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译论译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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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化通”与“化境”

在讨论“化通”之前,先来讲讲“隔”与“通”的关系。钱锺书撰有《论不隔》一文,专事探讨翻译与艺术技巧方面的“不隔”。在该文中,作者对翻译中的“不隔”多有阐说,认为“在翻译学里,‘不隔’的正面就是‘达’”,也就是严复《天演论·译例言》中“信达雅”中的“达”。注147翻译中的“不隔”究竟是一种什么状态呢?钱氏进一步阐释道:一篇好翻译即是“在原作和译文之间,不得障隔着烟雾”注148。在谈及翻译的功用时,钱锺书也指出,读者“总觉得读翻译像隔雾赏花,不比读原作那么情景真切”注149。此外,钱锺书还说过:“好的翻译,我们读了如读原文。”注150不难看出,在钱氏心目中,“不隔”的翻译即“好的翻译”,也就是与原文之间不障隔着烟雾的翻译,或者读来如读原作那么情景真切的翻译。而在论说“化境”时,他将入于“化境”的翻译描写为“造诣高的翻译”注151。所谓“造诣高的翻译”,条件之一便是“译本对原作应该忠实得以至于读起来不像译本”。注152凭常识,钱锺书笔下“好的翻译”与“造诣高的翻译”之间不可能没有关系。情况既如此,以下说法当不无道理:如果将“化境”与钱锺书早年提出的“不隔”通读,“或许可以发现‘不隔’其实已经透出了‘化境’说的胎息”。注153

在笔者看来,钱锺书笔下的“不隔”或许还可解为“通”。《台湾版〈钱著七种〉前言》开篇有这么一个比喻:“水是流通的,但也可能阻隔:‘君家门前水,我家门前流’往往变为‘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由通而忽隔,当然也会正反转化,由隔而复通。”注154在这里,钱锺书所谈虽非译事,但分明可以感到,“水”之“隔”与“译”之“隔”之间其实也是“不隔”的。说到“不隔”就是“通”,这也让人联想到翻译的功能。钱锺书在《管锥编》中说过:“夫‘译’一名‘通事’,尤以‘通’为职志。”他并引《焦氏易林·乾》中的话解释道:“道陟石阪,胡言连蹇;译喑且聋,莫使道通。请遏不行,求事无功。”注155僧叡对罗什及其翻译曾有评价如下:“法师于秦语大格,唯译[识]一往,方言殊好犹隔而未通。”注156评语中“方言殊好犹隔而未通”虽说的是语言含蕴不甚了解,其实,正因为“隔”而“未通”,翻译才有存在的必要。对此,钱锺书是认同的,否则,他也许就不会同意彦琮引他人的话:“正当以不关异言,传令知会通耳。”不仅如此,他还进一步解释道:“‘关’如‘交关’之‘关’,‘通’也,‘传’如‘传命’之‘传’,达也。”注157上文中才引述过钱氏“在翻译学里,‘不隔’的正面就是‘达’”,将上述有关意见合而观之,或不难得出如下结论:“隔”即不“通”,欲“通”需“传”,“传”即“达”,“达”意在实现“不隔”。

值得一提的是,我国佛经译论文字中早有“隔”与“通”等表达。僧祐《胡汉译经文字音义同异记》中即有这么一说:“是以义之得失由乎译人,辞之质文系于执笔。或善胡义而不了汉旨,或明汉文而不晓胡意,虽有偏解,终隔圆通。若胡、汉两明,意义四畅,然后宣述经奥,于是乎正。”注158因为有“隔”,所以不“通”。要实现“通”,“化”似乎不失一法。僧祐《出三藏记集卷第一序》中有言:“然道由人弘,法待人显。有道无人,虽文存而莫悟;有法无缘,虽并世而弗闻。闻法资乎时来,悟道藉于机至。机至然后理感,时来然后化通矣。”注159刘勰《灭惑论》在论及翻译时也说:“大乘圆极,穷理尽妙,故明二谛以遣有,辨三空以标无……权教无方,不以道俗乖应;妙化无外,岂以华、戎阻情?是以一音演法,殊译共解;一乘敷教,异经同归。经典由权,故孔、释教殊而道契;解同由妙,故梵、汉语隔而化通。”注160可以看出,“化通”不失为翻译之一种境界,从中似也隐约可见出钱锺书“化境”论之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