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4年春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在女王的住处和伊丽莎白女士的住处之间穿梭,但这两个地方都让我感觉不自在。女王紧咬着嘴唇神色坚定。她明白伊丽莎白肯定会因为叛国罪而死,可她甚至无法忍受把这个女孩送进伦敦塔。议会审查了这位公主,很确定她知道有关这次密谋的一切,她参与了至少一半的筹划,而且打算在反叛军从南部攻陷伦敦城的时候,在阿什里奇阻挡北面来的援军,另外——更糟糕的是——她为反叛军寻求了法国人的支援。全赖伦敦市民的忠诚,女王才能够坐在王座上,并且将公主逮捕,而不是反过来。
即使所有人都在催促,女王仍然不大愿意将伊丽莎白以叛国罪论处,因为这样做会引发时局动荡。协助伊丽莎白发动叛乱的人数已经让她惊愕,没人能预知到底有多少人会挺身而出保护她的生命安全。又有三十个曾在肯特参与叛乱的人即将在自己的村镇被吊死,但毫无疑问,如果得知他们的新教公主将会被送上绞架,就会有成千上百的人取代他们挺身而出。
更糟的是:玛丽女王无法下定决心。她希望伊丽莎白能够回到宫里忏悔,那样她们就能够和解。她希望伊丽莎白能够知道玛丽比她更强大,尽管伊丽莎白召集了半个肯特郡的人民,她却动员了整个城市。但伊丽莎白不肯招认,也不愿祈求她姐姐的原谅。她骄傲不屈,不断发誓说自己是无辜的,玛丽光是看着吐出那些谎言的她都感到无法忍受。玛丽一直跪在自己房间的祈祷台前,双手托着下颌,双眼紧盯着耶稣受难像,希望能够得到指引,明白该如何对待她背信弃义的妹妹。
“您应该赶快将她砍头。”简·多摩尔对着起身走向壁炉旁,将头靠在石制的炉腔边,看着熊熊火焰的女王直白地说,“她戴上王冠的那一天,就会将您的头从肩上砍下。她才不会在乎你的罪过是嫉妒还是反叛。她只会单纯的因为你是继承人而杀死您。”
“她是我的妹妹,”玛丽答道,“是我教会她走路的。她蹒跚学步的时候是我扶着她的手。现在你要我送她去地狱吗?”
简·多摩尔耸耸肩表示不以为然,然后继续拿起了她的针线活儿。
“我会继续祈祷以求指引,”女王轻声说,“我一定会找出和伊丽莎白共处的办法。”
三月的时候,寒冷的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每天的天色早早显露苍白,夜来得更迟。宫里的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观望着会有怎样的事情发生在这位公主身上。议员们几乎每天都在审查她,但女王却不肯和她见面。“我办不到。”她简短地说,我知道她正在鼓起勇气让伊丽莎白接受审判,这样一来,离上绞架也就不远了。
他们掌握的证据足以将她绞死三次,但女王却一直在等待。快到复活节的时候,我很高兴地收到了父亲的来信,他问我是否可以向宫里请一周的假回店里去。他说他身体不好,需要人替他开店管店,但又要我不必担心,他只是发烧,很快就会好的,丹尼尔每天也都会来。
想到丹尼尔一直坚持照料父亲,我有一点点不安,但我还是拿着信去了女王那里,她准了假,我把换洗的裤子和一件崭新的亚麻衬衫装进行囊,去了公主的住处。
“我已经请了假,要回去家中的父亲那里。”我单膝跪在她面前说。
楼上的房间里传来一阵嘈杂的响声。王室成员玛格丽特·道格拉斯女士的厨房搬到了伊丽莎白的卧室上方,而且没人要求他们轻声工作。从那阵噪音判断,他们似乎带了许多平底锅专门用来摔打。玛格丽特女士是个长着一副刻薄面孔的都铎家族成员,如果伊丽莎白女士死掉,她就会是王位的有力竞争者,所以她有充分的理由招惹伊丽莎白。
听到响动,伊丽莎白颤抖了一下。“回去?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呢?”她问。
“一周之内,女士。”
她点点头,我惊讶地看到她的嘴唇在动,像是要哭出来似的。“你非得回去不可吗,汉娜?”她用很细的声音问。
“非回去不可,”我说,“父亲病了,他在发烧。我必须回去看他。”
她转过身去,用手背轻轻揉着眼睛。“仁慈的上帝,我脆弱得像个失去了保姆的婴儿!”
“怎么了?”我问。我从未看过她如此低落。我曾经看过她卧病在床上挣扎,但即便那时她的眼中仍有狡黠的光芒,“出什么事了?”
