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文学诠释法
而这一部分,与传统上研析诗人句法的意义并不相同,此处且以我对李商隐的研究来做说明。
前已说了,大学时期我对李商隐的研究,主要是王国维序张尔田《玉溪生年谱会笺》时说的:“细按行年,曲探心迹。”欲深入理解李商隐这个人,既符合传统上说读书须“尚友古人”的路数,亦符合诗本身即属于诗人“诗言志”的性质。
可是古人逝矣,怎么能与之为友、相与倾谈呢?这当然就只能借由他留下来的作品,并配合史传资料,以求知人论世了。历来诠释李诗,如吴乔、屈复、程梦星、冯浩、张尔田等,基本就是这个办法。我也不例外。
不过,他们知人论世的世太窄了,大抵只在朝局政事上肆其想象。因此论义山,仅能就牛李党争、甘露事变、晚唐国势、义山与令狐楚王茂元家族关系这些方面去讲,说《无题》《锦瑟》其实不是写爱情,而是写他与令狐绹李德裕等等之事。
民国以后,颇翻旧案,谓冯浩张尔田迂阔,但不是像钱锺书那样径予抹杀,斥为穿凿;就是如苏雪林,把焦点转到爱情上来,说诸诗可能是与宫人或女冠谈恋爱之作,故迷离恍惝,不可明言。后来高阳先生索隐,作小说《凤尾香罗》,云此等诗乃义山与小姨子相恋之作,取径也类似。
我既不完全否定知人论世之法,又不喜别做索隐,因此我的“曲探心迹”,就不扣在事上说,而是就心理挖掘,致力去说明在那个政治环境中的李商隐可能有什么心理状态,因而写了那些诗。又,政治与他爱情生活的关系是什么?在政治上他采什么立场?在政治与爱情之间,他又如何抉择?
当时张淑香先生论义山诗已近于此路,但她将义山心境界定为“情境的追寻”。我则认为义山最大的问题不在追寻而在抉择,杨朱泣路、刻骨伤春,皆由于此,因而陆续写了《李商隐与佛教》《李商隐与道教》《李商隐的人生抉择》《政治与爱情之间:李商隐的人格与评价》等文。人生抉择的问题,是过去人读义山诗时所未及注意的,我受存在主义启发,故能深论及此。他与佛教的关系,更非别人所能措手,也是我独到之处。
另一较特殊处,在于我把李商隐跟诗中的李商隐分开,这就与上文谈及的“语文自具结构”问题有关了。古人论作者,往往未区分历史现实中的作者和诗中的作者,因此常以文字为供证,来还原历史现实的作者,以为两者是相等的;又利用史传材料,来建构诗人生平履历,以为就足以知人论世,说明其诗。不知这都是徒劳。颜昆阳《李商隐诗笺释方法论》反省过此类问题,我则另由语文自具结构这一面说。
这一面其实很容易理解:画布上的苹果焉能等同于真苹果?无论其写实与否,苹果都仅存在于画布上。故真正之李商隐不可知,可知的仅是诗中的李商隐。
如此把李商隐和诗中李商隐分开,除了用以反思古代笺释诗歌之方法,说明编年谱、考行止、历史主义式的研究颇有其局限外,还要提醒读者:李商隐本身就有一种与抒情言志未必有关,只属于语言构造的写法。例如《百果嘲樱桃》《樱桃答》,是假设樱桃与诸果之对答;《代魏宫私赠》《代元城吴令暗为答》《追代卢家人嘲堂内》《代应》等,是代拟古人问答;《赋得鸡》《离亭赋得折杨柳》《赋得月照冰池》,是拈题作诗,并非真得了鸡、真见到月照冰池。与假拟借代一样,都不是自抒己情、自述己事;只是代人啼笑,宛若戏剧而已,有意地利用语文幻构出一个情境来。这些作品,若一径朝李商隐身世之感去揣测,或考索他比兴讽刺了谁,可能都不恰当,应注意文学本身的虚构性。
另外,像无题诗,乃是李商隐的创体。历来“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大家打破脑子去猜谜。可是,解《无题》最好的方法,或许不是去猜谜,不是去寻找它与外在世界的指涉关系,而是只就它为一诗之文字艺术,视如唐人之宫怨、闺情,欣赏它对女子心境的刻画即可。一如欣赏音乐,但聆雅奏,不问寄兴(另详《无题诗论究》《论李商隐的樱桃诗:假拟代言,戏谑诗体与抒情传统间的纠葛》等)。
假拟代言,以文为戏,作者与自己的情志松开了,幻构一若真之境,当然是较极端的情况,不是所有作品都如此。尤其中国文学“诗言志”的传统又如此强大,大部分作者还是会试图在作品中表达他自己。
不过,文学本身却不是透明的语言,它充满了歧义,故其表达很容易把读者带上歧途。读者面对如此充满歧义的文字时,其能力、心境、时空环境也同时影响着他的理解,故亦诠释各异。因此,诗中的李商隐并不止一位,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新旧《唐书》里的李商隐,是个“背恩负义,放利偷合”的浪夫小子;宋初西昆体作家喜欢的李商隐,是辞藻华丽、善于獭祭的人;王安石眼中,李商隐却成了最善于继承杜甫的作家,具有“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的胸怀;到了钱牧斋,则说他那些美人香草均有政治寄托。真是“作者未必然,而读者何必不然?”(谭献语),诠释出的面貌各式各样。
正因为如此,我们读诗,就还要注意诠释史,了解作品诠释的诸般可能。我除了检讨冯注张谱之外,还辑过《清人论李义山诗话汇录》,作过《〈东涧写校李商隐诗集〉校记》,这些,看起来只是文献整理,其实不然,乃是诠释学性质的,希望能整体地增进我们对诗中李商隐的了解。曾有诗自述曰:
墨痕触眼正春分,东涧遗篇迹尚存。若有佳人歌子夜,于今微雨诵西昆。梦成一境来都是,事往如流去莫论。回首不知谁寄语,乐游园畔酒初温。
治诗成学,大要如是。百曲千折,黾勉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