远留在宫里了:做我弟弟最爱的姐姐,照顾他的许多子女,一起为我们的父亲完成他未竟的事业。”
她摇摇头。“确实,我恐怕不想要你的灵视天赋,”她说,“如果我知道自己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总是惹我姐姐不快,我最爱的弟弟死去,我父亲遗留的一切也被人抛弃……”
伊丽莎白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转身看我,她漆黑的眼眸里全是泪水。她伸出手,掌心向上,我看到她在微微颤抖。“你能看到我的未来吗?”她问,“玛丽会将我当做姐妹看待,知道我并没有做错什么吗?你能告诉她,我的内心有多么无辜吗?”
“如果她可以的话,她会的。”我握住她的手,双眼一直注视着她突然变得苍白的脸庞。她靠着自己花纹繁复的刺绣枕头。“是真的,公主,女王愿意成为您的朋友。我很清楚。如果您的内心真的是无辜的,她会非常高兴。”
她收回自己的手。“即使梵蒂冈人都认为我是圣徒,她也不会高兴的,”她说,“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不是因为我不在宫中,也不是因为我质疑她的信仰。是因为我们两人之间生活的反差。她永远都不会原谅我,因为他们对她母亲做的事情,因为他们对她做的事情。她永远也不会原谅我,因为我成为了父亲和整个宫廷最宠爱的孩子。她永远也不会原谅我,因为她才应该是最受宠爱的女儿。我记得她还年轻的时候,坐在我的床角凝视我,仿佛随时都要用枕头蒙住我的脸,但又一刻不停地对我哼唱着摇篮曲。她对我既爱又恨,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她最不想在宫廷里看到的,就是一个比她更年轻的妹妹。”
我沉默不语:这样的评断太狡猾了。
“比她年轻、也比她美丽的妹妹,”伊丽莎白提醒我说,“一个看起来更像父亲,而且没有一半西班牙血统的妹妹。”
我转过头去:“说话要小心,公主。”
伊丽莎白笑了起来,笑得有些肆无忌惮。“她派你到这儿来看透我的心,对吧?她坚信自己的人生是由上帝指引的。那就告诉她好了。但我觉得,她的上帝在带给她快乐方面总是慢吞吞的。她等啊等啊等到了王位,然后就来了一场叛乱。现在是一场婚礼,但那位新郎却不着急赶来,只顾和他的情人们待在家里。你为她预见了怎样的未来呢,弄臣?”
我摇头。“什么也没看到,公主。我没法操纵这种能力。更何况我不敢看。”
“迪伊先生觉得你是个了不起的预言家,也许能帮助他揭开天堂之谜。”
我转过头,唯恐我的脸会暴露出脑海中那些生动的影像:暗沉的镜子,还有那些自我口中吐出的字眼,预言着将会统治英格兰的两位女王。一子却非子。一王却非王。处子女王被人遗忘。虽是女王却并非处子。我不知道这些究竟指的是什么。“我已经几个月没有和迪伊先生说话了,”我谨慎地说,“我跟他不太熟。”
“你曾经自行和我提起过他的名字,还有其他人的名字。”她低声说。
我的嗓音颤抖了片刻。“我没有,女士。如果您还记得,那次您的鞋跟断了,是我扶您回的房间。”
她眯起眼睛,露出微笑。“这么说你根本不是什么弄臣,汉娜。”
“我不会把老鹰错看成苍蝇[7]。”我说。
我们都沉默了片刻,接着她试着站起身来。“帮我一把。”她说。
我搀起她的手臂,然后她靠在我的身上。她站起身时有些摇晃,这并不是装出来的。她确实病了,我能感觉到她的颤抖,明白她确实患上了名为恐惧的顽疾。她走向窗边,看着外面清冷的花园,每一片叶子都垂落着冰晶。
“我不敢去伦敦,”她呻吟着,“救救我,汉娜。我不敢去。你从罗伯特大人那里听到什么消息了吗?约翰·迪伊真的没有请你告诉我什么吗?其他人呢?就没人愿意救我了吗?”