“我的骨头都因为恐惧而冻结了,”伊丽莎白说,“听我说,汉娜,如果恐惧是冰冷而又黑暗的,那么我现在就是在俄罗斯的荒原上。除了审讯之外,没有人会来看我,除了押我去接受质询,没有人会碰我。没有人会对我笑,他们盯着我看,仿佛能看透我的心。我在这个世界上仅余的那些朋友都被流放、监禁或是砍头。我只有二十岁,却这样孤单。我这么年轻,却没人来爱,没人关怀。没有人愿意接近我,除了凯特和你,现在你又说你要离开。”
“我必须回去看我父亲,”我说,“但只要他好转过来,我就马上回来。”
她转向我的那副面孔,一点也不像那个目中无人的公主,也不像被这个虔诚的天主教宫廷恨之入骨的新教徒。她转向我的那副面孔只是个年轻的女人,没有父母也没有朋友的孤单的年轻女人。一个试图鼓起勇气面对将至的死亡的年轻女人。“你会回来的吧,汉娜?我已经习惯你的存在了。除了你和凯特,再没有人陪着我了。我以朋友而不是以公主的身份问你:你会回来吗?”
“会的,”我答应道。我握住她的手。她在感到寒冷这点上并没有夸大,因为她的手就像死人那样冰冷,“我发誓我会回来的。”
她湿冷的手指回应着我的紧握。“你也许会觉得我是个胆小鬼,”她说,“但我向你发誓,汉娜,如果没有一张友善的面孔在我身边,我的勇气就支撑不下去。而且我想我很快就需要鼓起全部的勇气了。拜托一定要回到我身边。快一点。”
父亲的店在下午的时候就早早门窗紧闭。转进那条街的时候,我加快了脚步。我头一次想到他也是罗伯特·达德利那样的凡人,恐惧顿时攫住了我的心:我们谁也不知道自己能够活多久。
丹尼尔将最后一扇窗关好,听到我匆匆的脚步声,于是转过身来。
“很好,”他说,“进来吧。”
我按住了他的手臂。“丹尼尔,他病得很重吗?”
他将手搭在我的手上。“进来再说。”
我走进店里。柜台上没有什么书,印刷室也安静得很。我沿着后面摇摇晃晃的楼梯走上楼,看向房间一角那张装着滑轮的小床,生怕看到床上的他,病得无力站起的他。
床上堆着报纸和一小堆衣服。我父亲站在床前。我很快就从那些行装猜到即将要有一场长途旅行。
“噢,不。”我说。
我父亲转身看我。“我们该走了,”他说,“他们是不是准了你一个星期的假?”
“是的,”我说,“但他们希望我按时回去。我忧心忡忡地赶回这里是因为您病了。”
“那就给了我们一个星期的时间,”他顾自说着,没有理会我的解释,“足够我们搬到法兰西了。”
“不要再搬了,”我突然说,“您说过我们会一直待在英格兰的。”
“这儿不安全,”丹尼尔走进房间站在我身后,坚定地说,“女王的婚礼即将举行,西班牙的菲利普亲王也会带来宗教法庭。每个街角已经竖起绞架,每个城中都有告密者。我们不能再待下去了。”
“您说过我们会成为英格兰人的,”我没有看他,直接对我父亲说,“而且那些绞架是给叛国者准备的,不是因为异教徒。”
“她今天绞死的是叛国者,明天就是异教徒,”丹尼尔肯定地说,“她已经发现,唯一能让自己坐稳王位的方法就是流血。她处死了自己的亲人,她也将要处死自己的妹妹。你以为她在绞死你之前会犹豫吗?”
我摇了摇头。“她不想处死伊丽莎白,她还犹豫着要不要宽恕她。这与伊丽莎白的信仰无关,只取决于她是否顺从。而我们都是顺从的臣民。她很喜欢我。”
丹尼尔拉起我的手,走到堆满了手抄本卷册的床边。“看到这些了吗?每一卷都是现在的禁书,”他说,“这些是你父亲的财产,也是你的嫁妆。你父亲到达英格兰的时候,这儿就成了他的书房,他伟大的藏品,现在它们只会成为诋毁他的证据。我们要怎么处理这些书?在他们烧死我们之前,先烧掉这些书?”
