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读晚清七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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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官场外的春天:大儒俞樾的教读与园居

同治九年(1870),浙江乡试发榜,杭州诂经精舍弟子19人中式,消息传出,浙江学界一片惊羡。要知道,古代科考最难就在乡试一关,因为秀才可以捐纳,但举人必须出自乡试,毫无通融余地。一个小小书院,竟在数千考生中夺得近15%的中举名额,这不仅在浙江,就是全国也有些闻所未闻了。

更让人惊奇的是,主讲诂经精舍的山长(古代对书院讲学者的称谓)竟然还是个被朝廷革职永不叙用的昔日官员——他就是国学大师章太炎的师傅,晚清著名朴学大师俞樾。这一年,距他上任诂经精舍山长只有不到2年时间。

俞樾,字荫甫,号曲园,1821年生于浙江德清。俞家先世寒微,以务农为业,直至俞樾祖父俞廷镳时,俞家才耕读并重,家境有所好转。俞廷镳自幼读书,中秀才后屡败屡战,直到七十岁那年才算中举,但主考官考虑到其年纪已无做官可能,而以其高龄,皇上必恩赏举人,于是劝他将名额让出,以恩泽乡人后学,俞廷镳慨然允诺。

孰料报上去后,皇上只恩赏副榜,主考官很是抱歉,俞廷镳却极为豁达地说:“留此以贻子孙,不更优乎?”这话,好像真是被天上文曲星听到了,俞家之后果然科运大开:俞樾之父俞鸿渐中举,俞樾及兄长俞林中进士……

到俞樾父亲俞鸿渐的时代,俞家已不事耕作,不过俞父中举后未能再进一步,其一生以游幕授馆为主。由于父亲长期游幕在外,俞樾幼时由母亲姚氏启蒙。姚氏来自浙江仁和望族之家,知书达理,有一定家学渊源。在其教导下,俞樾10岁前修完“四书”(《论语》《大学》《中庸》《孟子》),之后进入私塾,经过5年的苦读后,他于16岁那年一击得中,博得秀才功名。次年,俞樾首次参加乡试,但只中得副榜第十二名。

道光二十三年(1843),俞樾兄长俞林率先中举,因为要赴京应会试,俞樾接替兄长前往江西玉山县令汪春生家塾授馆,这也是俞樾第一次出远门,见闻大增,收获不小。果然,次年恩科乡试中,俞樾高中浙江第三十六名举人。据说,俞樾按例去拜会主考官时,主考官颇为惋惜地说:“原本定第二名,但后来文中被看出了一点小毛病,所以被降为第三十六名,可惜啊可惜!”

且博高堂开口笑,明年兄弟赴公车。对此落差,俞樾倒还算淡定。中举后,俞樾兄弟仍须各地授馆,为生计而奔波,等到次年赴京会试,兄弟俩双双落榜。直到1850年,俞樾及兄长俞林才在会试中金榜题名。这一年,俞樾已是三十而立,但父亲俞鸿渐已等不到这天了。

古人常说,科考是“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天下读书人何其多也,但会试三年一次(恩科不常有,另算),每次才三百余人,俞樾兄弟就得其二,也算是科场异数。据俞樾自述,他与兄长首次应会试时遇上奔车之险,无论车夫怎么控制,受惊的马硬是在路上狂奔了半个时辰才停下来,其间危机四伏,险象环生;而这次的会试,途中又碰上翻船,兄弟俩不幸落水,险些命丧黄泉。事后,俞樾说:“奔车覆舟是出门最忌讳的事,没想到两种都碰上了,看来我们不合适求取功名。”俞林则不以为然地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不定这是我们金榜题名的好兆头!”这次,俞林猜中了。

