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现代审美革命
当艺术品不再是为某些人制作,也不再为少数人独享之后,正如发生在法国大革命之后的那样,新的审美体验形式对共同体内的每一个人也都开放了。每一个个人都在审美上被许诺将达到平等——每一个,任何一个,没有例外。这就是“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的状态了,这也就进入审美革命的状态了。
现代审美革命是政治革命的继续,其主题仍然是:平等,或审美平等。作品主题、形式、材料和解释者之间被拉平,审美革命的后果因此是粉碎性的。当然,之后我们见到,这种审美革命也越来越掉入了市场的圈套。到了我们时代的概念艺术家手里,审美革命的目标已沦落为由艺术家向市场出卖观念这样的勾当了;他们妄图通过出卖观念,出卖像倒钩刺和地雷那样的观念,来反抗这个使他们不得不出卖一切的资本主义市场社会。光这一点就能说明,上一场审美革命到今天已流落、失败到了何种地步。但是,其火种仍留在今天的审美活动中。
审美经验里隐藏着乌托邦潜能,这是康德—席勒的审美经验自治论的核心。在审美活动中,艺术与生活在伦理上讲是对等了。社会精英和工人农民在审美体验上也平等,进入了共同的审美游戏。从那时起,这样一条原则越来越被公认:艺术的真正自治事关平等,是对每一个人的能力平等的认识和重申。3艺术的真正自治不是为艺术而艺术,这点同时也意味着对平等的重申。19世纪60年代后,欧洲艺术家们开始声称的为艺术而艺术的道路,能达到名义上的独立,但也同时通向了自我封闭。艺术自治或为艺术而艺术的运动,标志着艺术离开了审美革命的道路。朗西埃从福楼拜身上看到了这样一种自杀式的艺术或文学自治论。
未来,我们真的应该像先锋艺术家所向往和规定的那样,由哲学家动用逻各斯(logos)、艺术家和诗人动用模仿(mimesis)、观众和消费者动用美感(aisthesis),实行各个自治?朗西埃说,这种自治是中了计!那么,如何将三者重新拉到一起、搅拌到一起呢?通过当代艺术!通过当代审美革命!这是朗西埃的政治美学或美学政治如此关涉当代艺术、如今被如此重视的真正原因。自治的艺术和文学、纯艺术和纯文学是不存在的,朝那个方向努力会要了我们的命。
审美革命起于这样的时刻:伟大作家和诗人突然感觉到并宣布,从那一刻起,形式出自物质本身,语言也在自说自话,一切都在做全新表达,像水仙花在冬末突然坚强地从大地的各个角落顶了出来。诺瓦利斯、华兹华斯、惠特曼、胡适和鲁迅,都遭遇了这样的时刻:他们发现,那个时候,物都开始自己说话了,一切都在说了。连水中的矿物质都开始对我们说话,要我们去读出它们身上的远古命运,如惠特曼所指出的。而这种景象如今已远离了我们。我们生活的时代,也正在成为一张死皮。我们得等待,另搞一场审美革命了。我们有待让我们身边的物重新说话。
审美革命是要改变旧有的统治系统的范式,使形式来决定物质,让可说来决定可看。不是哪种感性对、哪种不对的问题,而是要在新时代里重新搅拌出共同体的新感性的问题了!审美革命是要制造出异感。今天的当代艺术,已经拿这个异感作为目标。我们应该检验它到底敢不敢。旧有的审美和政治共识太压抑人,需要实行新的感性分配。审美革命的新范式给我们带来异感,后者基于一种今天还没有人说得出来的陌生语言。只有它,才能来表达出这一时代的全新的集体感性。
倒不是我们要通过审美革命去创出另外一种关于审美的“主义”,朗西埃说。其实连现实主义我们都还没搞完,福楼拜推给了布列松,布莱希特推给了戈达尔。在今天,我们仍得黏合新的现实元素,将现实主义用到我们全新的叙述中。我们今后动用的核心叙述套路,仍将是现实主义的。4也许,我们在搞的从来都是现实主义,将来我们要搞的也许也仍将永远是现实主义,因为我们的审美革命必须是比政治革命更彻底的革命。审美革命永远是一般现在时。我们仍将在全新的现实里动员字、物和人,去搞出全新的现实主义。
审美革命会彻底改变一个时代的艺术与生活之间的关系。对于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历来存在两种态度:一种认为,艺术总被审美化,只是生活的形式。而艺术一被审美化,它就进入生活。诗歌成为可口可乐式的商标,拖拉机和吊车也成为主导隐喻。另一种认为,生活一被提炼和发酵,就结晶出一些优美的形式,就成为艺术,到了最高处,生活就成了艺术,或艺术只是生活了;艺术形式与生活形式最终相互结合。在朗西埃向我们指出的艺术的“审美配方”中,艺术之生命恰恰在于用自治来反对他治,用他治来反对自治,用一种艺术与非艺术之间的连接来反对另一种连接。艺术一自治,它就完了;不自治,它也要完。这是一种非常微妙的关系。艺术一自治,就自我免疫,是半自杀;一他治,就会消失或终结。为什么会有这种困境?而艺术从一开始就是陷在这一困境中的:自治不是出路,做艺术是重新开始一场政治革命或审美革命。现代主义艺术史是这一个由自治而自杀的最新案例。
另外,我们的时代似乎也陷于这样一种对新审美革命的矛盾性呼唤中了:有了新的生活,就不需要旧有的艺术了。 或者说,一种新的生活是需要全新的艺术的,但它还没到来。表面上看,新生活里的特殊性似乎不需要艺术带来,集体生活会将某些新的生活形式提炼成艺术,而艺术只是来照亮这种集体生活。而另一派,以马拉美为代表,认为新的集体生活形式必须盖上诗人的印章才优美;正是诗,像国庆节烟火一样,给集体生活加上全新的意义。在苏联的构成主义艺术传统里,设计飞机与设计图画被认为是同一件事。构成主义画家能使飞机工程师的图纸更优美(图1)。那么,到底是生活需要艺术多,还是艺术需要生活多?