“放到安全地方等时局好转吧。”我这个无可救药的图书馆员的女儿说道。
他摇摇头。“对这些书来说,没什么地方是安全的,而且在西班牙统治下的这个国家,就连这些书的主人也不会安全。我们必须带着它们一同离开。”
“可我们现在能去哪儿?”我大喊。这是一个经历过太多次长途旅行的孩子的哀号。
“威尼斯,”他说,“去法兰西,然后去意大利,然后再到威尼斯。我会在帕多瓦进修,你的父亲可以在威尼斯开印刷店,我们都会很安全。那些意大利人热爱学识,城市里到处都是学者。你父亲就又可以收购和贩卖书籍了。”
我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而且我们可以结婚,”他说,“我们一到法兰西就立刻结婚。”
“那你母亲和妹妹们呢?”我问。和她们住在一起和婚姻同样令我惧怕。
“她们现在就在收拾行装。”他答。
“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两天之内。棕枝主日那天拂晓动身[1]。”
“为什么这么快?”我喘息着说。
“因为他们已经来盘问过我们了。”
我盯着丹尼尔看,说不出话来,最担心之事的发生让我满心恐惧。“他们来找过我父亲?”
“他们来我的店里找约翰·迪伊,”父亲低声说,“他们知道他给罗伯特大人送了些书。他们知道他和公主见过面。他们知道他预言了少年国王的死,这就是叛国。他们想来看看他在我这里存了些什么书。”
我将双手交握在一起。“书?什么书?藏起来了吗?”
“我存放在地下室了,很安全,”他说,“不过他们只要掀起地板就能找到。”
“为什么你要藏这些禁书?”我气急败坏地大喊,“为什么要帮约翰·迪伊存放他的书?”
他面色和蔼。“因为在一个国家陷入恐慌的时候,所有的书就都会变成禁书。竖立在街角的绞架,还有列着禁书的清单。这些东西总是一起到来。约翰·迪伊和罗伯特大人,甚至是在这里的丹尼尔和我,甚至是你,我的孩子,每个沉浸在知识中的学者都会突然违反法律。要阻止我们读禁书,他们就必须烧毁每一本抄本。但要阻止我们生出违禁思想,他们就必须砍下我们的头。”
“我们没有犯叛国罪,”我执拗地说,“罗伯特大人还活着,约翰·迪伊也还活着。他们的罪名是叛国,不是异端思想。女王很仁慈……”
“如果伊丽莎白招认呢?”丹尼尔打断了我,“如果她吐露那些叛党同谋的名字,而且不仅仅托马斯·怀亚特,还有罗伯特·达德利与约翰·迪伊,也许甚至还有你。你是不是从来没有为她传过一封信,也没有为她跑过一次腿?你能发誓吗?”
我犹豫起来。“她不会招认的。她知道坦白的代价。”
“她是个女人,”他说,“他们会恐吓她,再答应宽恕她,她就会招认一切了。”
“你一点也不了解她,你一点也不了解这件事!”我激动起来,“我了解她。她不是那种会被人轻易吓倒的年轻女人,还有,她害怕的时候从来也不流泪。她害怕的时候会像猫儿那样奋力挣扎。她不是轻言放弃轻易哭泣的小女孩。”
“她是个女人,”他又说了一遍,“而且她和达德利、迪伊或是怀亚特还有其他人纠缠不清。我警告过你的。我告诉过你,在宫里扮演双重间谍很容易给自己带来危险,也给我们所有人带来危险,现在你已经把危险带进门了。”
我气得喘不过气来。“进什么门?”我说,“我们根本没有门。我们有露天的大道,有大海阻挡在我们和法兰西之间,然后我们还得像一家子乞丐那样经过法兰西,就因为你像个懦夫,甚至害怕你自己的影子。”
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丹尼尔会打我。他的手扬了起来,然后停住了。“我感到很遗憾,你竟然当着你父亲的面说我是个懦夫。”他狠狠地吐出这几个字,“我感到很遗憾,你把我……把你未来的丈夫看得这么低贱,我甚至还想着保护你和你的父亲,让你们不会被当做叛国者处死。但不管你怎么看待我,我现在命令你帮助你的父亲收拾行装,准备出发。”
我深吸一口气,心脏还在因愤怒而狂跳不止。“我不去。”我决绝地说。
“女儿!”父亲喊道。
我转身看他。“您走吧,父亲,如果您想走的话。但我不会因为看不到的危险而逃亡。我在宫里受到女王的宠爱,没什么危险,而且我这样的小角色根本不会吸引议会成员的注意。我也不相信您会有什么危险。请您别放弃我们刚刚建立起来的一切。请您别让我们继续逃亡了。”
