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清初学界之价值取向
到了清朝初期,王学崩解,学术界对陆王心学进行了猛烈的批判。思想大家顾炎武、王夫之二人对当时学风由空疏向笃实转变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顾炎武痛斥王守仁之学是“置四海之穷困不言,而终日讲‘危微精一’之说”,严重脱离社会现实。他在《日知录》一书中说:“以一人而易天下,其流风至于有百余年之久者,古有之矣,王夷甫(即王衍。——引者)之清谈,王介甫(即王安石。——引者)之新说。其在于今,则王伯安之良知是也。”86王夫之针对王守仁学说末流弊端,指出:“姚江王氏阳儒阴释诬圣之邪说,其究也,为刑戮之民,为阉贼之党,皆争附焉,而以充其‘无善无恶圆融事理’之狂妄。”87他对王守仁心学进行了不遗余力的批判。至其后,王守仁心学成为众矢之的,抨击王学,推尊朱子,在学界逐渐成为一种风气。与此同时,学术界亦渐渐出现一股研究古学的暗流,诚然,这与清初经世实学密切相关,只不过不被人重视而已。
顾炎武对明清之际的理学持明显的反对态度。他说:“古之所谓理学,经学也;……今之所谓理学,禅学也。”88他认为研究经学需要长时期的不懈努力,而当时一些讲理学之人,连最起码的古代经典都不曾细读,只是抱着近儒的几本语录,空谈心性,妄想一朝顿悟,这种所谓的理学不过只是禅学而已。所以,他曾引用南宋黄震的话,说:“夫子述《六经》,后来溺于训诂,未害也;濂洛言道学,后来者借以谈禅,则其害深矣。”89
顾炎武在反对理学的同时,亦激烈地抨击陆王心学。他认为王学的兴起,造成了社会上空谈良知心性的学风,他曾说:“今之君子,……聚宾客门人数十百人,与之言心言性。舍多学而识,以求一贯之方;置四海之困穷不言,而讲危微精一。”90他甚至认为王守仁的“良知”说是造成明朝覆亡的一个原因,他还说:“刘石乱华(即刘渊与石勒在西晋末期八王之乱后起兵反叛。——引者),本于清谈之流祸,人人知之,孰知今日之清谈有甚于前代者。昔之清谈谈老庄,今之清谈谈孔孟,未得其精而已遗其粗,未究其本而先辞其末。不习六艺之文,不考百王之典,不综当代之务,举夫子论学、论政之大端一切不问,而曰‘一贯’,曰‘无言’。以明心见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实学,股肱惰而万事荒,爪牙亡而四国乱,神州荡覆,宗社丘墟。”91 于是,顾炎武把明朝覆亡的责任归罪于王守仁的心学,甚至认为其罪责“深于桀纣”92。
王夫之与顾炎武不谋而合,他直斥王学为“新学邪说”,甚至把宋明的灭亡都归咎于陆九渊、王守仁之心学,认为:“人心之坏,世道之否,莫不由之。”93他还指出:“王氏之学,一传而为王畿,再传而为李贽。无忌惮之教立,而廉耻丧、盗贼兴,皆惟怠于明伦察物而求逸获,故君父可以不恤,名义可以不顾。陆子静出而宋亡,其流祸一也。”94把一切罪责皆归咎于陆王心学。
张履祥曾受学于刘宗周,早年对王守仁、王畿之著述“深信而服膺之”,但是,他在读了朱子《近思录》后,便开始背弃陆王心学,由服膺王学转向批评王学。他认为晚明空疏习气,皆由《传习录》一书造成。于是,他便辑录了《刘子粹言》一书,汇集了刘宗周修正阳明学的思想言论,系统地批评王学流弊。95吕留良则受张履祥的影响较深,也曾经这样说:“弟之痛恨阳明,正为其自以为良知已致,不复求义理之归。非其所当是,是其所当非,颠倒戾妄,悍然信心,自足陷人于禽兽非类,而不知其可悲。乃所谓不致知之害,而弟所欲痛哭流涕,为天下后世争之者也。”96在这里,吕留良认为正是王守仁的“致良知”学说才“陷人于禽兽非类”。其“陷人于禽兽非类”,自然是暗示明朝灭亡,清朝入主中原,中原大地被“夷狄”所统治。陆世仪对阳明学派倡导的“心性”、“致良知”等学说也深为不满。他认为王学反对“穷理”,主张不学不虑的“悟性”是类似于禅学,缺乏真正的道德实践,从而流于“狂”、“粗”。他尽管对陆王学说多有批评,但他却不做无意义的门户之争,曾宣称自己所学“实无宗旨”97。
