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二〇一五年 波罗揭谛
毕业之后我回家乡小县城找了份外贸的工作,才发现曾经有过的宏图大志,在挫折来临之际都不堪一击,我开始惧怕一切不确定的东西。曾经我只想远离这里,去上大学、去工作、去流浪,后来报大学的时候却选择了离家乡并不远的绍兴;再往后,竟终是回到了家乡。不是命运弄人,而是我退却了。在这里我至少还有个能住的房子,可到了上海,可就真如浮萍漂泊无依了。我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只有知难而退的懦弱。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那时候母亲能给我一点点经济上或是心理上的支持,或许我就不至于胆小怯懦至此;或许咬一咬牙,也就出去了。可我终究没敢迈出那一步……
后来我也会想,不过是为自己的懦弱找借口罢了!她那时候自顾不暇,怨不得她也不该怨她。反观我自己,其实更该背水一战……
当年高考成绩出来,我考了个三本……
我觉得那样的成绩,并不是因为不够努力,相反,高三那年我争分夺秒查漏补缺。考出那样的成绩,我认为是我水平至此,智商使然。我从来不是个聪明的人,安静、木讷这样的词才是我的标签。
三本,这意味着每年比普通本科贵五六倍的学费,意味着家里会因为我读的大学而平添不少经济负担。那天母亲来我房间与我商榷,是否可以选择专科。我没敢看她,却只是倔强地说不想读专科。
后来父亲问我怎么想,我说想上本科,想学英语,以后想做外贸……
父亲说做外贸需要人脉,他没有这方面的关系,如果我选了这条路,以后一切都得靠自己。
我说我知道。
然后他就说行,既然决定了就去,没什么好犹豫的!
那时候我们所有人都不曾预见,父亲的生命其实已经进入了倒计时。三年的光阴,是命运留给他最后的眷顾,让他看到了我从一个高中生到大学生的蜕变,让他看到我的学习小有所成,最后令他泪流满面……
其实我那个分数如果报远一些的大学,上二本是绰绰有余的。只是或许冥冥之中一切都有注定,我没有去北上广,也没去远的地方,而是去了离家和上海并不遥远的绍兴。
很快,我就被现实打了脸。外贸工作与我想象中的并不一样,我性格内向又不善言辞,外加这个社会对初出茅的普通大学生并不友好,很快我就觉得乏味与退却。
公司开给我们这些实习生工资一千八一个月,单休,交三险,几乎没有自己的时间。
但是想着一分钱也是钱,权当是学习了,所以还是坚持了一年多。
当时借住在一个亲戚家的毛坯房里,没有空调,连墙壁都是未经粉刷的水泥墙。我在那家公司做了一年多,也在那个房子里住了一年多。现在想来,那段孤独的日子却是熠熠生辉的日子。可惜人啊,总是要在错过之后回忆起来,才会恍然大悟那些遗失过的美好。
曾经我以为我害怕孤独,却不知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远比一个人的孤独更加使人觉得孤独……
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里我认识了一个……姑且就称之为“男生”吧,毕竟年少青涩,后来他向我表达了交往的意愿,我拒绝了。我对他并无好感,也或多或少知道些他的性格,并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后来有一次我发烧,上班途中就发觉了。顶着个大太阳却依旧觉得浑身发冷,我就知道不对了。但是请假一天要扣很多钱,而那个时候的我还没有意识到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只觉得凡事撑一撑就一定会过去的。我向来体质不错,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有十多年没有发烧了。俗话说的好,病来如山倒。一天下来几乎整个人都快废了,下班回家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他知道之后来找我,给我带了药和晚饭。
不得不承认,那一刻我心中的那块磐石似乎有所动摇了。对于一个长期缺爱而自身又不够强大的人来说,糖衣炮弹最为管用。后来我在《奇葩说》里听到马东说的一句话,他说心里全是苦的人,其实只需一丝甜就能填满,深以为然。
我说谢谢你,但是你走吧……
他说你先睡,等你睡着了我就走……
于是后来我迷迷糊糊,半睡半醒间知道他帮我关了灯,盖了被子出了门。
正是因为那千载难得的一丝甜,我错把感动当成了爱情,殉了爱情。
现在想来,我好像前半辈子都奔走在逐爱的路上,就像夸父逐日般,耗尽了自己,换来的却依旧还是太阳的东升西落,世事的无情变迁。我在这条路上孤身走了很久,到最后才发现“爱”这种东西,其实是强求不得的。有时候越是刻意地去追求某些东西,结果往往越不遂人愿;反倒是放开了,某些隐隐绰绰的东西才渐渐从心底升起,才算是放过了自己。
结婚当天站在台上,我泪如雨下。所有人都以为是因为感动,唯有我自己清楚地明白,在将来的某一天,我终将为自己年少时的冲动买单。
他从小家庭和睦,心性单纯,我不该将自己的重负强压在他身上。他本该快乐无虞,而不是来承担我那些乱七八杂的情绪与难以名状的不安全感。
于是时隔两年,我们的婚姻便走向了终点。
他问我你确定?