我父亲将我抱在怀里,让我的头靠在他的肩上。我在他怀里感觉到放松下来,突然希望自己变回从前那个会向他求助的小女孩,那个认为他的判断永远正确的小女孩。“您说过,我们会一直待在这里的,”我低声说,“您说过这儿就是我们的家。”
“Querida,我们必须离开,”他轻声说道,“我认为他们一定会来:先是镇压叛乱者,然后是镇压天主教徒,接下来就是我们了。”
我抬起头,退开了几步。“父亲,我不能一辈子都在逃亡中度过。我想要个家。”
“我的女儿,我们是无家可归的人。”
片刻的沉默。“我不想成为无家可归的人,”我说,“我在宫里有个家,在宫里有朋友,那儿有属于我的位置。我不想去法兰西,也不想去意大利。”
他怔了一下。“我以前很担心你说出这些话。我不想强迫你什么。你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我的女儿。但我希望你能和我们一起离开。”
丹尼尔向阁楼的窗子走了几步,然后转身看我。“汉娜·佛德,你是我的未婚妻,我命令你和我一起离开。”
我站起身面对他。“我不会走的。”
“那么我们的婚约也就结束了。”
父亲抬起手表示反对,但什么都没有说。
“那就结束吧。”我感觉身体很冷。
“你真的希望我们的婚约结束吗?”他又问了一遍,仿佛不相信我会放弃他似的。那一丝傲慢让我做出了决定。
“我希望我们的婚约结束,”我的声音和他同样冷静,“你可以不再履行对我的誓言,请你也别再要求我履行对你的誓言。”
“结束得真轻率,”他突然发了火,“我答应你,汉娜,但愿你永远不会后悔这个决定。”他转身向楼梯走去。然后他又停下了脚步。“虽然如此,你还是得帮你父亲的忙,”他说着,我注意到他仍是命令的口吻,“如果你改变主意想要跟我们走的话,我不会介意的。你们还是父女,我们是陌生人。”
“我不会改变主意的,”我恶狠狠地说,“不用你教我,我也会帮父亲的忙。我是他的好女儿,对于合适的男人,我也会是他的好妻子。”
“那个合适的男人会是谁呢?”丹尼尔讥讽道,“已婚而且戴罪的那个?”
“好了,好了,”父亲温和地说,“好聚好散吧。”
“真遗憾你把我想得这么坏,”我冷冷地说,“我会照顾父亲,等你把马车赶来,我就帮他搬行李。”
丹尼尔脚步沉重地走下楼梯,很快我们听到店门发出“砰”的响声,随后他走了。
我们几乎一言不发地忙碌了两天。我帮父亲将他的藏书捆扎起来,将手抄本卷起装进卷轴筒,将它们堆在印刷室的印刷机后面。他只能带走藏书中最重要的那部分,其余的就只能以后再说了。
“我希望你也一起走,”他认真地说,“你太小,不适合独自留在这里。”
“我在女王的庇护之下,”我说,“而且宫里有好几百个和我同龄的人。”
“你是被选中的见证者之一,”他压低声音狠狠地说,“你应该和你的同胞在一起。”
“被选中的见证者?”我语气苦涩地质问,“是。你是说被选中的永远不能有家的人才对吧。你是说永远只能带走最珍贵的东西,把其余的全都抛下的人吧?你是说永远只能在火堆面前或者绞索里挣扎的人吧?”
“火堆比较好些。”父亲不无讽刺地说。
出发前一整晚我们都在忙碌,他甚至不肯停下来进餐,我知道他正在把我当做已经失去的女儿而哀悼。黎明时分我听到车轮在街上吱嘎作响,我透过窗子向楼下看去,看到马车的昏暗轮廓向我们驶来,丹尼尔赶着两匹健壮的马儿坐在前面。
“他们来了。”我轻声对父亲说,开始把成箱的书籍搬去门外。马车在我身旁停下,丹尼尔轻轻将我推开。“我来。”他说着,抱起书箱放进马车后面,我看到那儿有四张苍白的面孔:是他母亲和三个妹妹。“你们好。”我尴尬地说,然后走回店里。
我感到身心疲惫,几乎无法把箱子从印刷店里抬出,再搬到马车那里交给丹尼尔。父亲什么也没做。他站在那里,额头抵在房子的外墙上。
“印刷机。”他小声地说。
“我会负责拆卸,然后包好存放到安全的地方,”我承诺道,“还有其他那些东西。等到你决定回来的时候,它还会在这儿等你,我们就可以重新开张了。”
“我们不会回来的,”丹尼尔说,“这个国家很快就要被西班牙统治了。我们在这儿还有什么安全可言?你在这儿还有什么安全可言?你以为宗教法庭没有记录吗?你以为你的名字不在他们的异教徒逃亡者名单里吗?他们即将来到这里,这片土地的每个城市很快都会遍布宗教法庭。你以为你和你的父亲能够逃得掉吗?作为刚来不久的西班牙人?还姓佛德?你真的以为你会被当做名叫汉娜·格林的英格兰女孩吗?就凭你的口音?你的长相?”
我双手抚上脸颊,几乎就要按住自己的耳朵了。
“女儿。”父亲叫我。
我受不了了。
“好了!”我生气而绝望地吼道,“够了!我去就是!”
