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商人之城
汉语中的“商”字大概可以追溯到周代初期,当时战败的商族人被迫求助于贸易以为生计。这个词源神话抓住了与商人或者生意人有关的外来人这一概念。帝制晚期,关于商人的标准说法是“客商”,实际上意味着外来人。相应地,以传说中的商代义士为基础的财神,在一些故事中也被赋予了穆斯林特征,被描述为一位胡须卷曲、眉毛突出的黝黑的外国人。1
这种形象在扬州有其历史的共鸣。当巴格达和长安(今西安)分别是西方和东方世界最大的城市之时,阿拉伯人、波斯人,有时甚至连犹太商人也横穿过东西方之间的遥远距离,从“地中海西部的弗兰克地”这样遥远的地方来到印度和中国,“把这些地方的麝香、沉香、樟脑、肉桂及其他物品带回去”。2这个时候,在8、9世纪,扬州正位于一个交通网络的枢纽,后者将长安与广阔的海上贸易线路连在一起。往来都城的途中,来自远方的商人往往在扬州停留,或者留下来买卖宝石和稀有药品。因此杜甫(712—770)有诗曰:“商胡离别下扬州。”3安史之乱期间扬州遭到洗劫的时候,“数千波斯客商被杀”。4
13、14世纪,在“蒙古全盛”时代(Pax Mongolica),这些远方的商人再度造访扬州,当时成吉思汗的后代为丝绸之路提供了保护,并欢迎客人们漂洋过海来到中国。阿拉伯地理学家阿布尔费达(Abulfeda, 1273—1331)知道扬州的存在。他写道:“某人到过那里,说那里位于温带地区,有一些园林和荒废的城墙。”5一个中文名叫普哈丁的伊斯兰传教士,被认为是穆罕默德的后裔,就在阿布尔费达出生前后葬于扬州。6精致的墓园里(见彩图4)还保留着他的许多同胞的墓碑,比如卒于1302年的尔路丁(Erlueding),被称颂为“一位伟人”,一位有教养、精于商业、关心普通百姓的客商。7若干年之后,伊里奧尼姐弟俩(Catherine and Antonio Illioni)葬于扬州,其墓碑刻着如下开头的拉丁文碑文:“hic iacet……(这里安息着……)”8他们肯定是踏着那位声称代表大汗做过三年扬州总督的马可·波罗的神秘足迹,沿着某条贸易线路来到中国寻求财富的。
异国风情的历史随着蒙古帝国的灭亡而被埋葬。那些刻着神秘莫测的铭文的墓碑,在新的王朝下被用来当作修筑新城墙的石块。此后,虽然扬州还有穆斯林,甚至一度有过犹太人9,但他们不是漂洋过海而来;就我们所知,他们也不被看作有实力者。后来几个世纪里的商人总体上是一类不同的外来人,他们买卖的不是容易运输的小型贵重货物,而是人类饮食中的基本成分——食盐。
对于中国的盐业贸易,至少是两淮盐区和垄断了两淮贸易的扬州盐商,学术界已经有了广泛的研究。10概括说来,盐业对于扬州的重要性无须赘述。帝制晚期的大部分时候,盐业都是这座城市的主要财富来源。鄂多力克(Oderic of Pordenone)曾经在14世纪来到中国。他以不无敬畏的口吻评论说:“这座城市的领主[每年]光从食盐身上就能获得五百土曼的巴利斯(balis),一个巴利斯值一个半弗罗林,这样一土曼就有一万五千弗罗林!”11在此前后,两淮盐产定额是第二大产区两浙盐区的将近两倍;16世纪晚期,其年度税收是第二个税收大户长芦盐区(包括直隶及河南部分地区)的将近四倍。12
两淮盐区之所以如此富庶,原因之一在于淮南盐场的出产能力。两淮盐区沿着淮南和淮北(江苏中部和北部)的海岸展开。盐场多位于淮南,这里的产盐量超过了两淮总产量的五分之四。另一个原因是官方划定的盐业市场区域的规模。明清时期,这个区域包括七个省的全部或者部分地区,从北方的河南直到西南的贵州边陲地带(见地图2)。各个不同省份的数百万消费者的财富,因而源源不断地流向扬州并在那里聚积起来,何炳棣曾经估算过,其数量超过了清代中期其他任何一座中国城市的财富。13
地图2 清代主要盐政区
盐业贸易对扬州社会结构和城市文化的特征有着决定性的影响,这种影响通过盐商的存在和行为得到了非常明显的体现。这些富人及其行为决定了18世纪扬州城的形象。本章追溯他们在明代的起源,揭示一种城市文化——对此人们往往根据18世纪的特定社会变迁来进行描述——的基础有多么深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