按例,新科进士除一甲(状元、榜眼、探花)直接入翰林院为官外(授修撰与编修),其余二甲、三甲进士须朝考后分配工作。这一次,俞樾大出风头。朝考由礼部主持,题目为:以“淡烟疏雨落花天”为题,作诗一首并敷衍(铺陈发挥)成文。得题后,俞樾以“花落春仍在,天时尚艳阳”破题,得主考官之一、礼部侍郎曾国藩激赏,在其力争下,俞樾名列第一。朝考虽非殿试,朝考第一也不能等同于状元,但这仍是极大的荣耀,俞樾也由此受恩于曾门。

朝考发榜后,俞樾入翰林院为庶吉士。按《清史稿》的说法,“(庶吉士)三年考试散馆,优者留翰林为编修、检讨,次者改给事中、御史、主事、中书、推官、知县、教职,其例先后不一……凡留馆者,迁调异他官。有清一代宰辅多由此选,其余列乡尹膺疆寄者,不可胜数。士子咸以预选为荣,而鼎甲尤所企望。”作为翰林院学员或说官员“职前深造班”,庶吉士尚不能算正式翰林,但作为进士中的佼佼者,其前途之远大,自不待言。

三年学习期满后,俞樾留馆为编修,成为正式翰林一分子。不过,清朝的翰林有“黑、红”两分的说法,即所谓“红翰林”与“黑翰林”。“红翰林”可以“上天入地”:“上天”指翰林可陪侍皇帝身边(侍读、侍讲之类),他们接近皇上,恩典易得,前途无量;“入地”则是外放学官,做主考或学政,由此收一堆弟子门生(附带的孝敬当然必不可少),不仅好处多多,日后还可以相互援引。

至于“黑翰林”,那就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上下不沾,坐困京城——苦熬人也。譬如后来的徐世昌就是这样一个“黑翰林”,他既没有外派的机会,也没有额外收入,靠着45两银子的年俸,生活清苦到过年过节送给座师的贽敬只有2两银子(不能再少了),直到后来“把兄弟”袁世凯伸出援手,徐世昌才算是脱离苦海。

俞樾的运气还不错,他留馆后第三年(1855)即通过考试而被外放为河南学政。按常例,翰林获三年一次的乡试主考或副主考的差使,即可供十年之需;若得三年一任的学政之职,则一省秀才皆为其门生,只要生活不是太奢侈,其三年所得基本可供一生之需。按说,派为学政应属优差,但让俞樾没有想到的是,这差最后让自己搞砸了,河南学政一任竟成噩梦。

上任未及两年,在一些落榜生的肆意鼓噪下,御史曹泽弹劾俞樾在科考命题时割裂经义,有戏君、反君之意。原来,古代科考出题范围限于“四书”,为避免重复,一些考官便割取其中某句或半句为上半部分,再配上意义并不相关的下句为下半部分,配合而成考试题目,即所谓“截搭题”。

曹泽举出的三个题目是:君夫人阳货欲;王速出令反;二三子何患乎无君我。其中“君夫人”出自《论语·季氏第十六》最后一句“异邦人称之,亦曰君夫人”,“阳货欲”出自《论语·阳货第十七》“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本来两个词不相干,在原句中的意旨也属正常,但放到一起后若望文生义地解读,难免让人想歪,这种给考生埋坑的做法,过于戏侮;第二个题目的出处,原文为《孟子·梁惠王章句下》中“王速出令,反其旌倪”,有鼓动造反之意;第三个题目,原句为《孟子·梁惠王章句下》中的“二三子何患乎无君?我将去之”,则可理解为“无君而有我”,大不敬。由于此时正是太平军兵锋正盛的敏感时期,身为学政的俞樾不免犯了大忌讳,最终被清廷革职为民,永不叙用。

此前,俞樾在科考与仕途上顺风顺水,这次的打击来得极为沉重。古代读书人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革职永不叙用”的惩罚让这种人生理想彻底破碎,打击之大,可想而知。痛定思痛后,俞樾或许明白一个重要的人生教训:才学过人而自负轻佻,终将祸人害己。当然,也有人认为,俞樾之所以遭此重谴,原因是他不屑于官场应酬,得罪了上司与同僚,这才被迫下台;也有人说,河南学政衙门有一狐仙,俞樾到任后未去拜望,结果被狐仙捉弄,莫名其妙出了一些怪题目,结果惹下祸端。后一种说法,就更不足论了。