丹尼尔对自己的胜利什么也没说,甚至连笑容也没有。父亲轻声说着“赞美上帝”,一边像二十几岁的搬运工那样抬起一个箱子放进车厢后面。几分钟之内一切就已收拾妥当,我用钥匙锁上店门。
“我们把明年的租金也付了,”丹尼尔说,“这样我们就能回来拿其余的东西了。”
“你要带着一台印刷机走过英格兰、法兰西和意大利?”我狐疑地问。
“必要的话,”他说,“我会的。”
我父亲钻进马车后面,将手伸给我。我犹豫起来。丹尼尔的三个妹妹转过苍白而茫然的面孔看我,带着敌意。“她要一起走了吗?”其中的一个问道。
“你可以帮我牵马。”丹尼尔匆忙说道,我离开车厢,走向最近的一匹马。
我们牵着马,在鹅卵石的小路上缓缓地走着,一直走到舰队街的坚实大道上,然后向城中走去。
“我们去哪儿?”我问。
“去码头,”他说,“有一艘船正在那里等待涨潮,我订了去法国的船票。”
“我有钱付自己的船票。”我说。
他对我露出狡黠的笑:“我已经帮你买好了。我知道你会来。”
对于他的傲慢,我龇了龇牙,扯着马缰说:“那就走吧!”仿佛过错都在马儿身上似的,而它感觉到脚下平坦的街道,开始稳步前进,而我也跳上了马车的驾驶座。过了一会儿,丹尼尔也坐了上来。
“我无意嘲笑你,”他口气僵硬地说,“我只是想说,我知道你会做出正确的选择。你不会选择离开你的父亲和你的同胞,永远生活在陌生人之中的。”
我摇了摇头。在泰晤士河面上盘旋的雾气中,凭借清冷的晨光,我看到宏伟的宫殿在对岸伫立,美丽的花园与河水接壤。作为女王的跟班,我曾在主人们的热情欢迎下游览过那些地方。我们进入这座蠢蠢欲动,将要开始新一天的城市,我看到面包房的烟囱中升起袅袅的烟,经过圣保罗教堂时,我又一次嗅到了焚香的气息,然后我们沿着同样的路线走向伦敦塔。
丹尼尔知道我在高墙的阴影笼罩我们的小型马车时,心中想念的是罗伯特·达德利。我抬起头,墙那边的巨大白塔就像一只高举的、挥向天空的拳头,仿佛在示意掌控着伦敦塔就掌控着伦敦:而在此地,无论正义还是怜悯都毫无作用。
“也许他会逃走。”丹尼尔说。
我转过头去。“反正我要走了,不是吗?”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对你来说这就足够了。”
其中一扇窗子有光透出,是一支小蜡烛的烛光。我想到罗伯特·达德利的桌子就摆在窗边,桌前放着他的椅子。我想到他彻夜不眠,时刻准备着他自己的死亡,为自己害死的那些人哀悼,为那些仍在等待判决的人担忧——比如伊丽莎白公主——也等待着哪天黎明有人来告诉他,这就是他的最后一天。我想知道,在那片黑暗中的他能否察觉到,我正在离他远去,心中渴望陪伴着他,可那些马儿迈出的每一步都在让我背叛他。
“别动,”丹尼尔轻声说着,就好像我坐得很不安分似的,“这儿没你能做的事儿了。”
我安静下来,看着高墙下的浓重阴影,还有伦敦塔旁边墙上冷峻的大门,这时我们已经绕过了伦敦塔,回到了河边。
丹尼尔的一个妹妹在马车后车厢探出头。“我们快到了吗?”她的声音尖锐,带着恐惧。
“快了,”丹尼尔轻声说,“和你的新姐妹打个招呼,汉娜。她是玛丽。”
“你好,玛丽。”我说。
她对我点点头,就像看巴塞罗缪市场上的畸形人那样盯着我看。她看着我华丽的斗篷和上好的亚麻衬衣,接着看着我的光亮的靴子、带着刺绣的长筒袜和马裤。然后不发一言地转过身,退到车厢里和她的姐妹们窃窃私语,我听到她们掩口偷笑的声音。
“她只是害羞,”丹尼尔说,“并没有无礼的意思。”
我很确定她是故意对我无礼的,但告诉他也没有意义。我只能用斗篷将自己裹得更紧,一边看着暗沉的流水,在沉重的马蹄声中向码头前进。
回望上游的时候,我看到一幕景象,我立刻向丹尼尔挥了挥手:“停一下!”
他没有勒马。“为什么?怎么了?”