顾炎武、王夫之、张履祥、吕留良、陆世仪等皆从不同方面对陆王心学进行了批判,而且还都进行了学术思想上的反思,寻求儒学复兴的途径。“顾炎武虽然没有去走向朱学复归的老路,但是,历史的局限,却又使他无法找到比理学更为高级的思维形式。于是他只好回到传统的儒家学说中去,选择了复兴经学的途径。”98顾炎武在对宋明理学的批判过程中,建立起他的以“经学济理学之穷”的思想。王夫之则不同于顾炎武,他不仅否定了陆王之学,而且也否定了程朱理学,走向了另外一条道路,这就是“发展了古代朴素唯物主义,并把它提高到新的水平。……经过‘推故而别致其新’,显得更加绚丽多彩了”99。
在极力维护程朱理学方面,相较而言,陆世仪远不及张履祥和吕留良。张履祥在经历了明清更迭之后,对于自己先前所推尊的王学进行了深刻反思。他从读朱熹所辑《小学》和《近思录》入手,开始了修正王学的道路。他认为“诚意”二字,没有必要再讲“意”,只有一个“诚”字就可以了。他言及此的目的是针对其师刘宗周所语之“慎独”。他为了表彰朱子学,向王学发动了猛烈的攻击,因为他是从王学内部而来,对于王学的批判,往往都是切中要害。他说:“姚江以异端害正道,正有朱紫、苗莠之别。其弊至于荡灭礼教。今日之祸,盖其烈也。”100他还把王学与禅学相提并论,说:“姚江之教,较之释氏,又所谓‘弥近理而大乱真’也。”101晚年,应聘到吕留良家做塾师,他这种恪守朱子学的为学取向,深深地影响到吕氏父子。吕留良在抛却时文后,“与桐乡张考夫(即张履祥。——引者)、盐官何商隐(即钱商隐。——引者)、吴江张佩葱(即吴品珩。——引者)诸先生及同志数人,共力发明洛闽之学,大声疾呼,不顾世所讳忌”102。走向了“尊朱辟王”的学术道路。因为他认为:“救正之道,必从朱子。”103所以他说:“某平生无他识,自初读书即笃信朱子之说。”104还说:“凡朱子之书,有大醇而无小疵,当笃信死守,而不可妄置疑凿于其间。”105因此,他大量刊刻印行程朱遗著,来维护和弘扬朱子之学。
在清初回归朱子学的风潮中,成为理学中坚人物的还有陆陇其。陆陇其一生推崇程朱,力辟王学,把力尊朱子学看成“起敝扶衰”的最佳良方,所以,他认为当时的学者应该把“尊朱子而黜阳明”作为首要任务。
在陆陇其看来,朱学就是孔学,尊奉朱熹乃是尊奉孔子,因为“非周、程、张、邵则洙泗之学不明;非朱子则周、程、张、邵之学不明。……朱子者,周、程、张、邵所自发明,而孔子之道所自传也。尊朱子即所以尊周、程、张、邵,即所以尊孔子”106。陆陇其把朱子学看成为孔孟之学的门户,认为“学孔孟而不由朱子,是入室而不由户也”107。他向清最高统治者建议,让人们像汉代推尊孔子那样来尊崇朱子,因为朱熹是秦汉以后孔学的最好继承人,他集秦汉以后诸儒之大成,故“朱子之学即孔子之学”108。因此,陆陇其也像西汉的董仲舒建议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那样,建议清统治者“尊朱子,而非朱子之说者,皆决其道,勿使并进”109,定程朱于一尊。因为在他看来,“继孔子而明六艺者,朱子也。非孔子之道者皆当决,则非朱子之道者亦皆当决。此今日挽回世道之要也”110。只有朱子学才能够挽救国家,挽救世道,可以说,陆陇其要求人们恪守朱子学门户。
陆陇其还曾经说:“自阳明王氏倡为良知之说,以禅之实而托儒之名,且辑《朱子晚年定论》书,以明己之学与朱子未尝异。龙溪(即王畿。——引者)、心斋(即王艮。——引者)、近溪(即罗汝芳。——引者)、梅汀(即周汝登。——引者)之徒,从而衍之。王氏之学遍天下,几以为圣人复起。而古先圣贤下学上达之遗法,灭裂无余。学术坏而风俗随之。其弊也,至于荡轶礼法,蔑视伦常,天下之人恣睢横肆,不复自安于规矩绳墨之内,而百病交作。……故至于启祯之际,风俗愈坏,礼义扫地,以至于不可收拾。其所从来,非一日矣。故愚以为,明之灭亡,不亡于寇盗,不亡于朋党,而亡于学术。学术之坏,所以酿成寇盗、朋党之祸也。”111明朝之所以灭亡,皆是由于王学造成的,所以,王守仁的心学就应该要彻底排除。很显然,陆陇其的观点是偏颇的。尽管如此,陆陇其还是受到清初统治者的格外赏识,他不但被誉为“千秋理学正宗”112,而且在清代诸儒中,他还是在去世之后被皇帝批准从祀孔庙的第一人。高宗在亲自为他撰写的碑文中,称赞陆陇其“研精圣学,作洙泗之干城;辞辟异端,守程、朱之嫡派”,“蔚为一代之醇儒”113。