被罢官后,俞樾于1858年春携眷南归。为避安徽等地的战乱,俞樾一行人不得不绕行山东,之后在苏州赁屋而居。最初,俞樾暂居于饮马桥独学庐(系乾隆朝状元石韫玉故居的一部分,又称城南老屋),就此闭门读书,苦练书法。被官场扫地出门后,俞樾的日子就不好过了,特别由此带来的生计困窘,更是直接而现实。

好在当时的江苏巡抚赵德辙(驻苏州)与俞樾有数面之缘,他听说后者迁居苏州后,也曾登门拜访,并推荐这位昔日的翰林公前往松江主讲云间书院。云间书院设立于乾隆年间,名气虽说不是很大,但对于此刻有出无进的俞樾来说,不啻雪中送炭。

当年冬,石韫玉后人迁往京城定居,俞樾于是转赁经史巷五柳园而居。五柳园系石氏主宅,其间水榭楼台、林泉花木一应俱全,为一典型的江南园林庭院。由于石韫玉是乾隆庚戌年状元,俞樾是道光庚戌年进士,因而俞樾自认与此园颇为有缘。园中,俞樾最喜欢的是眠云精舍,在这里,他将之前曾读过的经书重新翻检,每有心得即以笔记之,其两部传世名作《群经平议》《诸子平议》即在此初撰。

闲居读书写作固然是一种理想的生活状态,但这种平静的生活很快为战争所打破。1860年,李秀成率太平军连克常州、无锡等苏南重镇,人心惶惶下,俞樾只得带着家人仓促离开苏州。随着战争的不断蔓延,俞樾一家人从德清到上虞,从定海到上海,一路上连续奔波,生存尚且不易,读书就更谈不上了。

到上海后,由于江浙一带避难的人太多,俞樾一家竟找不到住宿之所,后来只得在黄浦江上租了一条船,于大风雪中度过年末除夕。新年过后,眼看于江上飘摇也不是个事,俞樾决心北上天津,寻找出路。此时的天津,虽然还算风平浪静,但经过这一年多的折腾,俞樾早已一贫如洗,生计都难以维持。无奈之下,俞樾只能拉下面子,一一拜访京津故友,看能不能谋一二差事。但是,经过英法联军掳掠之后,京津凋敝,故友或离或弃,好一点的也只能资助个数两银子,于事无补。

“旧日空囊已索然,斋厨危欲断朝烟。饔飧晨夕艰难甚,借到毋盐重利钱。”这年的中秋之夜,俞樾仰望天上的皎皎圆月,不禁感慨万千。12年前,自己金榜题名,拨入翰林院学习,前程似锦,访者如云;孰料12年后,自己被革职永不叙用,门庭冷落,空有一身才华,却无处施展。囊中易洗,年华易逝,坐困愁城中,昔日好友崇厚(时为三口通商大臣,驻天津)推荐他去修《天津府志》,但经费又迟迟不能下拨,空成望鱼之叹。

1865年,清军最终平定太平天国运动,南方局势日渐安靖。眼看北方也没什么机会,俞樾决定于当年秋天举家南返。出发前,俞樾听说李鸿章已被放为两江总督,于是试着给这位新贵写了一封信:

“樾侨寓津门,又将三载,今年承崇地山(即崇厚)同年延修《天津府志》而苦无经费,未能设局,不过从故书中抄撮,终朝伏案,劳而无功。因思金陵为名胜之区,又得阁下主持其间,未识有一席之地可以位置散材否?”