我说确定。
我活得太过理想主义,而他却是现实主义的践行者。所以我们的婚姻其实并没有谁对谁错,不过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对于离婚这件事,我先斩后奏。当母亲得知这件事之后几乎是从凳子上跳起来的,她质问我为什么,是不是他外面有人了?我说不是,不是他的问题。
于是她便把怀疑指向了我:不是他的问题,难不成是你的问题?是你在外面有人了?
我其实挺反感她这种总爱胡乱揣测的行为的,在她看来,似乎婚姻里的不忠是导致一段婚姻走向灭亡的唯一原因,不外乎其他。其实她应该比我更该明白,一个屋檐下却话不投机的那种孤独,远比出轨更让人难以接受。如果说出轨是一刀毙命,那么话不投机便是一刀一刀的凌迟。虽然结果都是死,但是后者却是一个折磨人的过程。
我说不是,她就更不明白了。
我说我跟他的追求不一样,过不到一起。她就问我的追求是什么,人的追究不就是柴米油盐吗?他家虽没有显赫的家世,但至少也还体面,是个小康之家,就这样离了婚,岂不可惜?
我说我结婚不是为了攀附,也不是为了柴米油盐;我说我不想把婚姻过成你和爸爸的样子!
她顿时沉默了一阵,似乎被我说服了,就软下了态度。
然后开始追问婚后财产分割的事。我说我拿了结婚时亲戚朋友送的那些钱,还有他爸妈给我买的金银首饰。
她又开始问详细的数量和金额,我越发反感,一气之下就回了市区。
可到了市区,我却发现自己俨然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拉着行李箱晃荡在大马路上,像极了流浪……
我在公园的长凳上从天亮一直坐到天黑,思绪凌乱得像漫天飞舞的柳絮,也像天空中纵横交错的风筝线,飘啊荡啊,有一茬没一茬地闪过过往的种种。
想过死亡吗?丝毫没有……
当天晚上我就近找了个便宜的酒店住了一晚,母亲打来电话问我在哪里。我说今晚住酒店,她说让我回家。我反问她说都这个点了,公交都停了,你叫我怎么回去?她说她开摩托车来接我,我说别折腾了,让我一个人静一静不行吗?
她便不再多说什么,挂了电话。
婚姻失败,工作也并不那么合心意,于是第二天我便辞去了工作,回家瘫了两天。好在手头还有点闲钱,短时间的失业应该构不成对生计的威胁。
其实像我这样的人,即使手上有点存款,也还是免不了内心对于失业的焦虑。自己给的,旁人给的,一根根稻草落在我身上,现如今早已多如牛毛。
母亲来我床边,语重心长地问我接下去打算怎么办。她说你这样一天到晚睡觉也不是办法,你得出去找工作啊!
我觉得悲哀又讽刺,一个在家呆了一年多没工作的人来告诉我——我得出去找工作!真是天大的笑话!
可我没有反驳她,也不知道该用怎样的目光去看她,所以只是闭着眼睛说知道了……
偶然间我在网上看到了一篇关于XZ的帖子,或许是因为年轻,也可能是因为我骨子里本就流淌着放荡不羁的血液,于是我咬了咬牙,买了一张去XZ的火车票,硬座,中间还要转几趟……
一路颠簸,心情却异常地平静。仿佛坐上了这列火车,就是踏上了逃离一切的道路。纵使知道回去还会是老样子,可谁又能否定短暂的快乐呢?零零碎碎的情绪拼凑在一起组成了人生,不同的人生因各种情绪占比不同而风格迥异。
记得大四那年,学校请了某位知名学者来给我们做职业规划讲座,他问我们觉得自己更适合与人打交道,还是与文字打交道。那时候的我有着少年人的些许心性与不畏南墙的自信,自认为喝了几杯酒就可以与人为伍游刃有余,直到经历了那么多事,站在布达拉宫广场的那一刻,我才终于明白其实我并不喜欢人声鼎沸的喧哗,而更在意群山怀抱的孤独。
到LS的时候是傍晚五点多,我把行李放在民宿就徒步去了布达拉宫。或许是旅游淡季,当时那边没什么人。我站在广场上仰望着那历久弥新的恢弘建筑,金黄的阳光落在宫殿山、落在山体山,历史的厚重感顿时洗涤了全身乃至周遭。我忽然明白古人所云地“哀吾生之须臾”,觉得自己在这历史长河之中是那么渺小,那些曾经令我痛苦的事忽然就好像变得微不足道了。汇入浩瀚苍穹,人的生命与朝菌蟪蛄又有何异?生命本就短暂,人为什么要执着于过去的事过不去呢?
