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戚文谦篇(六)春日的葬礼
这是我有记忆以来所参加的第一次葬礼,想不到第一次亲身经历的葬礼就是妈妈的葬礼。
我远远的站在殡仪馆外,默默地视着给予她的挽联与白菊。
妈妈在设计界小有名气,前来哀悼的人很多,但是我并没有感受到人们的悲伤。
他们大多行色匆匆地进入殡仪馆,似乎都没有哀悼多久,仿佛来看望简汐最后一程只不过是走个形式而已——不过再怎么样,如此人多的场景总比在妈妈临终时手术台前无人噤问要好多了。
我轻呼一口气,抬手整理了一下黑西装的衣袖,终于准备推开门进去了。
大厅赦然摆放着妈妈的遗像以及透明棺椁,我淡然的扫视了一眼她身旁的白菊,脑海里莫名浮现出童年某个不禁忆的温暖冬日下午。
她曾对谁说起过,“我不喜欢葬礼上只有白菊,我希望我的葬礼上能有白玫瑰,最好还有绿茉莉就更好了在绿植草坪里……就像婚礼一样——”
“简汐!你年纪轻轻谈自己葬礼设计干嘛呀!神经!”
“哈哈哈,谁不死的呢,人生最后一程漂漂亮亮的走不好吗——”
可惜她人生这最后一程未能如愿呢……不过大概除了我以外也没人记得,我本以为小姨会记得的,结果当妈妈的最后的时刻她都没来。
我盯着她的遗容许久,妈妈已经被入殓师精致地打扮了一番,不知是谁提意给她戴上了假发,如今她就那样安宁的躺在那里。
但我无法将一直看到书里所描写的,“人死了就像睡着了一样。”来形容妈妈此刻的模样。
哪里安详,哪里像睡着了——
她虽然现在比手术室里状态要好得多,熟悉的发丝以及化妆的修饰,确实勾起了几分我对她往日形象的记忆。
但是死人和活人状态就是不一样的。
我也真的很想麻痹自己那里妈妈只是睡着了而已,但是她苍白的脸色以及皮包骨头的身材,以及那双跟我记忆中完全不一样的干瘦双手,还有这热闹非凡的殡仪馆……种种都在提醒我。
她死了,她不是书里形容的像睡着了一样的安详。
从小看书的我一直对死亡有一种天真的幻想。
书里面的死亡都是很迅速很唯美的。
无论是古代的朦胧隐晦死亡的描绘,亦或是殉情、殉国、病故……它们的死亡都是很快速的,甚至有些华丽优雅的描述导致我曾经幻想以为死亡是件唯美的过程。
我甚至一直以为死亡还算轻松——就像小说里电视剧里那样,在别人的怀里诉说着最后的话,往往都是遗言说一半,突然咽了气或者是在某个平静的晚上一睡不起。但万万想不到现在的死亡是这么的难受,这么的狼狈,这么的痛苦这么的漫长……
妈妈最后的时光一定很痛苦,早就听说了癌症化疗的痛苦性疼痛无比,妈妈熬了这么久,大概也是真的受不住了吧……
所以,我大概率只能安慰自己,我的妈妈简汐,也算长痛不如短痛,从此一睡,再也不会受痛了。
大概是站太久了,我有些头重脚轻并且逐渐开始头晕眼花,眼睛最为难受,可能眨眼频率太少,眼眶干涩得快溢出泪来,我按摩着太阳穴,离开了殡仪馆。
“戚文谦你中午回去休息会吗?”不知道是谁的声音问我,我也根本不想管是谁了,就点头同意了。
……是哪个环节出事了,我眼球很不舒服,头痛,哪里都不舒服,是因为晚上想太多睡不着觉的原故吗?我坐在车上想。
末了回到桂花街我才反应过来开车的人是大舅的司机,我颤抖的手指打开指纹锁。
屋内一片寂静,我恍惚的意识这才反应过来整个屋内现在只有我一个人。
……其他人都去哪儿?还在葬礼上吗,我怎么感觉没看呢?