昔日科考,除恩科外,乡试、会试均为三年一次,录取人数极其有限,因而同年中举或中进士的也就被称为“同年”,大家在官场上彼此有个照应。道光二十四年(1844)乡试,俞樾、李鸿章、崇厚分别于所在地中举,当属“同年”无疑。更重要的是,李鸿章也出自曾国藩门下,两人尚有“同门”之谊。对于俞樾的遭遇,李鸿章也有所耳闻,随后即复信推荐他到苏州去主讲紫阳书院。

得信后,俞樾夫妇欢喜异常,因为他们原本就打算重返苏州,如今归宿既定,一家人也就安心南下了。路过南京时,俞樾不免要前往两江总督署拜谢李鸿章,一叙同门之谊。初登权位的李鸿章此时正年富力强,礼贤下士,双方一见如故。席中,李、俞两人谈起所谓的“榜运”:当时都流传说,丁未年(1847)的榜运极好,而庚戌年(1850)的榜运极差;李鸿章是丁未年进士,同榜翰林中出任朝中卿相乃至封疆大吏的大有人在,而俞樾是庚戌年进士,同榜翰林却无人有此风光。李鸿章问俞兄是否相信“榜运”之说,俞樾只得苦笑道:“榜运不榜运的,谋事在人罢了。丁未科有李兄在,榜运如何能不好?庚戌科有我这样一人,如何好得了?”言罢,双方大笑,举杯而止。

对李鸿章而言,推荐俞樾前去主讲紫阳书院可能只是举手之劳,但对后者来说,却是一家生计所在。要说起来,李鸿章尚比俞樾小两岁,但此时两人境遇已成天壤之别。虽说是酒席中的一时谈笑,但李鸿章的笑,是官场得意、事事顺风的矜笑;而俞樾的笑,则只能是对人生际遇无常的苦笑了。人各有命,世事难料啊!

俞樾南返后,由于战争的破坏,被誉为“人间天堂”的苏州城早已破败不堪,残砖断瓦,随处可见。此情此景,让俞樾感到十分揪心。当他快步走到6年前居住的五柳园后,这里果然已被夷为平地,昔日林园之美,早已荡然无存。

至于苏州紫阳书院,此时也已在战火中焚毁,好在当地还算重视教育,紫阳书院迁到一所老屋继续办学,俞樾一家才算是有了栖身之所。之后,俞樾潜于心学问,一边著述,一边读书,日子过得还算惬意。同治五年(1866),俞樾开始正式教课,这也是战后书院第一次开课。这一天,江苏巡抚以下官员们都来院听讲,以示重视。课后,俞樾作诗记事:

春风绛帐对诸生,竟验前言徐子平。

批尾生涯从此定,居然还我旧文衡。

徐子平与俞樾为同榜进士,曾同在开封为官。俞樾被罢官之时,徐安慰他说,官场险恶,看来你也不是做官之人,不如精研学问,将来定可重掌文衡。所谓“重掌文衡”,即为书院之选,虽说这只是朋友的宽慰之语,但十年后却变成了现实。

紫阳书院主讲宋明理学,学生辈又多求功名的,尽管其中出过吴大澂、张佩纶、陆润庠等知名学子,但俞樾对书院并不满意。俞樾的学问,重名物而轻学理,重考据而轻言谈,常讲经世致用,学风朴实无华,世称“朴学”(又称考据学)。在他看来,科考文章不过是敲门砖,一旦侥幸得中,即被弃之不顾,于自身修养、社会功用乃至国家兴亡并无好处。

对此观点,曾国藩颇为推赞,他曾评点自己门下弟子:“俞荫甫真读书人,丁日昌真做官人”;“李鸿章拼命做官,俞荫甫拼命著书”(俞樾字荫甫)。对于老师的厚爱,俞樾自是没齿难忘。1867年,俞樾往南京拜见曾国藩,师生相见,相谈甚欢。公务之余,曾国藩带幕僚们陪俞樾游览金陵风光,从玄武湖到古城墙,一路上师生们欢声笑语,意兴盎然。次年,曾国藩因公路过苏州,其不惜以两江总督之尊而亲自拜访俞樾租处,穷街陋巷,一时间车马喧哗,令俞樾感动不已。