“伊丽莎白女士,我向您保证,一切都结束了。没有人能够救您,已经没有反对您姐姐的势力存在了。我已经有好几个月都没看到迪伊先生了,最后一次见到罗伯特大人是他在伦敦塔等待处决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活不久了。他允许我不再为他效力,”我听到自己的嗓音中有轻微的颤抖,我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最后让我做的事情是替简女士求情。”我没有补充说他也让我为伊丽莎白求情。用不着别人提醒,她也知道自己离断头台有多近。
她闭起双眼,靠在木制的窗棂上。“你能帮我求求她吗?她会原谅我吗?”
“女王一向都很仁慈。”我说。
她看着我,眼中充满泪水。“但愿如此,”伊丽莎白严肃地说,“不然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第二天她没法再继续拖延了。马车已经带着她的行李、家具和衣服离开了,颠簸着走上了由南向北的大路。女王自己的那顶铺着软垫和温暖羊毛毯的轿子等在门外,四头白色的骡子装上了挽具,抬着轿子,赶骡人也等待在旁。伊丽莎白在门口摇摇晃晃,像是要晕厥过去,但医生们都在她身旁,他们半抬半拖地将她塞进轿子。她发出仿佛痛呼的大叫声,但我明白真正的原因其实是恐惧。她患上了恐惧的疾病。她明白这次旅途的终点将是叛国罪的审判,然后便是死亡。
我们这一路走得很慢。每一次休息,公主都会拖延很久,要求休息更长时间,抱怨一路颠簸,她从轿子下来都无法行路,甚至无法爬回轿子里。她唯一暴露在寒风中的脸,因寒冷而发红,而且更加肿胀。这天气根本不适合长途跋涉,更不适合病人长途跋涉,但女王的议员们不愿耽搁。伊丽莎白自己的那位叔公也竭力催促她上路,他们的坚定清楚地暗示着伊丽莎白,如果他们手里有授权令,她就死定了。
没有人敢像他们对待她这样冒犯第一顺位的王位继承人。没有人敢于让下一任英格兰的君主在昏暗的早晨爬进轿子,天还没亮就在满是车辙印的冰冷道路上颠簸。用这样的态度对待伊丽莎白的人都很肯定,她永远没有机会成为女王了。
这段看起来将会无穷无尽的旅程度过了三天,而公主每天早晨都会起得更晚,因为关节的疼痛,直到中午才能爬上轿子。每次我们停下来用餐的时候,她总是很晚才离开桌边,不情愿地走回轿子。等我们赶到过夜的那栋屋子以后,议员们恼怒地咒骂着他们的坐骑,脚步沉重地走向各自的房间,把地毯踢到一旁。
“您觉得这样拖延会有什么好处?”有天早上,霍华德大人第十次派我去她的卧室追问她何时能准备好起程的时候,我这样问道,“您再让女王等下去,她原谅您的可能性也不会增加。”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等着一位女伴缓缓给她的脖子缠上围巾。“我会多得到一天的时间。”她说。
“用来做什么?”
她看着我笑了,尽管她的双眼仍然因恐惧而黯淡。“哈,汉娜,你从来不曾像我一样渴望活下去,所以你不知道新的一天是多么珍贵。我现在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得到多一天时间,到了明天也是一样。我们一天不到伦敦,我就能多活一天。我每天早上醒来、晚上睡去,于我而言都是一次胜利。”
第四天的时候我们在路上碰到了一位信使,给威廉·霍华德大人送来一封信。他读过以后塞到自己的上衣口袋里,脸色突然严肃起来。伊丽莎白等他看向别处的时候向我勾了勾手指。我策马走到她的轿旁。
“我很想知道那封信上写了什么,”她说,“去帮我打听看看。他们不会注意到你的。”
进餐的时候我的时机就到了。霍华德大人和其他议员为了看守自己的马就在马厩边搭起桌子。我看到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那封信,我就在他身边停下,低头紧了紧自己的马靴。
“简女士死了,”他不加掩饰地说,“两天前被处死了。吉尔福德·达德利在她之前也被处死了。”
“罗伯特呢?”我连忙直起身子,在嘈杂的议论声中问道,“罗伯特·达德利呢?”