我缓慢地扶着墙走,原本想上二楼躺一下的,但是不知为何看到那个熟悉的妈妈房门,我踌躇片刻还是打开了。
细微的声音响起,米白色的橡木门被缓慢的推开……
环顾房内四周,不知为何,我仅仅驻足在门口还未进门,就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异样感吞噬了我。
妈妈的房间内和我昨天看到的不一样——她之前的房间虽然按照我的标准很乱,但是是符合韩筱筱形容得那种有顺序的乱,我能看得出妈妈房间凌乱中的逻辑顺序,比如工作间常用的抽屉被拉开,经常要用的衣柜梳妆台都是敞开的,但是如今……所有的衣柜柜门似乎都在尽力的保持原样,但是我看一眼就知道这不符合简汐的日常生活逻辑。
妈妈的房间被人翻动过了。
是进贼了吗?我第一反应是这个,妈妈的金银首饰还在远处,没有人动过……所以绝对不是小偷。
大概也不是阿姨打扫过卫生,我盯着卫生间镜子柜台的巨大掌纹,试图与它接触,发觉那人比我要高,并且是一个比我手还要大的成年男人的手掌。
有个男人进妈妈的房间了,到处翻动寻找之后又很粗糙的试图恢复原样。
我身高和大舅差不多,但这个掌纹的高度以及大小证明他比我们俩还要高大,鲁莽的做事风格,种种证据似乎都指向了二舅。
——我会不会怀疑错人了呢?
我关上卫生间门,身体如同被灵魂抽离一般感到虚弱,靠着墙壁坐下,太阳穴的青筋又突突的跳,用力地按压着太阳穴,为了缓解眼睛的疼痛向远处眺望,我模糊的视角注意到了门外那个通往3楼楼梯间的地毯上。
地毯上的脚印凌乱不堪,我撑着扶手走上3楼,上面的书房以及设计室,果然也被人翻动过了。
我沉默的离开了,也不得不令自己接受的一个事实——其实整个房子都已经被人翻找过了。
我不是错怪了二舅,而是应该早怀疑所有人的。
家里的异样是不会影响葬礼继续的,守灵刚勉强满三天,他们也不顾想要接着哀悼的人说今天得带妈妈去火葬场。
去火葬场那天是一个很和煦的晴天,路旁的树木都吹拂着勃勃的生机。
我其实还挺害怕妈妈葬礼那天会下雨的,毕竟电影里的葬礼总是和雨天或者是撑着黑色伞黑西服相关。
所幸那是一个很平和怡然的天气,我感受到了四月的春光。
远远的目睹着妈妈的身体离开冰棺被推进火葬场,此时多么希望我的视力正常,能够最后再看看她的模样。
我看着妈妈最后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盒子。
我有些纳罕端骨灰盒的能是自己,捧着它乘车前往墓园。
途中我抚摸着骨灰盒,原本看着妈妈最后变成这么小的小盒子我挺想落泪的。
但是那天的阳光真的很强烈,我感觉太阳灼烧掉了我的泪水。
在车上坐着,我不禁把妈妈抱紧,抱在了靠近我心脏的位置,盒子暖暖的,我知道这是妈妈留给我最后的温度。
我一直抱着妈妈直到她最后的温度消失,看着她小小的盒子落葬,永远的沉睡在了墓园里。
我驻足在远处,耐心的等着妈妈的墓碑修缮。
身旁依旧还有一些错过追悼会的人来到了墓园,其中还听到了舅舅他们介绍我以及周围一些议论我的声音。
“——那就是简汐的儿子吗?”
