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4年夏
五月中旬时,女王预计的婚期将近,天气也越来越暖,但伊丽莎白的绞架仍未竖起,西班牙的菲利普也还是没有来。然后有一天,伦敦塔中突然起了变故。诺福克公爵的一名侍从和他手下穿着蓝色制服的士兵开进伦敦塔,驻扎下来。伊丽莎白惊恐莫名地从门口走向窗边,伸长了脖子从箭孔向外张望,又透过房门的钥匙孔窥视着外面的情况。最后,她派我出去问他是不是来执行她的死刑的,又问门口的守卫草地上的绞架是否已经搭好。他们发誓说不是这么回事,但她依然要我去看看。她不相信任何人,除非她亲眼见到,否则绝不安心,但她又受到限制,无法外出。
“相信我。”我简短地说。
她紧紧抓住我的手。“你得发誓不会对我说谎,”她说,“我一定要知道是不是今天。我必须做好准备,我还没有准备好。”她咬着嘴唇,唇上已经留下了许多细小的伤痕。“我才二十岁,汉娜,我不想明天就死。”
我点点头,走了出去。草坪上是空的,连在草地上锯木的工人也不在。看来她又能再活一天。我站在水闸前和一个蓝色制服的守卫聊了一会儿。听到他告诉我的消息,我立刻飞奔回公主那里。
“您得救了。”我说着走进她狭小的房间里。凯特·艾什莉抬起头,在胸前画着十字,试图用这个老习惯赶走自己的恐惧。
伊丽莎白正半跪在窗边,看着窗外盘旋的海鸥,她转过身,脸色苍白,双眼红肿。“什么?”
“您已经被释放到了亨利·拜丁菲尔德爵士那里,”我说,“然后和他一起去伍德斯托克宫。”
她的脸上并没有希望闪现。“然后呢?”
“软禁起来。”我说。
“我还没有洗清罪名?宫廷不接受我了吗?”
“您不会受审,也不会被处刑,”我告诉她说,“而且您可以离开伦敦塔。还有其他囚徒仍然留在这里,情况更糟。”
“他们要把我葬在伍德斯托克,”她说,“送我远离伦敦的目的是让我被人遗忘。等我离开人们的视线,他们就会下毒杀掉我,然后把我葬在远离宫廷的地方。”
“如果女王想让您死,她完全可以派刽子手来,”我说,“这意味着您自由了,至少是一部分自由了。我还以为您会高兴呢。”
伊丽莎白表情阴郁。“你知道我母亲对她母亲做过什么吗?”她低声问我,“她就是把她送去了乡下的一栋房子,然后是另一栋——更小也更狭窄的地方,然后又是另一栋,环境更糟——直到那个可怜的女人在潮湿的废墟中度过她最后的时日,因为没有医生,她病得奄奄一息,因为没钱买吃的,她忍饥挨饿,每日哭喊着想见自己的女儿,却又见不到。凯瑟琳王后死于穷困艰苦,而那时她的女儿还在我的保育室里做女仆,服侍我。你觉得那个做女儿的会不记得吗?她难道不会对我这么做吗?你不明白这正是玛丽的报复吗?你看不出这完全在她计划之中吗?”
“您还年轻,”我说,“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你知道我生了病,你知道我彻夜难眠。你知道自从我两岁那年,他们指控我是私生女的那天起,我的生命就像悬在了刀刃上。我无法忍受忽视。我无法挺过毒药,我无法在夜晚刺客的刀刃下存活。我也觉得我再也无法忍受寂寞和恐惧了。”
“可是伊丽莎白女士,”我恳求她说,“您告诉过我,您多活片刻就意味着片刻的胜利。您离开这里,也就是又取得了片刻的胜利。”
“我离开这里,去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就会有失体面地死去。”她说得很直白。她离开窗边,走到自己的床前跪了下来,脸埋在绣花床罩上的双手之中。“如果他们在这里杀了我,至少我还能以殉道公主的身份死去,像简一样被人们铭记。但他们甚至没有勇气把我吊在绞架上。他们只会把我带去不为人知的地方,偷偷摸摸地处死我。”
我知道自己做不到离开伦敦塔而不尝试看望罗伯特大人。他关押在同一区域,就在这座塔楼对面的老地方住着,和他父亲与弟弟在壁炉台上刻下的家族纹章一起。我想那个房间对他而言充满了忧伤,俯瞰下去的那片绿地就是他们被处决之处,也是他即将死去的地方。
他的守卫增加了一倍。他们在允许我进去之前,先搜了我的身,而且我也头一次无法和他独处。我对伊丽莎白的侍奉玷污了我忠于女王的名声。
他们推开门的时候,他就坐在临窗的书桌旁,傍晚的余晖将热气送进窗内。他正在读书,光线映照在他的书页上。门打开的时候他转过身,想看看来人是谁。看到我的时候,他笑了起来,正是那种玩世不恭的笑。我走进房间,看到了他的变化。他变胖了,面庞因疲劳和烦闷而肿胀,数月的监禁令他的皮肤变得苍白,但他黑色的双眸依然沉静,唇角上扬,一如他往日愉悦的微笑。
“是你啊,假小子,”他说,“我让你走是为了你好,孩子。为什么你不听我的话又跑回来了?”
“我本来是走了,”我说着走进房间,尴尬地意识到守卫还跟在我身后,“但女王让我来给伊丽莎白女士做个伴儿,所以我和您一样,一直都在伦敦塔里,但他们不允许我见您。”
他阴郁的眸子突然闪现出兴趣。“她还好吗?”他装作不经意地问。
“她病了,而且非常焦虑,”我说,“我现在来看您是因为我们明天就要走了。她得到了释放,现在交给亨利·拜丁菲尔德爵士软禁,我们就要一起去伍德斯托克宫了。”
罗伯特大人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走到窗旁向外看去。我只能推测是他的心因为希望而狂跳着。“释放了,”他轻声说,“为什么玛丽会这么仁慈?”
我耸了耸肩。这样做对女王的利益有损,但这正是她的本性。“她直到现在都很关心伊丽莎白,”我脱口而出,“她一直都把她看做自己的妹妹。她不会为了取悦新婚丈夫就将自己的妹妹送上绞架。”
“伊丽莎白总是幸运的。”他说。
“那大人您呢?”我控制不住自己话语中的爱意。
他转过身对我微笑。“我比较安于现状,”他说,“不管是生是死都由不得我,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但我也想知道自己的未来。你告诉过我,我会死在自己的床上。你现在还这么认为吗?”