太平军、捻军被相继平定后,清廷进入了一段相对稳定发展的时期,史称“同光中兴”。在这段时期,俞樾的经济状况大有好转,他任教紫阳书院后,年薪白银400两,养家无虞。1868年,在浙江巡抚马新贻的邀请下,俞樾转任杭州诂经精舍,年薪白银600两,同时还兼管浙江书局,“笔墨生涯,比往年丰润”。如此一来,俞樾终于可以脱离俗务,专心学问与教读了。

除薪水外,诂经精舍的学风符合俞樾的口味也是其欣然赴任的原因之一。诂经精舍始建于嘉庆年间,历史不算悠久,但凭着踏实的学风而跻身于名书院之林(与长沙岳麓书院、保定莲池书院等齐名)。与之相比,同省的崇实书院、紫阳书院、敷文书院就未免有些望尘莫及了。

用现在的话来说,诂经精舍不仅是重点大学,而且堪称研究院。历次浙江乡试中,如不出意外,诂经精舍往往拔得头筹。最厉害的一次,竟独得全省乡试中式名额四分之一(1902年,光绪壬寅科)。当然,会考试未必最成功,诂经精舍出的不仅仅是功名,更重要的是学问,而且是真才实学。对此,俞樾作为一院之长,当然是居功至伟。

有好环境,才有好学问;有了好的安居生活,才能诸事顺心。1869年,俞樾移居苏州马医科巷潘文恭旧宅。潘家旧宅共三部分,俞樾租住的是东宅,潘家自住的是老宅,还有一部分是西宅,但已焚于战乱而成一片废墟。1874年,潘家人有意售出西宅弃地。由于此前一直租住他人房屋,俞樾听说后便与夫人商议,最终凑钱将之买下,以建造属于自己的宅园,这就是后来的“曲园”。

1875年,曲园建造完工,俞樾一家人于当年四月乔迁新居,结束了多年赁屋而居的生活。新居之所以取名“曲园”,主要也是财力有限,所购地基于正屋之外,留给园子的面积有限,形同曲尺,因得此名。新屋落成后,师友庆贺,宅第左侧大门即悬挂着李鸿章亲笔题写的“德清俞太史著书之庐”直匾,待客之厅挂的则是恩师曾国藩手书的“春在堂”匾额(写于8年前俞樾拜访曾国藩时)。

园子虽小,花木亭石,倒也一应俱全。转过春在堂的屏门后,便是一溜长的庭院,南北长十三丈,东西仅三丈宽。俞樾命人在此挖一水池,水池上建一小亭,小亭周围又堆了一座假山,周围则铺上青砖,种上花木,夏日炎炎清风徐来,中秋之夜邀友赏月,倒也不失为人间快事。转过假山,则是曲尺的另一角,东西长六丈,但宽只有三丈,俞樾在此建了回廊和一个小书房名“艮宦”,回廊前则栽种了几株大树,清幽透气遮阳,闹中取静,一举三得,正是读书著述的好地方。

定居曲园后,俞樾生活安定,诸事顺遂,其著作也不断刊刻发行。如果说,《群经平议》与《诸子平议》奠定了俞樾的学术地位,之后陆续发行的多卷本《春在堂全书》《曲园杂纂》则彰显了其深厚的学问功底。这些书籍,在各省读书人中广为流传,备受推崇,以至于远在四川的张之洞等人都写信给俞樾,邀请他出任成都尊经书院山长。由于路途遥远、老母年高,俞樾对此婉辞拒绝。不过,距离较近的上海求志书院和湖州菱湖书院则无法拒绝,俞樾虽然未必常驻讲学,但也不得不兼任了两院山长之职。

接任诂经精舍后,俞樾的惯例是每年春节后去杭州,天气热时回苏州消夏,重阳节前后再返杭授课,年末回苏度岁。随着年岁的增长,曲园夫人常年留在苏州,而俞樾在杭州的时间也日渐缩短,虽每年春秋各来一次,但勾留时日不定,少则一二十天,多则一两个月,弟子们均引以为憾事。

