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罗洛普文集:巴塞特的最后纪事(套装上、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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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伦敦城里的事

哪个好心和细心的读者也许还记得格雷丝·克劳利小姐,在一封她写给她朋友莉莉·戴尔小姐的信中,提到一两句关于一个叫约翰的。“哪怕仅仅像约翰所希冀的那样!”还是这同一读者,如果有这么一位非常好心和非常细心的读者的话,也许还会记得莉莉·戴尔小姐当时回信说“说到你信中提及的另一问题,我宁愿只字不谈。”——她接下来补足说,“一个人要想超越友谊,哪怕是他有此意愿,那也准会是障碍重重,克服不尽的!”从这些话中,这位好心和细心的读者,如果这样的读者在这样的事情上不仅是好心和细心的,而且是高智力的,那他准会对莉莉·戴尔小姐马上有相当多的了解。

我们现就不妨走访一下这位提到的约翰,他全名为约翰·埃姆斯先生,如同那位高智力的读者将无疑会发现的,住在伦敦城,是格雷丝·克劳利的表兄。约翰·埃姆斯先生在我们的故事的这段时间里是个年轻人,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生活在伦敦,他乡下的朋友都认为他要混出个名堂来,从一条与众不同的道上发迹。但是,我可不认为他走的道与众人有多大差别,除了他过去从一个和他没有任何亲缘关系的老勋爵那里得到了几千镑钱这一事实;但是那个老勋爵对他十分钟爱,两年前才离开了人世。在这之前,约翰·埃姆斯曾是非常贫穷的人,因为他只占了所得税税务局总局长的私人秘书这个舒适的公职,每年可以从他国家的国库里得到三百镑的薪水;但是,除去这笔官方的财源,当人们知道他还是这个大都市最兴旺的合股银行的一百二十八股的合法继承人,而这正是上面提到的那个可悲的老勋爵遗留给他的财产支配权时,约翰·埃姆斯这下在那些熟知他的人眼里成了一个时来运转的青年人,说他定会从一条与众不同的道上发迹。他母亲住在乡下,对他言听计从,从来不敢贸然跟他摆半点做父母的权威;而在他妹妹,一直和他母亲生活在一起的玛丽·埃姆斯看来,他简直是人世间的一个神。在自己一无所有的妹妹们眼里——甚至没有某个为她们自己个人崇拜的专有的神——慷慨的、慈爱的、未婚的哥哥们,只要他们有阔绰的收入,可不就是世间的诸神嘛。

即使在伦敦城,约翰·埃姆斯先生也是个人物。他尤其在他所在的税务局是个人物;一点不假,虽然不少人都记得他初到那里时如何是个微不足道的青年,而这还是几年前的事;如何他们尽情取笑他,捉弄他;如何让大家知道工资日前的最后一星期他身上不名分文,只好打起精神这里借六便士那里借一先令来打发这段日子,而现在那些他借过钱的人见他冲他们微笑却觉得不胜荣幸。他早先那些日子的趣闻轶事经常会被人在他背后讲起;不过他们说归说,并无什么恶意,因为他自己也经常提起那些同样的事情。这税务局里谁都承认,不管是那个老贵族的友谊,私人秘书职位这一事实,还是他财运亨通成了富人,这些都没有使他在老同伴面前变得目中无人,或把昔日的友谊抛置脑后。对待那些新近就任的小年轻人儿,他也许表现得有点冷淡;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像约翰·埃姆斯这样一个人现在不能指望他和每一个带进这个税务局的新职员都厮混得亲密无间,视为知己。自从各种竞争的考试成为时尚,谁会被介绍进来是很难掌握的;这个局的上上下下一般都明白——我却想说主要是那些他的名气在其中更大的文职人员——都明白埃姆斯先生对这整个竞争理论是非常反对的。这个“魔鬼收尾”的计划,他这样称呼它;接着便会继续解释那些“尾”的投考者往往是最好的先生,以此类推,那“魔鬼”就是捡精华的。他因为这一高见更受人尊敬了,谁都知道他在这个论题上和那位总局长曾经进行过一些艰难的战斗。那位总局长是一位竞争理论的忠实信徒,为这一理论写过不少文章,他还把这些文章对文职人员的各种人大声宣讲——完全不是为了提高他们的兴致——还在各处印刷出来,通过邮局在整个王国发行。那位总局长不止一次跟他的私人秘书讲,除非这位私人秘书知趣改变他的看法,或者至少不到处声张他的看法,他们就只有分道扬镳了。但是这位私人秘书不改变看法也不收敛自己;然而,他仍然是那里的私人秘书。“这是因为约翰尼[25]趁钱啊,”一个年轻的职员在局里跟他的同行讨论这一奇特的事态说,“一个人有了钱,他便可以为所欲为。约翰尼有的是钱啊,你知道。”这里说的这个年轻职员跟埃姆斯先生根本不是亲密的伙计,但是在局里人们在背后慢慢习惯称他“约翰尼”,这没准儿也是他早些年头落魄和贫困时遗留下来的。

