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与府
14世纪至20世纪初,中国的政治地理结构保持着相对稳定,尽管国家的版图在清代得到了巨大的扩展。在这几个世纪里,扬州是一个很大的府的治所。中国人习惯于对行政中心及其所辖政区的地名不加区分,有时候会导致城市和府的混淆。比如,一说到18世纪盛世期间的大扬州地区,人们就往往会从城市的富饶推及区域的繁荣。47事实上,即使是在扬州城很繁荣的时候,其广大农业腹地内的居民能做到收支相抵就已经很幸运了。尽管如此,扬州的巨额财富依然主要来自其属地,有时候该城看上去在扬州府之内但不属于后者,其他的时候,城与府的联系却显而易见。
地图1 18世纪江北各行政中心、盐场和重要水道
扬州府据有江苏省中部的大部分地区,方圆2万多平方千米(见地图1)。该省的中部区域南被长江、北被淮河一分为三,尽管淮河河道在12世纪末以后逐渐为黄河夺占。对于观察者而言,这三个地区的划分非常明显。一段晚清时期的评论记载了它们之间的反差:
北部地区,特别是徐州附近,与华北没有任何不同。谈不上如何富足,只有稀疏的竹林、柳树、白杨和一些刺槐,为这片贫困地区带来些许绿意。很少看到桑树,既不种水稻,也不种茶。栽有一些果树,果子很不错,尤其是桃。中部地区没有北部那样好,但运河湖泊中满是鱼类,那里生长的棉花质量非常好。南部地区情况最佳,棉花、水稻、桑树是通常种植的主要作物。竹林茂盛,但茶叶的种植很落后。山丘完全裸露在外。长江、运河、湖泊中有各种鱼类。48
18世纪的田赋定额证实了中部地区的条件比南部相对更差。南部的在册土地不到全省一半,却承担了大约四分之三的地丁银和更大比例的田赋。从税收来看,除了主要出产于北部的小麦,南部的各种税赋比中部和北部的总和还多。尽管中部地区不像北部那么贫穷,但这两个地区之间的差异,几乎没法与南部和省内其他地区在繁荣程度方面的鸿沟相提并论。49
就像金介甫(Jeffrey Kinkley)曾经评论过的湘西一样,江苏中部也是一个有待命名的地区。50江苏省设置于1667年,当时江南省(明代的南直隶)被一分为二。51“江苏”这个名字来自“江宁府(今南京)”和“苏州府”第一个字的组合,这两个府的府城都是省级行政中心。南京是两江总督驻地,苏州则是江苏巡抚驻地。总督有权管辖安徽省(前江南省的另一部分)和邻近的江西省。在实践当中,江苏省被划分为两部分来管理,苏州负责管理该省东南部的吴语区域,江宁的总督府负责管理其他地区。52
江苏中部地区有时称为“淮南”,意即淮河以南。其他称呼还有“淮扬通”“淮扬”和“江淮”,前两个名称都源于分巡道的辖区范围,后者指的是长江与淮河之间的区域。53“江北”及后来的“苏北”也是可能的称呼,二者都可以翻译为“江苏北部”,但“江北”一词另外还有一层非常古老的含义,即“长江以北”。明朝地理学家谢肇淛(1567—1624)比较了中国而非江苏的南北部,并这样写道:“江南无闸,江北无桥。江南无茅屋,江北无溷圊。”54
“江南”意即长江以南,这个词同样有另一种意思。现在它在广义上指江苏南部和浙江北部地区55,在清初却指后来成为安徽和江苏两省的区域。这个名字在18世纪的河道管理中保留了下来,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江南河道总督与长江以南的水利管理没有任何关系。该督驻扎于扬州北面很远之处的清江浦,在淮安附近,其管辖区域仅到长江北岸为止。56显然,这个头衔来自旧的省名,而不是源于字面意义上的“江南”。
理解江南、江北这两个名字,需要结合地理、文化和行政因素,它们有时甚至相互矛盾。对于本书的目的而言,“江北”这个不无含糊的术语足以作为江苏中部地区的名称。它与其反义词“江南”有着语源学关系,并且到了20世纪,主要用来指长江以北及淮河以南的地区。57清代的扬州通常被认为是一座江南城市,本质上具有南方特色,与之同属一个方阵的是苏州、无锡,而不是具有鲜明北方特色的淮安。58但在18世纪,即便是淮安也有着某种南方的魅力,这明显见之于那里的南方风格的园林。59确实,在19世纪内陆水道系统衰落和沿海贸易蓬勃兴起之前,江苏南部与中部地区之间的联系比此后更加紧密。在此期间,某种意义上显然可以把扬州看作属于“江南”——这个术语具有丰富的历史内涵,至少跟“江苏”这个词一样,足以传达某种关于该城空间背景的一般观念。
不过正确地说,扬州应该属于江北,甚至连其城市人口的特征也只有在此背景之下才能得到最好的理解。在1542年版的《惟扬志》中,一位编者对该城的人口构成提出了质疑:
国初扬郡查理户口,土著始十八户,继四十余户而已,其余皆流寓尔,盖兵火之余也。然自国初至今已百七十余年矣,田粮则有定额,户口亦不大增,何也?60
这个问题只是个设问。作者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灾伤饥疫,江海漂溢,节遭事变也,无亦赋重役劳,生理不遂乎?刘宴曰:“户口滋多,则赋税自广,理固然矣。”夫扬地旷衍,湖荡居多而村落少,巨室小民无盖藏,一遇凶岁,束手就毙。何也?地利未尽垦,沟防未尽兴,俗奢未尽革,游手未尽归农,治田多卤莽,蚕织不加意也。61
