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神韵”“神似”与“化境”
有论者指出,当钱锺书将“化境”解为“原作的‘投胎转世’,躯壳换了一个,而精神姿致依然故我”时,其与当年陈西滢的“神韵”说,傅雷的“神似”说可谓“如出一辙”。注161还有人指出:“从看到文学作品的‘不可译’性,到意识到翻译只能得其‘似’,再到在‘似’中追求‘神似’——这就是‘神似’‘化境’说的理论逻辑。”注162上述意见是否言之有理呢?不妨先来看看《新月》1929年6月第2卷第4号陈西滢《论翻译》中的一段文字:
英国的大批评家倭诺尔特在《论荷马的翻译》一书中,说过只有译者与原文化而为一才能产生良好的译文,而要达到这同化之境,必须把二者中间的迷雾消去,所谓迷雾,便是译者方面的与原文不一致的思想,吐属,感觉的方式。他又举了好些例,比如古波译的荷马,因为他用了精心结构的米尔顿式的格调,便完全与荷马的行文流畅背驰;蒲柏因为用了雅饰的文调,又完全违反了荷马的平易自然。注163
可以看出,陈西滢也曾使用“化而为一”和“同化之境”等表达,而他们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钱锺书笔下的“化”“化境”“入于化境”等。有意思的是,钱锺书《论不隔》一文也曾引用阿诺德(Matthew Arnold)《论荷马史诗的翻译》(On Translating Homer),而且附有评论:“柯尔律治的两句诗,写的是神秘经验;安诺德断章取义,挪用为好翻译的标准,一拍即合,真便宜了他!我们能不能索性扩大这两句诗的应用范围,作为一切好文学的翻译标准呢?便记起王国维《人间词话》所谓‘不隔’了。”注164如上文所述,钱锺书的“不隔”说其实已经透出“化境”译论之胎息。如果进行代换,我们似乎可以说,钱氏建基于“不隔”的“化境”译论与陈西滢的“神韵”译论都依傍和借鉴了阿诺德“好翻译的标准”,从这个意义上讲,两种学说可谓“如出一辙”。值得一提的是,陈西滢与钱锺书两人对翻译的看法还有不少大同:都主张翻译应该“得意忘言”(虽则陈氏没有明确使用那四个字);皆认为文学翻译一个“信”字足矣;钱锺书认为翻译必有“讹”,也就是“译文总有失真和走样的地方”注165,而陈西滢也认为“译文终免不了多少的折光,多少的歪曲”注166;钱氏曾引孟德斯鸠“首先要通晓拉丁语,然后再把它忘记”注167,陈氏则引英国近代文学界怪杰巴特勒(Samuel Butler),说要保存某个作家之精神,“你得把他吞下肚去,把他消化了,使他活在你肚子里”注168。钱、陈两人对翻译(及文艺)有着如此雷同的看法甚至惊人相似的表达,而陈氏有的意见先于钱锺书面世,其是否“下启”过“化境”等译论,似不能断然否定。
傅雷的“神似”译论对钱锺书的“化境”是否也曾有过启发或借鉴呢?有一点同样很明确,即傅、钱两人对翻译的看法也不无相同之处。比如,傅雷主张“把原作神味与中文流利漂亮结合”注169,而钱锺书倡导既不露出生硬牵强的“痕迹”,又能完全保存原作的“风味”。注170又比如,钱氏认为“彻底和全部的‘化’是不可实现的理想”注171,而傅氏以为“真正要和原作铢两悉称,可以说是无法兑现的理想”注172。此外,傅雷主张“神似”,而在他看来,传神之第一要义是“将原作(连同思想、感情、气氛、情调等)化为我有”注173。林以亮在《翻译的理论与实践》一文中表示:“……译者和原作达到了一种心灵上的契合,这种契合超越了空间和时间上的限制,打破了种族和文化上的樊笼,在译者而言,得到的是一种创造上的满足;在读者而言,得到的则是一种新奇的美感经验。”注174在有关学人看来,林氏这几句话可以作为钱锺书“化”的注解。注175如果说钱氏之“化”确可作如是理解(即“心灵上的契合”),那么,它与傅雷所说“将原作化为我有”以及“精神上彻底融化”的提法便也有相通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