眼下,约翰·埃姆斯先生的全部生活被一个了不起的秘密笼罩着;在那些日子里,尽管他和本局的人交谈时从来没有涉及那个问题,但是这一秘密在局里却尽人皆知了。它在过去的四五年间成为历史之谈,现在当然会被人视为常事。约翰·埃姆斯先生在谈恋爱,但他的恋爱谈得令人扫兴。他在谈恋爱,而且长期以来一直在谈恋爱,只是他恋爱的女子对他并不和气。这段小小艳史早已变得非常令人伤感,非常哀婉动人,毫无疑问还带上了这位所得税务局的绅士的一些虚构的修饰成分。据说他从孩提时代就开始谈恋爱,十六岁上在那个已过世的老勋爵和那个年轻女子的双亲的同意下订了婚,据说订婚的契约已经拟好,各项手续当时都极不寻常地在私人家里履行了,还听说后来正当那位年轻的女子开始考虑她对这桩婚事是不是专心时附近来了一个外乡人,她于是违拗了父母和那个老勋爵,撕毁婚约,把可怜的约翰尼·埃姆斯晾在一边,而且已经——这个故事在这里由不同的人讲出来就朝不同的方向发展了。有人说那位女子跟上那个外乡人走掉,私下结了婚,后来却证明根本没有结婚;另有人说,那个外乡人突然自己走掉,那个年轻女子再也没见到他;还有人说他最后承认另有一个妻子——等等,等等。那个外乡人就是后来众所周知的一个叫克罗斯比先生的,属于另一个政府机关。他的生活中有许多惹出各种各样流言蜚语的情况,为人知道的却只有一半。然而有一件事情确凿无疑的,有一点是税务局每个职员都深信不疑的,有一个事实对约翰·埃姆斯现在担任的那个在他的同行眼中很崇高的职位产生了不少影响——那就是他曾经给过那个克罗斯比先生一次沉重的打击,其程度之深以前恐怕没有人遇到过,遇到也很难熬过来。关于这次打击的传说无奇不有,因此人们,甚至包括那些在这样的事情上无甚热情的人,都相信那个可怜的牺牲品自从那场遭遇战后只能拖着残肢生存下去了。“足有九个星期他从未说一句话,没吃一口饭。”一个年轻的职员跟另一个刚进局的更年轻的职员说,“直到现在他说话都是悄声细语的,不得不全部把食物做成软食吃。”因此,就是以未来的眼光看来,约翰·埃姆斯先生也曾有过许多英雄之举。