大部分人通常不会介意弄臣的举止。他对关切的我点点头。“我没得到他的消息,”他说,“我觉得他也和他的弟弟一样被处死了。”
我觉得世界刹那间变得模糊,我意识到自己快要晕过去了。我倒在冰冷的石阶上,脸埋进自己的手中。“罗伯特大人,”我跪倒在地,低声念道,“我的大人啊。”
他的死让我难以接受,他那双明亮黑眸中的活力永远地消失了。想到刽子手将他当做普通的叛国者而砍下他的头让我难以接受,他漆黑的双眸和甜美的笑容,还有他那平易近人的魅力都没能拯救他。谁能下手杀死英俊的罗伯特?是谁在这种死刑授权令上签的字,又是哪个刽子手能够忍心做出这种事情?想到我曾经为他预言的未来就更让我难以接受。我曾经听到过从我口中说出的话,嗅到蜡烛的烟气,我看到过迪伊先生的黑暗房间的镜中微光摇曳的倒影。我知道将来会有一位女王爱上他,而他会死在自己的床上。我亲眼看到了这些画面,也亲耳听到了这些话。如果罗伯特大人真的死了,那么不仅我生命中的挚爱已经死去,我也以最残酷的方式得知,我的天赋只是妄想和错觉而已。大斧一挥,一切都彻底毁灭。
我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将身体贴靠在石墙上。
“你生病了吗,小弄臣?”霍华德大人手下的一名士兵说。他的主子却以漠不关心的眼神打量着我。
我咽了咽口水,将梗塞在我喉中之物吞下。“我可以把简女士的事情告诉伊丽莎白女士吗?”我问他,“她应该想要知道。”
“可以,”他说,“我觉得她确实会想知道。要不了几天,所有人就都会知道了。简和达德利兄弟都是死在几百人面前的断头台上的。这是公开的事。”
“他们的罪名是什么?”尽管我已经知道了答案,还是问了。
“叛国,”他简短地说,“告诉她。是叛国罪。以及窃占王位。”
再没有人多说一个字,他们转过身,回到了伊丽莎白的轿前,她将手伸给艾什莉女士,另一只手扶着轿门,费力地走了下来。
“所有叛国者都死了,”她的亲属说着,盯着这个脸色苍白的女孩,他的侄孙女,这个与绞架上的所有人都私交甚密的女子,“所有叛国者都死了。”
“阿门。”他身后的人群传来一个声音。
我一直等到她吃过饭,才有机会走到她身边。她在简陋的房间里,把手伸进仆人端着的那盆水,然后等着仆童帮她擦干。
“信?”她头也不回地问我。
“只是用不了几天就会传开的消息,”我说,“很遗憾地告诉您,伊丽莎白女士,您的亲戚简·格雷女士和她的丈夫已经被处死……还有罗伯特·达德利大人。”
她伸给仆童的手仍是优雅而稳健,但我看到她眼眸突然黯淡下去。“这么说她还是下手了,”她轻声说,“我是说女王。她终于鼓起勇气处死自己的亲戚、自己的表外甥女,那个她从小就认识的女孩。”她看着我,双手仍和仆童的双手一样平稳,她在绣有名字的亚麻方巾上擦了擦手。“女王发现了刽子手的力量。再没有人能够安睡了。感谢上帝我没有犯下任何罪行,我是无辜的。”
我点点头,但几乎没有听进去半句话。我在想罗伯特大人的死,他满是黑发的头颅高高吊起来的样子。
她擦干手,将毛巾放到桌子上。“我很累了,”她对自己的叔公说,“很累了,今天再也不想走动了。我要休息。”
“伊丽莎白女士,我们必须继续走。”他说。
她态度坚决地摇摇头。“我走不了,”她说,“我现在就要休息,明天一早再动身。”
“那么就要尽早,”他只得让步,“拂晓就走,女士。”
