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人之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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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二〇一二年 山重水复

渐渐地,或许是他的兴趣下去了,也有可能是有了新的目标,我无从知晓,只知道我们之间的联系不再那么频繁。

即使如此,我还是不知道他的工作、他的姓名、或是任何与他有关的蛛丝马迹。

我不知道命运的指针会指引我们走到哪个方向、哪种程度,却不曾想我们见面的机会仅剩最后一次了。而那根时针,或许是命运拨下的,也可能,是我自己拨下的,谁知道呢!

再次见面,已是另一个暑假。

我从不主动找他,渐渐地,我以为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没了续写的篇章,殊不知返照的回光才最为高亢。

那天早上大概八点多,我接到了他的电话。他问我在哪里,我说家里。他问要不要跟他出去玩几天,我问去哪里,他说他现在在杭州,要是我愿意的话,跟他一起去一趟常州……

我问他具体去几天,他说大概两三天的样子。

我说可以。

他问我从家这边去杭州城站是否方便,我说还行,坐车可以直达。他说那你来城站,我在城站等你。

从我家所在的小镇去杭州的确有直达大巴,奈何我家在乡下,从乡下到镇上车站的公交一个半小时才一班,而他打我电话的那个点,公交刚开过才没多久……

我不想让他久等,也急于再见久违的他,于是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索性直接走着去了镇上。也不是太远,大约走了四十来分钟。毕竟年少,而且心中有所期盼,这点路程踩在脚下便不觉得疲惫。

上了大巴,我望着窗外后退的风景,仿佛踏上了一条征程。殊不知经此一见,再见面就是改头换面的人了。

出门前我妈问我去哪里,我说大学同学来这边玩几天,叫我去给他们当导游。对于撒谎,我好像很有天赋。我妈问我几个人,男的女的,去哪些地方,我都能信口开河,说得滴水不漏。我妈交待了我几句注意安全之类的话,无关痛痒,还是没给我钱。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一个把金钱看得那么重、明白生活处处需要钱的人,怎么会不知道女儿读书住校需要花钱呢?怎么会不好奇,我在学校的日常开销是从哪儿来的呢?

父亲弥留之际给了我一万七千三百元钱,不多不少,刚好是大学最后一年的学费。我想他对母亲是知根知底的,知道自己如果不留下这笔钱,我或将面临辍学的窘境,那是他即使在九泉之下也会痛入骨髓的遗憾,所以他未雨绸缪,纵使因为给他治病已经家徒四壁负债累累,也还是将那笔钱留给了我。

感动啊,遗憾啊……

一切不甘与愤怒,终化作了路过的风,流过的水,循环往复,因果循环。以至于在今后很多年里,我一直都没有选择原谅,反而是让自己陷入了一种自相矛盾的情感之中。我始终无法原谅她的自私,但又因为她母亲的身份、血脉的相连,又不得不去履行作为一个女儿的义务。于情,我放不下曾经的种种;于理,我又背弃不了她……

父亲因为治病,问亲戚朋友们借了些钱。后来他走了,舅妈无意间跟母亲说起那些钱,母亲说她反正没钱,这些债务以后都让我还了……

舅妈于心不忍,质问她:阿娴大学还没毕业,你怎么忍心让她去背上那身债?

这些话,我是从旁人口中得知的。多年过去了,我早已忘了听到那些话时的心情。可那些话的后劲却犹在,扎在心里就像醉了一场酒,而黑夜漫长宿醉难醒,让我久久望不到黎明。

大巴开了半小时到了杭州,我发了条信息给他说到了。他就打来了电话,问我在哪个位置。我说就在大巴下客的地方,问他在哪里。

他说有一张巨大的广告牌,问我看不看得见。我说能,他就让我去那张广告牌下找他。

上了车,他还是原先的模样。他摸了摸我的头说好久不见啊小朋友……

我顺从地笑笑说以为他把我忘了……

他说小傻瓜……

我说怎么突然要去常州?

他说去那边出差,刚好路过杭州,想着之前说起过我是这边人,就顺便问问我有没有时间。

我说我放暑假了,空得很。

他问不用做兼职?