他仍然在谈恋爱,并且仍然是和原来那个女子谈恋爱,这点在局里是尽人皆知的。当得知他在表达爱情这方面有生以来没有向另一个女人开过口时,局里知情的人都知道这话有夸张的成分。例如克拉德尔先生吧,他早年和约翰·埃姆斯是莫逆之交,至今仍保持着昔日的友谊,虽然是个不爱出门儿的人,靠一小笔收入养着妻子和六个年幼的孩子,难得到他的朋友中间走走,他就能讲出同上述情况截然不同的情况来;因为克拉德尔太太本人在克拉德尔还没有正式向她求婚的那些日子里,曾经被克拉德尔的同事追求过。不过埃姆斯先生目前的恋爱的持久性,只要认识他的人就都一点没有怀疑。这倒不是因为他穿着没有吊袜带的袜子到处走动,或者有任何旧时被认为失恋的迹象。从他的形容举止看,他倒比热恋的样子更快活,似乎过着一种有点奢侈的生活,对他自己和他的周围世界十分满意。但是他的胸腔仍有这股热情,我都倾向认为他还为自己在恋爱上的恒性有点扬扬得意呢。

没准有人猜想,戴尔小姐写给她的朋友格雷丝·克劳利小姐的信中谈到超越友谊的界限,申辩说面前的“障碍”重重时,她也许看到她的道上已排除了好多。然而这样猜测可就错了;约翰·埃姆斯自己也不相信那些“障碍”将要排除。我不愿意说他以往把这整件事当作一样坏差事放弃过,因为他的生活准则是:只要有一线希望就要作不懈的努力。除非戴尔小姐有朝一日成为别人的妻子,他什么时候都认为自己与她订有婚约。他曾经向戴尔小姐本人和戴尔小姐的母亲这样宣布过,也向所有对这件事曾关心过的戴尔家族成员这样宣布过。戴尔小姐家的附近住着一位老夫人,是遗留给约翰尼·埃姆斯那些银行股份的那位老勋爵的妹妹;她始终为约翰·埃姆斯进行他的战争,并密切注意着动向,很有信心地断言说约翰·埃姆斯最终会得到报偿的。这位老夫人和戴尔家有亲戚关系,因此也有密切注意的办法。她和约翰·埃姆斯经常通信,当凭她的判断看出有什么障碍正在消除时,她从来没有不写信告诉埃姆斯的。从下面朱莉娅·德·古斯特夫人写给她的年轻朋友的信中,我的读者可能会了解到一些障碍的实质。

“一八六某年十二月写于古斯特韦克别墅”

“我亲爱的约翰,你去看简斯的家,我真是太感谢你了。我寄去两先令四便士钱的邮票,这是我欠你的。这在过去只用两先令两便士,但人家说现在每样东西都变得贵了,我推测药丸也不会例外的。想想吧,普里查德都来找我,说她想涨工资,而这是她跟我生活了二十年做出来的事!我非常生气,狠狠地斥责她一顿;不过见她承认她错了,哭着要我原谅她时,我还是每年给她加了两几尼。

“星期天我看见了亲爱的莉莉一会儿,哎呀,我看她是一年比一年长得更漂亮了。她身边有个年轻朋友——一位克劳利小姐——这个人,我相信我听你说过是你的表妹吧。她父亲,那位牧师的事情是多么可悲!记住来信把关于这个的事统统告诉我啊。

“我告诉你关于德·库西家的事是一点不假的。老德·库西太太现在伦敦,克罗斯比先生要跟她上法庭解决他妻子的钱的事。自从可怜的亚历山德里娜太太去世,他一直因为钱的事捣乱。我希望她活着就好了,我整个心都这样希望。因为虽然我觉得肯定咱的莉莉再也不愿意看见他了,可是她去世的消息还是搅乱了她的方寸,搞得她胡想那些正在她脑子里渐渐淡薄的事情。我跟她嚷嚷了一架,不过没有提你的名字;还好,她吻了我,用她那逗人发笑的方式跟我说,我说的话言不由衷。