她笑了笑,但只是微微抽动嘴唇的那种笑。“当然。”她说。
无论她如何拖延,这段旅途总会到达终点。从出发算起十天后,我们在接近夜半时分赶到了海格特[8]的一位平民的宅邸。
我和伊丽莎白的侍女们睡在一起,她们早早起了床,开始为她准备进入伦敦城时的行头。我看到人们将刷好折平的洁白的亚麻内衣、裙子和崭新的白色长裙送进她的房间,想起了她迎接自己的姐姐进入伦敦的那一天,那天她穿着都铎家族的绿色与白色长裙。现在的她一袭雪白,仿佛一位即将为信仰献身的新娘。轿子等在门口的时候,她已经准备就绪:有人群等着见她的时候,她可从来都不拖延。
“您应该想要放下垂帘吧。”霍华德大人粗鲁地说。
“别放下,”她立刻答道,“让人们看看我。让他们看看被迫远离自己的住处、风雨无阻连续奔波了十四天的我是个什么样子。”
“十天,”他粗声粗气地说,“而且本该是五天的。”
她不屑于回应他,只是靠在自己的枕头上,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我听到他压低了声音的咒骂声,然后翻身回到自己的马背上。我牵过马,走在轿子后面,这支小小的骑兵队离开宅邸的院子,向伦敦城中走去。
伦敦弥漫着死亡的恶臭气息。每个街角都树立着令人生畏的绞架。你抬起头看的时候就能看到面如石像鬼的死人,嘴唇紧绷,双眼肿胀地低头看你。每每有风吹过,尸臭就会飘得到处都是,死尸们的外套也会随风摆动,仿佛他们仍然活着,正在挣扎求生。
伊丽莎白直视着前方,不敢左顾右盼,但她能察觉到每个街角的绞架上摇晃的死尸,其中半数人她都认识,而他们全都因叛乱而死,并且坚信这场叛乱是出于她的意愿。她刚刚坐进轿子的时候,脸色和长裙同样苍白,但等我们走上国王大道的时候,她的脸已经如同脱脂牛奶一样雪白。
几个人向她高喊:“上帝保佑您!”她回过神来,虚弱地抬手示意,一脸地楚楚可怜。她看起来就像是个正被人拖向死亡的殉道者,走在这条绞架组成的林荫道下,没有人会怀疑她的恐惧。这就是伊丽莎白的叛变,而那四十五具摇晃的尸体证明了叛变失败的事实。现在的伊丽莎白将会面对处决了这些人的审判。没有人觉得她还能活下来。
在白厅宫前,人们为我们打开大门,我们的骑兵队伍缓缓行进宫中。伊丽莎白在轿子里站起身来,看向王宫华丽的台阶。玛丽女王没有来迎接她的妹妹,宫中的其他人也没有出来迎接。这片寂静是为了让她蒙羞。只有一名男仆站在台阶上,可他却直接和霍华德大人交谈,没有理会公主,仿佛她是囚徒,而他们则是看守。
霍华德大人走向轿子,将手伸给她。
“已经为您准备好住处了,”他简略地说道,“您可以挑选两名随从一起住。”
“我的女伴们必须全都和我一起住,”她立刻反驳道,“我身体不舒服。”
“这是命令,只能带两名随从,”他说,“挑吧。”
他在旅途中对她的冷漠如今换成了尖锐的讽刺。我们身处伦敦,一百双眼睛和一百对耳朵都在盯着他。霍华德大人想要确保所有人都看到,他对自己戴罪的亲戚没有显露半点仁慈。“挑吧。”
“艾什莉夫人和……”伊丽莎白环顾周围,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我退了一步,就像其他人那样,不想再跟这位必死无疑的公主扯上关系。但她明白,通过我可以得到和女王接触的机会,“艾什莉夫人和弄臣汉娜。”她说。