“我说,停一下!”我大叫,“我看到河里有东西。”
他停了下来,马儿踏了两步也停了下来,我得以看到那艘王室驳船,但船上没有旗帜飘扬。那是玛丽女王的船,但她本人并没有出现在甲板上,只有鼓声催促着桨手及时划桨,有个黑影站在船头,还有两个戴着兜帽的人,一个站在船头,一个站在船尾,察看着岸上的动静。
“他们肯定带着伊丽莎白。”我推测道。
“你不能确定,”丹尼尔说,他看了我一眼,“就算他们带着她又怎么样呢?对我们毫无意义。他们本来就会逮捕她的,怀亚特都已经……”
“如果他们去伦敦塔,那么一定带着她,会将她处死,”我断言道,“也会处死罗伯特大人。”
他轻轻拉动缰绳让马儿继续前行,但我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让我看看,你这该死的。”我骂了他一句。
他等待了片刻。这时我们看到驳船转过船头,突然逆流而行,向着伦敦塔的方向驶去。那道黑色的水闸——一座立于河上,守卫伦敦塔的沉重吊闸——缓缓升起:这次来访是秘密的、无声无息的。驳船驶入,水闸缓缓放下,除了水花泼溅的声音再无声息。仿佛那艘驳船和船头船尾负责瞭望的那两人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我跳下马车,靠在前车轮上闭起双眼。我脑海中想象的场景仿佛正午般明亮:伊丽莎白吵嚷挣扎,在从水闸到他们为她在伦敦塔准备的房间的路上拖延每一分钟。我能看到她努力争取着沙漏中的每一粒沙落下的时间,一如以往。我能看到她为了每个片刻而争论。最后,我能看到她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自己的母亲被最为锋利的法兰西长剑砍下头颅的那片绿地,看着他们为她搭起的绞架。
丹尼尔走到我的身旁。“我必须到她那儿去。”我说。我睁开双眼,仿佛从一场梦中醒来。“我必须去。我答应过会回到她身边,现在她快要死了。我不能背弃一个将死的女人。”
“如果你和她和他在一起,你就会被指控,”他激动地低语,“他们绞死那些仆从的时候,你也会位列其中。”
我没有搭腔,有些想法在我头脑里萦绕。“你刚才说怀亚特怎么了?”
他脸一红,显然之前是说漏了嘴。“没说什么。”他说。
“你说了。就在我看到船的时候。你说了关于怀亚特的事情。他怎么了?”
“他受了审讯,被宣判有罪,将要处以死刑,”丹尼尔粗鲁地说,“他们用他的证词给伊丽莎白定了罪。”
“你知道这些?而且故意不告诉我?”
“对。”
我用斗篷裹住自己的裤子,绕向马车后面。
“你去哪儿?”他伸出手,抓住了我的手臂。
“去拿我的包,我要去伦敦塔,我要去见伊丽莎白,”我说,“我要去陪她直到她死,到时候我会去找你的。”
“你没办法只身一人到意大利去,”他突然火冒三丈,“你不能这么轻视我。你是我的未婚妻,我告诉过你我们该做什么。看看,我的妹妹,我的母亲,她们都听我的话。你也应该这样。”
我咬紧牙关,坚定地看着他,仿佛我实际上是个年轻男人,而不是穿着马裤的女孩儿。“哈,我不会听你的话,”我直白地告诉他,“我不是你妹妹那样的女孩。即使我会成为你的妻子,我也不会逆来顺受。现在把你的手从我手臂上拿开。我不是轻易能被吓到的女孩。我是王室仆从,敢碰我就是叛国。放开我!”
我父亲爬下马车,丹尼尔的妹妹玛丽跟着他摇摇晃晃地爬了下来,神色激动。
“出什么事儿了?”我父亲问道。
“伊丽莎白女士刚被带去了伦敦塔,”我解释说,“我们看到那艘王室驳船进了水闸门。我很肯定她在甲板上。我答应她会回到她身边去。如果跟您走就等于违背了这个誓言。但现在她去了伦敦塔,即将被判处死刑。我不能离开她。我一定要回去她身边,我要走了。”
父亲看着丹尼尔,等待他做出决定。
“这事跟丹尼尔无关,”我继续说道,努力维持着话语中的怒意,“不用看他。这是我的决定。”
“我们按计划去法兰西,”丹尼尔平静地说,“但我们会在加莱等你。我们会等到伊丽莎白被处死,等你过来找我们。”
我犹豫起来。加莱也是个英国城市,地处法兰西但仍然属于英格兰王国的管辖之下。“你不害怕加莱会有宗教审判庭吗?”我问,“如果他们能来这儿,那么加莱也会有他们的搜查令。”
“如果加莱也有,我们就去法兰西,”他说,“我们应该可以得到预警。你能发誓你会来找我们吗?”