“一月十日以后,你高兴多会儿就多会儿来。但要是你一月初来,那你一定要先到你妈那里,再来我这里过你假期的最后一个星期。到里金特街的布莱基店一趟,把我定购的染色毛线全带来。我说过你要去的。告诉多兰德店的人,最后这副眼镜一点不适合,我不留它了。他们最好让你给我再捎来一两副试试。你有空到林肯大街五十七号斯密瑟斯和斯密斯事务所那里走一趟,对啦,你以前去过那里一次,求他们让我知道一下我那可怜的兄弟的事最后怎么解决。在我死那天以前,我总想知道知道我得了一笔什么收入供我花销啊。至于我那个庄园的表亲戚,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们;至于跟他们谈谈正经事,我连做梦都没想过。她自第一次来访后还没来过,她也许十分清楚她不来我是不会去的。我的确认为,我们身居异地却应该像我们在一起一样彼此相爱。因而让我知道一下你多会儿来,务请别忘了到布莱基店走一趟;也别忘了去多兰德店,这点要比那些毛线重要得多,因为我的眼睛是越来越不济事了。不过我所特别要你记住的是斯密瑟斯和斯密斯事务所那档事。一个女人要是不知她有多少钱花,那她可怎么过日子呢?——相信我是,我亲爱的约翰,你最忠实的朋友,

“朱莉娅·德·古斯特”

朱莉娅太太总是把她写给她年轻朋友的信寄到他的局里去,眼下他就收到了读者看到的这封信。他一边读信,一边把信中委托他承办的事项记了下来,然后一屁股坐回他的扶手椅里思考他接到的那则消息。信中叙述的所有事实他过去都知道;德·库西太太在伦敦,她的女婿克罗斯比先生因妻子,——亚历山德里娜夫人,——约十二个月前在巴登-巴登去世,眼下正为妻子那笔他认为应该是他的钱打官司。不过朱莉娅太太信里提到的那件事使他深感苦恼。莉莉·戴尔又在想那个她过去爱过的人,那个曾经背信弃义虐待她的人!还好,朱莉娅太太完全相信莉莉·戴尔永远不会再有看见克罗斯比先生的愿望;可是约翰·埃姆斯却决没有朱莉娅太太的把握,相信情况果真如此。“她去世的消息还是搅乱了她的方寸!”约翰尼反复跟自己念叨着那位老夫人信中的这句话。“我知道这话把我的心搅乱了。我也希望她能永远活着。如果他胆敢在阿林顿方圆十英里以内露露面,那我就会比上次见到他更好地教训他一顿!”这时门边传来敲门声,这位私人秘书见有人在这样的时刻打扰,心中不免有几分烦恼,没有好气地告诉门外的闯入者进来。“哦,是你呀,克拉德尔,对吗?有什么事找我?”克拉德尔先生进来了,如我们前面交待过的,他是约翰·埃姆斯的一个老伙计,在局里比他的朋友的资格还老几年。在年龄方面他看去显得还要老许多,那种世事如意的人许多年间仍会有的青春的光泽,在他身上已荡然无存。我们的确可以说,克拉德尔先生外表看上去简直有些寒酸,脑门儿上堆满愁云,两只眼睛黯淡无光,忧郁呆滞。

“我想绕进来问个好。”克拉德尔说。

“我好极了,谢谢;你怎么样啊?”

“哦,我挺好,就是说身体可以。你看哪,一个人有了一大家人,作难的事情多得去了。唉,约翰尼,我觉得你省了这一项倒是好事。”

“不管怎么说,我是省了这一项的;不是吗?”

“当然;我过去跟你一起生活了那么多日子,我知道你到今日仍孑然一身的全部情况。”

“别把这个往心里去,克拉德尔;你有什么事吗?”

