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我敬仰的先生走了—纪念任洪渊老师
易晖
那是8月13日的早晨。前一夜倾盆大雨,仿佛把该下的雨都下尽了,此刻艳阳高照,碧空如洗,天晴得似乎有些不真实。我正要去上班,突然收到任先生的女儿任汀发来微信,请求加我为友。我不假思索地通过了。俄顷,屏幕上跳出一串文字:“师哥好!我父亲昨晚21点49分走了,他走得平静安详。遗体告别定于18日上午9点,在北京大学首钢医院举行……”
我呆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二十多年来每每赐教于我的任先生,会就此撒手人寰。
就在两个月前,他刚查出问题,我们几个弟子去看他,那会儿还见他精神尚好,兴致勃勃地跟我们仨开着玩笑,说我的师妹“依然漂亮”,说我的师兄“依然倜傥”,说我“依然结实”。寒暄过了,病情也简明扼要地介绍过了,他转而大谈正在写的回忆录,说病情来得太突然,打乱了他的写作,眼下只好躺在病床上打腹稿、口授,让护理他的小伙子帮着记下来……他急切地谈写作,谈思路,仿佛那一刻他不是置身病房,而是书房,而我们依旧像当年那样围坐着聆听他授课。只是我们不约而同地注意到,谈到兴起处,他高扬起语调时似乎有些气短,挥动的手势也不像往日那般有力……
就在两周前,我给他去电话,他依旧在谈他的写作,不无信心地说,如果上天再给他半年光阴,他就能完成回忆录,并把遗留的几篇书稿整理好,如此便无憾了……
就在一天前——昨日上午,我还给他快递过去鸡汤和豆花。后来他的护工告诉我,送去的鸡汤他中午还喝了几口,护工附耳告诉他是学生送去的,他听懂了,无力地点点头,想来那应是先生在世上吃的最后的食物……
手机里,任汀发信息问我:“我父亲的遗体告别你能参加吗?”
“去,去……”我机械地回复着,脑子里电影般放送着先生的音容笑貌。
1995年,我从一座偏僻的江西小城考到北师大中文系读当代文学硕士。那时的我孤陋寡闻,又于现代诗无所用心,所以读硕士之前还不了解任先生。倒是一位写诗的同学一脸艳羡地告诉我:“能跟任先生念书是你的福分。他是才华横溢的诗人,出了一本诗集《女娲的语言》,那是我的珍藏。”
头一次见面是在他家里。他是诗人、诗论家,却并不要求弟子们都跟他做诗歌研究,“但作为一名中文系的研究生,你总得会读一首诗吧”,他不显山不露水地说着。很快——准确地说,在他的第一堂课上——我们就明白他说的“会读一首诗”是什么意思。记得那堂课他给我们讲了三首诗,冯至的《蛇》、郑敏的《戴项链的女人》,还有他自己的《秭归屈原墓》。他玩味每个词语,像一个精明的商人挑剔每一粒珠宝,让我们体会一首好诗是如何做到一字不易的;他咀嚼诗句背后层层叠叠的韵味,像拉洋片一样一幅幅地展示语言背后的风景,让我们明白什么是穷象尽意;他把这些词语、句子一个个卸下来,像小孩玩积木一样,然后又依着结构、顺着榫头一一装上,像把房子装成房子,把炮舰装成炮舰。他是用他飞扬的情感和一肚子的学问,用他作为杰出诗人的丰盈的想象力在解一首诗啊!这样的读诗法,世间又有几人会?直到今天,我仍然做不到像他那样读诗、解诗,但从第一堂课开始,他便树起一根标杆,铭刻一个高度,让我们记住:读书、写作、做研究,不要满足于做一个知识的搬运工,写一些不痛不痒、人云亦云的大白话。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也正因如此,我每每写了点什么,不敢轻易拿给他看,因为对照他的写作,我总发现自己的平庸、苍白、乏味,我知道除了才情不够,还有功夫没下够。直到第二学期,我念台港文学,读陈映真的小说,有了一些心得,写成一文,得了任课老师一个高分,我才有勇气拿给他看。两天以后,他把我叫去,把稿子交还给我。我一看,改的虽然不多,但每一处改动都让文章增色。他不露声色地说:“还不错,尤其是论题,有些意思。去找一家刊物寄出去吧,注意要与台港研究相关。”得了他的肯定和启发,我有了信心,后来果然登在南京一家刊物上。那可是我正式发表的第一篇学术论文。
我们这一届是先生的关门弟子,他带完我们就退休了,而且是以副教授身份退休的。这么个享有盛誉的诗人、学者,这么一位广为学生喜爱——准确地说是崇拜——的教师评不上教授,是僵硬的学术体制、盘根错节的学院政治使然,也与他傲然不群的个性有关。在那个我们将离开校园,他也将告别讲台的时刻,他平静却不无悲戚地说:“当然,你们不必效法我。只会工作,只懂学问,玩不好人际,毕竟也不是圆满的人生,何况这是个赢家通吃的时代。”是的,先生并不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天真诗人、书呆学者,他的锐眼其实早已看透学院、士林,乃至人世,学术圈里那些孜孜汲汲、蝇营狗苟的事儿,他其实门儿清,他并非不能,而是不为。
20世纪80年代,先生作为才华横溢的诗人,以其熔铸思想、诗情和生命体验的创作,尤其是独步文坛的诗学理论,穿越——用他自己的话,“侧身走过”——这个年代的三代诗人。他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便有诗作问世,年龄、经历也类似于“归来派”诗人;他的精神气质和诗风多少靠近“朦胧诗”;而他年轻的心灵、开放的文学观、富于生产性的诗学理论,又赢得了“朦胧诗”后一批青年诗人的敬重,“北师大诗群”则更以他为精神领袖和诗魂。
而90年代,则是所谓的“思想淡出,学术凸显”的时代。“道术为天下裂”,像任先生这些铸就往日诗歌辉煌的诗人、学者,也“各自须寻各自门”。其间当然不乏一如既往去引领这日益狭小、嘈杂、利益化的诗歌圈,以求继往日之荣光者;更有“告别广场,走进书斋”,转型治史述学,转入知识学或学科化的自我生产者。相较之下,先生则选择了一条最为崎岖也最为寂寞的学术道路,他在一个盛行述史、笺注、考证、小学(用他的话说是“书房写作”“图书馆写作”)的时代,竭力要上追先秦,效法诸子之学。退休后,他陆续出版的《墨写的黄河:汉语文化诗学导论》《汉语红移》,致力于研究汉语文化诗学/哲学,研究在汉语言说/书写中“上升为文化的生命”和“转化为生命的文化”,想要构建面向新世纪的中国人的生命美学。
先生以几本并不皇皇的著作,从事着“究天人之际”的艰辛工作,在远没有再度创生“百家争鸣”的文化稗史时代,他却做到了“成一家之言”。
先生应已无憾,先生千古!
易晖,任洪渊先生门下硕士研究生,1995—1998年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现任职于中国现代文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