我尴尬地看了眼守卫。“我还是这么认为,”我说,“不仅这么认为。我认为您还会得到一位女王的爱。”
他努力让自己大笑,但小房间里回荡的笑声中却没有喜悦。“是吗,假小子?”
我点点头。“而且将会带来一位能够改写世界历史的王子。”
他蹙起眉头。“你确定吗?你这是什么意思?”
守卫清了清喉咙。“打扰一下,”他有些为难地说,“不要用密语交谈。”
罗伯特大人为守卫的蠢钝摇了摇头,但他压下了自己的不耐烦。“好吧。”他说着,对我一笑,“你不认为我会随父亲而去,这让我很高兴。”他对着窗外的绿地点点头。“我渐渐习惯这种监狱生活了。我有我的书、我的访客,待遇也不错,我已经学会为父亲和弟弟哀悼了。”他伸手抚摸壁炉上他们留下的刻痕,“我为他们的叛国行为感到懊悔,但我还是祈祷他们能够安息。”
我们身后响起了敲门声。“我现在不走!”我大叫着转过身,但我发现门口站着的并不是另一名守卫,而是一个女人。那是个漂亮的棕发女人,有着奶油色的迷人皮肤和温柔的棕色眼睛。她衣着华丽,我匆匆的一瞥看到了她长裙上的刺绣,还有以天鹅绒和丝绸作为装饰的袖子。她一只手捏着帽子上垂下的丝带,另一只手拿着装满新鲜沙拉叶的篮子。她看到了整个场面,看到我面色潮红,双眼含泪,我的主人罗伯特大人却坐在椅子里微笑,她穿过房间走向他,而他起身相迎。她平静地吻了他的双颊,挽着他的手臂,转身看着我,仿佛在说:“你是谁?”
“这位是?”她问,“噢!你一定就是女王的弄臣。”
我有好一会儿没有答话。我之前从没介意过我的头衔。但她说出那句话的方式让我迟疑了。我等待罗伯特大人告诉她说我是个神启弄臣,说我在舰队街上看到过天使,说我也曾经做过迪伊先生的占卜者,但他却什么也没说。
“您一定就是达德利夫人了。”我有些无礼地说,既然她叫我弄臣,我也就可以借用弄臣的特权。
她点点头。“你可以走了。”她轻声说着,转过身去看她的丈夫。
他制止了她。“我和汉娜·格林还有事要谈。”他示意她在自己书桌旁的椅子上坐下,然后拉着我走向另一扇窗边,走到旁人听不到我们对话的地方。
“汉娜,我不能再让你为我效力,你已经从誓言中解放,不必再爱我了,但如果你能记得我,我会很高兴的。”他轻声说。
“我会一辈子都记得您。”我也轻声说。
“那就在女王面前给我求个情吧。”
“我求过了,大人。她不听伦敦塔里任何人的话,但我会再试试看。我永远不会停止尝试的。”
“如果公主和女王之间发生了什么变化,如果你碰巧遇到了我们共同的朋友约翰·迪伊,我很乐意得知一切。”
我笑了,因为他拉着我的那只手,因为他对我说的那些话,因为他还活着,而且又燃起对生命的渴望。
“我会写信给您的,”我承诺道,“我会尽我所能地把一切告诉您。我不会对女王不忠——”
“也不会对伊丽莎白不忠?”他笑了起来。
“她是个了不起的年轻女人,”我说,“只要侍奉过她,就不可能不敬慕她。”
他大笑出声。“孩子,你太想要爱和被爱了,所以你总是站在所有人的一方。”
我摇了摇头。“我的做法无可指责。每个仆从都爱戴着女王,而伊丽莎白……她可是伊丽莎白啊。”
“我认识了她一辈子了,”他说,“她骑马的时候我教过她纵马跳跃。她那时就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孩子,等长大以后,又成了前途无量的小女王。”
“是公主。”我提醒他说。
“是公主,”他改口说,“向她转达我的祝福、爱与忠诚。告诉她,如果可能的话,我早就请她共进晚餐了。”
我点点头。
“她是她父亲的女儿,”他深情地说,“上帝作证,我对亨利·拜丁菲尔德充满同情。只要伊丽莎白能从恐惧中恢复出来,就会把他带进她自己的舞步。他不是那种能够掌控伊丽莎白的人,就算有全体议员支持也不行。她的机智和支持者都远胜于他,而他只不过是她的消遣罢了。”
“亲爱的?”艾米从座位上站起身。
“什么事?”他放开我的手,走回她的身边。
“我想和你单独相处。”她说。
我突然莫名地恨起她来,眼前有那么一瞬间的昏暗,让我不由得后退了几步,发出沙哑的叫声,像一只朝着陌生狗儿吐唾沫的猫咪。
“怎么了?”罗伯特大人问我。
“没什么。”我说。我摇着头想把脑海中的画面赶走。确实没什么:我看得并不清楚,也不值得说出来。那是艾米被人推开的画面,有人将她从罗伯特·达德利身边推开,我明白是我的嫉妒和敌意扰乱了我的灵视能力,让我看到她被人推开,推入死一般的黑暗之中。“没什么。”我重复道。
他疑惑地看着我,但并没有开口质疑。“你还是走吧,”他轻声说,“不要忘记我,汉娜。”
我点点头向门口走去。守卫给我打开门,我向达德利夫人欠了欠身,她则轻蔑地点点头表示回应。她迫不及待地想和丈夫独处,顾不上礼貌地对待一个不比仆役好多少的人。
“祝您愉快,女士。”我说道,只想强迫她开口回答。
我没能让她作出任何回应。她转身背对着我,于是我远远地走开了。
伊丽莎白的忧虑和恐惧一直未消,直到轿子停在了伦敦塔外,而她从黑暗的吊闸下走过,走向伦敦城内。等我们穿过城区以后,我和她的几个女伴骑马紧随其后,而我们越是向西,这场行军就越充满胜利的意味。在一座小村那里,村民们听见马的嘶鸣和马蹄的响声,便沿路奔跑、跳跃和起舞,孩子们喊叫着攀高想见见那位新教公主。在温莎的那座小镇上,在女王城堡的阴影之下,在伊顿和之后的维肯比,人们从住所蜂拥而出,对她微笑和挥手,从来都拒绝不了观众的伊丽莎白拍松了坐垫,坐直身子以便看到他们,也让他们看到自己。
他们给她献上食物和葡萄酒,很快我们的行囊里就塞满了蛋糕和甜品,还有路边的花朵做成的花束。他们砍下山楂树的树枝,高声说着祝福的话将树枝抛到她的轿前。他们将樱草和雏菊扎成的花束抛给她。亨利爵士骑着马来回奔走,拼命想要阻止汹涌的人群,也阻止他们高喊着爱戴和忠诚的言语,但他的努力就像试图阻止高涨的潮水一般。人民敬爱着她,当他派士兵先行,禁止他们离开大门的时候,他们就探出窗来,大声呼喊她的名字。伊丽莎白铜红色的头发垂在肩上,苍白的面孔上浮现出红晕,她挥舞着纤长的手掌,显得——这点只有伊丽莎白能办到——既像个即将赶赴刑场的殉道者,也像一位为人民的热爱而喜悦的公主。
过了一天,然后又过了一天,公主到来的消息已经传得比我们赶路的速度还要快,我们经过的时候,城中教区的教堂都纷纷鸣响钟声。确实有不少牧师担心为新教公主鸣钟会引来主教的惩罚,但赶来敲钟的人实在太多了,亨利大人只能让他的士兵们更加靠近轿子,确保没人能够营救公主。