“我老是抱怨命苦,约翰尼,真不该让你揣摩意图。谁都没你清楚我在妻子身上交到了什么好运。”

“当然你交了好运了;一位呱呱叫的女人。”

“如果我在那方面战胜你几分,我相信你多会儿也不会觉得我为这事对你太狠心了吧。”

“哪里的话,老伙计。”

“我们各有归宿呀,你知道。”

“你的归宿是有了妻子和家庭。我的归宿是当一个单身汉。”

“你可以说那是个家,”克拉德尔说,“我相信阿米丽亚尽了她的最大努力;可是我们有时真是穷于应付呀,穷于应付。我从来没有,约翰尼,像现在这么悲观。”

“你上次就这么说来着。”

“说过吗?我记不得了。我过去可不以为我那时悲观。可是,约翰尼,要是你能现在再借给我五镑钱,那我已经跟阿米丽亚安排好怎么每月还给你三十先令——在我会领到薪水时。我都安排好了。不信去问问她。”

“我要去问她还不如死了的好。”

“别这么说话,约翰尼。”

“你叫我约翰尼也不会有什么好处,因为我不会让约翰尼多变出一个先令来。这事发生得太经常了,这中间也没有什么理由我非做不可。更重要的是我当不起好心大叔,我有自己的人要帮助。”

“可是,哦,约翰尼,我们都知道你是多么随和。我敢说,当你手头有钱时,没有人会像我一样感到欣慰。要像过去我自个生活,我是断然不会再想到这个法子的。凭我郑重的话和人格担保,如果你这次借给我,这是最后一次了。”

“那么也凭我郑重的话和人格担保,我不借了。一切都必须到头了。”

尽管克拉德尔先生被逼急了也许会承认这最后一句话的真实性,但是他似乎想不到他朋友的善行这时就会戛然而止。他当然不会就此停止纠缠。“别这么说话,约翰尼;求你别这么说。”

“可是我就是说了。”

“我昨天晚上告诉阿米丽亚我不愿意再来找你,因为人都有感情呀,可她跟我说提她的名字好了。‘我相信为了我他也会借的。’她说。”

“我不相信她说过什么这种话。”

“我发誓她说了。你问她去。”

“如果她说过,那她是不应该说出这种话的。”

“哦,约翰尼,别用这种话说她呀。她是我妻子,你知道你俩过去有段时间是什么感情。可是你瞧,我们此时此刻在家的处境是,我必须在什么地方借到钱才能回家。我的确一定要借到。如果你这次借给我三镑钱,那我今后就永远不会向你开口了。要是你愿意,我可以给你写个书面保证,一定让自己从下两个月的工资中每次拿出三十先令来还你。我说话算数。”接着,克拉德尔先生开始哭起来了。但是当约翰尼终于掏出他的皮夹子,填写了一张三镑支票时,克拉德尔的两眼便闪耀出愉快的光芒。“哎呀,我欠你的情太多了!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儿。阿米丽亚听了这事也会说这种话的。”

“我不相信她会说任何这类话,克拉德尔。如果我还记得关于她的什么事,那她的心比这硬多了。”克拉德尔承认他妻子的心比他自己的硬多了,然后起身走回这局里他自己呆的地方。

这次对埃姆斯先生的思路的干扰,我认为对工作是很有好处的,因为他的朋友刚离去他就开始干事了;如果他没有这样被人打断他关于戴尔小姐的各种回顾,他没准儿会坐在那里想着她的事情打发走这天上午的其余时间。事实上,他还真写了十几封短信,回复那些写给他的上司拉夫尔·巴夫尔爵士的私人信件;在这些短信中,他为拉夫尔爵士没有履行写信人提出来的各种要求,用非凡的词句组成了各种假的借口。“他干这营生可是我见过的顶尖高手了。”拉尔夫爵士一天对局里的那位秘书说,“要不然,你放心好了,我早把他弄离这里了。”“我承认他是挺聪明的。”那位秘书说。“说不上聪明,我说倒是他挺圆滑。我称这为圆滑。我是干了多年工作才觉得应付裕如了;既然我已经费劲把他调教出来了,那我就不想再费劲另教一个了。不过说真的,他一定要注意一下小节;我说他必须注意一下;你最好跟他这样打个招呼。”“事实上,吉辛先生,”这位私人秘书第二天跟那位秘书说,吉辛先生当时是所得税税务局委员会的秘书——“事实上,吉辛先生,拉尔夫爵士从来没有亲自回一封信的意思。他不知道怎么写信。他总是废话有余,简洁不够。我希望你就这样原话告诉他。他不会相信我的。”从这番话中,埃姆斯先生为自己的特殊才能而沾沾自喜的神情可见一斑,却对主子声称自己对他的栽培之恩无动于衷。眼下这一次,约翰·埃姆斯没有第二次去想莉莉·戴尔的事,把信件全都写了出来,而且中间再没有被人打断,因为那位局长大人这天到财政委员会去了,也许呆在他的俱乐部里。然后,他写完信后,打铃叫了一些雪利酒和苏打水,在炉火前伸展伸展身子骨,仿佛他在尽公职时已累得精疲力竭,最后舒舒服服地坐进他的扶手椅里,点上一根雪茄,再次把朱莉娅太太的信掏了出来。