“好冷静哦,亲妈死了一滴眼泪都没有。”
我闭上了眼睛,耳畔逐渐屏蔽了嘈杂的人群声,我感觉到了柔和的风声。
意识回神时妈妈的墓碑已经立好了,洁白的大理石上雕刻着简汐之墓的字迹。
我注视着墓碑上的生卒年久久不能挪目。
……如果妈妈能长寿就好了,如果妈妈的父母没有那么早逝,如果她没嫁给给他,她会不会多活久一点,不会这样还不到45岁,就撒手人寰了。
……如果她还能长寿一点就好了,妈妈说她是32岁那年失去妈妈的,而我是17岁。
回桂花街的车上,我显然感觉到了舅舅舅妈们的神情放松了许多,他们谈话中处处写着如释重负的模样。
“你先回去休息吧,我们还有很多葬礼后的手续要办一下。”
他们是这样说的。我依旧是顺服,没有对此有异议。
他们似乎在等什么,找什么。我也在等,我也在找一个与他们当面对峙的机会。
我有些吃力的推开大门,客厅柜台上赫然已经摆放上妈妈的遗像了。
照片中,她还是我记忆中的模样。高鼻阔目,一双杏眼似乎还有着动态时的锐利锋芒,她依旧是长发拂肩,笑容亲切平静,只不过是黑白色的。
静静的坐在沙发上看着妈妈坐了会,但是身体也越来越感觉很困很累,我大脑睡意全无,简单的沐浴后我原本想回到床上眯一会儿的,但是我如下意识一般还是去往了妈妈的房门,属于妈妈的痕迹越来越少了,她的房间终究还是被更多次翻找过了。
但……我还是奢望能从中找到一点妈妈还在的感觉,无论是什么……
终于,我做了一件我一直很想做的事。
我打开妈妈的衣柜,把她的衣服叠在床上,我蜷缩在她的衣服里,脸埋在里面嗅着衣服上最后一点残存着妈妈的味道以及那抹熟悉的淡淡香水味。
只记得那日鼻尖萦绕着熟悉又淡淡的香水味,终于不再是消毒水的味道了,浅浅的香水味又让我想起了韩筱筱的怀抱,我记得当时就是因为我很喜欢妈妈常用的这个香水,所以我送给她了……感觉筱筱似乎挺喜欢的样子。
我就这样缩在衣服里,没舍得破坏她床单原本的模样。
倘若不是窗外的光线变化,我会有一种时间凝固的错觉。我一直等着,从落日黄昏到夜色暗然,直到月光笼罩在一片宁静中,我听到了汽车的声音。
清晰的听到了开门的声音以及人群交谈声后,我立即从床上坐起。
“没找到,没找到,你要我说几次,你自己不也找过很多遍吗——?”二舅的大嗓门还未上楼就已经传入房间内,“我压根都怀疑简汐根本没写遗嘱!”
“怎么可能没写遗嘱,简汐和简池那俩心思可深了,要不是简池在澳洲回不来,简汐绝对不会让我们接手她的丧事的,她原本分明就不想给我们任何钱——”是大舅的声音,他大抵已经来到了楼梯间了,声音已经很近了。
“你们声音小点,别吵醒了戚文谦,你没有破坏简汐房间的原样吧?免得让人怀疑,我再去简汐的房间找找——”大舅妈冷静的声音打断了他们,最后是噔噔噔上楼梯的声音。
“我怎么可能破坏了,我复原得挺好的,我已经找过简汐的房间找过很多次遗嘱了,根本就没有——嫂子你为什么就不相信我——”二舅似乎抢先绕过大舅妈,他推开房门,门外的光线照入室内。首当其冲看见我在房内坐着的二舅狠狠地被我吓一跳的。
我坐在床上与门外的四人面面相觑。
大舅舅妈则是做生意的谨慎性格沁入了骨,看清了屋内我在一直在屋内等着他们后,他们仅仅是惊讶了一下,随后迅速的调整了自己恢复原样,我似乎看到了大舅妈嘴角浮起的浅浅冷笑。
最后进来的是一直做事风风火火的二舅妈,她似乎是在最后锁门才耽误在最后了,先是嚷嚷,怎么都在这儿站着不进去,挤进来之后又被坐在床上的我吓了一跳,很大声“啊——”的一下才发觉我不是鬼是人。
“戚文谦你是睡错房间了吗?”
果然,主导全局的永远都是大舅,他对妻子撇了一眼,大舅妈摁开了房间灯后,他缓缓问道。
随着灯亮起,众人的表情在看清妈妈床上的一堆衣服后浮现出瞪目哆口的神情。
“没有呢,我就是专门来等您们的。”
其实我此时已经感觉到我身体已经在强撑了,我几乎等了整晚没睡,就为了等他们的到来,与他们当面对峙的机会终于被我找到了。
“所以……”大舅继续道,“你都听到了?”
“对。”喉咙很痛,我勉强的开口发声并点头回答他,“所以请您们解释一下吧……”我清了清喉咙,“我妈刚死,您们就想要她的遗产,是这个意思吗?”
“喂——什么意思?什么叫想要她的遗产?简汐遗产本来就是我们的好吗?也不看看谁为她操持的葬礼!”