这些恭维与奉承对伊丽莎白来说就如同食物和饮料。她肿胀的手指和脚踝已经恢复原状,面色也红润起来,眼眸中透露着生气,开始妙语连珠。晚上她无论是在住处用餐还是就寝都受到了王位继承人般的礼遇,而她大笑着容许他们以对待王室的礼仪招待自己。白天她醒得很早,愉快地上路。阳光如同美酒一般泼洒在她身上,她的皮肤很快在阳光中闪耀起来。她每天早上都会千百次地梳理头发,好让它们倾泻在她肩头,而她随意歪戴着的帽子一侧系着都铎绿的丝带。她对每个士兵微笑,对每个送上祝福的人挥手回应。伊丽莎白这段穿越英格兰的旅途闪耀着初夏鲜花的光彩,尽管前往牢狱,她却悠然自在。
伍德斯托克的旧宫已多年被人遗忘,成为荒芜之地。他们为伊丽莎白新建了警卫室,但做工粗劣,风吹过窗户和破破烂烂的地板时还会发出阵阵哀号。这里比伦敦塔的环境要好,但她无疑仍是个囚徒。起初她的活动范围只是警卫室的四个房间,但后来伊丽莎白争取到了进入花园的许可,再后来是那座大果园。
起初她连一张纸和一支笔也要提出请求,但随着时间逐渐流逝,她不断地对不堪其扰的亨利大人提出请求,得到的权利也越来越多。她执意要求给女王写信,她要求向女王的议会上诉的权利。随着天气渐渐转暖,她也要求给她出宫散步的权利。
她变得越来越自信,知道自己不会被亨利大人暗杀,于是对他的恐惧之情变成了彻底的蔑视。他这个可怜人——一如我的大人的预言那样——头发一天比一天花白和稀疏,被女王的囚徒、英格兰王位的继承人呼来喝去。
不久后,初夏的一天,从伦敦来了一位信使,带来了一叠给伊丽莎白的信件,还有一封给我的信。收件人写的是“伦敦塔的伊丽莎白女士身边的汉娜·格林”,我不认得信上的笔迹。
亲爱的汉娜:
写这封信是要告诉你,你的父亲已经平安到达了加莱。我们已经租好房子,还有一间店面,他开始继续买卖书籍。我母亲为他持家,而我的妹妹们也工作了,一个给女帽商工作,另一个给手套商工作,还有一个给别人做保姆。我为一名外科医生工作,很辛苦,但他是个技艺高超的人,我从他那里获益良多。
很遗憾你不能和我们同行,很遗憾我用那样的方式还是没能说服你。你觉得我很粗鲁,也许还觉得我喜欢发号施令。你应该记得,我作为一家之主已经有不短的时间了,我已经习惯了指示母亲和妹妹们该做什么。你是父母溺爱的女儿,早就习惯了自行其是。你之后的生活给你带来了一段危险的经历,现在的你缺乏正确的指引。我知道你不愿听从我的命令,也明白你不懂我凭什么命令你。这些不够淑女,但这就是真实的你。
让我试着向你解释清楚:我不能变成傀儡。我不能对你唯命是从,把你当做家里的女主人来供奉。我必须成为一个男人,自己床上和地盘的主人,我无法想象还有别的可能,我相信我也不该去想别的可能。上帝给了我在两性之间的主宰权。至于是否要在这个权利上加上同情、善待并保护你不受你我过错的伤害,这取决于我。我注定要成为你的主人。我不能交出一家之主的权力,这是我的责任和义务,而不是你的。
听听我的建议吧。我会成为你的好丈夫。你可以去问我的妹妹们——我脾气并不坏,我不是个情绪化的人。我从来也没对她们动过手,对她们一直都很温柔。我觉得自己可以发自内心地温柔对你,远比你想象的要温柔得多。说真的,我想要好好待你,汉娜。
简而言之,我后悔解除我们的婚约,写这封信是想问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想和你结婚,汉娜。
我一直都想着你,我想见你,我想抚摸你。当我和你吻别的时候,我很害怕自己会伤害你,怕你拒绝我的吻。我不想惹你讨厌,只是当时的我愤怒和欲望交织在一起,没去顾及你的感受。上帝保佑,希望那个吻没有吓到你。你明白的,汉娜,我想我爱上你了。
说这些是因为我不知道在心绪凌乱的时候还能做些什么。我寝食难安。我做了一切该做的事情,但还是无法安心。如果这些话冒犯了你,还请原谅,但我还能做什么?我应该告诉你不是吗?如果我们结婚,这个秘密本该在婚床上分享——但我无法想象和你结婚,和你同床共枕的情景,因为只是想到你成为我的妻子,我就会热血沸腾。
读完这封信以后,请尽快给我回信,告诉我你的想法。如果会惹来你的嘲笑,那我还不如撕碎它的好。也许这封信不寄出比较好。我会将它和那些写给你却从未寄出的信放在一起。这样的信已经有好几打了。我不能把自己的感受告诉给你。我不能在信里告诉你我想要什么。我不能告诉你,我有多么想你、多么需要你。
我祈求上帝,希望你会回信给我。我祈求上帝,希望你能理解我对你的狂热。
丹尼尔
渴望爱情的女人一定会立刻回信,准备成为女人的女孩至少会考虑某种形式的回复。而我仔细地读过之后,便将它放进火中烧成灰烬,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的欲望也一并烧成灰似的。至少我能坦诚地认识到自己的欲望。他在昏暗的印刷间抱紧我的时候,我就能感觉到欲望的存在,在马车那里,他强行把我拉近的时候,我能感觉到欲望在熊熊燃烧。但我明白,如果我回信给他,他就会来接我,我就会成为他的妻子,成为温顺的女人。他是一个相信上帝让他成为我未来主人的男人。爱上他的女人就必须学会顺从,我却还没有做好成为温顺妻子的准备。
此外,我根本没时间考虑丹尼尔的事情,也没时间考虑自己的未来。伦敦来的那位信使也给伊丽莎白带来了信件。当我走进她房间的时候,看到她因为姐姐的婚姻和自己继承权的前景激动得快要崩溃了。她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就像一只气冲冲的猫儿。她从女王的管家那里得到了一个严峻的消息,西班牙的菲利普已经离开了自己的祖国,正乘船驶往他的新家英格兰,整个宫廷会在温彻斯特迎接他——但受邀的人中并没有伊丽莎白。并且,仿佛要往伊丽莎白受创的自尊心上撒盐似的,女王要我收到命令立刻去她那里。弄臣比公主更受重视。信里要求我暂时放下为伊丽莎白效力的使命,但我觉得这件事很快就会被人遗忘,正如已经被人遗忘的伊丽莎白。
“这是对我的侮辱。”她唾骂道。
“这应该不是女王的主意,”我安慰她说,“只是为了召集宫里的所有人而已。”
“我也是她宫里的人!”