我说找了份家教,还没开始。

他说挺好。

车子就这样上了路,一路疾驰,很快就进了江苏境内。从小到大我都没出过浙江,最远也就去过杭州。不曾想父亲出了事,我便浙江、上海、江苏三地到处跑。

父亲从查出患病到离开,也就短短一年多的时间。但是父亲放不下,无论是经济方面还是人际关系方面,他知道自己的离开必然会给这个本就布满裂缝的家庭带来重创。奈何天不遂人愿,他便只能尽人事。

第一次化疗结束之后他毅然回到了原先南京工作的地方,我想他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在他活着的时候多赚一点钱,或者如果有幸死在了岗位上,希望老板可以看在他殚精竭虑的份上……

那是上一个暑假,家里人说父亲一个人去肯定不行,得有人陪同去照顾。那么让谁去呢?我便成了最佳人选,也是父亲指定的人选,由不得拒绝,我也不会拒绝。且不说他已经一只脚迈进了另一个世界,单就父女这层关系,我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去了南京我才知道父亲的生活条件竟是那么清贫,一个房间一张床,外加一个保险箱(因为他是管财务的),别无其他。

他把我与另一个女的安排在一个宿舍,所谓宿舍,其实不过是一个房间里面放了一张床,天花板上悬着一把吊扇和一盏灯,随着吊扇叶片的旋转,灯光便不断地遭到切割,晃成一道道接连不断的碎影。

面对这样的条件,我第一反应是抗拒的。小时候一个人睡会害怕,总是偷偷爬到大人的床上去;后来长大了,却不知怎的越发抗拒与别人同床。我不愿与陌生人同睡一张床,无论男女,可我别无选择。

若干年后再想起这件事,我突然觉得那时候父亲的内心应该比我还要挣扎吧!可他也没得选,这世间留给人的选择有时候其实很少,尤其是当我们无力对抗天命的时候,那种无力感真就是一种淋漓尽致的存在。所以他那时候不仅肉体在遭受折磨,心理的折磨更是排山倒海。而我的不懂事、我的自私,更是给他雪上加霜。后来他许是不忍心看我整天闷闷不乐,跟我说第二天会有辆大巴经过,让我搭那辆大巴回家。

我仿佛看到了曙光,却不知那一缕曙光是父亲呕尽了自己最后一丝心血换来的。那次一别,再见面他就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

灵魂被困在生了病的肉体里,灵魂比肉体更痛苦。生命被病魔宣判了死刑,剩下的便只是耗尽最后的那些气力,坐等油尽灯枯……

途径高速服务区我们停车吃了顿饭,重新出发时他问我有没有驾照,有的话换我开。

我说没有……

考驾照的事,父亲曾提起过两次。第一次是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他说去考个驾照吧,以后用得着。后来具体什么原因我我不记得了,反正没考成。再后来是大三那个暑假,本来老早说好要考,却不想他查出重病,便又不了了之……

再后来,就没有后来了。那个时候正逢驾照黑暗期,只要有路子,花钱就能买驾照;驾校都是被私人垄断的,考驾照不仅要交教练费、考试费,还要请教练吃饭、给考官送钱。而我连生活费都拮据……

他说他的车前阵子借给一个朋友开出去,那朋友在路上遇到了一群牛,慢悠悠走地在路中央。他等不及就鸣了几声笛,那牛受了惊吓,一下就用角撞掉了后视镜,那朋友吓得半死……

人的记忆真的很奇妙,其实是一段再无聊不过的对话,却不知道为什么,那么长的一段旅途,我独独记住了这一段。

到了酒店,他又让我去洗澡。细细想来,好像每次进房间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我洗澡,这让我觉得有了勾栏瓦舍的味道,内心纵然有千万个抗拒,身体却实诚得要命。

完事儿之后他起身穿衣服,说是还有个会要开,让我自己一个人玩会儿。

其实在酒店能玩什么呢?在那个没有智能手机的年代,无非就是发发呆,看看电视。我忘了那天晚上吃了什么,也忘了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只记得他回来得比我想象中的早。

我问他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他说让助理帮忙录视频,他看回放就行。

我说那你开这么老远来这里的意义在哪里?

他说跟你约会啊!