驻诂经精舍期间,俞樾通常住精舍“课院第一楼”,以至于弟子们都将此楼称为“俞楼”。每次回苏之前,俞樾都要在第一楼与弟子们置酒话别,后来演成惯例。1877年秋,俞樾在回吴前“自煮酒食招待诸门下”,“欢乐竟日”,诸弟子对乃师“赐食精舍”十分激动,其中弟子汪子乔用擘窠大字写了“俞楼”二字张于第一楼前,另有弟子王梦薇画《俞楼秋集图》以示纪念。对此,弟子徐琪认为老师来杭州这么多年却没有自己的居所,于是与王梦薇倡议为老师“别建俞楼,为湖上添一胜迹”,这一提议得到了其余三十多名弟子的赞同,之后便在孤山西麓“六一泉”旁觅得一地,筹资筑屋,以供老先生晚年休养。

开始建楼时,俞樾很是不安,他给弟子徐琪去信说:“今西北奇荒,方谋多方赈济,兴此不急之工,一不可也;露台为百金之屋,汉文尚且惜之,兹以我一人之故,致醵众人之资,二不可也;且鄙人何德何能?而可据此湖山胜地,三不可也。”但是,弟子们这次却没有遵从师命而是继续建楼。1877年底,俞樾挚友、长江巡阅使彭玉麟(湘军水师创建者,中国近代海军奠基人)来杭,他见新楼规模偏小,于是又斥资加以增扩,并令手下军士在楼前植树种花,楼后叠石凿池,气象为之一新。

1878年初,新楼完工,彭玉麟亲笔题写“俞楼”为名。因苏州旧园缘故,“俞楼”又号“小曲园”(实际上比苏州曲园大上数倍)。落成之日,弟子们坚请老先生移居,俞樾拗不过,只好接受。当年二月,曲园夫人来到杭州,俞楼也就成了俞樾新的讲学之所而不再留居精舍“课院第一楼”了。

为感谢弟子们为己筑楼,俞樾特写诗记道:

昔年曾向北经过,六一泉荒蔓草多。

太息光阴真荏苒,无端楼阁起嵯峨。

桥边香冢邻苏小,山上吟庵伴老坡。

多谢门墙诸弟子,为余辛苦辟行窝。

感激之情,喜悦之心,溢于言表。另外,俞樾还撰有一副楹联:

合名臣名士,为我筑楼,不待五百年后斯楼成矣;

傍山南山北,循地选胜,适在六一泉侧其胜如何。

尊师重道,可喜可贺;俞楼风光,美不胜收。俞楼面临西湖,背依孤山,门对青山绿水,卧赏春柳秋月,蓝天白云,日出日落,占尽西子风光,老先生在此授读著述,真有福之人也。

1898年,在诂经精舍主讲满30年后,已是78岁高龄的俞樾辞离讲席。也就在当年,其长孙俞陛云以第三名探花及第。这真是应了俞樾祖父俞廷镳的那句吉言:“留此以贻子孙,不更优乎?”是后,俞家学脉流传,文运昌远,俞樾兄弟中进士,长孙探花及第,俞陛云之子俞平伯则为著名文学大师。所谓“积善人家庆有余”,所言非虚。

更可喜的是,1902年清廷诏请俞樾于次年赴鹿鸣宴并官复翰林院编修原职。鹿鸣宴系官方为中举60周年的老举人(或老进士)举办,俞樾此时已是82岁高龄,虽不能赴宴,但官复原职总算是了却了老先生的一桩心愿。当然,鹿鸣宴主要起褒奖宣示作用,因为具备赴宴资格的人屈指可数,即使有,也像俞樾一样年高行走不便了(多为地方官前来祝贺)。3年后,历行千年之久的科举制被废除。次年(1906),一代朴学(即考据学)大师俞樾病逝,年86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