我明智地没有提起伊丽莎白有多少次拒绝出现在宫中,或者装病和迟到,因为她总是有留在自己家里的理由。
“她不敢带着我去见西班牙的菲利普!”她口无遮拦地说,“她知道如果他看到上了年纪的女王和年轻的公主肯定会选择我!”
我没有纠正她。眼下没人看着伊丽莎白还能燃起欲望,她的身体又因病浮肿起来,双眼也红通通的。她只是凭借怒意才勉强站着。
“他是女王的未婚夫,”我轻声说,“这和欲望没有关系。”
“她不能把我留在这儿自生自灭!我会死在这儿的,汉娜!我病得快死了,这里没有人照顾我,她不会派医生过来的,她希望我死掉!”
“我相信她不会这样……”
“那她为什么不邀请我进宫?”
我摇了摇头。这场争论就像伊丽莎白在房间里的脚步一样循环往复。她突然停住了脚步,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心口。
“我病了,”她声音非常低,“我紧张得心跳不止,我病得这么厉害,明天早上连床也不能起。真的,汉娜,没有人看到我也要说。我无法忍受了,我没办法继续这样下去。每天我都以为自己会听到她做出处死我的决定。每天早晨我醒来时都以为有士兵来抓我了。你觉得这样下去,我能活多久,汉娜?我是个年轻女人,我只有二十岁!我本该在宫中期待我的生日宴会,我本该收到礼物和赞美。我本该在这个年纪缔结婚约!如果继续忍受这样无穷无尽的恐惧,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没有人会知道。”
我点点头。唯一能了解这一切的人是女王,因为她也曾是所有人都憎恶的王位继承人。但伊丽莎白自己抛弃了女王给她的爱,再要找回来可就难了。
“您请坐,”我柔声说,“我去拿些淡啤酒来给您。”
“我不要淡啤酒,”她生气地说着,虽然她连站都站不稳了,“我要在宫里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我要自由。”
“会有的。”我从餐具柜取出一只壶和一个杯子,给她倒了些喝的。她抿了一口,看着我。
“你一切都好,”她不满地说道,“你不是囚徒。你甚至不是我的仆从。你可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她想要你回到她身边。你还能在温彻斯特的婚宴上再次见到你那些老朋友。他们肯定会为你准备新衣服和新裤子——为你这个阴阳人宠物。你肯定会在女王的队伍中出现。”
“或许吧。”
“汉娜,你不能离开我。”她突然说。
“伊丽莎白女士,我必须走了,这是女王对我的命令。”
“是她让你来陪我的。”
“现在她让我回去。”
“汉娜!”她失声大叫,泫然欲泣。
我缓缓地在她脚边跪下,抬头望着她的面庞。伊丽莎白总是处于混合了盛怒与深思的情绪中,让我几乎无法捉摸。“女士?”
“汉娜,除了你和凯特,还有那个白痴亨利爵士,我身边再也没有别人了。我是个年轻女人,在我最最美丽最最聪明的年龄,却独自一人,成为囚徒,没人陪伴,除了一个女仆,一个弄臣还有一个白痴。”
“那您恐怕不会想念那个弄臣的。”我讽刺地说。
我以为这么说会换来她一笑,但她看向我的眼中却充满泪水。“我会想念这个弄臣的,”她说,“再没有人做我的朋友,再没有人跟我聊天。再没有人关心我。”
她站起身来。“陪我走走吧。”她命令道。
我们穿过断壁残垣的宫殿,穿过几欲从铰链上脱落的门,走进花园。我搀扶着她,能够感觉到她的虚弱。绿地沿着小径一直延展开去,沟渠周围长满了茂盛挺拔的荨麻。我和伊丽莎白像两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一样彼此搀扶,蹒跚着穿过这片废墟。有那么片刻我相信她的恐惧是真实的:这次的监禁也许就意味着她的死,即使女王没有把她交给刽子手和他的利斧。我们穿过摇摇欲坠的大门,走进果园。花瓣像雪花一样落在草坪上,沉甸甸的花瓣把树枝压弯了腰。伊丽莎白四下打量这座果园,然后将手放在我的手臂上将我拉近。
“我也完了,”她轻声地说,“如果她能为他生下一个儿子,那我就完了。”她转身背对我,穿过草地,她凌乱的黑色长裙拖过地上那些湿润的花瓣。“一个儿子,”她轻声说着,尽管灰心沮丧,她仍然谨慎地压低了声音,“一个该死的西班牙人的儿子。一个该死的天主教徒的儿子。英格兰将会成为西班牙帝国的前哨站。英格兰,我的英格兰,将会成为西班牙统治下的傀儡。神父会回归,火刑也会兴起,我父亲的信仰和遗产尚未开花结果就会被扼杀在英格兰的土地里。该死的她。该死的她该和她的杂种儿子一起下地狱。”
“伊丽莎白女士!”我惊呼,“别那么说!”