在野学者如此,当朝儒臣亦然。于康熙一朝,其中最具代表性者有两位,一位是熊赐履,另一位即是李光地。熊赐履著有《学统》一书,在该书中,他把陈亮、王守仁等不赞同朱子之学的学者排斥在儒家学统之外。尤其是对王守仁学说多有批评和指责,他认为王守仁的学术“霸”和“禅”杂之。他说:“文成之学术,杂乎禅者也,文成之事功,纯乎霸者也。唯其禅也故霸,唯其霸也故禅,二者一以贯之也。无善无恶,分明祖述告子。百余年来,斯文披靡,世道灰烬,实文成提宗误人之咎。更复何辞!”114攻击王学,尤为不遗余力。
熊赐履尽管学识不足以论孟子、论王守仁,但对圣祖的影响却是很大,作为宫中日讲官,能够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到圣祖。因为,他的目的是要帮助最高统治者重新恢复被明末心学破坏了的“天理人伦”,所以,在经筵日讲的日子里,他不断地“向圣祖讲‘读书切要之法’,讲‘天理人欲之分’,讲‘俯仰上下,只是一理’,讲‘本然之性与气质之性’,讲‘辟异端,崇正学’,讲朱熹的知行观,斥王守仁的‘知行合一’说。总之,既博及致治之理,又广涉用人之道,为年轻的圣祖奠定了坚实的儒学基础”115。因此,清人彭绍升曾经说,从“康熙十年,始举经筵之典于保和殿,以公为讲官、知经筵事。……盖自应诏上书,即力言圣学为第一要务。……盖尽心于尧舜孔之道,周、程、张、朱五子之书。其端绪实自公发之”116。对熊赐履所著《闲道录》一书,四库馆臣评价道:“赐履……力辟王守仁良知之学,以申朱子之说,故名曰‘闲道’。盖以杨墨比守仁也。……而动詈象山、姚江为异类,殊少和平之意,则犹东林之余习也。”又说:“至谓‘学不闻道,虽功弥六合,泽及两间,止是私意’,以阴抑姚江之事功,尤为主张太过,转以心性为玄虚矣!”117此可谓一语中的,道出了熊赐履之所以推尊程朱理学的实质。
李光地在当时朝廷功令所在,士子风气所趋的情况下,作为一个从科场角逐中跻身仕途的知识分子,他是从学习四书开始的。但他在学习“性理之学”118的同时,又“看陆王之书及诸难书”119。尤其是陆九渊、王守仁的著述,曾一度深深地吸引了他,为此,花费了整整五年的功夫120。可见,他的为学宗旨是兼收并蓄的。尽管他在中进士入翰林院后,曾经向圣祖明确表示:“臣之学,则仰体皇上之学也,近不敢背于程朱,远不敢违于孔孟。”121但在党争中被撤销掌院学士时,圣祖还是当众指斥他为“冒名道学”122。后来,更是把他归入廷臣中的王学一派。只是到了再次充任掌院学士后,才发生大的变化。于学术取向方面,李光地一改先前兼收并蓄的特点,转而笃信朱子之学。这一点值得深思。李光地充分发挥理学家的“理”、“气”之辨,张扬朱熹“理先气后”学说。认为“慎独”与“涵养自省”是《中庸》的主要思想,通过“持敬”功夫,能达到“义”存于心的境界。他还认为,自孔子以来,儒家学说都未能真正倡明,只有程颐与朱熹才是“继绝学,承圣统”的圣人,因为程颐、朱熹才真正使儒学得以倡明光大。李光地经过自己的努力,终于以恪守朱子学的面貌出现于朝野,再次博得圣祖的宠信而荣登相位。
由上可见,李光地“尊崇朱学的学术宗尚的确立,并不是建立于踏实而严密的学术基础之上的。相反,以帝王好尚、政治得失为转移依据的投机色彩则十分浓厚。因此,尽管李光地在其晚年竭力表彰朱学,但无非是朱熹学术主张的复述而已,在理论思维上则是苍白无力的。他没有,也不可能对朱熹的学术体系做出任何发展。从历史角度而言,在清初学术史上,李光地的贡献并不在于理学,而是他顺乎潮流,对经学研究的提倡和身体力行。……清初,在王学已成众矢之的,朱学在封建统治者的提倡而高踞庙堂的历史条件下,李光地学术宗尚的转换实在就是当时理学界状况的一个缩影”123。
尽管在清初理学界,王学已是强弩之末,但是此时主持学术坛坫风会者,一度依然是王学大儒。其中较著名的有李颙、孙奇逢、黄宗羲,三人并称为“清初三大儒”。他们分别居于关中、中州和东南三地,在明清易代之际,都抱有高尚的民族气节,不肯低首臣服于清廷。而且,面对“阳儒阴释”的抨击,他们以编纂学术史的努力,积极地去为陆王学术争立正统地位,在学术造诣上亦各具特色。梁启超在其所著《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一书中,说他们“三人皆聚集生徒,开堂讲道,其形式与晚明学者无别。所讲之学,大端皆宗阳明,而各有所修正”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