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二〇一一年 心猿意马
再往后,夏天的味道愈发浓重。而我的头发似乎也嗅到了夏天的味道,随同万物开始一同疯长。等他再来绍兴找我时已经长到了腰际。
我没有经常剪头发的习惯,常常是一次性剪到脖子根那儿,然后就一直留着直到及腰再剪,如此循环往复,就像日月更迭,不知止境。
那天上午几天不联系的他突然打来了电话,问我下午有没有空。
我说有一节课,大约几点下课。
他说他来绍兴了,在某个酒店……
上完课我回寝室洗了个澡就坐公交去了他在的酒店。那时候的我,经济委实拮据。之前的生活费都是父亲给的,而今他走了,母亲好像并没有想起我还需要生活费这件事。再加上她精神状态不好,一度失业在家,我便再不好开口问她要钱,只能在校外找些兼职做,以补自己生活所需。
敲开酒店房门,他穿着酒店的浴袍。我见桌上放着两瓶Dior的香水小样,后来我回去查了一下,一瓶是紫毒,一瓶是韵淡。
好久不见,我说。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或许是出于自卑心理,又或许是第六感作祟,我总觉得与他之间的距离越发遥远。
先去洗个澡吧,他说。
其实我来之前已经洗过了,但是公交拥挤,下车后又徒步走了一段,身上难免有些汗涔涔。
哦,我说。
洗完澡出来,他在看电视。我裹着浴巾走到他身边,他起身抱着我,拿起桌上的一瓶香水往我脖颈上喷了几下,芬芳顿时弥漫,毫无防备地入侵了鼻腔。
很香,但过于浓烈,不是我的风格……
喜欢吗?他说,送你的……
我说我从来没用过香水。
他说那今天用了,做的时候会更有感觉……
那时候很多事我虽然还是云里雾里,但我向来敏感,有些事还是想得明白的。譬如送礼,若是花了心思准备的,呈现在眼前的又怎会是被随意摆放在桌上的这么小小的两个瓶子?这两瓶香水分明就只是小样,许是他买正装送某个女人的时候柜台附赠的吧……
我没再说话,只是纵身投入了他的怀抱。有时候我在想,和他那时候其实并不是什么深厚的感情,那一刻我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宽阔的怀抱。而他,不过就是很合时宜地出现在了那个点。即使他不是什么好人又怎么样呢?我要的,从始至终不过就是一个怀抱而已……
上一次拥抱我的人是谁,遥远得就像一个梦,早已消失在了记忆的荒漠里。漫天黄沙,仿佛要将过往的一切都埋藏起来。
在成长的过程中没有人教会我自尊自爱,也没有人教会我拒绝,我在人生这条道路上踽踽独行摸索,自书中读会道理,从生活中汲取经验,不是纸上谈兵,甚好……
他是自己开车来的绍兴,我问他为什么突然过来,他说是为了来看看我。两百多公里的路程说开就开,仅仅只是为了我?我持怀疑态度,却并不表露,假意兴奋地问他真的假的?
他说当然真的,想你了……
如若是真的,自然是我的荣幸;可我宁愿选择相信他只是有事刚好要来这边,或者说只是忽然想起了被遗忘在某处的一个“小朋友”,所以一时兴起开了这两百多公里的路。
第二天上午我还有课,他说送我去学校。我欣然答应。
车子开到学校北大门,我说就到这儿吧,校外的车子不能进去。他笑得狡黠,问:谁说的?
于是不管不顾地继续往前驶去。不出所料,保安出来拦了,问他干什么的。他指了指前挡风玻璃上放着的那张通行证,说他是某某大学的,来我们学校有点事……
谁人不知那所大学,保安自然也忌惮于那所大学的威严,生怕拦了不该拦的车,于是放了行。我当场瞠目结舌,他笑得不露声色,说:这不就进来了?