不可否认,这样的回答任谁听了都会心花怒放,尤其是未经世事恋爱脑的女孩子。

当天晚上他带我去了当地的酒吧,人影在灯红酒绿中攒动,心脏的节拍仿佛在进门的那一刻就不再属于自己,总之跟绍兴那次去的酒吧很不一样。

他叫了两杯酒,教我玩骰子……

玩了一会儿他说等一下,他去拿点吃的。

说着他就离开了座位,我眼见他走远,匿入人群。回过头的时候才见身边一个男的正上下打量着我。看得出来,那并不是心怀恶意的打量,或许他只是诧异为什么浓妆艳抹的酒吧里会出现一个这么格格不入的女孩子;更令人费解的是,身边的男人看上去比我大那么多……

我回避了他的眼神,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没过一会儿他就回来了,拿了几块甜点。

他用挖了一勺蛋糕送进我嘴里,问味道怎么样。我说还行,目光却不自主地瞥向身边那个刚才打量我的男人。不出所料,他还在看我,并且还在与身边那个看上去与他极其相配的女人说着些什么,说完,那个女人也看向了这边。

我窘迫至极,端起酒杯把酒一下子全灌进了肚子,可依旧甩不开来自那里的眼光。别人的眼光,似乎永远都比灯光灼热。它烫穿了我的皮囊,烫进了我年少时的心里,质问我:小小年纪为什么不洁身自好?

他让我慢点喝,我与他对视了一眼,想起绍兴酒吧的那口酒,忽然就心头一阵热,觉得这酒吧虽璀璨如煌,可着实聒噪;人们的目光与灯光交错,晃得我心烦意乱,于是端起他的酒一饮而尽。

他的酒比我的烈许多,一口下去整个食道都泛起了辣意,直达胃里。

他摸了摸我的头说怎么这么喜欢喝酒?

我望了他一眼说不想在这儿待着了。

他看了看我,说那行。

回去的出租车上那酒的后劲上来了,我整个人开始犯迷糊,脑袋越来越沉。但是醉酒的人也分很多种,有些人醉了还有行动力,开始胡话满天;而有的人,要么晕着清醒,要么索性昏昏睡去。很不幸,我属于后者。只要不醉倒,意识便永远都是清醒的。

我靠在他的肩上开始流眼泪,他就把我揽进了臂弯里。司机师傅从后视镜里瞥我们,让我想起了绍兴的那个司机。也不知怎的,我忽然就很气愤,索性双臂环住了他,整个人都贴在了他身上。

心想不就是想看中年男人玩弄花季少女的戏码吗?想看我就演给他看啊!让他看个够啊!

最后那司机或许是觉得没眼看,便再没往后视镜瞥过一眼。而他,自始至终都没说一句话……

到了酒店,他扶着我下了车,问我还能不能走。我其实晕得很,却还是甩开了他的胳膊兀自往前走。

其实我很讨厌这样的醉酒状态,我想借酒消愁,我想借酒发疯,可清醒的意识自始至终都捆绑着我,除了流不完的眼泪就尽是克制。

到了房间,当我倒进床里,脑袋里就像被灌了铅一样重,怎么也起不来了。

他吻了上来,说哭什么。

我看着他说不知道,他便将头埋进了我的肩胛,然后再没别的什么话,彼此就沉溺在了黑夜里。

第二天他带我去了中华恐龙园,可能是因为暑假,也可能是因为开园没多久,园内人满为患,每个项目都排了好多人。

我想如果那次去的是现在的我,或许我们之间还有续章可写。可惜人的成长注定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我们不能站在现在的角度去评判过去的自己,这不合理,也不公平。我从不在外人面前示弱,而这“外人”的范畴,几乎包含了所有人,连同家人……

他说之前国外有个公司,破产的时候那老总就说了一句话:thank you and goodbye。

我当时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要跟我说这个,以为就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话题,就没放在心上。

后来才明白,原来他才是绝佳演员,有着喜怒不露的纯熟演技。即使是厌倦,也不露端倪。

第三天,他说要开会,把我带到了市中心给了我几百块钱让我自己逛。

人生地不熟,那时候也没手机导航,我就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后来看到有一个小公园,在公园里发现了一个指路牌,其中一个方向指着一个美术馆。百无聊赖,我便去了那个美术馆。