她突然发起火来,她举起手,攥紧了拳头。如果我再靠近一些,她就会打我了。她太激动了,恐怕都意识不到自己做了什么。“她该死,站在她那边的你也该死。”
“您应该早就知道这一切会发生,”我说,“婚礼早就安排好了,他不可能永远耽搁下去……”
“为什么我要想她结婚的事情?”她突然叫道,“谁会要她?她又老又平凡,而且半辈子都是私生子的身份,半个欧洲的王子都拒绝过她。如果不是她那该死的西班牙血统,菲利普根本不可能要她。他肯定找过借口想要拒绝。他肯定双膝跪地,祈求命运不要迫使他娶那个干瘪的老处女。”
“伊丽莎白!”我震惊不已地大叫道。
“怎么?”她的眼中燃烧着怒火。有那么片刻我很肯定她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说真话有什么不对吗?他是即将继承半个欧洲的年轻英俊的男人,而她是个既古板又老到不行的女人。想到他们俩像小猪崽子跟老母猪那样胡搞我就恶心。太令人厌恶了。而且如果她和她母亲一样,那她除了死婴以外什么也生不出。”
我用手捂住耳朵。“您太失礼了。”我坦言道。
伊丽莎白转身面向我。“而你一点也不忠实!”她大喊道,“你应该做我的朋友,不管发生什么,不管我说什么都是我的朋友。你是我手下的弄臣,你应该是我的人。而且我刚才说的全部都是真话。如果我是她,我会为自己追求这样一个年轻人而羞愧。如果要我追求一个年龄足以做我儿子的男人,我宁愿去死。我宁愿现在就死,也不愿变成她那个年纪的没人要的老女人,一无是处,没人喜欢,毫无价值!”
“我没有不忠实,”我平静地说,“而且我是您的伙伴,她没有让我做您的弄臣。我会做您的朋友。但我没法听着您像个乡下渔妇那样破口大骂她。”
她跪倒在地放声痛哭,脸色白得苹果花一样,她的头发散下来垂在肩上,双手掩住自己的嘴。
我在她身旁跪下,拉起她的手。她双手冰冷,神情接近崩溃。“伊丽莎白女士,”我安慰她说,“请镇定。这场婚姻是注定会到来的,而您做什么都无法改变。”
“可他们甚至没有邀请我……”她低声呜咽道。
“确实。但她对您依然是宽容的,”我顿了顿,“别忘了,她本来想砍下您的头的。”
“难道我应该愉快地接受这些?”
“您需要镇定。还有等待。”
她看向我的表情突然变得冰冷。“如果她为他生下男孩,那么我就只能等着被迫嫁给一位天主教王子,或是被处死。”
“您说过,只要您多活一天就是胜利。”我提醒她。
她没有笑。摇了摇头。“活下去并不重要,”她轻声说,“从来也不重要。我活着是为了英格兰。我要作为英格兰的公主活着。为我的继承权活着。”
我没有反驳什么,那些话确实是她此刻心中所想,尽管我对伊丽莎白的了解让我觉得,她并不是那种只会为了祖国而活的女王。但我不想让她再次大发雷霆。“您必须这样,”我安慰她说,“为了英格兰活下去。等待。”
到了第二天,她答应让我离开,虽然她就像被小伙伴排除在外的小孩子那样满心怨愤。我不知道哪一样更让她心烦:作为罗马天主教的英格兰里唯一新教公主的沉重负担,还是因为这场金缕地会晤[1]之后基督教国家最大的盛事没有邀请她出席。当她一言不发地挥手示意我离开,又愠怒地转过头去的时候,我觉得没法出席婚宴恐怕是那天早上对她来说最糟糕的事情。
即使亨利爵士的手下不知道通往温彻斯特的路,我们也能跟着人群找到那里。看起来每个男人、女人和小孩最后还是想见见女王和她的丈夫,于是路上挤满了拿着农产品奔赴全国最大集市的农夫,街头艺人们沿途设下摊位,随处可见妓女、行脚医生和小贩,卖鹅的少女和洗衣妇,马夫和骑手也牵着多余的马儿前来。然后是穿戴整齐,举止有礼的宫中成员:来来回回的信使,穿着制服的仆从,全副武装的士兵,骑着马的侍从,还有那些策马飞奔,努力想要跟上步伐的人。
亨利爵士的人要将伊丽莎白的消息带给女王的议会,于是我们在沃夫西宫的大门处分别,女王就待在主教这座庞大的宅邸里。我径直走向女王的房间,一路上发现每个门口都挤着一群打算向女王请愿的人。我从那些胳膊下面钻过、挤过他们的肩膀之间,悄悄钻过镶板墙壁和魁梧的护卫们之间,最后来到门口的守卫处,站在他们交叉的戟前。
“女王的弄臣。”我报上头衔。有个人认出了我。他和他的同僚走前几步,让我能钻到他们身后,又在打开门的同时挡住人群的推挤。
会见室里的人几乎一点儿没少,但他们穿的衣服更多是丝绸和绣花皮衣,争论的声音除了英语还有法语和西班牙语。王国中那些野心勃勃的男男女女为了站在这里明争暗斗,一心想要让那位新国王看到自己,因为他即将组建的新宫廷里——这点毫无疑问——会包括至少一部分土生土长的英格兰人,外加他坚持作为私人随从而带来的几百个西班牙人。
我绕过大厅的围墙,听着那些谈话的只言片语,大部分都是污蔑和中伤,而且几乎都是在推断英俊的年轻王子会如何对待上了年纪的女王,等我走到她房间的门边时,我愤怒得双颊滚烫,牙关紧咬。
守卫认出了我,点点头示意我进去,但女王自己的房间也并不安宁。这里有更多的侍女和侍从,还有乐师、歌手、护卫和普通随从,数量之多是我从未见过的。我四处寻找她,但她不在这儿,壁炉旁充当王位的那张椅子空荡荡的。简·多摩尔坐在窗边刺绣,和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同样毫不起眼:那时的女王还是个病弱的女人,住在那座阴影笼罩的宫殿里,毫无继承王位的希望。
“我是来见女王的。”我对她微微鞠了一躬。
“你也跟他们一样。”她冷冷地说。
“我看到他们了,”我说,“你们从伦敦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这儿每天都这么多人,”她说,“他们一定觉得她的思想和内心一样柔弱。就算她有三个王国可以送给他们,也没法满足他们的要求。”
“我可以进来吗?”