这件事放在当今社会其实寻常至极,可我当时未出社会,有棱有角,觉得原则不该因为权威而被打破,觉得那个保安的行为荒唐又可笑,以至于之后几次见到那个保安,都瞧不起他。可后来入了社会才知道,很多人的点头哈腰不过是为了谋求一份职业的安定,或许他上有老下有小,当他打破规则的那一刻或许他也在经受内心的煎熬。
众生皆苦,诚不如是。
他开着车带我到了教学楼下,我们是走班制,那个时间点刚好撞上学生们走班,人群攘攘,他那辆黑色的奥迪陷在人群之中特别扎眼。我从车上出来,周遭投来了些许异样的眼光。我生性敏感,自然避不开那些目光。而与此同时我又极其在乎旁人的眼光,所以当时的那些指指点点就成了盏盏审判之怒目,盯得我抬不起头来,疾步走进了教室。
可那又怎么样呢?这个世界不会因为我不想而对我有任何仁慈,相反,厄运专挑苦命人不是吗?
犹记得那年冬天我去绍兴某个酒店做端盘子的兼职,酒店要求我们兼职人员不能走正门,只能从后门进。那天我有下午最后一节课,下了课去酒店本来就很赶,又适逢大雨,我在雨里等了近二十分钟都不见公交车的影子,便咬牙拦了一辆出租车。
出租车师傅问我去哪儿,我说去某某大酒店,后门下车。
话音未落,他从后视镜里瞄了我一眼。起初我没在意,下车付钱时他带着不耻的口吻问:多少钱一次啦?
关于学校那些捕风捉影的传闻,我也略有耳闻。只是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这些传闻会落到我头上。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啊”了一声,顿时又明白过来,解释说我不是。
他轻蔑地笑了一声,不屑再与我搭话。
那一刻,我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翻涌,委屈、无助、愤怒最终全都化作木讷,让我站在原地,眼看着车子扬长而去。
我本可以解释只是去那里端盘子,本可以说我因为家庭遭逢突变,迫不得已才来做兼职……可他那不屑的一笑,瞬间将我的尊严全然撒进了这一场大雨里,碾压在了这路上往来滚滚的车轮里。以至于我愣是一句反驳的话都没能说出口,他就已经混进了车流,再寻不着踪迹。
其实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他的看法如何于我全然没有影响,只是不知怎的,那句话就像是残酷的烙刑,滚烫的烙铁一下烙在我心脏上,与那个人一样,成了此生再难抹去的印记。
很难否认,我直接就联想到了他。那一刻我开始揣摩与他之间的关系。情侣,是断然没可能的,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第三者,我也不知道他的婚姻状态;所以我更倾向于第三种猜测——露水红颜……
自从有了那样的猜想,确切地说,其实已经是99%的确定了,心中某种东西便开始了对心脏的鞭笞。我贪恋在他身边所能得到的所有快乐,那是我从小到大都未曾有过的快乐。这种快乐并不完全来源于男女之事,更多的是来源于他成熟睿智所带来的崇拜感和宠溺感。
我这样的人,其实很难从从同龄人中获取到安全感。年龄和经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一个人的心智,这就是矛盾所在。要是经历得多的,很大可能性是与我一样需要从对方身上获取安全感的,彼此都自顾不暇,根本无法给予对方更多;要是经历得少的,根本无法体会到我的彷徨与不安,很大程度上只会觉得是我无理取闹了。所以无论如何都不圆满,与其如此,倒不如各自疗伤,互不伤害。
因为我从小到大面对的都是父亲的严苛和父母的不合,所以对于“爱”这个东西我并没有很清晰的定义。对于父亲,我更多的是对于他威严的恐惧;而对于母亲……自从父亲生病,尤其是病逝之后,她的种种行为也让我觉得寒心。所以那一刻,他如父如友般的存在定然让我趋之若鹜盲目崇拜。
可从小到大接受过的教育又不允许我再泥足深陷,因为我深知这将会是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我们都不过是在玩弄,可他的过尽千帆,他的圆滑世故,能轻而易举地把我们之间的一切都晃进酒杯里,踩进岁月里,轻描淡写地成为一段过去。而对我来说他的出现是我生命中的一段旖旎风光,他把我带进了另一个世界,没有承上启下,而是直接与过去断了层,所以注定会是一个重大的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