说到吸雪茄,据说拉夫尔爵士和吉辛先生都曾下过命令,规定在所得税税务局的范围内是决不准吸雪茄的。埃姆斯先生却居然理解为,这样的命令不适用于一位私人秘书,因他十分清楚拉夫尔先生知道他的做派。对于吉辛先生,我十分遗憾地说,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意见,他只要可能总是站在对立的一方;因此局里的人都说这两个人最后非走一个不可。“不过约翰尼能把事情做绝,你知道,因为他口袋里有钱。”局里的人通常的舆论总是这样说出来的。

就这样,约翰·埃姆斯坐下来,品尝他的苏打水,抽他的雪茄,看他的来信;或精确点说只是看信中提及戴尔小姐的那一段。“她去世的消息还是搅乱了她的方寸,搞得她胡想那些正在她脑子里渐渐淡薄的事情。”他完全明白这个。然而这又怎么可能呢?对一个像那个男人过去那么对待她的人,她怎么就会不蔑视他,——即使不恨也该蔑视他呀?这位克罗斯比跟戴尔小姐订婚已经四年过去了,当时他毫无心肝地抛弃了她,这事曾经使伦敦城所有听说这则消息的人都感到恶心。他跟一位伯爵的女儿结了婚,婚后几个月,那个女儿却离他而去,而眼下克罗斯比先生的这位出身名门的妻子死了。那个妻子死了,并且只是因为那个男人又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他,约翰·埃姆斯便听说戴尔小姐的方寸被“搅乱”了,听说她思想又回到那些已在她记忆中消失的事情上,又回到那些早该从像这样神圣的地盘上完全绝迹的事情上。

如果莉莉·戴尔现在嫁给克罗斯比先生,那么任何如约翰·埃姆斯的命运这般残酷得不近情理的故事,就永远不会带上浪漫色彩讲出来了。在他坐在扶手椅里抽雪茄的当儿,这也是他自己关于这件事情的想法。我说过他为自己的始终不渝颇感自豪,然而他也稍稍为这点感到羞耻。他承认他在恋爱这一事实,并且相信自己比雅各还雅各[26];但是他觉得对一个人来说十分残酷的是,他在人世中青云直上的同时,却一直在甘当一种被愚蠢的激情所支配的玩物。这已是四年前的事了,就是克罗斯比事件,戴尔小姐从那时起要接受他的求婚早该接受了。不止十次八次,他都拿定主意要非常严厉地对待戴尔小姐;他也曾写过一些严厉的信,然而他一看见戴尔小姐就又被征服了。“这下好了,那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又冒出头来,一切事情今后又会出毛病的。”他跟自己说。如果那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再早冒头,某种为世人耳闻的消息的行动就该发生了。想到这里,他点上了另一支雪茄,开始考虑某种行动应该是什么。