“她在祈祷,”她说,“但她想见见你。”
她从窗边的座位上站起身来,我发现她坐着的位置正好挡住女王所在房间的狭小门口,没有人能不经过她进去。她打开门向里面看了看,然后招手示意我进去。
女王在黄金与珍珠母雕刻的精巧塑像面前祈祷,跪坐在自己的脚跟上,脸色平静而富有生气。她跪在那里,全身散发出喜悦之情,沉浸在幸福中的她安详而甜蜜,谁都能看出她即将成为新娘,也准备好为爱而活。
她听到我关上门的声音,慢慢地转过头,对我微笑。“啊,汉娜!见到你回来真高兴,你真的及时回来了。”
我走进房间跪在她面前。“愿上帝在这最好的日子里祝福您。”
她将手放到我的头上,用熟悉的亲切手势祝福了我。“这是个好日子,不是吗?”
我抬头,她面孔的光辉有如阳光照耀一般。“是的,陛下,”我对这一点毫无疑问,“我看得出您今天非常愉快。”
“这是我新生活的开始,”她轻声说,“作为已婚女人的新开始,成为一位有王子陪伴在侧的女王,我的国家恢复了和平,而基督教国度中最强大的国家,我母亲的家乡,也将成为我们的同盟。”
我微笑着抬起头,仍然跪在她面前。
“我会有个孩子吗?”她轻声地问,“你能为我预言吗,汉娜?”
“会有的。”我和她一样轻声回答。
她的脸上浮现出欣喜。“是你的心还是你的天赋告诉你的?”她问我。
“都是,”我回答,“肯定会有的,陛下。”
她闭起双眼,我知道她在感谢上帝:既是为我的肯定,也是为英格兰的未来能够结束宗教争端迎来和平。
“现在我得做准备了,”她说着站起身来,“汉娜,让简把我的女仆们叫来。我要穿衣打扮。”
真正的婚礼仪式我并没有看到太多。菲利普王子站在温彻斯特大教堂的金色圣坛时,我瞥见了他一眼,但接着站在我面前的那个人,那个来自索莫瑟的胖侍从动了动身子,正好挡住了我的视线,就只能听见女王的唱诗班高唱着婚礼弥撒曲,然后传来的是加德纳大主教举起那对新人紧握的双手、示意婚礼结束时众人的低呼声:英格兰的处子女王从此成为了已婚女子。
我以为我能在婚宴上清楚地看到王子的模样,但我快步走向大厅的时候,听到了西班牙卫队的武器碰撞的响声,于是我退到一个炮眼那里,这时全副武装的士兵们大步走来,而紧随其后的是王子带来的那些宫人。在这片兴高采烈的混乱中,我发生了一些变化。是因为琳琅满目的丝绸和天鹅绒,刺绣和钻石,因为西班牙宫廷那深色的华贵服饰。是因为他们头发和胡须上涂的发蜡,腰带上用金扣环扣着的香盒。是因为那些士兵身上昂贵的珠宝胸甲的哐当响声,式样漂亮的长剑碰触墙壁的轻响。而他们飞快的交谈声,在我这个长期身处异乡的人听来,就像是家乡的鸽房里的鸽子叫声。我闻到西班牙人的气息,看到他们的样子,听到他们的声音,又以某种前所未有的方式感受着他们,我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伸手扶住身后冰冷的墙壁,我几乎晕厥过去,思乡之情和对西班牙的极度渴望压倒了我,给我几近腹部绞痛的感觉。我想我大概是喊出了声,有人听到了,那人转身用他漆黑而熟悉的眼眸注视着我。
“怎么了,孩子?”他看着我金色的仆童制服问道。
“那是女王的神启弄臣,”有人用西班牙语说道,“她喜欢的玩具。是个既男又女的小双性人。”
“上帝啊,干瘪的老女人身边连个女仆都没有。”有人出言讽刺,他的话带着卡斯蒂利亚口音。王子说着“嘘”,但表情却心不在焉,仿佛他并不是在维护自己的新婚妻子,只是在训斥手下的出言不逊。
“你病了吗,孩子?”他用西班牙语问我。
他的随从之一走上前来,拉起我的手。“王子问你病了吗?”他的英语吐字清晰。
我的手在他的触碰下颤抖,那是一位西班牙领主对我这副西班牙皮肤的碰触。我期待他立刻就认识我,知道我理解他所说的每一个字,而我回答时先想到的不是英语,而是西班牙语。
“我没生病,”我用英语回答,声音很轻,又在心里祈祷没人听得出我的口音,“我只是被王子吓着了。”
“她只是被您吓着了,”他大笑着转向王子,用西班牙语说道,“愿上帝保佑您也能吓到那位女主人吧。”
王子点点头,对我的态度转为漠不关心,就像对待一个不值他一顾的仆从,然后继续向前走去。
“她吓到他的可能性更大些,”王子身后有人悄声评论道,“愿上帝拯救我们,我们要怎么才能让王子跟这么个老夫人上床?”
“还是个处女,”另一个人回答,“甚至不是那种温暖又有欲望,而且知道自己缺了什么的寡妇。女王会冻坏我们的主人,他会在她的床边枯萎的。”
“而且她多无趣啊。”前一个人说。
王子听到了他们的话,他停下脚步,看着队列的后排。“够了,”他用西班牙语清楚地说,以为只有他们才能听懂,“到此为止。我已经娶了她,我会和她上床,如果你们听说我真的不行,再去推测什么原因吧。在那之前,你们还是安分点好。到了他们的国家还要侮辱他们的女王,这对英格兰人太不礼貌了。”
“他们也没对我们礼貌过……”有人开了口。
“这儿到处都是白痴……”
“又穷又有臭脾气……”
“而且还贪心!”
“够了。”他说。
我跟着他们沿着走廊一直来到通往大厅的楼梯。我跟着他们,仿佛有根铁链拴在我身上,我无法和他们分开,仿佛我的生命维系于此。我回到了自己的同胞之中,听着他们的说话声,虽然他们所说的每一个字,不是在诽谤唯一真正对我好的那位女子,就是在侮辱我的第二故乡英格兰。
是威尔·萨默斯把我从恍惚中唤醒。我正要跟着西班牙人进入大厅的时候,他拉住了我的手臂,轻轻摇晃。“你怎么了,小女仆?你在做白日梦?”