不自觉地,我双手合十举过头顶,闭着眼,曾经的那些事就如洪水潮流般猛然涤荡着思绪,待到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早已泪流满面。那是一种浑不知所措的感觉,就好像冥冥之中有着某种神奇的力量牵引着我,至于要去向哪里,或许我该问一问清风、问一问山川湖海、问一问天地……
我在LS呆了几天,没去远的地方,就在布达拉宫这一带漫无目的地走着逛着。那天在大昭寺里看到很多信众正在虔诚地朝拜,磕着长头诵着经。
之前对于藏民的信仰我也有所耳闻,但终究还是百闻不如一见,那样的场景令人感到震撼。
无论是那些香火还是诵经声,都如高山流水般让我觉得心安。
我驻足许久,忽然他的声音出现在耳畔,他说等你大学毕业了来上海,我帮你找工作……
这声音出现得猝不及防,也让我觉得在这里亵渎了神灵……
这是他第一次来绍兴时跟我说的话,本该是早已被记忆尘封了的一句话,却在这个时刻突然又蹦了出来,我望向里面的佛,忽然觉得这就是指引……
我往前走了两步,跪在地上再次合掌,悲欢难抑。
我跪在地上望着里面的佛,释迦摩尼佛神态安详,慈目视我……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
退出大昭寺,我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掏出手机试图寻找关于他的痕迹,最终在新浪微博上找到了他的账号。我翻看着与他有过交集的那一年,字里行间全然无我。可那又怎么样呢?既然不是追寻爱情,目的才是我该看重的方向。
我给他发了一条私信,说三年前说帮我在上海找工作的话,还算数吗?
发完后我锁了手机静静等了几分钟,门前用砖块铺成的地上铺满了阳光,落在眼里我有些睁不开眼睛。远处是苍山远景,我眯眼眺望,心境竟如这高原般空旷。
他是否会看到这条私信?是否还记得他生命中曾经出现过的我?如果是,他又是否会兑现当初随口一说的诺言?一切都未可知,而我也并没有抱太大的期待。在过往的日子里我不自觉地学会了将期望值降到最低,那么每当事与愿违的的时候我也不至于会失望至极;如果侥幸事遂人愿,那么满足的快乐就会加倍。
我望着远山,把一切都交给神佛、交给命运,而神佛借命运之手,向我递来了一个机会。
半小时之后他回复了我的私信:你是谁?
苏靖娴,我回复过去,并附上了我的手机号码。
几秒钟之后一个陌生号码显示在手机屏幕上。
我接起电话,喂了一声。自始至终我都没有以任何形式称呼过他,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才最为合理。或许我该叫他一声“陆总”,但碍于三年前最后那条讽刺他的信息,我就不敢叫他“陆总”。
他说怎么这会儿想起他来了。
我很直白,说有求于他,想要在上海找一份工作。
他沉默了片刻,问我现在人在哪里。
我望了望远处的苍山,又回头望了望寺内的佛像,说——XZ。
他似乎很诧异,怎么跑这么大老远给他打电话。
我说本来有些事情想不通,现在想通了,所以给他发了这条私信,看看还有没有机会。
他说行,想找什么样的工作。
我想了想说都行,如果可以的话,能找一份专业对口的自然是最好。最后我怕他忘了我的专业,又补充了一句说我是英语专业。
他说他知道,问我英语什么水平。
我说专八。
他说可以,问我什么时候能去上海。
我说我可以坐最近的一班航班飞上海,他说那就飞浦东吧,如果有时间的话他可以来接我。
中途转了一次机,到达浦东机场的时候已经晚上9:30了,等拿了行李出闸已经十点多近十一点,他发了我一个停车场的位置,让我去找他。
好在先前在公司的时候来这里接过客户,对于浦东机场庞大的停车场我略知一二,要找到他发过来的定位并不那么难。