图1 构成主义设计与绘画:一战时期的索普维斯骆驼战斗机工程图
朗西埃的回答是:艺术需要生活多,而且在先。只有新生活看上去也理所当然了,当代艺术作品才站得住脚。当艺术只是艺术了,就开始走向消失和死亡。当艺术家想做什么艺术就可以做什么艺术了,那他或她也就只是在做一个商标,或给画布加上他的品牌logo(标徽)了。只有当他们的想法在自己的感性和手中遇到阻力时,艺术才发生和绽出。艺术家在创作中寻找的正是这种阻力。当思想的内容自我透明,没有材料来阻碍它时,也就不需要艺术了。这时,生活反而是艺术家的最大障碍了。艺术必须大于艺术。从特殊艺术走向更一般的艺术,这是必经的道路。而最大、最一般的艺术,是当代艺术。
艺术与生活的关系最终必须被放进政治里才说得清。艺术总倾向于拒绝对知觉物做出等级分割,总要去框出一个集体感性,或者会去代替政治成为感性世界的具象,或者会去成为一种社会解释学来应付新的生活。再或者它孤零零地成了政治解放的守护者。在艺术中,我们不得不这一会儿坚持这一政治立场,另一会儿又去坚持另一个。这也就是说,“审美政治”到今天还是不确定的,总须先有一种审美元政治来框出艺术的各种可能性。艺术不是化在生活中,而是在生活中不断去撬动新政治,使它自己对外面的东西重新敏感。艺术与生活的关系,最终上演在共同体政治这一平台上。本时代的审美革命和当代艺术,才是我们艺术活动的最终上下文。
19世纪以来的艺术一直向我们许诺一种它自己的政治计划,但它自己无法独立来完成它,却反而由于这一不能而变得繁荣,成为装点,成为硕果累累的追悼。就此将艺术与政治撇开,那就又离题了。而硬要它去完成政治许诺,最后又不成功,那我们又会因此而泄气。而20世纪90年代以来,我们越来越看到这样一种趋势:我们的解放政治的失败,反而会使我们的艺术的政治冲动更丰富;我们生活上的生存式荒谬,也反而会成为艺术的养料。现代性计划的失败并没有造成现代艺术消失,反而繁荣了它。所以,正如戈达尔所说,今天的政治性艺术,或以政治为标的的艺术,不光是关于政治的,而且本身也将带动政治,本身也将是很政治地被制作出来的作品。政治作品或政治艺术,就是要打破现存的可见、可说和可思之间的关系。它本身也必须先与观众身上原有的释义逻辑决裂。实际上,每一个政治性作品都是一个重新启动审美革命的导火索。
如果一个作者认为自己的作品有政治性,那我们考评其中的政治性的标准将是:充分性。他或她在其中发动或引起的政治,在当代上下文中达到充分的紧张了吗?作者挑动的这种艺术政治,至今最远距离、最全景、最深入地捕捉住、归纳住、意识到了这个世界的当前状态了吗?审美革命起于可说与可见之间的断裂。将可说、可见与可思拉回,放入新的政治里,就开始了审美革命。在我们这个当代,审美与政治的断裂更明显了,也就更有可能导向一场深刻的审美革命。在这样的时刻,我们更应抛弃这样的看法:绘画是在模仿诗歌(像国画和西画里修养派或境界派认为的那样);也不能仅仅认为,话语曾压制了视觉,现在应该让视觉来凯旋了。我们可能需要找到更大的余地来当新的审美革命场地。在现代舞里,马拉美注意到,舞蹈是在舞者的身体上腾出一个空间来另搭出一个舞台。在这个新舞台上的演出,就是新的审美革命和当代艺术。审美革命和当代艺术,总是在这样腾出来的新空间里上演的,而绝不会发生在既有的官方艺术舞台上。
审美革命是:将话语、视觉、诗歌、思想和理论搅拌到一起,使它们重新集体地被分享,由此而使各种实践汇合形成全新的总体一致性。审美革命使共同体的集体感性配方整体地转变。审美革命发生于共同体的集体感性域中,像法国大革命那样辐射和牵动着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