“威尔,”我边说边抓住他的衣袖,仿佛随时会倒下似的,“噢,威尔!”
“好了好了,”他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像是我只是个激动过度的仆童,“傻乎乎的小女仆。”
“威尔,西班牙人……”
他将我从大门前拉走,用温暖的手臂环住我的肩。
“当心点,小弄臣,”他提醒我,“温彻斯特隔墙有耳,而且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冒犯了什么人。”
“他们都那么……”我找不到合适的词儿,“他们都那么……那么帅!”我突然说道。
他大笑起来,放开了我,然后拍了拍手。“很帅,不是吗?你也像陛下那样被西班牙男士迷住了吗?愿上帝祝福她。”
“是因为他们……”我又顿了顿,“他们的香水,他们的香水太好闻了。”
“噢小女仆,你该结婚了,”他一本正经地开着玩笑,“如果你跟在男人屁股后面乱跑,像一条狩猎时的小母狗那样嗅着他们的脚印,那么有一天你就会找到自己的猎物,不再当什么神启弄臣了。”
他停下滑头,打量起我来。“哈,我都忘了。你来自西班牙,对吧?”
我点点头。欺骗弄臣根本没有意义。
“他们让你想家了,”他猜测道,“对不对?”
我点点头。
“噢好吧,”他说,“这几天对你来说是好日子,比那些花了大半辈子的时间憎恨西班牙的英格兰人要好多了。你又会有西班牙主子了。而对我们其余的人来说,简直就像世界末日。”
他把我拉近了一些。“伊丽莎白公主怎么样了?”他低声问。
“很生气,”我说,“焦虑不安。她六月就病了,你可能已经听说她希望女王派医生去,又因为医生没来伤心得很。”
“上帝保佑她,”他说,“谁能想到今天的她会在那儿,而我们会在这儿?谁能想到这一天的来临?”
“告诉我一些消息作为回报吧。”我说。
“罗伯特大人的?”
我点点头。
“仍然在监禁,但宫里没人再谈起他,也没有人想听他的消息。”
一阵号声响起,女王和王子进了大厅,各自落座。
“该走了,”威尔说。他露出明朗的笑容,步态比以往更加夸张,“你一定会惊讶的,孩子,我学了点杂耍。”
“能表演好吗?”他向着大开的门走去,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熟练了吗?”
“非常不熟练,”他愉快地说,“但非常滑稽。”
他进门的时候,众人发出一声欢呼,我看着他走向前去。
“你还不懂怎样做一个纯粹的女人,”他转头说道,“所有的女人都笑得很谦卑。”
我忘不了丹尼尔·卡朋特,还有他写给我而我只读了一遍就丢进火里的那封信。我本来也可以将它折好放进上衣口袋里,贴近我的心,因为我记得他写下的每一个字,仿佛我是个每晚都会拿出来重读的相思女孩一般。
我发现自己自从那些西班牙人到来以后,就愈发频繁地想念他。看到女王的人没有人会质疑她的婚姻:当她从婚床上起来的那个早上,她散发出从未有人看到过的温暖。她的身上有了沉着的气质,看起来就像是个找到了安全港湾的女人。她是个沉浸于爱中的女人,是被丈夫爱着的妻子,她有个可以信任的议会,一个为她的幸福努力的强有力的男人。终于,在充满焦虑和恐惧的孩提和成年时代之后,她终于能够在爱她的男人的臂弯里休息了。我看着她,不禁想着,如果像女王这样坚定的处子和虔诚的教徒都能找到真爱,也许我也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爱情。婚姻对女人来说也许并不意味着死亡和她自我的终结,而是展露出真正的她来。也许女人即使成为妻子也不必割舍她的自尊和灵魂。也许成为妻子能让女人真正如同鲜花般绽放,而不是委曲求全。这让我想起丹尼尔也许会成为我能够依靠、能够信任的男人,他爱着我,他告诉我说他因为想我彻夜难眠,而我将他的信读过一遍就丢到了火里,但从来也没有忘记——真的,我甚至能逐字逐句地背诵出来。
他的恐惧和担心也经常浮现于我的脑海里,尽管我总是嘲笑它们。即使那些西班牙宫人像磁石那样吸引着我,但我知道那对我来说意味着危险和死亡。毫无疑问,到了英格兰的菲利普已经不像他在西班牙那样了。英格兰的菲利普更加温和,渴望带来和平,决心不去冒犯他的新王国,也不在宗教问题上惹出更多麻烦。但菲利普毕竟是在那片由他的父亲和宗教法庭共同管辖之下的土地上长大成人的。正是菲利普父亲的法律导致我的母亲在火刑柱上死去,如果我和父亲被捕,那我们同样会被烧死。丹尼尔确实有理由保持谨慎,我甚至觉得他带着全家和我父亲离开这个国家的选择是正确的。我是女王的弄臣、神启弄臣以及陪她度过艰难时日的伙伴,我可以隐藏在所有这些身份之后,但没有这些身份的人很可能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受到调查。现在来说为时尚早,但种种迹象都表明,女王那众所周知的仁慈——甚至恩及敢于挑战她王位的那些人——恐怕不会施加在那些侮辱她信仰之人的身上。
我非常小心,每天都和女王及她的女伴一同去做弥撒,每天三次,我连细节也做得很仔细,生怕自己像许多西班牙的同胞那样暴露真正的身份:在正确的时刻转身朝向祭坛,捧起圣体的时候要低下头,仔细念诵祈祷词。对我来说这并不难。而我对我的同胞们的那位上帝的信仰,那位沙漠与燃烧荆棘的上帝,遭受流放与压迫者的上帝,那位并不十分热情,也并不十分强大的上帝,则埋藏在我心灵的深处。我不觉得上帝会仅仅因为我假装低头和说着阿门就抛弃我。事实上,我认为无论上帝让我们这个民族成为基督教国家最悲惨的流民是出于怎样伟大的目的,他都会原谅这么一颗无足轻重的头颅的小小动作。
但宫中对这些事的关注让我对丹尼尔的小心翼翼心怀感激。最后,我觉得我应该写信给他,也写信给我的父亲,再请那些准备开赴加莱、加强防御工事以对抗法兰西的士兵们带过去:在我们拥有一位西班牙国王以后,法兰西无疑就成了我们的敌人。这封信会经历一番周折:它也许会落到探子们手中,经过英格兰、法兰西、西班牙、威尼斯,甚至是瑞典,但作为一个少女写给她的恋人、内容清清白白的信,它终究会送到的。我只能相信他能读懂这封信的言外之意了。