二舅果然是第一个愤怒的,小时候就听妈妈说,她二哥是一个脾气很坏游走于黑白两道的人,为此我一直跟他谨小慎微的相处着,真想不到他回答的这么理直气壮毫不掩饰。
“是啊……戚文谦,我们为了你妈妈操持这么久……将近四个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只是进屋找一下遗嘱而已,这对后面的财产分割都有很大的作用的,你妈妈的死亡证明刚办下来,她的所有公司股份那些全部都冻结了——这对她的生意很不利的,你知道吗?舅舅们是好心的想帮你妈妈及时止损,免得后来引发大事的……”我一直以为大舅妈是一个温柔的人,真想不到她才是个真正笑面虎,会用温柔刀。
“我知道的,舅舅舅妈们……”我尽量的想让自己声音大一些,但是效果渐微,“我知道您们的好心,这么久您们在医院来回奔波,后来又帮妈妈办理丧事,这些真的也很辛苦,但是……”
“对啊,是这样的呀——”二舅妈打断我。
我抬头,直视众人,立马打断她,“——但是,人刚刚死——她葬礼的第一天我就发现妈妈的房间被人动过了,舅妈,您说您已经进过她房间了那我是不是可以猜测在她没死的时候,你们就已经找过她的遗嘱了,只不过复原得很好我都没有看出来罢了……人还没死就要找遗嘱,您们说这样会不会有点太过分了……”
越到后面,我越感觉我的身体喘得越厉害,到后面几字基本都是气音。
“哪里过分了,你这孩子怎么能这样?”二舅妈最为生气,“我们只不过想提前找着办着嘛,反正她已经要死了,这不是应该的吗?”
“你不能这样想啊,戚文谦,我们也有我们的事儿的,总不能一直陪着简汐耗吧,当时简汐找我们说感觉自己时日不多了,希望我们帮忙操劳一下她的后事。她还自己说立了遗嘱简池是她的遗产律师。现在既然她已经死了遗嘱应该马上就成立的,简池联系一次难如登天,我们已经找好了律师了,只要有遗嘱就行但是简池一直在推脱,坚持要等到她回来再办,这三天都还没有空回来,你说我们哪还耗得起呀……”
“是啊,要不是因为没有时间,谁想这样的呢?毕竟我是她的大哥,这么快就不得不处理妹妹的遗产,我也还是会伤心的……”
“那可不是,这毕竟是我们简家自己的事,你这个姓戚的外人就不要瞎掺和了,这不是你该管的事儿——”
所有人都在给我洗脑讲道理或者是打感情牌证明自己没有多么在乎妈妈的遗产,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他们叽叽喳喳一片的声音我一句也听不进去,但依旧被大舅妈那句,“简汐找我们时已经感觉到自己时日不多,希望我们帮忙操劳一下她的后事。”而内心涌起一阵悲哀。
妈妈,你是知道自己的结局吗?
尸骨未寒就要被自己的哥哥嫂子们争夺遗产,搜刮干净。一定是挣扎了很久才愿意找他们的吧?自己最爱的妹妹在自己生命最后的时间没空,所以才选择找并不爱自己的哥哥们操办自己的后事的吧……
“——别说了。”我用最大的气力强迫自己的声音变大,保持稳定并且足够清晰,我感觉身心交瘁已经没有力气跟他们耗下去了。
“谢谢舅舅,舅妈一直对我妈妈的照顾,毕竟妈妈当时只是麻烦您们操办一下她的后事而已,我想现在竟然她的后事已经办完了。遗嘱的详细事项只有小姨知道,她还没回来谁都得不到,您们劳累了这么久,也该回去好好休息休息了。谢谢您们一直的照顾,请您们回去吧。”
我挣扎着扶床站起,不顾他们为我的话感到破防为自己辩解,我站起后对他们郑重的鞠躬,依旧重复着自己的话。
“谢谢这么久您们的招呼,请您们回去吧。”
见我对他们的话一字都不听,也可能是真的找不到妈妈留在这里的其他遗嘱,他们气极,二舅甚至差点想对我动手也实在是拿我没有办法,气急败坏的当晚就都开车走了。
注视着车辆驶离的灯光,从及远处地平线太阳的升起。
我发觉已经到第2天早上了。
我才意识到,昨天不仅是妈妈的葬礼,更是妈妈与她哥哥之间关系最终斩断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