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译论译艺研究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二)此“化境”与彼“化境”

“化境”二字,我国相关文献中自古有之:既有常见的“禅悟化境”之说,《华严经疏六》中还有“十方国土,是佛化境”等表达。只不过,这里的“化境”指的是艺术造诣达到自然精妙之境界。中国古代画论中也常能见到“化境”二字,王昱即曾说过:“惟以性灵运成法,到得熟外熟时,不觉化境顿生。”注134此一语境中的“化境”指的是“化之境”。明清之际,小说评点家金圣叹在《〈水浒传〉序一》中曾把文学创作上的境界分为三种,即“圣境”“神境”“化境”。金氏进而从心与手的关系来说明上述三种境界:“心之所至,手亦至焉者,文章之圣境也;心之所不至,手亦至焉者,文章之神境也;心之所不至,手亦不至焉,文章之化境也。”注135金氏笔下的“化境”具体何指?他本人是这样阐述的:“夫文章至于心手皆不至,则是其纸上无字、无句、无局、无思者也,而独能令千万世下人之读吾文者,其心头眼底乃窅窅有思,乃摇摇有局,乃铿锵有句,乃烨烨有字。”注136不难见出,金氏所谓“化境”系创作中的不写之写,属于最高境界。此外,王国维也曾推出“境界”说,大家对其所指谅必早已耳熟能详,此不赘。

由于上述文字中不乏“化境”二字,不少学人认为钱锺书之“化境”译论或可能是从前人那里直接拿来。具体而言,认为来自“禅悟化境”者有之,注137认为可能源于金圣叹三境说中的“化境”者有之,注138认为可能来自王国维之“境界说”者亦有之。这些看法是否站得住脚呢?在笔者看来,有的尚可存疑。比如,所谓来自王国维之“境界”说或许就还值得推敲,因为钱氏本人曾明确表示其“不隔”论“不曾顾及”王氏“境界”说,注139而钱氏“化境”译论与其“不隔”说两者之间是有渊源的。

如果见到在钱锺书之前已有人使用“化境”表达便认为钱氏“化境”译论可能其来有自,我们也许更有理由认为“化境”译论还有更好的源头,须知,在钱锺书之前业已有人直接使用“化境”以言翻译。李季在《鲁迅对于翻译工作的贡献》一文中曾这样评论鲁迅之译书:“没有一点坏的气息,简直到了化境”,“换句话来说,他的译文大都达到了信达化的标准,这也就是说,无形之中已经替我们产生了一种翻译的规律。”注140李氏此文写于1951年9月15日,发表于1952年1月号《翻译通讯》,比钱锺书《林纾的翻译》早问世十余年。李、钱二人笔下的“化境”在内涵上虽相去甚远,但两者之间是否一点关系都没有,不得而知。

说到此“化境”与彼“化境”,还有一点也值得一提,即钱锺书的两位好友也曾使用“化境”字眼。宋淇在写给钱氏的一封信中有如下文字:“读来示是人生一乐,妙语层出不穷,智慧与幽默共存,而书法圆浑自如,已臻化境,赏心乐事,莫过于此。”注141有论者曾经指出:“傅雷不仅提倡,也确实达到了‘化境’。”注142说傅雷也提倡过“化境”译论迄无据可查,但他在谈论其他事情时倒是不止一次使用过“化境”二字。在《观画答客问》一文中,他对黄宾虹及其画作有如下评说:“常人专尊一家,故形貌常同,黄氏兼采众长,已入化镜,故家数无穷。”注143据傅聪回忆,在1957年3月的一封家书中,傅雷曾激动地讲到自己应邀列席中央全国宣传工作会议,在会上亲耳听到毛泽东主席的重要讲话以及主席在最高国务会议上报告的录音,内容为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主席的阐述精彩绝伦,众心惬服,素来自负的傅雷也佩服得五体投地,认为毛主席“运用马列主义已入化境”,“是真正把古今中外的哲理都融会贯通了的人”。注144

钱锺书治学讲究融化百花以自成一味,从此一角度去为其“化境”译论探源当无可厚非。臧仲伦认为:“化境说,也是中国古代画论、诗论、文论的古老命题。即刘勰所说‘神与物游’,苏轼说的‘身与物化’,以及金圣叹的‘圣境’‘神境’与‘化境’说。”注145郑海凌也指出:“‘化境’作为一个翻译美学概念,与我国古典美学里的意境、境界以及言意理论、形神理论有密切的关系。”注1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