亲爱的丹尼尔:
我这么晚回信给你是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且我一直和公主待在伍德斯托克,没有办法写信给你。现在我和女王一起待在温彻斯特,我们很快就要去伦敦了,所以我写了这封信给你。
我很高兴你们已经到了加莱,我也准备在这里的事情出现转机的时候去找你和父亲,就像我们之前说好的那样。我觉得你之前离开的决定非常正确,我也做好了准备,等时机合适就去和你们会合。
我仔细读过了你的来信,丹尼尔,我也经常想起你。和你说实话吧,我以前从没有对婚姻充满期待,但当我看到你信里写的那些话,还有你吻我那时,我的感觉既不是恐惧也不是厌恶,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愉快,并不是我假装矜持,而是我确实没法用语言表述。你并没有吓到我,丹尼尔,我喜欢你的吻。我想要你做我的丈夫,丹尼尔,等我结束宫里的工作,等到了合适的时机,等我们都做好准备之后。对于成为新娘我还是有些担忧,但看到女王在婚姻中的幸福,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婚姻。我接受你的求婚,愿意继续做你的未婚妻,但我必须明言我对婚姻的看法。
我不想把你变成自己家中的傀儡,你不该担心这一点,也不该责备我并不存在的想法。我并不想操纵你,但我也不想被你操纵。我想做个行使自己权利的女人,而不只是一位妻子。我知道这不符合你母亲的看法,或许甚至不符合我父亲的看法,但是,正如你所说的,我已经习惯了自行其是:我已经成为了这样的女人。我曾经以自己的方式远行和生活,而我穿着这条马裤的时候似乎也得到了男孩子的自尊。我脱下这套制服后也不想放弃自尊。我希望你对我的爱能够包容我未来的样子。这点上我要清楚地告诉你,丹尼尔,我不想成为丈夫的仆从,我想成为他的朋友、他的伙伴。我写信是想问问你是否愿意接受这样的妻子?
我希望这些不会让你烦扰,写下这些话真的很不容易,但我们谈到这些事的时候总是争吵——也许通过信件能够让我们达成共识?我想和你达成一致,既然我们约定结婚,就更该订立彼此认同的条件。
信封里还有一封信是给我父亲的,他会告诉你关于我的其他消息。我向你保证,我现在在宫里很安全也很快乐,如果有所转机我会履行承诺去和你们会合。我没有忘记自己离开你是为了去伦敦塔陪伴那位公主。她已经被放出了伦敦塔,但仍然是个囚徒,说真的,我仍然觉得自己应该为女王尽忠,也为公主尽忠,并且听从命令陪伴她们其中之一。如果事情出现转机,如果女王不再需要我,我就会去你那里。但这些是我的责任。我明白如果自己是个平凡的订了婚的女孩,那么除了嫁给你再无其他责任——但是丹尼尔,我不是那样的女孩。我要对女王尽忠,接着——紧接着——就会嫁给你。我希望你能够理解。
但我会做好你的未婚妻的,如果我们能够达成共识的话……
汉娜
我又读了一遍这封信,发现即使是写下这封信的自己,也因为这样夹杂了期待和退缩的矛盾感情而笑了起来。我希望自己能表达得再清楚一些,但前提是我能理清心里这堆乱麻。我将信折起来,放到一旁,准备等八月份宫廷搬回伦敦时再寄给丹尼尔。
女王为她的新婚丈夫安排了盛大的欢迎仪式,而拥戴玛丽的这座城市终于从遍布街头的绞架和恶臭中解脱出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象征凯旋的拱门,市民们也蜂拥而来,只为一睹女王的风采。西班牙人的陪伴并不是他们喜闻乐见的选择,但看到那位穿着金色长裙的女王露出幸福的笑容,也知道至少这件事告一段落以后,国家就能够恢复某种程度的稳定和平和,大多数市民也就没什么意见了。除此之外,这桩婚姻也带来了一些好处:它让西班牙治下的荷兰对英格兰的商人开放,这显然是针对那些想要增加财产的富人们。
女王和她的新婚丈夫在白厅宫安顿下来,开始确立这个联合宫廷的日常事务。
有天清早我去了她的房间,等着她一起做弥撒,她穿着睡裙慢慢地走出来,一言不发地跪在祈祷台前。她的沉默告诉我,她内心有很剧烈的挣扎,我跪在她身后,低着头,等待着。简·多摩尔从女王的卧室出来——国王不在女王身边的时候,她就会睡在那里——然后也跪了下来,低下了头。很明显发生了什么大事。整整半个小时沉默的祈祷之后,女王仍然双膝跪地,我小心翼翼地挪到简的身边,靠在她的肩上用极低的声音对她耳语,尽量不去打扰女王。“发生什么事情了?”
“她那几天没来。”简的回答几乎微不可闻。
“那几天?”
“会流血的那几天。她可能有了孩子。”
我觉得腹部一阵抽搐,像是有一只冰冷的手按在那里。“真的会这么快吗?”
“只需要一次就行,”简粗鲁地说,“而且上帝保佑,他们可绝对不止一次。”
“然后她就有了孩子?”我曾经预言过,但我还是难以相信。我也没有感受到玛丽的梦想成真本该带给我的愉快。“她真的有了孩子?”
她听到我的话声里的质疑,转头严肃地注视着我。“你在怀疑什么,小弄臣?怀疑我的话?怀疑她的话?还是你觉得自己知道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
简·多摩尔只会在生气的时候叫我“小弄臣”。
“我谁也不怀疑,”我赶忙回答,“愿上帝保佑真是这样。没有人比我的愿望更强烈了。”
简摇了摇头。“没有人能比她的愿望更强烈,”她说着,对着那位跪着的女王点点头,“她祈祷这个时刻已经快一年了。说真的,她从年纪大到能够祈祷的那一天起,就一直祈祷能为英格兰生下一子。”
[1]1520年法国与英国君主为加深友好关系,在法国的金缕地(Field of the Cloth of Gold)进行的会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