我喜欢画画,但没学过画画,更不懂画派。进去看了一圈,都是一些山山水水的,还有画这座城市的,或许是阅历使然,我实在感受不到那些画的情感所在,所以没呆多久就出来了。

我又一个人在大街上游荡了许久,直到一种孤寂感慢慢染上了心头。这座城市很大,大到我转了个弯,就已经迷失了方向。

我没吃饭,打了个车就回了酒店。

傍晚他回来,问我去哪儿玩了。我说就随便逛了逛,发现了一个美术馆就进去看了看。听说我去了“美术馆”他似乎很满意,问我觉得怎么样。

我说画的就是一些山山水水的,我不是很懂画,也不是很喜欢这种类型的画。

他问我喜欢什么类型的画,我想了想,说不知道。

是真的不知道……

那个时候的我,价值观未成体系,很多东西根本就还想不明白,也很难描述。我向来是个唯唯诺诺的人,遇事犹豫却又自尊心极强。本就是个矛盾的个体,就很难总结出一些系统性的东西。况且人都是会变的,年少时喜欢的东西,往后不一定会一直喜欢下去;年少时厌恶的东西,或许在经历了一些人事变故之后又会深深地爱上。世事难料,人心最是难测。

晚上趁他洗澡,我把他白天给我的那几百块钱放进了他外套口袋。也没什么别的缘由,就是自欺欺人。

那一次做完,我去冲了个澡,出来他还躺在床上。那时候我还看不太懂他眼中的东西,单纯得几近蠢笨,隐隐只觉得他的眼光烫得我有些无所适从。

身材不错,他说。

明明是褒义的词汇,在那样的情境之下,我却只觉得讽刺。

身材不错,我当时觉得他是在说:除了身材和脸蛋——其他一无是处!

可我还是贱兮兮地爬上了他的床,仅是为了那么个不着边际的怀抱,心甘情愿地将自己折叠成卑贱的模样。

第四天回家,路过一个加油站他下车加油,我趁机翻看了他车里所有能放东西的地方,找到了他的驾驶证,因而终于知晓了他的名字——陆虞宗。

趁他回来之前我赶紧放了回去,佯装镇定。我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念着“陆虞宗”这三个字。或许是因为某种光环的加持,那一刻我觉得这个名字与以往听到过、看到过的任何一个名字都不一样,仅是看着书面上的这三个字,就觉得这几个字铿锵有力。

回到家,母亲问我玩的怎么样,去了哪些地方。我不咸不淡地扯了几句就糊弄过去了。想必她也清楚当时和我的关系,所以也没有过多询问。

回到房间,百无聊赖之际我突然就心血来潮百度搜索了一下这个名字。起初我并不认为能在百度上知道他,却不想他竟是那样高高在上的存在!而他的年龄,也足足比我大了十九岁!那年我年方二十一,而他已迈上不惑。

第一个冲入我脑海的念头便是他结婚了吗?我涉足他的婚姻了吗?我……做错事了吗?

吃惊、恐惧、无助,各种情绪杂糅在心里,唯独没有兴奋。他的身份越发让我感到忐忑,以至于在还未考虑周全的情况下直接就给他发了条阴阳怪气的信息,原文是怎样我忘了,大致意思就是我跟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之前不知道,要是早知道他的身份,我们之间就不会发生那些事,并告知他那天的钱我已经放回到他口袋里了,潜台词是我没有花他的钱,也没有欠他什么。

收到信息后他并没有回我电话,而是回了条信息:哎,怎么这样……

我没多说什么,直接删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可问题是,我只是删除并没有拉黑,所以……据我所知他后来并没有试图再联系我。

那一刻我确定,他从万花丛中过,真的可以做到片叶不沾身。

我突然想起在常州的酒店里,他问我喜欢他什么,我望进他的眼睛里,却不知怎的言不由衷地说喜欢他冒着青绿的胡渣……

可我那时候也才大学刚毕业,前途渺茫而内心俯仰难凭,即使犯了错也该有被原谅的机会吧?不能因为我做错了事,生活就给判了死刑吧?

而事实证明不过是我想太多,他只是从我的生活中退了席,他淡淡地来,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仅此而已……

可不得不说的是,他的出现就像农田的滴灌,起初不经意,后来才发现很多东西都已经深入骨髓扎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