“我发誓,”我感觉到愤怒和恐惧都离自己远去了,“是的,我发誓等这件事结束以后,等到伊丽莎白平安或是死去,我就会去找你们。”
“等我听说她死掉的消息,我就来接你,”他说,“这样我们还能把印刷机和其余的书也一起带走。”
我父亲将我的手握在他的手里。“你会回来吗,querida?”他柔声问,“你不会辜负我们吧?”
“我爱你,父亲,”我轻声说,“我当然会回到您身边。但我也爱伊丽莎白女士,她很害怕,我答应过要陪着她。”
“你爱她?”他诧异地问,“你爱一位新教公主?”
“她是我所认识的最勇敢最聪明的女人,她就像一头聪敏的狮子,”我说,“我爱女王,没人不爱她,但公主就像一团火焰,没有人不想靠近她。现在她感到害怕,正面对死亡,我必须陪着她。”
“她现在在做什么?”丹尼尔的一个妹妹兴奋地从后车厢探出头,玛丽走到她身边,我又听到她们令人恼火的窃窃私语。
“把我的包给我,让我走。”我对丹尼尔说。我爬上车厢,对其他人说了句“再见”。
丹尼尔把我的包丢在鹅卵石路上。“我会来接你的。”他提醒我说。
“知道了。”我说着,尽可能让自己的口气显得冰冷。
父亲亲吻了我的额头,又将他的手放在我的头上祝福了我,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过身,走回马车。丹尼尔等他回到座位,然后伸手抓住了我。我本想抽出手臂,而他却将我拉回怀中,狠狠吻了我的嘴唇,给了我充满欲望和愤怒的一吻,然后粗鲁地推开我,跳上驾驶座,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渴望着那个吻,希望他能再度吻我。但说什么做什么都已经太迟了。丹尼尔抖了抖缰绳,马车从我身边驶过,只留下我一个人,小包落在脚边,嘴唇滚烫发肿,背负着向一个叛国者许下的誓言伫立在冰冷的伦敦清晨。
和伊丽莎白公主在塔里生活的那几天——继而延长到几周——是我在英格兰度过的最糟糕的时日。对伊丽莎白来说也一样。她常常因为无法排解的忧郁和恐惧恍惚出神。她知道自己即将死去,而且就在她的母亲安妮·波琳、她的婶婶简·罗奇福德、她的表亲凯瑟琳·霍华德和简·格雷被人砍了头的地方。那里浸透了她的亲戚们的鲜血,她也即将血染那片土地。位于伦敦塔内,白塔的阴影笼罩下的那片绿地虽然没有任何石头作为标记,却是她家族的那些女性死去的地方。她来到近处的那一刻,就感觉到自己难逃厄运,她很确定自己通红的眼眶中的双眸看着的将是她的性命终结之地。
伦敦塔的守卫起初因她戏剧化的到访吃了一惊——那时伊丽莎白坚决地坐在水闸那边的阶梯上,拒绝进塔躲雨——等她陷入恐慌和绝望以后,他们又变得更加警觉,因为这些比她的伪饰更令人信服。他们允许她在高墙围绕下的监狱花园里散步,但接下来就有个拿着束鲜花的小男孩在大门那里偷偷张望,而且第二天他还会来。到了第三天,女王的议员们出于担心和恶意,认为让她在那儿放松身心也不够安全,于是她被赶回了自己的房间。我曾给一只狮子取过她的名字,现在她像狮子那样来回踱步,接着就躺在床上长久地注视着华盖,一言不发。
我以为她在为自己的死做准备,我问过她需不需要去见见神父。她毫无生气地看了我一眼,仿佛闭上眼就会死去一样。她身上的所有活力都消失了,只有恐惧留存。
“是他们让你来问我的吗?”她轻声问,“他要来给我做临终涂油礼吗?就在明天吗?”
“不是!”我赶忙说道,一面责备自己把事态弄得更糟了,“不是的!我只是觉得您会想要祈祷自己平安获释。”
她转头看着狭窄的窗户,那儿看得到一抹灰色的天空,些许冷空气也从那里流入。“不,”她说,“她送来的神父我可不要。她当初不就是拿宽恕的希望来折磨简的吗?”
“她希望简能改换信仰。”我尽量客观地说。
“她希望简用信仰来换取生路。”她的嘴角轻蔑地牵了牵,“居然让一个年轻女孩做这样的选择。要是简胆敢拒绝,她就是罪有应得了。”她的目光又黯淡下去,看向床上的床罩,“我可没有那样的勇气。我不会做那种决定。我一定要活下去。”
在她等待审判期间,我两次去宫里拿衣服和收集消息。第一次我和女王短暂地聊了几句,她冷淡地询问了有关囚徒的消息。
“你去看看她是不是有所悔意。只有忏悔能够拯救她。告诉她如果她愿意坦白,我就会宽恕她,放她出来。”
“我会转达的,”我应道,“可您能饶恕她吗,陛下?”