霍华德大人大笑起来。“三个傻瓜住在一起了。”他低声说着,然后对男仆挥挥手,示意他带我们三人到伊丽莎白的住处去。
我没有等着看伊丽莎白收拾自己的房间,而是去找自己的弄臣同伴威尔·萨默斯。他正在大厅里的一张长椅上打着瞌睡。有人在他睡着的时候给他盖上了一件斗篷。大家都喜欢威尔。
我在他身旁坐了下来,想着是不是该叫醒他。
他就这么闭着眼睛开口说道:“我们这对儿弄臣哪,分别了几个礼拜却不说一句话。”他站起身来紧紧抱住我。
“我还以为你在睡觉。”我说。
“我是在工作,”他严肃地说,“我觉得一个睡着的弄臣要比清醒的弄臣有趣得多。特别是在这个王宫里。”
“为什么?”我问。
“没有人因我的玩笑而笑,”他说,“所以我在尝试,看他们会不会因我的沉默而笑。既然他们更喜欢沉默的弄臣,也就会喜欢睡着的弄臣。而且如果我睡着,就不会知道他们有没有笑。我就能自我安慰说我很逗人喜爱。我做梦都梦到自己的风趣,然后我就会笑着醒来。这个主意很聪明吧?”
“非常聪明。”我说。
他转身看我。“公主回来了,对吗?”
我点头。
“病了?”
“病得很重。我想是真的病了。”
“不管什么病痛,女王都能马上给她治好。她现在是外科医生了,特别擅长截肢。”
“上帝保佑,别走到那一步才好,”我立刻说道,“可是威尔,告诉我——罗伯特·达德利死得很安详吗?很快吗?”
“他还活着,”他说,“真是奇迹。”
我感到自己的心像是翻转了过来。“上帝啊,他们说他已经被砍头了。”
“冷静,”威尔说,“来,把你的头靠在膝盖上。”
我远远地听到他在问我:
“现在好点没有?爱晕倒的小女仆?”
我站起身来。
“这下又脸红了,”威尔评论道,“你的血流得真够快的,我的小女仆。”
“你确定他还活着?我以为他死了。他们告诉我说他死了。”
“天知道,他本来是该死的。他看着自己的父亲、弟弟和他那可怜的弟妹在他的窗户下面被处以死刑,可他还关在那里,”威尔说,“也许他的头发都吓白了,可他的头确实还在肩膀上好好的待着。”
“他还活着?”我还是觉得难以置信,“你确定?”
“目前还活着。”
“我可以见到他而不惹上麻烦吗?”
他笑了起来。“达德利一家总是惹麻烦。”他说。
“我是说不引起怀疑。”
他摇头。“这个王宫变得阴暗了,”他不无悲哀地说,“任何人做任何事都会受到怀疑。这就是我在睡觉的原因。不可能有人指控我梦中谋反。我的睡眠是清白的。我很谨慎,不会去做梦。”
“我只是想见见他,”我说。我无法抑制自己话语中的期盼,“只是见见他,知道他还活着,并且会一直活下去。”
“他和其他人一样,”威尔说得很客观,“他只是个凡人。我能向你保证,他今天还活着。但我不知道他能活多久。你知道这些就该满意了。”
[1]此处为双关,fool一词既可指傻瓜又可指弄臣。
[2]西班牙语,意为“改变信仰后的犹太人”,泛指犹太人。
[3]西班牙语,意为“新基督教徒”。
[4]西班牙语,意为“我亲爱的”。
[5]起源于都铎王朝的一种甜品,做法是在大量的牛奶或奶油中添加糖和少量葡萄酒,直至凝结。
[6]轿子虽然起源于中国,但在大航海时代之后便传入欧洲,直到舒适的马车出现之前,在整个西方都相当盛行。
[7]出自《哈姆雷特》第二幕,第二场。
[8]位于伦敦北郊的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