正当他接着想下去的当儿,他听见隔壁的屋子传来声响,像一阵噼里啪啦的刺耳的风刮来;他知道拉夫尔爵士已经从财政委员会回来了。隔壁屋子里先是橐橐的皮靴声,接着是敲击椅子的声音,随着一阵铃声,最后传来气汹汹的嚷叫声,一种本来就十分刺耳的声音,这次听来又增加了气愤的成分。为什么没有派人把他那些十二点钟的信送到伦敦西区[27]让他过目?为什么没有?埃姆斯先生对这一切了如指掌。埃姆斯先生为什么会对这一切视有若无呢?埃姆斯先生为什么没有派人送过去?埃姆斯先生哪里去了?让埃姆斯先生前来见他。埃姆斯先生嘴里叼着雪茄,背朝火炉站着,把这些话统统听进耳朵里了。“准是有人讹诈老巴夫尔啰。他今天还真到财政委员会去了。”埃姆斯心下思忖道。但是他沉住气没动窝儿,等着传话的人来告诉他,可听了送信的人说完事,他还是没有马上行动。“好的,拉弗蒂,知道了。”他说,“我现在就去。”然后他扑扑抽着那支雪茄喷了六七口浓烟,把剩下的那截雪茄扔进炉火,打开了那扇隔断他的屋子和拉夫尔爵士屋子的门。

那位了不起的人手里拿着两封没启封的信站着。“埃姆斯,”他说,“这些信——”接着他把话停住,又挑起另一个话题,“我难道没有下过明确的命令,我不允许这局里有谁吸烟吗?”

“我想吉辛先生曾说这方面的话吧,先生。”

“吉辛先生!根本不是吉辛先生。是我。我亲自下过这道命令。”

“你会查出来这是吉辛先生下达的。”

“这就不是吉辛先生下达的;这自始至终是我下达的。你这是要干什么,先生?”约翰·埃姆斯已经走到铃前,手早已拉住了铃扣。

“我要打铃让送报纸来,先生。”

“谁告诉你打铃要报纸了?我不要报纸。那些报纸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推测我的话没有报纸是可以为人接受的。既然你这么喜欢吉辛——”

“我一点也不喜欢吉辛先生。”

“你将不得不回他那里去,让哪个唯我之命是听的人到这里来。这里有两封十分重要的信放在这儿整整一天,却不派人送到财政委员会给我看。”

“它们当然一直放在这里了。我原想你在俱乐部里呆着的。”

“我告诉过你我要到财政委员会去。我今天一上午都一直跟财政大臣在一起的,”——拉夫尔爵士用官腔讲到财政大臣的口气,让人听起来好像不是指那位财政大臣阁下似的,“我在这里看到这两封信是我特别要求现在摆在我写字台上的。我必须杜绝这类事情。如果你喜欢那外面的办公地方,你最好马上开口,我放你走。”

“我想一想这个意见,拉夫尔爵士。”

“想一想这个意见!你想一想它是什么意思?不过我现在不能谈这个。我忙得要死,要在这里呆到七点钟。我说你能呆在这里吗?”

“好的,要是你是这个意思的话,先生。”

“好吧。眼下就这么解决吧,——我可不能让这些信耽搁二十镑钱。”

“我看这两封信放到下星期不开封,也不会耽搁屁事儿。”不过,这最后一句好听话,可没有说得声音高点,让拉夫尔爵士听听,而是约翰尼呆在自己的屋子里一个人说给自己听的。

他离开后不久,拉夫尔爵士发现上面提到的两封信,有一封要求他马上返回伦敦西区去。“我想一想不能呆在这里了。我现在也呆不住了。要是这些信早就按时到了我手里,我早把事办完了。”

“那么,我想我能走开吗?”

“你根据你的喜好办吧。”拉夫尔爵士说。

埃姆斯真的按他的喜好干,回了家中或他的俱乐部里;他走在路上,便马上决定了结他生活的目前这一麻烦。莉莉·戴尔会接受他还是拒绝他;两种选择取谁舍谁,她都应该听几句他埃姆斯单刀直入的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