总之,农业处于糟糕的状态,产业未得到发展,人们处于维持生存的生活水准,城市缺少繁荣的迹象。所有这些因素将明中期的江北与江南区别开来,直到清中期依然如此。我们将看到,其后果之一是扬州本地士绅相对弱小,另一个后果则是城市社会分为土著和流寓(或者移民)社群这种奇特现象。
在中华帝国晚期的地图上,江北的边界非常清晰。南面是长江,北面为黄河,后者在15世纪末完全夺占了淮河河道。西面是大运河及一系列湖泊,东面是大海。只有极西南部较难看到水上边界,因而地图上有一条界线将仪征县与六合县划分开来。这一区域覆盖了扬州府全部地区,包括后来的通州直隶州(今南通)。
扬州府下辖的县级行政区数量因时而异,因为有的县被分割开来,有的县又做了进一步的划分。17世纪初期,扬州府由三州九县组成,可到了18世纪末,下辖的行政区就减至七个。62一个主要变化与本县江都县有关。1732年,该县被一分为二,于是出现了一个甘泉县。新的甘泉县界正好从扬州城中间穿过。该城北部和西部被划给甘泉县,其余部分属于江都县。两县当中江都更富,因其境内有许多繁荣的市镇。相比之下,甘泉县境内只有一些相对贫瘠的农田。正如明代方志中提到的:“城西[后来的甘泉]民勤力耕作,颇易治……万寿、归仁[在江都]地饶沃可田……未富虽奢。”63
扬州西南是仪征,明代称为仪真,更早之前称为真州。64仪征与瓜洲是一对孪生兄弟,后者是江都县境内一个熙熙攘攘的河港,位于扬州正南面。仪征和瓜洲都是活跃的商业中心,大运河的不同支流将它们与扬州连在一起。本地人和流寓人口之间展开了激烈的商业竞争,据报告说欺骗行为很常见。65
扬州北面是高邮和宝应。这两个行政区横跨大运河。东边是农田,19世纪中叶(或许包括此前几个世纪)主要种植“水稻、蔬菜、谷类、大豆、豌豆和荞麦”,除非大运河发生洪灾——但这种情况往往会发生。在大运河西边,人们濒湖而居,通过“打鱼、养鸭、割苇和种植菱角、莲藕”来维持生活。66直到今天,船上人家依然是这两个县乡村生活中的一道风景。再往东是兴化县城,后者居于江北的地理中心,是一座岛城,经常受到周围水体的威胁。此处“东北盐瘠,西南洼下,民有十年九不收之谚”。67
兴化南面、扬州城正东面是泰州。68泰州原来是一个很大的行政区,西起江都县界,一路向东直至大海,境内有着全国最有价值的盐场。16世纪时,可以这样说:
天下六运司,惟两淮运司为雄,治莅三分司,惟泰州分司为最,而安丰又泰州之巨场也。商灶渊薮,盐利甲东南之富。我国家国用所需、边饷所赖,半出于兹。69
1765年,泰州被分割开来,由此出现了一个沿海的东台县。1724年,扬州府以前的属县如皋被剥离出去,这是为设置通州直隶州而进行的行政区划大调整的一部分。这个新的府级行政区沿着长江北岸展开,位于扬州东南面,囊括通州、泰兴和如皋——它们原来都是扬州府的一部分。701671年,通州东边的海门县从政区地图上消失了,当时该县县城被海水吞没。但在1768年,它又作为一个直隶厅得到了恢复。71
再往北边,在仍然是江北地区的扬州府之外,是山阳县和盐城县,1731年又设置了阜宁县。72这些县属于淮安府,但在经济和文化上,它们与扬州的关系比跟淮安府其他地方更加紧密,后者已经位于黄河以北。堤坝密集的黄河下游,构成了江北与淮北之间一段无路可通的可怕区域,且将淮安府划为两半。在施坚雅(William Skinner)的大区域模型中,淮安府可以被看作居于双重边缘位置:它下辖的淮北各县是华北大区域的外围,其江北各县则是长江下游大区域的外围。城市化程度因而较低。从15世纪末开始,当黄河完全改道南流时,原先的淮河下游流域的贸易便经历了长期的萧条。根据《阜宁县志》记载:“在昔淮水安流,港浦通波,南漕由此海运。马逻、芦浦、羊寨、喻口,皆为巨镇,青沟为山盐孔道,阛阓亦甚殷繁,今悉荒落矣。”73淮安城位于江北地区,靠近大运河与黄河交汇之处。扬州和淮安之间有一条完整的大运河延长线相连,在盐业贸易和治水方面有着共同的利益。这两座城市之间交通往还不断。
除了扬州、淮安和通州这三个府级行政区,江北还包括一个由于环境变迁而产生的小县靖江,夹在长江北岸的如皋县和泰兴县之间。靖江属于南方的常州府。它曾经是长江中的一个岛屿,但江流的变化改变了河床的高度。到16世纪末,靖江在地理上已经成为江北的一部分。但在文化上,它依然是江南的一部分。因而有这样的说法:“靖隶吴,礼节俗尚与江南诸郡邑大略相似。”74至少直到最近为止,靖江人依然跨过长江去做生意,而不是与自己的江北邻居们做生意。75
这就是15世纪末至19世纪中叶将近四百年里的江北。这一阶段划分是根据黄河的运动而做出的,后者是该地区最重要的地理特征,尽管这一特征并不完全为江北地区所独有。12—15世纪黄河的改道南流,以1495年北方河道的关闭为顶点,永久性地改变了江北大地的面貌,为该地区的自然环境带来了一个高度不稳定的因素。结果,随着乡村地区转向商品作物和家庭手工业,江南正在经历广泛的商业化和城市化,而“灾伤饥疫”成为江北的特征。于是,扬州府变得与江南的苏州府非常不一样,尽管扬州和苏州经常被一同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