她抬起目光看我,眼中满是泪水。“我心里不会饶恕,”她柔声说,“但如果可以,我会让她免于一死。我不想看到我父亲的女儿以罪人的身份死去。但前提是她必须坦白。”
我第二次去宫里的时候,女王正在和议会商谈,但我发现威尔坐在大厅的椅子上,抚摸着一只狗儿。
“你还没睡?”我问。
“你还没被砍头?”他答非所问。
“我必须陪着她,”我说,“她请求我陪着她。”
“希望她最后的要求不是你,”他讥讽地说,“免得她把你当做最后一餐吃掉。”
“她要死了?”我低声问。
“当然,”他说,“怀亚特在绞架上否认她有罪,但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她。”
“但他为她洗清了罪名吗?”我满怀希望地问。
威尔笑了。“他为所有人都洗清了罪名。说得好像整场叛乱只是他一人所为,那些什么大军都是我们想象出来的。他甚至还为考特尼开脱,而后者早就已经坦白了!我不认为怀亚特的话有什么作用。而且我们不会再听到他的话了。他已经没法再重复了。”
“女王已经决定要对付她了?”
“所有证据都对她不利,”他说,“她不能绞死一百个人,却放过他们的首领。伊丽莎白培养的叛徒就像腐肉培养的蛆虫一样多。打死苍蝇却任由肉块腐烂变质,这可说不过去。”
“多久以后?”我惊慌地问。
“问她本人好了——”他收了声,点头向会客室的门示意。那扇门开了,女王走了出来。她看到我,发自内心地露出笑容,我走过去,单膝在她面前跪倒。
“汉娜!”
“陛下,”我说,“很高兴再次见到您。”
她的脸上浮起一层阴云。“你是从伦敦塔来的?”
“按照您的吩咐。”我立刻答道。
她点头。“我不想知道她做了些什么。”
看到她冰冷的神色,我紧闭双唇,低下了头。
她面对我的顺从点了点头。“你可以跟我来。我们正要去骑马。”
我加入了她的队伍。队伍里有两三张新面孔,有男也有女,但对于女王的宫廷而言,他们的衣着太过庄重了些,对于骑马出游的年轻人而言,他们又太过安静了。这个宫廷开始让人不安了。
我一直等到所有人都骑上马,出了伦敦城,一路向北经过美丽的南安普顿宅邸,又踏上开阔的乡村地带,这时我才驾马走到女王身边。
“陛下,我能陪着伊丽莎白,直到……”我顿了顿,“直到一切结束吗?”我问。
“你这么爱她吗?”她语气苦涩,“你现在是她的人了?”
“不是,”我说,“我同情她,如果您去见她,您也会同情她的。”
“我不会去见她的,”她固执地说,“我也不敢同情她。不过确实,你可以陪着她。你是个好女孩,汉娜,我不会忘记我们一起骑马进入伦敦的那一天。”她回头看去。眼下的伦敦街头变得截然不同,每个街角都竖着一座绞架,上面吊着一个叛徒,每个屋顶上吞食腐肉的乌鸦都吃得很肥。城里的恶臭仿佛一团瘟疫之云,散发着英格兰人的背叛气息。“它会恢复原样的,”她说,“我对此充满希望。”
“我也相信会的。”我说着空话。
“西班牙的菲利普到来的时候,我们会做出许多改变,”她向我保证道,“你会看到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他快要来了吗?”
“这个月内。”
我点点头。那也就是伊丽莎白的死期。他曾发誓,那位新教公主活着他就不会踏入英格兰。她只有二十几天可活了。
“陛下,”我试探着说,“我的旧主人罗伯特·达德利,他还在塔里。”
“我知道,”玛丽女王轻声说,“和其他的叛徒在一起。我不想听到他们的事情。他们都是罪人,必须处死才能保证国家安全。”
“我知道您会主持正义,我知道您会仁慈大度。”我暗示她说。
“我肯定会主持正义,”她答,“但有些人,包括伊丽莎白,已经不配得到我的仁慈了。她最好更加虔诚地祈祷,乞求上帝接纳她。”
她用鞭子轻轻拍了拍马儿的侧腹,接着所有人都策马小跑起来,我也再没有说话的机会。
[1]主日即指周日,另外也叫做圣枝主日或耶稣受难主日,因为耶稣在那一周被出卖并处死而得名,代表了圣周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